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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守仁
明浙江馀姚人,初名云,字伯安,别号阳明子。十五岁访客居庸、山海间,纵观山川形胜。好言兵,善射。弘治十二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正德初,忤刘瑾,廷杖,谪贵州龙场驿丞。瑾诛,任庐陵知县。十一年,累擢右佥都御史、巡抚南赣。镇压大帽山、浰头、横水等处山寨凡八十四处民变,设崇义、和平两县。十四年,平宁王朱宸濠之乱。世宗时封新建伯。嘉靖六年总督两广兼巡抚,镇压断藤峡瑶民八寨。先后用兵,皆成功迅速。以病乞归,行至南安而卒。其学以致良知为主,谓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物。弟子极众,世称姚江学派。以曾筑室阳明洞中,学者称阳明先生。文章博大昌达,初刻意为词章,后不复措意工拙,而行墨间自有俊爽之气。有《王文成公全书》。

以下是王守仁作品集:

[文]-[] - 王守仁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却是有根本的学问,日长进一日,愈久愈觉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寻讨,却是无根本的学问。方其壮时,虽暂能外面修饰,不见有过,老则精神衰迈,终须放倒。譬如无根之树,移栽水边,虽暂时鲜好,终久要憔悴。”

[文]-[] - 王守仁

问:“近来用功,亦颇觉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贮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文]-[] - 王守仁

黄勉叔问:“心无恶念时,此心空空荡荡的,不知亦须存个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恶念,便是善念,便复心之本体矣。譬如日光被云来遮蔽,云去,光已复矣。若恶念既去,又要存个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灯。”

[文]-[] - 王守仁

先生尝言:“佛氏不着相,其实着了相;吾儒着相,其实不着相。”

请问。

曰:“佛怕父子累,却逃了父子;怕君臣累,却逃了君臣;怕夫妇累,却逃了夫妇。都是为了个君臣、父子、夫妇着了相,便须逃避。如吾儒有个父子,还他以仁;有个君臣,还他以义;有个夫妇,还他以别。何曾着父子、君臣、夫妇的相?”

[文]-[] - 王守仁

问“有所忿鉣”一条。

先生曰:“忿鉣几件,人心怎能无得,只是不可‘有’耳。凡人忿鉣,着了一分意思,便怒得过当,非廓然大公之体了。故有所忿鉣,便不得其正也。如今于凡忿鉣等件,只是个物来顺应,不要着一分意思,便心体廓然大公,得其本体之正了。且如出外见人相斗,其不是的,我心亦怒。然虽怒,却此心廓然,不曾动些子气。如今怒人,亦得如此,方才是正。”

[文]-[] - 王守仁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文]-[] - 王守仁

门人作文送友行,问先生曰:“作文免不了费思,作了后又一二日常记在怀。”

曰:“文字思索亦无害;但作了常记在怀,则为文所累,心中有一物矣,此则未可也。”

又作诗送人。先生看诗毕,谓曰:“凡作文字要随我分限所及,若说得太过了,亦非修辞立诚矣。”

[文]-[] - 王守仁

门人在座,有动止甚矜持者。

先生曰:“人若矜持太过,终是有弊。”

曰:“矜得太过,如何有弊?”

曰:“人只有许多精神,若专在容貌上用功,则于中心照管不及者多矣。”

有太直率者。先生曰:“如今讲此学,却外面全不检束,又分心与事为二矣。”

[文]-[] - 王守仁

问:“儒者到三更时分,扫荡胸中思虑,空空静静,与释氏之静只一般,两下皆不用,此时何所分别?”

先生曰:“动静只是一个。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只是存天理,即是如今应事接物的心。如今应事接物的心,亦是循此天理,便是那三更时分空空静静的心。故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知得动静合一,释氏毫厘差处亦自莫掩矣。”

[文]-[] - 王守仁

问:“《修道说》言‘率性之谓道’,属圣人分上事;‘修道之谓教’,属贤人分上事。”

先生曰:“众人亦率性也,但率性在圣人分上较多,故‘率性之谓道’属圣人事。圣人亦修道也,但修道在贤人分上多,故‘修道之谓教’属贤人事。”

又曰:“《中庸》一书,大抵皆是说修道的事,故后面凡说君子,说颜渊,说子路,皆是能修道的;说小人,说贤、知、愚、不肖,说庶民,皆是不能修道的。其他言舜、文、周公、仲尼至诚至圣之类,则又圣人之自能修道者也。”

[文]-[] - 王守仁

先生尝谓:“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

直初闻之,觉甚易,后体验得来,此个功夫着实是难。如一念虽知好善、恶恶,然不知不觉,又夹杂去了。才有夹杂,便不是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的心。善能实实的好,是无念不善矣;恶能实实的恶,是无念及恶矣。如何不是圣人?故圣人之学,只是一诚而已。

[文]-[] - 王守仁

问:“先生尝谓善、恶只是一物。善恶两端,如冰炭相反,如何谓只一物?”

先生曰:“至善者,心之本体。本体上才过当些子,便是恶了。不是有一个善,却又有一个恶来相对也。故善、恶只是一物。”

直因闻先生之说,则知程子所谓“善固性也,恶亦不可不谓之性”。

又曰:“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其说皆无可疑。

[文]-[] - 王守仁

“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个天理所在,便去尽个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圣人须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得?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的,圣人自能问人;如‘子入太庙,每事问’之类。先儒谓‘虽知亦问,敬谨之至’,此说不可通。圣人于礼乐名物,不必尽知,然他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不知能问,亦即是天理节文所在。”

[文]-[] - 王守仁

问“知行合一”。

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文]-[] - 王守仁

先生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与人论学,亦须随人分限所及。如树有这些萌芽,只把这些水去灌溉,萌芽再长,便又加水。自拱把以至合抱,灌溉之功皆是随其分限所及。若些小萌芽,有一桶水在,尽要倾上,便浸坏他了。”

[文]-[] - 王守仁

“‘发愤忘食’是圣人之志如此,真无有已时。‘乐以忘忧’是圣人之道如此,真无有戚时。恐不必云得不得也。”

[文]-[] - 王守仁

先生曰:“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

[文]-[] - 王守仁

黄以方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

先生曰:“人心是天、渊。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碍,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今念念致良知,将此障碍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乃指天以示之曰:“比如面前见天,是昭昭之天,四外见天,也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房子墙壁遮蔽,便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房子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不可道眼前天是昭昭之天,外面又不是昭昭之天也。于此便是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即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

[文]-[] - 王守仁

先生曰:“圣人亦是‘学知’,众人亦是‘生知’。”

问曰:“何如?”

曰:“这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文]-[] - 王守仁

于中、国裳辈同侍食。

先生曰:“凡饮食只是要养我身,食了要消化。若徒蓄积在肚里,便成痞了,如何长得肌肤?后世学者博闻多识,留滞胸中,皆伤食之病也。”

[文]-[] - 王守仁

虔州将归,有诗别先生云:“良知何事系多闻,妙合当时已种根。好恶从之为圣学,将迎无处是乾元。”

先生曰:“若未来讲此学,不知说‘好恶从之’从个甚么。”

敷英在座曰:“诚然。尝读先生《大学古本序》,不知所说何事。及来听讲许时,乃稍知大意。”

[文]-[] - 王守仁

有一属官,因久听讲先生之学,曰:“此学甚好,只是簿书讼狱繁难,不得为学。”

先生闻之,曰:“我何尝教尔离了簿书讼狱,悬空去讲学?尔既有官司之事,便从官司的事上为学,才是真格物。如问一词讼,不可因其应对无状,起个怒心;不可因他言语圆转,生个喜心;不可恶其嘱托,加意治之;不可因其请求,屈意从之;不可因自己事务烦冗,随意苟且断之;不可因旁人谮毁罗织,随人意思处之。有许多意思皆私,只尔自知,须精细省察克治,惟恐此心有一毫偏倚,枉人是非,这便是格物致知。簿书讼狱之间,无非实学。若离了事物为学,却是着空。”

[文]-[] - 王守仁

九川问:“此功夫却于心上体验明白,只解书不通。”

先生曰:“只要解心。心明白,书自然融会。若心上不通,只要书上文义通,却自生意见。”

[文]-[] - 王守仁

九川问:“自省念虑,或涉邪妄,或预料理天下事,思到极处,井井有味,便缱绻难屏,觉得早则易,觉迟则难,用力克治,愈觉捍格,惟稍迁念他事,则随两忘。如此廓清,亦似无害。”

先生曰:“何须如此,只要在良知上着功夫。”

九川曰:“正谓那一时不知。”

先生曰:“我这里自有功夫,何缘得他来?只为尔功夫断了,便蔽其知。既断了,则继续旧功便是,何必如此?”

九川曰:“直是难鏖,虽知丢他不去。”

先生曰:“须是勇。用功久,自有勇。故曰‘是集义所生者’。胜得容易,便是大贤。”

[文]-[] - 王守仁

九川卧病虔州。

先生云:“病物亦难格,觉得如何?”对曰:“功夫甚难。”

先生曰:“常快活便是功夫。”

[文]-[] - 王守仁

先生曰:“大凡朋友,须箴规指摘处少,诱掖奖劝意多,方是。”

后又戒九川云:“与朋友论学,须委曲谦下,宽以居之。”

[文]-[] - 王守仁

又曰:“知来本无知,觉来本无觉,然不知则遂沦埋。”

[文]-[] - 王守仁

九川问曰:“伊川说到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门人已说是泄天机。先生‘致知’之说,莫亦泄天机太甚否?”

先生曰:“圣人已指以示人,只为后人掩匿,我发明耳,何故说泄?此是人人自有的,觉来甚不打紧一般。然与不用实功人说,亦甚轻忽可惜,彼此无益;与实用功而不得其要者提撕之,甚沛然得力。”

[文]-[] - 王守仁

先生问:“九川于‘致知’之说体验如何?”

九川曰:“自觉不同。往时操持常不得个恰好处,此乃是恰好处。”

先生曰:“可知是体来与听讲不同。我初与讲时,知尔只是忽易,未有滋味。只这个要妙,再体到深处,日见不同,是无穷尽的。”

又曰:“此‘致知’二字,真是个千古圣传之秘,见到这里,‘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文]-[] - 王守仁

崇一曰:“先生‘致知’之旨发尽精蕴,看来这里再去不得。”

先生曰:“何言之易也!再用功半年看如何?又用功一年看如何?功夫愈久,愈觉不同,此难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