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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尼

仲尼闲居,子贡入待,而有忧色。子贡不敢问,出告颜回。颜回援琴而歌。孔子闻之,果召回入,问曰:“若奚独乐?”回曰:“夫子奚独忧?”孔子曰:“先言尔志。”曰:“吾昔闻之夫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回所以乐也。”孔子愀然有间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尔,请以今言为正也。汝徒知乐天知命之无忧,未知乐天知命有忧之大也。今告若其实。修一身,任穷达,知去来之非我,亡变乱于心虑,尔之所谓乐天知命之无忧也。曩吾修《诗》《书》,正礼乐,将以治天下,遣来世;非但修一身,治鲁国而已。而鲁之君臣日失其序,仁义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国与当年,其如天下与来世矣?吾始知《诗》《书》礼乐无救于治乱,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乐天知命者之所忧。虽然,吾得之矣。夫乐而知者,非古人之谓所乐知也。无乐无知,是真乐真知;故无所不乐,无所不知,无所不忧,无所不为。《诗》《书》礼乐,何弃之有?革之何为?”颜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贡。子贡茫然自失,归家淫思七日,不寝不食,以至骨立。颜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门,弦歌诵书,终身不辍。

陈大夫聘鲁,私见叔孙氏。叔孙氏曰:“吾国有圣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圣乎?”叔孙氏曰:“吾常闻之颜回,曰:‘孔丘能废心而用形。’”陈大夫曰:“吾国亦有圣人,子弗知乎?”曰:“圣人孰谓?”曰:“老聃之弟子有亢仓之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视而目听。”鲁侯闻之大惊,使上卿厚礼而致之。亢仓子应聘而至。鲁侯卑辞请问之。亢仓子曰:“传之者妄。我能视听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鲁侯曰:“此增异矣。其道奈何?寡人终愿闻之。”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觉,心腹六脏之知,其自知而已矣。”鲁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见孔子曰:“丘圣者欤?”孔子曰:“圣则丘何敢,然则丘博学多识者也。”商太宰曰:“三王圣者欤?”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圣则丘弗知。”曰:“五帝圣者欤?”孔子曰:“五帝善任仁义者,圣则丘弗知。”曰:“三皇圣者欤?”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时者,圣则丘弗知。”商太宰大骇,曰:“然则孰者为圣?”孔子动容有间,曰:“西方之人,有圣者焉,不治而不乱,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民无能名焉。丘疑其为圣。弗知真为圣欤?真不圣欤?”商太宰嘿然心计曰:“孔丘欺我哉!”

子夏问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贤于丘也。”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辨贤于丘也。”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也。”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也。”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者何为事夫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赐能辨而不能讷,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许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贰也。”

子列子既师壶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从之处者,日数而不及。虽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与辨,无不闻。而与南郭子连墙二十年,不上谒请;相遇于道,目若不相见者。门之徒役以为子列子与南郭子有敌不疑。有自楚来者,问子列子曰:“先生与南郭子奚敌?”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虚,耳无闻,目无见,口无言,心无知,形无惕。往将奚为?虽然,试与汝偕往。”阅弟子四十人同行。见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与接。顾视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与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与言,衎衎然若专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骇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无言,进知者亦无言。用无言为言亦言,无知为知亦知。无言与不言,无知与不知,亦言亦知。亦无所不言,亦无所不知;亦无所言,亦无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骇哉?”

子列子学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更无是非;从口之所言,更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外内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无不同。心凝形释,骨肉者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则理无所隐矣。

初,子列子好游。壶丘子曰:“御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乐所玩无故。人之游也,观其所见;我之游也,观之所变。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壶丘子曰:“御寇之游固与人同欤,而曰固与人异欤?凡所见,亦恒见其变。玩彼物之无故,不知我亦无故。务外游,不知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取足于身,游之至也;求备于物,游之不至也。”于是列子终身不出,自以为不知游。壶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适;至观者,不知所眂,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观矣,是我之所谓游,是我之所谓观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

龙叔谓文挚曰:“子之术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挚曰:“唯命所听。然先言子所病之正。”龙叔曰:“吾乡誉不以为荣,国毁不以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忧;视生如死;视富如贫;视人如豕;视吾如人。处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观吾之乡,如戎蛮之国。凡此众疾,爵赏不能劝,刑罚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乐不能移。固不可事国君,交亲友,御妻子,制仆隶。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挚乃命龙叔背明而立,文挚自后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见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虚矣。几圣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达。今以圣智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浅术所能已也。”

无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虽终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虽未终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无用而生谓之道,用道得终谓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谓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谓之常。季梁之死,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之死,杨朱抚其尸而哭。隶人之生,隶人之死,众人且歌,众人且哭。目将眇者,先睹秋毫;耳将聋者,先闻蚋飞;口将爽者,先辨淄渑;鼻将窒者,先觉焦朽;体将僵者,先亟奔佚;心将迷者,先识是非:故物不至者则不反。

郑之圃泽多贤,东里多才。圃泽之役有伯丰子者,行过东里,遇邓析。观析顾其徒而笑曰:“为若舞,彼来者奚若?”其徒曰:“所愿知也。”邓析谓伯丰子曰:“汝知养养之义乎?受人养而不能自养者,犬豕之类也;养物而物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饱,衣而息,执政之功也。长幼群聚而为牢藉庖厨之物,奚异犬豕之类乎?”伯丰子不应。伯丰子之从者越次而进曰:“大夫不闻齐鲁之多机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声乐者,有善治书数者,有善治军旅者,有善治宗庙者,群才备也。而无相位者,无能相使者。而位之者无知,使之者无能,而知之与能为之使焉。执政者,乃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邓析无以应,目其徒而退。

公仪伯以力闻诸侯,堂谿公言之于周宣王,王备礼以聘之。公仪伯至;观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仪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者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犹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蝉之翼,而力闻天下,何也?”公仪伯长息退席,曰:“善哉王之问也!臣敢以实对。臣之师有商丘子者,力无敌于天下,而六亲不知,以未尝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见其所不见,视人所不窥;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为。故学眎者先见舆薪,学听者先闻掸钟。夫有易于内者无难于外。于外无难,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闻于诸侯,是臣违师之教,显臣之能者也。然则臣之名不以负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犹愈于负其力者乎?”

中山公子牟者,魏国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前矢造准而无绝落,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孔穿骇之。龙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之箭,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尘不扬。’是岂智者之言与?“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後镞中前括,钧後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反伦,不可胜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白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乐正子舆曰:“子以公孙龙之鸣皆条也。设令发于余窍,子亦将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请待余曰,更谒子论。”

尧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欤,不治欤?不知亿兆之愿戴己欤?不愿戴己欤?顾问左右,左右不知。问外朝,外朝不知。问在野,在野不知。尧乃微服游于康衢,闻儿童谣曰:“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不则。”尧喜问曰:“谁教尔为此言?”童儿曰:“我闻之大夫。”问大夫,大夫曰:“古诗也。”尧还宫,召舜,因禅以天下。舜不辞而受之。

关尹喜曰:“在己无居,形物其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违道,道不违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视听形智以求之,弗当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之弥满,六虚废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远,亦非无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忘情,能而不为,真知真能也。发无知,何能情?发不能,何能为?聚块也,积尘也,虽无为而非理也。”

孔子在家中闲坐着,子贡进来侍候,见他面带愁容。子贡不敢询问,出来告诉颜回。颜回便一面弹琴一面唱歌。孔子听到了琴声,果然把颜回叫了进去,问道:“你为什么独自快乐?”颜回说:“老师为什么独自忧愁?”孔子说:“先说说你的想法。”颜回说:”我过去听老师说:‘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规律,所以就没有优愁。’这就是我快乐的原因。”孔子的脸色变得凄然,然后说:“有这话吗?你把意思领会错了。这是我过去的话,请以今天的话为准。你只知道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而没有忧愁的一面,却不知道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有很多忧愁的另一面。现在告诉你关于这个问题的正确看法:修养自身,听任命运的穷困与富贵,懂得生死都不由我自己,因而心虑不会被外界改变和扰乱,这就是你所说的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而没有忧愁的一面。过去我整理《诗经》、《尚书》,订正礼制与乐律,准备以此治理天下,流传后世,并不是只修养自身、治理鲁国就满足了。而鲁国的国君和大臣一天比一天丧失秩序,仁义道德一天天衰败,人情善性一天天刻薄。这个学说在一个国家的今天还行不通,又能对整个天下与后世怎样呢?我这才知道《诗经》、《尚书》、礼制乐律对于治理乱世没有什么作用,但却不知道改革它的方法。这就是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的人所忧愁的事情。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明白了一些。我们所说的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并不是古人所说的乐于顺应自然、懂得命运。没有乐,没有知,才是真正的乐,真正的知,所以没有不快乐的事,没有不知道的事,没有不忧愁的事,没有不能做的事。《诗经》、《尚书》、礼制乐律,又丧失了什么呢?又为什么要改革它呢?”颜回面向北拱手作揖说:“我也明白了。”他出来告诉了子贡。子贡莫名其妙,回家深思了七天,不睡不吃,以至骨瘦如柴。颜回又去开导他,然后才回到孔子门下,弹琴唱歌,诵读诗书,一生也没停止过。

陈国的一名大夫被派到鲁国去访问,以私人身份会见了叔孙氏。”叔孙氏:“我国有一位圣人。”陈国大夫问:“不就是孔丘吗?”叔孙氏说:“是的。”陈国大夫问:“怎么知道他是圣人呢?”叔孙氏说:“我经常听颜回说:‘孔丘能放弃心灵而只用形体。’”陈国大夫说:“我国也有一位圣人,您不知道吗?”叔孙氏问:“圣人是谁?”陈国大夫说:“老聃的弟子中有个叫亢仓子的人,学到了老聃的道术,能用耳朵看东西,用眼睛听声音。”鲁侯听到此事大为惊异,派大官用丰厚的礼物去请他。亢仓子应邀来到鲁国。鲁侯谦虚地向他请教。亢仓子说:“传说的话不真实。我能不用耳朵听,不用眼睛看,但并不能改变耳目的作用。”鲁侯说:“这就更奇怪了。那么你的道术是什么样的呢?我很想听听。”亢仓子说:“我的形体与心相合,心与气相合,气与神相合,神与无相合,如果有极隐微的东西,极弱小的声音,即使远在八方荒远之地以外,或近在眉睫以内,来干扰我的,我一定都能知道。我也不晓得是我的七窍四肢所感觉到的,还是心腹六脏所知道的,它自然而然就知道罢了。”鲁侯十分高兴。过了些天把这事告诉了仲尼,仲尼笑了笑,没有回答。

宋国的太宰去见孔子,问:“你是圣人吗?”孔子说:“我哪敢当圣人,我不过是学问广博知识丰富就是了。”宋国太宰问:“三王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王是善于使用智力和勇力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不知道。”又问:“五帝是圣人吗?”孔子说:“五帝是善于推行仁义道德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也不知道。”又问:“三皇是圣人吗?”孔子说:“三皇是善于顺应时势的人,是不是圣人,那我不知道。”宋国太宰大为惊骇,说:“那么谁是圣人呢?”孔子的脸色一时有些变化,然后说:“西方的人中有一位圣人,不治理国家而国家不乱,不说话而使人自然信服,不教化而政令自然实行,伟大而宽广啊,百姓不知怎么称赞他才好。我怀疑他是圣人,不知道真的是圣人呢?真的不是圣人呢?”宋国太宰默默地在心中计议说:“孔子在欺哄我啊!”

子夏问孔子说:“颜回的为人怎样?”孔子说:“颜回的仁慈之心比我强。”又问:“子贡的为人怎样?”孔子说:“端木赐的辩说能力比我强。”又问:“子路的为人怎样?”孔子说:“仲由的勇敢程度比我强。”又问:“子张的为人怎么样?”孔子说:“颛孙师的庄重严肃比我强。”子夏离开座位问道:“那么这四个人为什么要来做您的学生呢?”孔子说:“坐下!我告诉你。颜回能仁慈却不能狠心,端木赐能辩论却不能沉默,仲由能勇敢却不能怯弱,颛孙师能庄重却不能随和。把四人的长处合起来交换我的长处,我也是不干的。这就是他们拜我为师而不三心二意的原因。”

列子拜壶丘子林为师,以伯昏瞀人为友,然后居住在城南边上,跟列子相交往的,以百计数也不够。即使这样,列子也不夸耀自大。他们天天地一起讨论问题,远近没有不知道的。而与南郭子隔墙为邻二十年,却从不互相拜访来往。在路上相遇时,眼睛像不认识一样。门下的弟子和仆役都以为列子与南郭子有仇,一点不怀疑。有一个从楚国来的人,问列子说:“先生与南郭子为什么互相敌视?”列子说:“南郭子形貌充实而心灵空虚,耳朵不听,眼睛不看,口不说话,心灵没有知觉,形体没有变动,去拜访他干什么呢?即使这样,我姑且和你一起去一趟看看吧。”于是列子选了四十个弟子同行。见到南郭子,果然和土偶一样,不能同他交谈。回头看看列子,精神与形体已不在一起,也不能同他谈论了。没有一会儿,南郭子指着列子弟子末行一人,和他谈话,一副好胜的神气,好像抓住了真理,是一位胜利者。列子的弟子大为惊骇。回到住处,都带着疑问的面色。列子说:“懂得真意的人不再说话,什么都懂的人也不再说话。以无言为言也是一种言,以无知为知也是一种知。应当以无言为不言,以无知为不知。这样,也说了,也知了,也是无所不说,也是无所不知,也是什么都没有说,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像这样就行了,你们为什么要胡乱惊讶呢?”

列子在学习道术的时候,三年之内,心中不敢计较是与非,嘴上不敢谈论利与害,然后才得到老商斜着眼睛看一下罢了。又在两年之内,心中比学道前更多地计较是与非,嘴上更多地谈论利与害,然后老商才开始放松脸面笑了笑。又在两年之内,顺从心灵去计较,反而觉得没有什么是与非;顺从口舌去谈论,反而觉得没有什么利与害;老师这才叫我和他坐在一块席子上。又在两年之内,放纵心灵去计较,放纵口舌去谈论,但所计较与谈论的也不知道是我的是非利害呢,也不知道是别人的是非利害呢,身外身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从此以后,眼睛就像耳朵一样,耳朵就像鼻子一样,鼻子就像嘴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了。心灵凝聚,形体消失,骨肉全都融化了;感觉不到身体倚靠着什么,两脚踩着什么,心灵想着什么,言论包藏着什么。如此而已,那一切道理也就没有什么可隐藏的了。

列子原来喜欢游览。壶丘子说:“御寇喜欢游览,游览有什么可喜欢的呢?”列子说:“游览的快乐,是因为所欣赏的东西没有陈旧的。别人游览,欣赏的是所见到的东西;我游览,欣赏的是事物的变化。游览啊游览啊!没有人能分辨不同的游览方法。”壶丘子说:“御寇的游览本来与别人相同嘛,他还要说本来与别人不同呢!凡是见到的东西,必然会同时见到这些东西的变化。欣赏外物的变化,却不知道自身也在不停地变化之中。只知道欣赏外物,却不知道欣赏自己。欣赏外物的,希望把外物都看遍;欣赏自己的,也应把自身都看遍。把自身都看遍,这是最高的游览;把外物都看遍,并不是最高的游览。”从此列子终身不再外出,自己认为不懂得游览。壶丘子说:“这是最高的游览啊!最高的游览不知道到了哪里,最高的欣赏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任何地方都游览了,任何事物都欣赏了,这是我所说的游览,是我所说的欣赏。所以我说:这是最高的游览啊!这是最高的游览啊!”

龙叔对文挚说:“您的医术十分精湛了。我有病,您能治好吗?”文挚说:“一切听从您的命令。但应先说出您的病症。”龙叔说:“全乡人赞誉我,我不以为光荣,全国人毁谤我,我不以为耻辱;得到了并不喜欢,丧失了并不忧愁;看活着像是死亡,看富贵像是贫穷;看人像是猪,看自己像是别人。住在自己家中,像是住在旅馆;看自己的家乡,像是西戎南蛮之国。所有这些病,爵位赏赐不能劝慰,严刑惩罚不能威胁,盛衰利害不能改变,悲哀快乐不能动摇,我这样做自然不能辅佐国君,交结亲友,管教妻子儿女,控制奴仆臣隶,这是什么病呢?什么药方能治好它呢?”文挚于是叫龙叔背着光线站着,文挚从暗处向明处看他。过了一会儿说:“唉!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里已经空虚了,几乎是圣人了!你的心已有六个孔流通了,只有一个孔还没有通达。现在人把圣明智慧当作疾病的,可能这样的吧!这不是我浅陋的医术所能治好的。”

无所作为而一直活着的,是自然之道。顺应常生之道而活着,因而虽然年老却不死亡的,是正常现象。顺应常生之道而死亡的,是一种不幸。有所作为而经常死亡的,也是自然之道。顺着常死之道而死亡,因而虽然年未老却自行死亡的,也是正常现象。顺着常死之道而活下来的,是一种侥幸。所以无所作为而活着叫做自然之道,顺应常生之道而得寿终叫做正常现象;有所作为而死亡也叫做自然之道,顺着常死之道而得夭亡也叫做正常现象。季梁死了,杨朱望其门而歌。随梧死了,杨朱抚摩着他的尸体哭泣。普通人出生了,大家便唱歌,普通人死亡了,大家便哭泣。眼睛将要瞎的人,先看到秋天的毫毛;耳朵将要聋的人,先听到蚊子乱飞的声音;口舌将要失去味觉的人,先辨出淄渑两水滋味的差别;鼻子将要失去嗅觉的人,先闻到烧焦的气味;身体将要僵硬的人,先喜欢奔跑;心灵将要糊涂的人,先识别是非:所以事物不发展到极点,是不会走向反面的。

郑国的圃泽有很多贤能之人,东里有很多才智之士。圃泽有个学者叫伯丰子的,路过东里,碰到了邓析。邓析回头对自己的弟子笑了笑说:“我为你们戏弄他一下,看那个过来的人怎么办?”邓析的弟子们说:“我们希望能看到。”邓析对伯丰子说:“你知道被养育与养育的区别吗?被别人养活而不能自己养活自己的,是狗与猪一类的动物;养育万物而使万物为自己所用的,是人的能力。让你们这些人吃得饱,穿上衣服并得到休息的,都是我们这些掌握政权的人的功劳。而你们只会男女老少群居聚集在一起,为的是吃到牛牢猪圈和厨房里的食物,这与狗猪一类动物有什么区别?”伯丰子不加理会。伯丰子的随从从后面上来插话说:“大夫没有听说过齐国和鲁国有许多很有才能的人吗?有的擅长于盖房子,有的檀长于五金皮革制品,有的擅长于弹奏乐器,有的擅长于读书计数,有的擅长于带兵作战,有的擅长于宗庙祭祀活动,各种各样的人才都具备了。但却没有宰相,没有能管理和使用他们的人。管理他们的不需要专门的知识,使用他们的人不需要专门的技能,而有专门知识和技能的只能被管理和使用。你们这些掌握政权的人,都是我们所管理和使用的,你有什么值得傲慢的呢?”邓析没有话可说,示意他的弟子离开。

公仪伯以力气大而闻名于各诸侯国,堂谿公把这事报告了周宣王。周宣王准备了聘礼去请他。公仪伯来了后,宣王看他的样子,像个懦夫。宣王心中疑惑,问道:“你的力气怎样?”公仪伯说:“我的力气能折断春天蝗虫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宣王变了脸色,说:“我的力气能撕开犀兕牛的皮革,拖住九头牛的尾巴,我还嫌力气太小。你只能折断春天蝗虫的大腿,刺穿秋天知了的翅膀,却以力气大而闻名于天下,这是为什么呢?”公仪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离开了坐席,说:“大王问得好啊!我大胆地把实际情况告诉您。我的老师中有个叫商丘子的,力气大得天下没有对手,而他的至亲密友却不知道,这是他从来没有用过他的力气的缘故。我死心塌地去侍候他,他才告诉我说:‘人们都想见自己所见不到的,看别人所看不见的,想得到自己所得不到的,干别人所不干的。所以练习眼神的总是先看装满车子的木柴,练习听声音的总是先听撞钟的声音。在心里觉得容易,做起来便不会困难。做起来没有困难,因而名声也就出不了家庭。’现在我的名声传遍了各诸侯国,是我违背了老师的教导,显示了自己能力的缘故。那就是说,我的名声不是由我倚仗自己的力气得到的,而是由我运用自己的力气得到的,这不是比倚仗自己力气的人更好一些吗?”

中山公子牟这个人,是魏国贤能的公子。喜欢与贤人交游,不过问国家事务,而欣赏赵国人公孙龙。乐正子舆这班人为此而笑话他。公子牟说:“你为什么要笑话我欣赏公孙龙呢?”子舆说:“公孙龙的为人,言行没有师承,为学没有朋友,好猾善辩却没有道理,知识杂乱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欢奇谈怪论而胡说八道,企图迷惑别人的心,折服别人的口,与韩檀研习的那一套一样。”公子牟变了脸色,说:“你凭什么这样指责公孙龙的过错呢?请说出具体事实。”子舆说:“我笑公孙龙欺哄孔穿,他说:‘很会射箭的人能使后一根箭的箭头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着一箭,一箭连着一箭,前面一箭对准目标尚未射到,后面一箭的箭尾已经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连成了一根箭。’孔穿大为惊骇。公孙龙说:‘这还不是最妙的。逢蒙的弟子叫鸿超,因对妻子大发脾气,要吓唬她,便用乌号的弓,綦卫的箭,射她的眼睛。箭头碰到了眼珠子,她却没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却没有一点尘土飞扬。’这难道是聪明人所说的话吗?”公子牟说:“聪明人说的话本来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后一根箭的箭头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为后一根箭的用力与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箭碰到眼珠子而没有眨一下眼睛,是因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里时已经用尽了。你又怀疑什么呢?”乐正子舆说:“你和公孙龙是同一类人,哪能不掩饰他的错误呢?我再说说他更荒谬的言论。公孙龙欺哄魏王说:‘有意念产生,但心的本体却没有活动。有了具体概念,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有具体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进去。影子是不会移动的。头发可以牵引三千斤重的物体。白马不是马。孤牛犊不曾有过母亲。他那些与人们的看法相违背、与常理相反的言论,说也说不完。”公子牟说:“你不懂得这些至理名言,反而认为是谬论,其实错误的是你。没有意念,心的作用与本体才能同一。没有具体概念,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只能是永恒的‘存在’。说影子不会移动,是因为人移动后,原来的影子消失了,又产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并不是旧影子的移动。头发能牵引三千斤重的物体,是因为‘势’到了能牵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马不是马,是把马的形状与马的概念分离开来而言的。孤牛犊不曾有过母亲,是因为母亲健在的时候,它还不能称作孤牛犊。”乐正子舆说:“你认为公孙龙的言论都是有道理的。假如他放个屁,你也会把他吃掉。”公子牟沉默了好久,告辞说:“请过些时候,再邀你来辩论。”

尧治理天下五十年,不知道天下治理好了呢,还是没有治理好?不知广大百姓愿意拥戴自己呢,还是不愿意拥戴自己?回头问左右的人,左右的人不知道。问宫外朝廷上的百官,他们也不知道。问不做官的长者,他们又不知道。尧于是穿上百姓的衣服在四通八达的大路上游览打听,听到有儿童唱的歌谣说:“您养育我们百姓,没有不合您的准则。大家全都不知不觉,遵循着天帝的法则。”尧高兴地问道:“谁教你唱这首歌的?”儿童答道:“我们是从大夫那里听来的。”又问大夫。大夫说,“这是一首古诗。”尧回到宫中,召见舜,便把帝位让给了他。舜没有推辞便接受了。

关尹喜说:“只要自己不执著,一切有形之物就会自然显著。这时事物的运动就会像水一样流畅,事物的静止就会像镜子一样平净,事物的反应就会像回声一样迅速,所以事物的道本来是顺应事物的变化的。只有事物违背道,道不会违背事物。善于顺应道的人,也不用耳朵,也不用眼睛,也不用体力,也不用心思;想去顺应道却又使用眼睛、耳朵、形体与心智去寻求,就不得当了。道看上去在前面,忽然又到了后面;使用它能充满上下四方,不用它又不知道它在哪里。也不是有心人能使它远离,也不是无心人能使它靠近,只有能以沉默去取得、顺应本性去成就的人才能得到它。懂得了而不去用情,有能力而不去作为,这才是真正的知、真正的能。发用无知,怎么会有情?发用无能,怎么会有为?不过是聚集起来的土块,积累起来的尘埃罢了。仅仅是无为,还不是自然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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