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五
解缙 黄淮 胡广 金幼孜 胡俨
解缙,字大绅,吉水人。祖子元,为元安福州判官。兵乱,守义死。父开,太祖尝召见论元事。欲官之,辞去。
缙幼颖敏,洪武二十一年举进士。授中书庶吉士,甚见爱重,常侍帝前。一日,帝在大庖西室,谕缙:“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缙即日上封事万言,略曰:
臣闻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国初至今,将二十载,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尝闻陛下震怒,锄根剪蔓,诛其奸逆矣。未闻褒一大善,赏延于世,复及其乡,终始如一者也。
臣见陛下好观《说苑》、《韵府》杂书与所谓《道德经》、《心经》者,臣窃谓甚非所宜也。《说苑》出于刘向,多战国纵横之论;《韵府》出元之阴氏,抄辑秽芜,略无可采。陛下若喜其便于检阅,则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请得执笔随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关、闽、濂、洛。根实精明,随事类别,勒成一经,上接经史,岂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欤?又今《六经》残缺。《礼记》出于汉儒,踳驳尤甚,宜及时删改。访求审乐之儒,大备百王之典,作乐书一经以惠万世。尊祀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皋陶、伊尹、太公、周公、稷、契、夷、益、傅说、箕子于太学。孔子则自天子达于庶人,通祀以为先师,而以颜、曾、子思、孟子配。自闵子以下,各祭于其乡。鲁之阙里,仍建叔梁纥庙,赠以王爵,以颜路、曾昽、孔鲤配。一洗历代之因仍,肇起天朝之文献,岂不盛哉!若夫祀天宜复扫地之规,尊祖宜备七庙之制。奉天不宜为筵宴之所,文渊未备夫馆阁之隆。太常非俗乐之可肄,官妓非人道之所为。禁绝倡优,易置寺阉。执戟陛墀,皆为吉士;虎贲趣马,悉用俊良。除山泽之禁税,蠲务镇之征商。木辂朴居,而土木之工勿起;布垦荒田,而四裔之地勿贪。释、老之壮者驱之,俾复于人伦;经咒之妄者火之,俾绝其欺诳。绝鬼巫,破淫祀,省冗官,减细县。痛惩法外之威刑,永革京城之工役。流十年而听复,杖八十以无加。妇女非帷薄不修,毋令逮系;大臣有过恶当诛,不宜加辱。治历明时,授民作事,但申播植之宜,何用建除之谬。所宜著者,日月之行,星辰之次。仰观俯察,事合逆顺。七政之齐,正此类也。
近年以来,台纲不肃。以刑名轻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长风采也。御史纠弹,皆承密旨。每闻上有赦宥,则必故为执持。意谓如此,则上恩愈重。此皆小人趋媚效劳之细术,陛下何不肝胆而镜照之哉?陛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重轻。建不为君用之法,所谓取之尽锱铢;置朋奸倚法之条,所谓用之如泥沙。监生进士,经明行修,而多屈于下僚;孝廉人材,冥蹈瞽趋,而或布于朝省。椎埋嚚悍之夫,阘茸下愚之辈。朝捐刀镊,暮拥冠裳。左弃筐箧,右绾组符。是故贤者羞为之等列,庸人悉习其风流。以贪婪苟免为得计,以廉洁受刑为饰辞。出于吏部者无贤否之分,入于刑部者无枉直之判。天下皆谓陛下任喜怒为生杀,而不知皆臣下之乏忠良也。
古者善恶,乡邻必记。今虽有申明旌善之举,而无党庠乡学之规。互知之法虽严,训告之方未备。臣欲求古人治家之礼,睦邻之法,若古蓝田吕氏之《乡约》,今义门郑氏之家范,布之天下。世臣大族,率先以劝,旌之复之,为民表帅。将见作新于变,至于比屋可封不难矣。
陛下天资至高,合于道微。神怪妄诞,臣知陛下洞瞩之矣。然犹不免所谓神道设教者,臣谓不必然也。一统之舆图已定矣,一时之人心已服矣,一切之奸雄已慴矣。天无变灾,民无患害。圣躬康宁,圣子圣孙继继绳绳。所谓得真符者矣。何必兴师以取宝为名,谕众以神仙为征应也哉。
臣观地有盛衰,物有盈虚,而商税之征,率皆定额。是使其或盈也,奸黠得以侵欺;其歉也,良善困于补纳。夏税一也,而茶椒有粮,果丝有税。既税于所产之地,又税于所过之津,何其夺民之利至于如此之密也!且多贫下之家,不免抛荒之咎。今日之土地,无前日之生植;而今日之征聚,有前日之税粮。或卖产以供税,产去而税存;或赔办以当役,役重而民困。土田之高下不均,起科之轻重无别。膏腴而税反轻,瘠卤而税反重。欲拯困而革其弊,莫若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行常平义仓之举。积之以渐,至有九年之食无难者。
臣闻仲尼曰:“王公设险以守其国。”近世狃于晏安,堕名城,销锋镝,禁兵讳武,以为太平。一旦有不测之虞,连城望风而靡。及今宜敕有司整葺,宽之以岁月,守之以里胥,额设弓手,兼教民兵。开武举以收天下之英雄,广乡校以延天下之俊乂。古时多有书院学田,贡士有庄,义田有族,皆宜兴复而广益之。
夫罪人不孥,罚弗及嗣。连坐起于秦法,孥戮本于伪书。今之为善者妻子未必蒙荣,有过者里胥必陷其罪。况律以人伦为重,而有给配妇女之条,听之于不义,则又何取夫节义哉。此风化之所由也。
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尚书、侍郎,内侍也,而以加于六卿;郎中、员外,内职也,而以名于六属。御史词臣,所以居宠台阁;郡守县令,不应回避乡邦。同寅协恭,相倡以礼。而今内外百司捶楚属官,甚于奴隶。是使柔懦之徒,荡无廉耻,进退奔趋,肌肤不保。甚非所以长孝行、励节义也。臣以为自今非犯罪恶解官,笞杖之刑勿用。催科督厉,小有过差,蒲鞭示辱,亦足惩矣。
臣但知罄竭愚衷,急于陈献,略无次序,惟陛下幸垂鉴焉。书奏,帝称其才。已,复献《太平十策》,文多不录。
缙尝入兵部索皂隶,语嫚。尚书沈溍以闻。帝曰:“缙以冗散自恣耶。”命改为御史。韩国公李善长得罪死,缙代郎中王国用草疏白其冤。又为同官夏长文草疏,劾都御史袁泰。泰深衔之。时近臣父皆得入觐。缙父开至,帝谓曰:“大器晚成,若以而子归,益令进学,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归八年,太祖崩,缙入临京师。有司劾缙违诏旨,且母丧未葬,父年九十,不当舍以行。谪河州卫吏。时礼部侍郎董伦方为惠帝所信任,缙因寓书于伦曰:“缙率易狂愚,无所避忌,数上封事,所言分封势重,万一不幸,必有厉长、吴濞之虞。冉阝哈术来归,钦承顾问,谓宜待之有礼,稍忤机权,其徒必贰。此类非一,颇皆亿中。又尝为王国用草谏书,言韩国事,为詹徽所疾,欲中以危法。伏蒙圣恩,申之慰谕,重以镪赐,令以十年著述,冠带来廷。《元史》舛误,承命改修,及踵成《宋书》,删定《礼经》,凡例皆已留中。奉亲之暇,杜门纂述,渐有次第,洊将八载。宾天之讣忽闻,痛切欲绝。母丧在殡,未遑安厝。家有九十之亲,倚门望思,皆不暇恋。冀一拜山陵,陨泪九土。何图诖误,蒙恩远行。扬、粤之人,不耐寒暑,复多疾病。俯仰奔趋,伍于吏卒,诚不堪忍。昼夜涕泣,恒惧不测。负平生之心,抱万古之痛。是以数鸣知感。冀还京师,得望天颜,或遂南还,父子相见,即更生之日也。”伦乃荐缙,召为翰林待诏。
成祖入京师,擢侍读。命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并直文渊阁,预机务。内阁预机务自此始。
寻进侍读学士,奉命总裁《太祖实录》及《列女传》。书成,赐银币。永乐二年,皇太子立,进缙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帝尝召缙等曰:“尔七人朝夕左右,朕嘉尔勤慎,时言之宫中。恒情,慎初易,保终难,愿共勉焉。”因各赐五品服,命七人命妇朝皇后于柔仪殿,后劳赐备至。又以立春日赐缙等金绮衣,与尚书埒。缙等入谢,帝曰:“代言之司,机密所系,且旦夕侍朕,裨益不在尚书下也。”一日,帝御奉天门,谕六科诸臣直言,因顾缙等曰:“王、魏之风,世不多有。若使进言者无所惧,听言者无所忤,天下何患不治?朕与尔等共勉之。”其年秋,胡俨出为祭酒,缙等六人从容献纳。帝尝虚己以听。
缙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引拔士类,有一善称之不容口。然好臧否,无顾忌,廷臣多害其宠。又以定储议,为汉王高煦所忌,遂致败。先是,储位未定,淇国公邱福言汉王有功,宜立。帝密问缙。缙称:“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帝不应。缙又顿首曰:“好圣孙。”谓宣宗也。帝颔之。太子遂定。高煦由是深恨缙。会大发兵讨安南,缙谏。不听。卒平之,置郡县。而太子既立,又时时失帝意。高煦宠益隆,礼秩逾嫡。缙又谏曰:“是启争也,不可。”帝怒,谓其离间骨肉,恩礼浸衰。四年,赐黄淮等五人二品纱罗衣,而不及缙。久之,福等议稍稍传达外廷,高煦遂谮缙泄禁中语。明年,缙坐廷试读卷不公,谪广西布政司参议。既行,礼部郎中李至刚言缙怨望,改交阯,命督饷化州。
永乐八年,缙奏事入京,值帝北征,缙谒皇太子而还。汉王言缙伺上出,私觐太子,径归,无人臣礼。帝震怒。缙时方偕检讨王偁道广东,览山川,上疏请凿赣江通南北。奏至,逮缙下诏狱,拷掠备至。词连大理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抃,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朱纮,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并及至刚,皆下狱。汝玉、贯、纮、引高、得抃皆瘐死。十三年,锦衣卫帅纪纲上囚籍,帝见缙姓名曰:“缙犹在耶?”纲遂醉缙酒,埋积雪中,立死。年四十七。籍其家,妻子宗族徙辽东。
方缙居翰林时,内官张兴恃宠笞人左顺门外,缙叱之,兴敛手退。帝尝书廷臣名,命缙各疏其短长。缙言:“蹇义天资厚重,中无定见。夏原吉有德量,不远小人。刘俊有才干,不知顾义。郑赐可谓君子,颇短于才。李至刚诞而附势,虽才不端。黄福秉心易直,确有执守。陈瑛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礼戆直而苛,人怨不恤。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帝以付太子,太子因问尹昌隆、王汝玉。缙对曰:“昌隆君子而量不弘。汝玉文翰不易得,惜有市心耳。”后仁宗即位,出缙所疏示杨士奇曰:“人言缙狂,观所论列,皆有定见,不狂也。”诏归缙妻子宗族。
缙初与胡广同侍成祖宴。帝曰:“尔二人生同里,长同学,仕同官。缙有子,广可以女妻之。”广顿首曰:“臣妻方娠,未卜男女。”帝笑曰:“定女矣。”已而果生女,遂约婚。缙败,子祯亮徙辽东,广欲离婚。女截耳誓曰:“薄命之婚,皇上主之,大人面承之,有死无二。”及赦还,卒归祯亮。
正统元年八月,诏还所籍家产。成化元年,复缙官,赠朝议大夫。始缙言汉王及安南事得祸。后高煦以叛诛。安南数反,置吏未久,复弃去。悉如缙言。
缙兄纶,洪武中亦官御史。性刚直。后改应天教授。子祯期,以书名。
黄淮,字宗豫,永嘉人。父性,方国珍据温州,遁迹避伪命。淮举洪武末进士,授中书舍人。成祖即位,召对称旨,命与解缙常立御榻左,备顾问。或至夜分,帝就寝,犹赐坐榻前语,机密重务悉预闻。既而与缙等六人并直文渊阁,改翰林编修,进侍读。议立太子,淮请立嫡以长。太子立,迁左庶子兼侍读。永乐五年,解缙黜,淮进右春坊大学士。明年与胡广、金幼孜、杨荣、杨士奇同辅导太孙。七年,帝北巡,命淮及蹇义、金忠、杨士奇辅皇太子监国。十一年,再北巡,仍留守。明年,帝征瓦剌还,太子遣使迎稍缓,帝重入高煦谮,悉征东宫官属下诏狱,淮及杨溥、金问皆坐系十年。
仁宗即位,复官。寻擢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与杨荣、金幼孜、杨士奇同掌内制。丁母忧,乞终制。不许。明年,进少保、户部尚书,兼大学士如故。仁宗崩,太子在南京。汉王久蓄异志,中外疑惧,淮忧危呕血。宣德元年,帝亲征乐安,命淮居守。明年以疾乞休,许之。父性年九十,奉养甚欢。及性卒,赐葬祭,淮诣阙谢。值灯时,赐游西苑,诏乘肩舆登万岁山。命主会试,比辞归,饯之太液池,帝为长歌送之,且曰:“朕生日,卿其复来。”明年入贺。英宗立,再入朝。正统十四年六月卒。年八十三,谥文简。
淮性明果,达于治体。永乐中,长沙妖人李法良反。仁宗方监国,命丰城侯李彬讨之。汉王忌太子有功,诡言彬不可用。淮曰:“彬,老将,必能灭贼,愿急遣。”彬卒擒法良。又时有告党逆者。淮言于帝曰:“洪武末年已有敕禁,不宜复理。”吏部追论“靖难”兵起时,南人官北地不即归附者,当编戍。淮曰:“如是,恐示人不广。”帝皆从之。阿鲁台归款,请得役属吐蕃诸部。求朝廷刻金作誓词,磨其金酒中,饮诸酋长以盟。众议欲许之。淮曰:“彼势分则易制,一则难图矣。”帝顾左右曰:“黄淮论事,如立高冈,无远不见。”西域僧大宝法王来朝,帝将刻玉印赐之,以璞示淮。淮曰:“朝廷赐诸番制敕,用‘敕命’、‘广运’二宝。今此玉较大,非所以示远人、尊朝廷。”帝嘉纳。其献替类如此。然量颇隘。同列有小过,辄以闻。或谓解缙之谪,淮有力焉。其见疏于宣宗也,亦谓杨荣言“淮病瘵,能染人”云。
胡广,字光大,吉水人。父子祺,名寿昌,以字行。陈友谅陷吉安,太祖遣兵复之,将杀胁从者千余人。子祺走谒帅,力言不可,得免。洪武三年,以文学选为御史,上书请都关中。帝称善,遣太子巡视陕西。后以太子薨,不果。子祺出为广西按察佥事,改知彭州。所至平冤狱,毁淫祀,修废堰,民甚德之。迁延平知府,卒于任。广,其次子也。建文二年,廷试。
时方讨燕,广对策有“亲藩陆梁,人心摇动”语,帝亲擢广第一,赐名靖,授翰林修撰。
成祖即位,广偕解缙迎附。擢侍讲,改侍读,复名广。迁右春坊右庶子。永乐五年,进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帝北征,与杨荣、金幼孜从。数召对帐殿,或至夜分。过山川厄塞,立马议论,行或稍后,辄遣骑四出求索。尝失道,脱衣乘骣马渡河,水没马及腰以上,帝顾劳良苦。广善书,每勒石,皆命书之。十二年再北征,皇长孙从,命广与荣、幼孜军中讲经史。十四年,进文渊阁大学士,兼职如故。帝征乌思藏僧作法会,为高帝、高后荐福,言见诸祥异。广乃献《圣孝瑞应颂》,帝缀为佛曲,令宫中歌舞之。礼部郎中周讷请封禅,广言其不可,遂不许。广上《却封禅颂》,帝益亲爱之。
广性缜密。帝前所言及所治职务,出未尝告人。时人以方汉胡广。然颇能持大体。奔母丧还朝,帝问百姓安否。对曰:“安,但郡县穷治建文时奸党,株及支亲,为民厉。”帝纳其言。十六年五月卒,年四十九。赠礼部尚书,谥文穆。文臣得谥,自广始。丧还,过南京,太子为致祭。明年,官其子穜翰林检讨。仁宗立,加赠广少师。
金幼孜,名善,以字行,新淦人。建文二年进士。授户科给事中。成祖即位,改翰林检讨,与解缙等同直文渊阁,迁侍讲。时翰林坊局臣讲书东宫,皆先具经义,阁臣阅正,呈帝览,乃进讲。解缙《书》,杨士奇《易》,胡广《诗》,幼孜《春秋》,因进《春秋要旨》三卷。
永乐五年,迁右谕德兼侍讲,因谕吏部,直内阁诸臣胡广、金幼孜等考满,勿改他任。七年从幸北京。明年北征,幼孜与广、荣扈行,驾驻清水源,有泉涌出。幼孜献铭,荣献诗,皆劳以上尊。帝重幼孜文学,所过山川要害,辄命记之。幼孜据鞍起草立就。使自瓦剌来,帝召幼孜等傍舆行,言敌中事,亲倚甚。尝与广、荣及侍郎金纯失道陷谷中。暮夜,幼孜坠马,广、纯去不顾。荣为结鞍行,行又辄坠,荣乘以己骑,明日始达行在所。是夜,帝遣使十余辈迹荣、幼孜,不获。比至,帝喜动颜色。自后北征皆从,所撰有北征前、后二《录》。十二年命与广、荣等纂《五经四书性理大全》,迁翰林学士。十八年与荣并进文渊阁大学士。
二十二年从北征,中道兵疲。帝以问群臣,莫敢对,惟幼孜言不宜深入,不听。次开平,帝谓荣、幼孜曰:“朕梦神人语上帝好生者再,是何祥也?”荣、幼孜对曰:“陛下此举,固在除暴安民。然火炎昆冈,玉石俱毁,惟陛下留意。”帝然之,即命草诏,招谕诸部。还军至榆木川,帝崩。秘不发丧。荣讣京师,幼孜护梓宫归。仁宗即位,拜户部右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寻加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是年十月命幼孜、荣、士奇会录罪囚于承天门外。诏法司,录重囚必会三学士,委寄益隆。帝御西角门阅廷臣制诰,顾三学士曰:“汝三人及蹇、夏二尚书,皆先帝旧臣,朕方倚以自辅。尝见前代人主恶闻直言,虽素所亲信,亦畏威顺旨,缄默取容。贤良之臣,言不见听,退而杜口。朕与卿等当深用为戒。”因取五人诰词,亲增二语云:“勿谓崇高而难入,勿以有所从违而或怠。”幼孜等顿首称谢。洪熙元年进礼部尚书兼大学士、学士如故,并给三俸。寻乞归省母。明年,母卒。
宣宗立,诏起复,修两朝实录,充总裁官。三年持节宁夏,册庆府郡王妃。所过询兵民疾苦,还奏之。帝嘉纳焉。从巡边,度鸡鸣山。帝曰:“唐太宗恃其英武征辽,尝过此山。”幼孜对曰:“太宗寻悔此役,故建悯忠阁。”帝曰:“此山崩于元顺帝时,为元亡征。”对曰:“顺帝亡国之主,虽山不崩,国亦必亡。”宣德六年十二月卒。年六十四。赠少保,谥文靖。
幼孜简易静默,宽裕有容。眷遇虽隆,而自处益谦。名其宴居之室曰“退庵”。疾革时,家人嘱请身后恩,不听,曰:“此君子所耻也。”
胡俨,字若思,南昌人。少嗜学,于天文、地理、律历、医卜无不究览。洪武中以举人授华亭教谕,能以师道自任。母忧,服除,改长垣,乞便地就养,复改余干。学官许乞便地自俨始。
建文元年,荐授桐城知县。凿桐陂水,溉田为民利。县有虎伤人。俨斋沐告于神,虎遁去。桐人祀之朱邑祠。四年,副都御史练子宁荐于朝曰:“俨学足达天人,智足资帷幄。”比召至,燕师已渡江。
成祖即位,曰:“俨知天文,其令钦天监试。”既试,奏俨实通象纬、气候之学。寻又以解缙荐,授翰林检讨,与缙等俱直文渊阁,迁侍讲,进左庶子。父丧,起复。俨在阁,承顾问,尝不欲先人,然少戆。永乐二年九月,拜国子监祭酒,遂不预机务。时用法严峻,国子生托事告归者坐戍边。俨至,即奏除之。七年,帝幸北京,召俨赴行在。明年北征,命以祭酒兼侍讲,掌翰林院事,辅皇太孙留守北京。十九年,改北京国子监祭酒。
当是时,海内混一,垂五十年。帝方内兴礼乐,外怀要荒,公卿大夫彬彬多文学之士。俨馆阁宿儒,朝廷大著作多出其手,重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天下图志》皆充总裁官。居国学二十余年,以身率教,动有师法。洪熙改元,以疾乞休,仁宗赐敕奖劳,进太子宾客,仍兼祭酒。致仕,复其子孙。
宣宗即位,以礼部侍郎召,辞归。家居二十年,方岳重臣咸待以师礼。俨与言,未尝及私。自处淡泊,岁时衣食才给。初为湖广考官,得杨溥文,大异之,题其上曰:“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为公孙之阿曲。”世以为知人。正统八年八月卒,年八十三。
赞曰:明初罢丞相,分事权于六部。成祖始命儒臣直文渊阁,预机务。沿及仁、宣,而阁权日重,实行丞相事。解缙以下五人,则词林之最初入阁者也。夫处禁密之地,必以公正自持,而尤贵于厚重不泄。缙少年高才,自负匡济大略,太祖俾十年进学,爱之深矣。彼其动辄得谤,不克令终,夫岂尽嫉贤害能者力固使之然欤。黄淮功在辅导,胡广、金幼孜劳著扈从,胡俨久于国学。观诸臣从容密勿,随事纳忠,固非仅以文字翰墨为勋绩已也。
解缙,字大绅,吉水人。祖父解子元,是元朝安福州判官,遭逢兵乱,他守义而死。父亲解开,太祖曾召见他谈论元朝之事,想给他授官,解开推辞而去。
解缙自小聪颖,洪武二十一年(1388),考中进士,被授为中书庶吉士,甚得太祖爱重,常在皇上跟前侍候。一天,太祖在御厨西室,对解缙说“:朕与你从大义上说是君臣,而恩同父子,你对朕应当知无不言。”解缙即日就密封上万言书,大略是说:
“臣听说政令数改则百姓有疑虑,用刑太繁则百姓会轻视法律。从建国到现在,将近二十年了,却没有长期不变的法令,也不见哪一天有人不犯错误。我曾听说陛下发雷霆之怒,斩草除根,诛除奸逆之徒,却没听说褒扬一个大好人,对其奖赏延及后世,免除其家乡的赋税徭役,并且始终如一地这样做。
“臣见陛下喜欢看《说苑》、《韵府》等杂书和所谓的《道德经》、《心经》,臣私下以为这很不合适。《说苑》出于刘向之手,多是战国时期纵横家的言论。《韵府》出于元代的阴氏之手,编辑得很杂乱,几乎没什么可取之处。陛下如果看中它们便于检阅,则臣愿意集中一两名有志的儒学英才,臣并请执笔随他们之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到张载的关学、朱熹的闽学、周敦颐的濂学、二程的洛学,阐明其渊源和思想学说,依事编类,汇成一经,上接于经书史籍,这岂不是太平时期文化工作的一件大事吗?另外,现在《六经》残缺,《礼记》出于汉代儒生之手,讹误驳杂尤为严重,应该及时删改。应访求精于乐理的儒士,广备百王典礼用乐,写定《乐书》一经,使万世受益。在太学中尊祀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皋陶、伊尹、太公、周公、稷、契、夷、益、傅说、箕子。对于孔子,则从天子到普通百姓,都将他奉祀为先师,而以颜渊、曾参、子思、孟子配享。从闵子以下的先贤,各在其家乡祭祀他们。在山东阙里,仍建叔梁纥庙,赠予他王爵,以颜路、曾皙、孔鲤配享。一改历代的旧制,开创天朝的文献,岂不是一大盛事?
“至于祭天应该恢复扫地之规,尊祖应该备齐七庙之制。奉天殿不应做筵宴的场所,文渊阁还未完备作为馆阁之隆。太常寺不是研习俗乐的地方,设立官妓也不是人道之所为。应禁绝倡优,改设宦官机构。持戟阶前的卫士,都选用英美之士;驱马护驾的勇士,都挑选俊良之才。废除山林川泽的禁税,蠲免市镇贸易的征税。乘木车居简室,不大兴土木工程;垦野地开荒田,不贪取邻族土地。将壮健的僧侣道士驱出,使他们恢复人伦生活;将荒谬的经书符咒焚毁,以杜绝它们欺骗惑乱。禁绝鬼巫,破除不合礼法的祭祀;裁省冗官,并省却人少地狭的郡县;严惩法律以外的威刑,永远革除京城的工役。流放十年后听任回乡,杖打八十即不再加刑。妇女除非闺门不修,不能逮捕;大臣犯有罪行当诛,不能侮辱。编历法以申明时令,方便百姓生活劳作,只需说明何时适于种植,何必说明这样做或不那样做的原因。所应当记入历法的,是日月的运行,星辰的位置。仰观天象,俯察地理,万事符合自然规律,日月五星七政整齐,正是如此。
“近年以来,纲纪不严,专以刑罚轻重为能事,以审案多少定功劳,这很不符合为政清廉、颂扬风俗的宗旨。御史的纠察弹劾,都上承皇上密旨,每听说皇上要赦免罪犯,他们便故意持反对意见,以为这样做便更得皇上重视。这都是小人献媚效劳的伎俩,陛下为什么不能做到心中雪亮呢?
“陛下用人不论贤明与否,授职不分轻重高低。设立不为君王所用的制度,此所谓取之尽锱铢;制定能被奸党借用的法律,此所谓用之如泥沙。监生和进士,通晓经书又有修养,却多屈居为下级官吏;孝廉等人才,昏庸愚昧不知所以,却有些充任部院官员。杀人埋尸的凶悍之夫,品格卑鄙的愚蠢之辈,早上刚放下刀镊,晚上便穿上冠裳,左手放下筐箧,右手便绾起组符。所以贤者羞于与他们同列一等,而庸人都仿效他们的处世方法。他们以贪婪苟免为得计,以廉洁受刑为饰辞。出于吏部为官的没有贤否之分,入于刑部受审的没有枉直之判。以至于天下的人都以为陛下是凭喜怒情绪而定生杀,却不知这都是由于臣下缺乏忠良之人的原因。
“古代凡善恶之事,乡邻必记下来。如今虽然有申明表彰善事之举,却没有乡里学校之规;互相监督之法虽严,训导劝告之法未备。臣想访求古人治家之礼、睦邻之法,像古代蓝田吕氏的《乡约》、今世义门郑氏的《家范》,颁布于天下。世臣大族,率先根据它们来劝导乡族,朝廷进行表彰和奖励,让他们为百姓做表率,这样将会见到除旧立新的景象,而要做到人人皆贤、比屋可封已不难了。
“陛下天资很高,合于道微。神怪荒诞之事,臣知道陛下已洞察它们了。但还不免有所谓神道设教的举措,臣以为不必这样。一统之舆图已经定了,一时之人心已经屈服了,一切之奸雄也已慑服了。上天没有灾变,百姓没有患害,圣躬康健,圣子圣孙继继绳绳,此所谓得真符者矣。何必兴师以取宝为名,对人民说以神仙为征应呢?
“臣观地有盛衰,物有盈虚,而所征的商税,却都是定额。这就使贸易兴盛时,奸猾之徒得以侵欺;而生意不好时,良善之辈困于补纳。夏税是统一的,而茶叶辣椒要征粮,水果蚕丝也有税。既在产地征税,又在所经过的关津征税,怎么夺民之利竟是如此严重呢?而且百姓多是贫下之家,遇到这种情况便不免抛荒之祸。今日之田地,没有前日之产量,而今日之征取,仍照前日之税额。有些不得不卖掉产业以交税,而产业已失税额仍在;有的赔财来免徭役,但徭役过重以至于百姓受困。土地之肥瘦高下不均,而起科之轻重却没有差别;膏腴之地税额反而较轻,瘠卤之地税额反倒较重。要想拯救民困而革除这些弊端,莫如实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而实行常平义仓之举。这样发展下去,国家便不难有九年之储粮了。
“臣听孔子说过:‘王公设险以守其国。’近世习于天下无事,便毁坏名城,销毁锋镝,禁革兵政,讳言武事,以为是天下太平。一旦发生不测之虞,便连城望风披靡。如今宜敕令有关官员进行整治,宽至一年,用里胥负责守卫,配以弓箭手,兼教民兵。开创武举以网罗天下之英雄,广设乡校以延揽天下之俊才。古时多有书院和学田,村庄有贡士,宗族有义田,这些都宜恢复并加以推广。
“给人加罪不应罪及子女,惩罚不宜连及后代。连坐起于秦代的法律,诛杀子女本于伪书。当今为善的人的妻子儿女未必得蒙恩荣,而有过失的里胥小吏必一并给他们加罪。况且法律以人伦为重,而法律又有将妇女配给功臣之条,听任他们已不义,则又怎样要求她们保持节义呢?这是风俗转变之原因。
“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尚书、侍郎,本是内宫官名,而今却用来命名六卿。郎中、员外郎,也是宫内职名,而今也用来命名六卿属官。御史是词臣,设立它是为了尊宠台阁;郡守和县令,不应回避乡邦。同处为官的人应恭敬和善,相待以礼。而当今内外百司鞭打属官,甚于奴隶。这就使柔懦之徒,荡然没有羞耻之心,进退奔趋,肌肤不保。这样做很不符合长孝行、励节义的宗旨。臣以为从今以后,不是犯有罪恶被撤职的,不用笞杖之刑,催税督察,小有差错,跪下受鞭示辱,也足以惩罚他了。
“臣但知竭尽愚衷,急于陈献,略无次序,望陛下幸垂鉴之。”
该书上奏后,皇上称赞他的才华。后来,解缙又献上《太平十策》,但内容多,此处不载。
解缙曾入兵部索要奴隶,出言不逊。尚书沈潜报告皇上。皇上说“:解缙敢玩世而放恣吗?”命改任他为御史。韩国公李善长得罪被诛,解缙代郎中王国用起草奏疏为他鸣冤。他还为同官夏长文起草奏疏,弹劾都御史袁泰。袁泰非常恨他。当时近臣之父都得入宫觐见皇上。解缙的父亲解开到后,皇上对他说:“大器晚成,你带你的儿子回去,令他进一步学习,十年后再来,大用未晚也。”
解缙回家后八年,太祖驾崩,解缙入京向太祖遗体哭哀。有关官员弹劾解缙违背诏旨,而且他母亲去世未葬,父亲年已九十,不应当舍弃他们而出行。解缙被贬为河州卫吏。当时礼部侍郎董伦正受惠帝信任,解缙便寄信给董伦说:“我解缙直率轻狂,无所避忌,多次上封言事,所说的是分封之势太重,万一不幸有事,必有汉代厉王刘长、吴王刘濞之忧。冉阝哈术来归附,我蒙皇上顾问,说应待之以礼,如果稍微触忤机权,他的属下必然反叛。这种事情不止一项,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又曾为王国用起草进谏之书,论韩国公之事,为詹徽所恨,想致我于重罪。我伏蒙圣恩劝慰,还赐给钱币,令回家用十年时间著述,然后冠带来朝廷。《元史》有阙误,我奉命改修,后来又编成《宋书》,删定《礼经》,这些书的凡例都已留在宫中。我在家奉亲之暇,杜门著述,逐渐有了次第,再有八年,便可成功。突然听到惊天之讣,我痛切欲绝。母丧在殡,还来不及安葬,家有年已九十的父亲,倚门望思,这些我都无暇顾念,只望一拜山陵,洒泪九土。哪想到被误解而失官,蒙圣恩远行。扬、粤地区的人,不耐寒暑,况且我又多病,俯仰奔走,与吏卒为伍,诚不堪忍受。我昼夜涕泣,总怕有不测之灾,致使负平生之志,抱万古之恨。所以我多次发出受知之叹。我希望能回到京师,得以见到皇上天颜,或者能南返,父子相见,那时将是我再生之日。”董伦于是推荐解缙,皇上召他为翰林待诏。
成祖入京师后,解缙升为侍读,受命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一起在文渊阁当值,参预机务。内阁参预机务自此而始。
不久解缙进升为侍读学士,奉命任《太祖实录》和《列女传》总裁。书成之后,他受赐银币。永乐二年(1404),皇太子立,解缙升为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皇上曾召见解缙等人,说:“你们七人朝夕在朕左右,朕嘉奖你们的勤苦和谨慎,时常在宫中说起你们。慎始易而保终难,这是常理。愿我们一起共勉。”并给各人赐给五品官服,命七人的命妇到柔仪殿朝见皇后,皇后慰劳了她们并给予赏赐。皇上还在立春之日赐给解缙等人金绮衣,所赐与尚书相等。解缙等人入朝推辞,皇上说:“代言机构是机密所系,况且你们旦夕侍候朕,对朕的帮助实不在尚书之下。”一天,皇上御临奉天门,传谕六科诸臣进直言,并回头对解缙等人说:“王导、魏征进谏之风,世不多有。如果使进言的人无所畏惧,听言的人不怕忤逆,何患天下不治?朕与你们共勉之。”这年秋,胡俨出任祭酒,解缙等六人从容向皇上献言,皇上常常虚怀接受。
解缙少年登朝,才智至高,凡事都敢上前答对,表里洞达。他引荐士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长处,总要加以称赞。但他好品评人物,无所顾忌,廷臣多忌妒他受宠。后来因在议定太子问题上为汉王朱高煦所忌,终于致败。原先,太子未定,淇国公丘福说汉王有功,应立他为太子。皇上密问解缙,解缙说:“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皇上没有反应。解缙又叩头说道“:好圣孙。”圣孙指宣宗。皇上点了点头,这样太子便定了下来。朱高煦由此深恨解缙。正值大发兵讨伐安南,解缙谏阻。皇上不听,最后讨平了安南,设置郡县管理。而太子建立以后,又时常有失皇上心意,由此朱高煦更加受宠,礼仪等级超过了嫡子。解缙又进谏说“:这样做会引发争端,不可。”皇上火了,说他离间骨肉,解缙所受的恩宠便渐衰了。四年(1406)赐给黄淮等五人二品纱罗衣,解缙没有份。后来,丘福等人的意见稍稍传到外廷,朱高煦于是诬陷解缙泄露宫中语。第二年,解缙被判廷试读阅卷子不公,贬任广西布政司参议。解缙出行后,礼部郎中李至刚说他心怀怨望,被改到交趾,命他在化州督饷。
永乐八年(1410),解缙因奏事入京,正值皇上北征,解缙拜见皇太子后返回。汉王便说解缙看准皇上出行,私谒太子,径直返回,没有人臣之礼。皇上震怒。解缙当时正偕同检讨王翶取道广东,游览山川,上疏请开凿赣江勾通南北。奏书传到后,解缙被逮入诏狱,拷打备至,还牵连到大理寺丞汤宗、宗人府经历高得..、中允李贯、赞善王汝玉、编修朱..、检讨蒋骥、潘畿、萧引高以及李至刚,将他们全部投进监狱。王汝玉、李贯、萧引高、高得..都死于狱中。十三年,锦衣卫统帅纪纲呈上囚犯名册,皇上见到解缙的名字,便说:“解缙还在世吗?”纪纲于是用酒将解缙灌醉,埋在雪中。解缙立死,终年四十七岁。将其抄家,妻儿宗族都迁到辽东。
解缙在翰林院时,宦官张兴恃宠在左顺门外打人,解缙呵斥他,张兴敛手而退。皇上曾写出廷臣姓名,命解缙各述其优缺点。解缙说:“蹇义天资厚重,但胸无主意。夏原吉有德量,但不远小人。刘俊有才干,但不知顾及道义。郑赐可谓君子,但才华不高。李至刚放荡而附势,虽有才而品行不端。黄福秉性率直,为人确有原则。陈瑛用法严厉,尚能持廉。宋礼戆直而苛刻,不理会别人的怨愤。陈洽通达警敏,也不失正直。方宾是公文之才,牙商之心。”皇上将这番话交给太子,太子便问起尹昌隆、王汝玉。解缙说“:昌隆君子但度量不大;汝玉文翰之才难得,可惜有市侩心态。”后来仁宗即位,将解缙的这番评论出示给杨士奇,说道:“人们说解缙狂,但看他的这番论列,都有见地,不狂也。”下诏放回解缙的妻儿宗族。
解缙当初曾与胡广一同陪成祖入宴。皇上说“:你们两人生同里、长同学、仕同官。解缙有个儿子,胡广可以将女儿嫁给他为妻。”胡广叩头说道“:臣的妻子正怀孕,还不知是男是女呢?”皇上笑说“:肯定是女啦。”后来果然生的是女儿,两家遂定下婚约。解缙败后,儿子祯亮被迁到辽东,胡广想解除婚约。他的女儿割下耳朵发誓说:“女儿薄命之婚,是皇上做主,而大人也当面应承了的,女儿死无二心。”祯亮被赦回后,她终于嫁给了祯亮。
正统元年(1436)八月诏令归还所抄没的家产。成化元年(1465),恢复解缙的官衔,赠朝议大夫。当初解缙因说汉王和安南事而得祸,后来朱高煦因反叛被诛,而安南因多次造反,设官统治不久,也放弃而去,都应了解缙的话。
黄淮,字宗豫,永嘉人。父黄性,方国珍占据温州时,他遁迹逃避方国珍的伪任命。
黄淮考中洪武末年进士,被授予中书舍人。成祖即位后,黄淮应诏对答时很合成祖之意,命他与解缙常站在御榻之左,备顾问。有时到了深夜,皇上就寝了,还给两人赐坐在榻前交谈。因此黄淮对机密重务都得参预知道。后来他与解缙等六人并在文渊阁当值,改任翰林编修,又进升侍读。议立太子时,黄淮请立嫡要立长。太子建立后,黄淮升为左庶子兼侍读。永乐五年(1407),解缙被黜退,黄淮进升为右春坊大学士。第二年他与胡广、金幼孜、杨荣、杨士奇共同辅导太孙。七年,皇上北巡,命黄淮和蹇义、金忠、杨士奇辅佐皇太子监国。十一年皇上再次北巡,黄淮仍留守。第二年,皇上征瓦剌回来时,太子遣使者迎接稍迟,皇上又听信朱高煦的诬陷,将东宫属官全部投进诏狱,黄淮和杨溥、金问都被关了十年。
仁宗即位后,给黄淮复官。不久黄淮升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与杨荣、金幼孜、杨士奇同掌内制。后遭母丧,黄淮请回家守孝,皇上不许。第二年进升黄淮为少保、户部尚书,仍兼大学士。仁宗逝世时,太子在南京。汉王久蓄异志,中外疑惧,黄淮因忧患危局而吐血。宣德元年(1426),皇上亲征乐安,命黄淮留守。第二年黄淮因病请求退休,皇上批准了。父亲黄性年已九十,黄淮奉养甚欢。黄性去世后,皇上赐葬祭,黄淮入宫谢恩。正值灯节,皇上赐许他游西苑,诏令他乘肩舆登万岁山。还命他主持会试。到他辞归时,皇上在太液池为他饯行,还作长歌送给他,并且说“:朕生日时,卿再来。”第二年黄淮入京庆贺。英宗即位时,黄淮再次入朝。他于正统十四年(1449)六月去世,终年八十三岁,谥号文简。
黄淮性格明辨果断,长于把握事情的根本。永乐年间,长沙妖人李法良造反。当时仁宗正在监国,命丰城侯李彬讨伐李法良。汉王妒忌太子有功,诡称李彬不能委用。黄淮说:“李彬是老将,必能消灭贼人,愿殿下从速派他去。”李彬后来擒获了李法良。当时常有人告发结党谋逆,黄淮对皇上说:“洪武末年对此已有敕令禁止,不宜再处理。”吏部追论“靖难”兵起之时,在北方当官不马上归附的南方人,应当编列遣去戍边。黄淮说“:如果这么做,恐怕被人看作心胸狭窄。”皇上都听从了。阿鲁台来归附,请得以统治吐蕃各部,他求朝廷作誓词刻在金片上,然后将金片磨入酒中,与各部酋长饮酒盟誓。众人的意见想答应他。黄淮说:“他们势分则容易控制,统一则难以图取。”皇上对左右的人说“:黄淮论事,就如站在高山之山,无远不见。”西域僧人大宝法王来朝见,皇上将要刻玉印赐给他,先将璞拿给黄淮看。黄淮说“:朝廷赐给各番部的制敕,都用‘敕命’和‘广运’二宝。现这块玉比它们还大,这样做不能示远人、尊朝廷。”皇上赞赏地采纳了他的意见。黄淮的贡献大多如此。但他气量颇小,同僚有小错,常汇报皇上。有人认为解缙之被贬,黄淮从中起了作用。他后来被宣宗疏远,也有人认为是杨荣说他有病,会传染给他人。
胡广,字光大,吉水人。父亲胡子祺,名寿昌,以字行。陈友谅攻陷吉安时,太祖派兵将其收复,将要杀死一千余名胁从人员。胡子祺跑去谒见统帅,极力说不可这么做,使他们都得免死。洪武三年(1370),他以文学之才被选为御史,上书请求定都关中。皇上赞赏他的建议,派太子巡视陕西,后因太子去世,此计划没有实现。子祺出任广西按察佥事,后改任彭州知州。他所到之处平反冤狱,推毁淫祠,修复废堰,人民很感激他。后来他升任延平府知府,死于任上。胡广是他的次子,建文二年(1400)廷试时,当时正讨伐燕王,胡广在对策中有“亲藩跋扈,人心摇动”一语,皇上亲自提他为第一名,赐名靖,授予他为翰林修撰。
成祖即位,胡广偕同解缙去迎接并归附,被升为侍讲,又改为侍读,恢复胡广之名,升为右春坊右庶子。永乐五年(1407),他进升为翰林学士,兼左春坊大学士。皇上北征时,他与杨荣、金幼孜从征。他多次被召到帐殿回答问题,有时达到深夜。经过山川险塞时,与皇上立马议论,有时他走得稍后,皇上常遣骑兵四出寻找。有一次他迷了路,他脱掉衣服骑着没加鞍的马渡过河流,皇上慰劳良苦。胡广擅长书法,每有刻碑,皇上都命他书写。十二年,皇上再度北征,皇长孙也从征,命胡广和杨荣、金幼孜在军中给皇长孙讲解经史。十四年,胡广进升文渊阁大学士,仍兼前职。皇上征召乌思藏僧人做法会,为高帝和高后荐福,说见到他们所显现的各种福佑和灵异。胡广于是献上《圣孝瑞应颂》。皇上给它谱上佛曲,令宫中歌唱和编舞。礼部郎中周讷请封禅,胡广说不可,皇上便没有批准。胡广献上《却封禅颂》,皇上更加亲爱他。
胡广性格缜密,他在皇上面前所说的话以及他所处理的事务,出宫后从不曾告诉他人。当时人们把他比作汉代的胡广。不过他颇能持大体。奔母丧回朝后,皇上问他百姓生活是否安定。胡广回答说“:安定。但郡县长官究治建文时期的奸党,株连到旁支亲属,成为百姓的祸害。”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十六年(1418)五月胡广去世,终年四十九岁。赠予他礼部尚书,谥号文穆。文臣获得谥号自胡广而始。遗体运回时,经过南京,太子为他致祭。第二年授予他的儿子胡銼为翰林检讨。仁宗即位后,加赠胡广为少师。
金幼孜,名善,以字行,新淦人。建文二年(1400)中进士。后被授予户科给事中。成祖即位后,改任翰林检讨,与解缙等人同在文渊阁当值,再升为侍讲。当时,翰林院和坊局之臣在东宫讲书,都先要准备所讲的经义,由阁臣阅正后,呈皇上批览,然后才得进讲。解缙讲《书经》,杨士奇讲《易经》,胡广讲《诗经》,幼孜讲《春秋经》,幼孜借此呈上《春秋要旨》三卷。
永乐五年(1407),进升幼孜为右谕德兼侍讲,并传谕吏部,说在内阁当值的胡广、金幼孜等人已任满,不要改作他任。七年,幼孜随从皇上到北京。第二年北征,幼孜与胡广、杨荣随行。圣驾驻扎在清水源,有泉水涌出。幼孜献上铭,杨荣献上诗,皇上都以最高等级给予慰劳。皇上敬重幼孜的文学才华,所过山川要害,总命他加以记载。幼孜就在马鞍上当场起草。使者从瓦剌来,皇上召幼孜等人傍车舆而行,谈论敌方之事,对他很亲信和倚重。他曾与胡广、杨荣和侍郎金纯迷路陷在山谷中。天黑时,幼孜从马上掉下来,胡广、金纯去而不顾,杨荣为他结鞍再行,走了一会儿幼孜又掉下来,杨荣便将自己的马让给他骑,第二天才到达行在所。那个晚上,皇上派出十几名使者追寻杨荣和幼孜,但都没有找到。他们回来后,皇上非常高兴。此后每次北征,幼孜都随从,他还写下了《北征前录》和《后录》。十二年他受命与胡广、杨荣等人编纂《五经》和《四书》、《性理大全》,升为翰林学士,十八年他与杨荣一起升为文渊阁大学士。
二十二年(1424)幼孜随从皇上北征,途中士兵疲惫,皇上向群臣问对策,没有人敢回答。只有幼孜说不宜深入,皇上不听。到达开平时,皇上对杨荣、幼孜说“:朕梦见神人两次说上帝好生,这是什么兆头?”杨荣、幼孜回答说:“陛下此举,固在于除暴安民。但火烧昆仑,玉石俱焚,望陛下留意。”皇上同意他们的意见,当即命他们起草诏书,诏谕各个部落。军队回到榆木川时,皇上驾崩,秘不发丧。杨荣到京师报丧,幼孜护梓宫返回。
仁宗即位,幼孜被任为户部右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不久加封为太子少保兼武英殿大学士。这一年十月命幼孜、杨荣、杨士奇在承天门外一起审查并记录囚犯的罪状。皇上还下诏给法司,审查重案囚犯必须会同这三位学士一起办,皇上对他们的委任更重了。皇上御临西角门阅览廷臣的制诰,对三学士说:“你们三人和蹇义、夏原吉两位尚书,都是先帝旧臣,朕正靠你们来辅佐。朕曾见前代君主不喜欢听直言,虽是一向所亲近的人,也因为惧怕君主之威而顺从君主的旨意,缄默不言以讨好君主。贤良之臣,所言不被采纳,便会退而闭口。朕与诸位爱卿应当引以为戒。”幼孜等人叩头致谢。洪熙元年(1425)幼孜进升为礼部尚书,仍兼大学士、学士,并支给三职俸禄。幼孜不久请求回家探母。第二年,他母亲去世。
宣宗即位后,诏令幼孜出来任职,修撰两朝实录,充任总裁官。宣德三年(1428),幼孜持节到宁夏,册封庆府郡王妃。他所经过的地方,都询问士兵和百姓疾苦,回来后上奏皇上,皇上都嘉许并采纳了。随从皇上巡边,度过鸡鸣山时,皇上说“:唐太宗仗着其英武征辽时,曾经过此山。”幼孜回答说“:太宗不久便后悔这一战役,所以修建了悯忠阁。”皇上说“:此山在元顺帝时崩塌了,成为元朝灭亡的征兆。”幼孜回答说“:顺帝是亡国之主,就是山不崩,国也必亡。”宣德六年(1431)十二月幼孜去世,终年六十四岁。赠少保,谥文靖。
幼孜为人平易,沉默寡言,心胸开阔。虽很受皇上宠信,但他自己更加谦虚。他给自己起居之室命名为“退庵”。他病重时,家人嘱咐他请求身后之恩,但幼孜不听。他说“:这种做法是君子所耻的行为。”
胡俨,字若思,南昌人。从小十分好学,对天文、地理、律历、医学、占卜方面的书籍,无不博览。洪武年间,他以举人身份被授予华亭县教谕,能以师道自任。母亲去世,他守孝期满后,改到长垣任教谕,请求给予便地养家,后又改到余干县任职。批准学官请求便地即是从胡俨开始。
建文元年他受推荐任为桐城县知县。他主持开凿桐陂水,灌溉田地,使百姓获利。县境有虎伤人,胡俨斋戒沐浴后向神灵祷告,老虎便逃走了。桐城县人把他供祀在朱邑祠。四年(1402),副都御史练子宁把他推荐给朝廷,说:“胡俨具有的知识足以通达天人,他的才智足以参佐帷幄。”等他被召来时,燕王的部队已渡过了长江。
成祖即位后,说:“胡俨懂得天文,就让钦天监考考他。”考完之后,钦天监官员上奏说胡俨确实通象纬、气候之学。不久又因解缙的推荐,授予胡俨翰林检讨之职,与解缙等人一同在文渊阁当值。升为侍讲,再升为左庶子。父亲去世,守孝期满后胡俨又出来任职。胡俨在内阁时,受皇上顾问,他从不与人争先,但稍嫌戆直。永乐二年(1404)九月,他被任为国子监祭酒,便不再参预机务。当时国子监用法严峻,国子生请事假回家的,也被判戍边。胡俨到任后,立即上奏废除了这条规定。七年,皇上幸临北京,召胡俨到行在所。第二年北征,命胡俨以祭酒兼侍讲,掌管翰林院事务。辅佐皇太孙留守北京。十九年胡俨改任北京国子监祭酒。
当时,海内统一已近五十年,皇上正内兴礼乐,外怀要荒之地,公卿大夫彬彬然多是文学之士。胡俨作为馆阁宿儒,朝廷大著多出自他之手,重修《太祖实录》、《永乐大典》、《天下图志》,他都担任总裁官。他主持国学二十余年,以身率教,一行一动都有师法。洪熙改元后,他以病请求退休,仁宗赐给敕书,奖励慰劳他,进升他为太子宾客,仍兼祭酒。他退休后,朝廷免除他子孙的赋税徭役。
宣宗即位后,以礼部侍郎之衔召胡俨,胡俨推辞归家。在家二十年,方岳重臣都以师礼对待他。胡俨与他们交谈,从不曾说到他个人的事。他自处淡泊,岁时的衣食才刚够需要。当初他任湖广考官时,看到杨溥的文章,非常惊异,在其上题写道“:此文作者必能为董子之正言,而不为公孙之阿曲。”世人都认为他知人。正统八年(1443)八月他去世,终年八十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