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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翻译文

卷一百零一

韩愈

韩愈,字退之,邓州南阳人。七世祖茂,有功于后魏,封安定王。父仲卿,为 武昌令,有美政,既去,县人刻石颂德。终秘书郎。愈生三岁而孤,随伯兄会贬官 岭表。会卒,嫂郑鞠之。愈自知读书,日记数千百言,比长,尽能通《六经》、百 家学。擢进士第。会董晋为宣武节度使,表署观察推官。晋卒,愈从丧出,不四日, 汴军乱,乃去。依武宁节度使张建封,建封辟府推官。操行坚正,鲠言无所忌。调 四门博士,迁监察御史。上疏极论宫市,德宗怒,贬阳山令。有爱在民,民生子多 以其姓字之。改江陵法曹参军。元和初,权知国子博士,分司东都,三岁为真。改 都官员外郎,即拜河南令。迁职方员外郎。

华阴令柳涧有罪,前刺史劾奏之,未报而刺史罢。涧讽百姓遮索军顿役直,后 刺史恶之,按其狱,贬涧房州司马。愈过华,以为刺史阴相党,上疏治之。既御史 覆问,得涧赃,再贬封溪尉。愈坐是复为博士。既才高数黜,官又下迁,乃作《进 学解》以自谕曰: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召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 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畯良。占小善者率以录,名一 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 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予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 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 务得,细大不捐。烧膏油以继晷,常矻矻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牴排异端, 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芒芒,独旁搜而远绍。停百川而东之, 回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 满家。上规姚姒,浑浑亡涯。周《诰》商《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 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迨《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 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 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 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 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竟死何裨?不知虑此,而反教 人为?”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杗,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椳闑磺楔,各得 其所,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 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 校短量长,唯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 于行。荀卿宗王,大伦以兴;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词为经,举足为 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 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禀粟,子 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 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 若夫商财贿之有无,计班资之崇庳,忘量己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 之不以杙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执政览之,奇其才,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转考功,知制诰,进中书舍人。

初,宪宗将平蔡,命御史中丞裴度使诸军按视。及还,且言贼可灭,与宰相议 不合。愈亦奏言:

淮西连年脩器械防守,金帛粮畜耗于给赏,执兵之卒四向侵掠,农夫织妇饷于 其后,得不偿费。比闻畜马皆上槽枥,此譬有十夫之力,自朝抵夕,跳跃叫呼,势 不支久,必自委顿。当其已衰,三尺童子可制其命。况以三州残弊困剧之余而当天 下全力,其败可立而待也,然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夫兵不多不足以取胜, 必胜之师利在速战,兵多而战不速则所费必广。疆场之上,日相攻劫,近贼州县, 赋役百端,小遇水旱,百姓愁苦。方此时,人人异议以惑陛下,陛下持之不坚,半 涂而罢,伤威损费,为弊必深。所要先决于心,详度本末,事至不惑,乃可图功。

又言:“诸道兵羁旅单弱不足用,而界贼州县,百姓习战斗,知贼深浅,若募 以内军,教不三月,一切可用。”又欲“四道置兵,道率三万,畜力伺利,一日俱 纵,则蔡首尾不救,可以责功”。执政不喜。会有人诋愈在江陵时为裴均所厚,均 子锷素无状,愈为文章,字命锷谤语嚣暴,由是改太子右庶子。及度以宰相节度彰 义军,宣慰淮西,奏愈行军司马。愈请乘遽先入汴,说韩弘使叶力。元济平,迁刑 部侍郎。

宪宗遣使者往凤翔迎佛骨入禁中,三日,乃送佛祠。王公士人奔走膜呗,至为 夷法,灼体肤,委珍贝,腾沓系路。愈闻恶之,乃上表曰: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始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黄帝在位百年, 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岁;帝喾在位 七十年,年百五岁;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在位及禹年皆百岁。此 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 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书史不言其寿,推其年数,盖不减百岁。周文王年 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至中国,非因事佛而致 然也。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 梁、陈、元魏以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舍身施 佛,宗庙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后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 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君臣识见不远,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 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 数千百年以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别立寺观。 臣当时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令盛也!今陛下令群 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加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 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丰年之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 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 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信佛,皆云:“天子大圣,犹一心信向;百姓微贱,于佛岂合 更惜身命?”以至灼顶燔指,十百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唯恐后 时,老幼奔波,弃其生业。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 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 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 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贰于众也。况其 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以入宫禁?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 之诸侯吊于其国,必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 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君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 骨付之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 出于寻常万万也。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 悔。

表入,帝大怒,持示宰相,将抵以死。裴度、崔群曰:“愈言讦牾,罪之诚宜。 然非内怀至忠,安能及此?愿少宽假,以来谏争。”帝曰:“愈言我奉佛太过,犹 可容;至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感夭促,言何乖剌邪?愈,人臣,狂妄敢尔,固不 可赦!”于是中外骇惧,虽戚里诸贵,亦为愈言,乃贬潮州刺史。

既至潮,以表哀谢曰:

臣以狂妄戆愚,不识礼度,陈佛骨事,言涉不恭,正名定罪,万死莫塞。陛下 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既免 刑诛,又获禄食,圣恩宽大,天地莫量,破脑刳心,岂足为谢!

臣所领州,在广府极东,过海口,下恶水,涛泷壮猛,难计期程,飓风鳄鱼, 患祸不测。州南近界,涨海连天,毒雾瘴氛,日夕发作。臣少多病,年才五十,发 白齿落,理不久长。加以罪犯至重,所处远恶,忧惶惭悸,死亡无日。单立一身, 朝无亲党,居蛮夷之地,与魑魅同群,苟非陛下哀而念之,谁肯为臣言者?

臣受性愚陋,人事多所不通,惟酷好学问文章,未尝一日暂废,实为时辈所见 推许。臣于当时之文,亦未有过人者。至于论述陛下功德,与《诗》、《书》相表 里,作为歌诗,荐之郊庙,纪太山之封,镂白玉之牒,铺张对天之宏休,扬厉无前 之伟绩,编于《诗》、《书》之策而无愧,措于天地之间而无亏,虽使古人复生, 臣未肯让。

伏以皇唐受命有天下,四海之内,莫不臣妾,南北东西,地各万里。自天宝以 后,政治少懈,文致未优,武克不刚,孽臣奸隶,蠹居棋处,摇毒自防,外顺内悖, 父死子代,以祖以孙,如古诸侯,自擅其地,不朝不贡,六七十年。四圣传序,以 至陛下。陛下即位以来,躬亲听断,旋乾转坤,关机阖开,雷厉风飞,日月清照, 天戈所麾,无不从顺。宜定乐章,以告神明,东巡泰山,奏功皇天,具著显庸,明 示得意,使永永年服我成烈。当此之际,所谓千载一时不可逢之嘉会,而臣负罪婴 衅,自拘海岛,戚戚嗟嗟,日与死迫,曾不得奏薄伎于从官之内、隶御之间,穷思 毕精,以赎前过。怀痛穷天,死不闭目,伏惟陛下天地父母,哀而怜之。

帝得表,颇感悔,欲复用之,持示宰相曰:“愈前所论是大爱朕,然不当言天 子事佛乃年促耳。”皇甫镈素忌愈直,即奏言:“愈终狂疏,可且内移。”乃改袁 州刺史。初,愈至潮州,问民疾苦,皆曰:“恶溪有鳄鱼,食民畜产且尽,民以是 穷。”数日,愈自往视之,令其属秦济以一羊一豚投溪水而祝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泽,罔绳擉刃以除虫蛇恶物为民物害者,驱而出之四海 之外。及德薄,不能远有,则江、汉之间尚皆弃之以与蛮夷楚越,况湖、岭之间去 京师万里哉?鳄鱼之涵淹卵育于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圣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内,皆抚而有之,况禹迹所掩, 扬州之近地,刺史县令之所治,出贡赋以供天地、宗庙、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鳄鱼 其不可与刺史杂处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鳄鱼旰然不安溪潭 据处,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种其子孙,与刺史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 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伈々睍斯,为吏民羞,以偷活于此也?承天子命以来为吏, 固其势不得不与鳄鱼辨。鳄鱼有知,其听刺史。

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鲸鹏之大,虾蟹之细,无不容归,以生以食,鳄鱼朝发 而夕至也。今与鳄鱼约:“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 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终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听从其 言也。不然,则是鳄鱼冥顽不灵,刺史虽有言,不闻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 听其言,不徙以避之,与顽不灵而为民物害者,皆可杀。刺史则选材技民,操强弓 毒矢,以与鳄鱼从事,必尽杀乃止,其无悔!”

祝之夕,暴风震电起溪中,数日水尽涸,西徙六十里。自是潮无鳄鱼患。袁人 以男女为隶,过期不赎,则没入之。愈至,悉计庸得赎所没,归之父母七百余人。 因与约,禁其为隶。召拜国子祭酒,转兵部侍郎。

镇州乱,杀田弘正而立王廷凑,诏愈宣抚。既行,众皆危之。元稹言:“韩愈 可惜。”穆宗亦悔,诏愈度事从宜,无必入。愈至,廷凑严兵迓之,甲士陈廷。既 坐,廷凑曰:“所以纷纷者,乃此士卒也。”愈大声曰;“天子以公为有将帅材, 故赐以节,岂意同贼反邪?”语未终,士前奋曰:“先太师为国击硃滔,血衣犹在, 此军何负,乃以为贼乎?”愈曰:“以为尔不记先太师也,若犹记之,固善。天宝 以来,安禄山、史思明、李希烈等有子若孙在乎?亦有居官者乎?”众曰:“无。” 愈曰:“田公以魏博六州归朝廷,官中书令,父子受旗节;刘悟、李祐皆大镇。此 尔军所其闻也。”众曰:“弘正刻,故此军不安。”愈曰:“然尔曹亦害田公,又 残其家矣,复何道?”众讠雚曰:“善。”廷凑虑众变,疾麾使去。因曰:“今欲 廷凑何所为?”愈曰:“神策六军将如牛元翼者为不乏,但朝廷顾大体,不可弃之。 公久围之,何也?”廷凑曰:“即出之。”愈曰:“若尔,则无事矣。”会元翼亦 溃围出,延凑不追。愈归奏其语,帝大悦。转吏部侍郎。

时宰相李逢吉恶李绅,欲逐之,遂以愈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特诏不台参, 而除绅中丞。绅果劾奏愈,愈以诏自解。其后文刺纷然,宰相以台、府不协,遂罢 愈为兵部侍郎,而出绅江西观察使。绅见帝,得留,愈亦复为吏部侍郎。长庆四年 卒,年五十七,赠礼部尚书,谥曰文。

愈性明锐,不诡随。与人交,始终不少变。成就后进士,往往知名。经愈指授, 皆称“韩门弟子”,愈官显,稍谢遣。凡内外亲若交友无后者,为嫁遣孤女而恤其 家。嫂郑丧,为服期以报。

每言文章自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 卓然树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师说》等数十篇,皆奥衍闳深, 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云?至它文,造端置辞,要为不袭蹈前人者。 然惟愈为之,沛然若有余,至其徒李翱、李汉、皇甫湜从而效之,遽不及远甚。从 愈游者,若孟郊、张籍,亦皆自名于时。

孟郊者,字东野,湖州武康人。少隐嵩山,性介,少谐合。愈一见为忘形交。 年五十,得进士第,调溧阳尉。县有投金濑、平陵城,林薄蒙翳,下有积水。郊闲 往坐水旁,裴回赋诗,而曹务多废。令白府,以假尉代之,分其半奉。郑余庆为东 都留守,署水陆转运判官。余庆镇兴元,奏为参谋。卒,年六十四。张籍谥曰贞曜 先生。

郊为诗有理致,最为愈所称,然思苦奇涩。李观亦论其诗曰:“高处在古无上, 平处下顾二谢”云。

张籍者,字文昌,和州乌江人。第进士,为太常寺太祝。久次,迁秘书郎。愈 荐为国子博士。历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当时有名士皆与游,而愈贤重之。籍性 狷直,尝责愈喜博褭及为驳杂之说,论议好胜人,其排释老不能著书若孟轲、扬雄 以垂世者。愈最后答书曰: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之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 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道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之所辞让,况于 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 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 夫二氏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 时与吾悖,其声哓哓。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 身之不能恤,书于何有?夫子,圣人也,而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 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 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亦至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 书之,其存也可冀乎?今夫二氏行乎中土也,盖六百年有余矣。其植根固,其流波 漫,非可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 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至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至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 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岂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 故余所以不敢也。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为书者,皆所为不行 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则俟五十、六十为之,未 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 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吾与人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虽诚有之,抑非好己胜也,好己之道胜 也。非好己之道胜也,己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之道。传者若不胜,则无所为道, 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辩也有 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 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为也。”恶害于道哉?吾子 其未之思乎?

籍为诗,长于乐府,多警句。仕终国子司业。

皇甫湜,字持正,睦州新安人。擢进士第,为陆浑尉,仕至工部郎中,辨急使 酒,数忤同省,求分司东都。留守裴度辟为判官。度脩福先寺,将立碑,求文于白 居易。湜怒曰:“近舍湜而远取居易,请从此辞。”度谢之。湜即请斗酒,饮酣, 援笔立就。度赠以车马缯彩甚厚,湜大怒曰:“自吾为《顾况集序》,未常许人。 今碑字三千,字三缣,何遇我薄邪?”度笑曰:“不羁之才也。”从而酬之。

湜尝为蜂螫指,购小儿敛蜂,捣取其液。一日命其子录诗,一字误,诟跃呼杖, 杖未至,啮其臂血流。

卢仝居东都,愈为河南令,爱其诗,厚礼之。仝自号玉川子,尝为《月蚀诗》 以讥切元和逆党,愈称其工。

时又有贾岛、刘乂,皆韩门弟子。

岛,字浪仙,范阳人。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 岛为诗自伤。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 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讠虖诘之,久乃得释。累举,不中第。 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主簿。会昌初,以普州司仓参军迁司户,未受命卒,年六 十五。

刘义者,亦一节士。少放肆为侠行,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 能为歌诗。然恃故时所负,不能俯仰贵人,常穿屐、破衣。闻愈接天下士,步归之, 作《冰柱》《雪车》二诗,出卢仝、孟郊右。樊宗师见,为独拜。能面道人短长, 其服义则又弥缝若亲属然。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 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愈不能止,归齐、鲁,不知所终。

赞曰:唐兴,承五代剖分,王政不纲,文弊质穷,崿俚混并。天下已定,治荒 剔蠹,讨究儒术,以兴典宪,薰■涵浸,殆百余年,其后文章稍稍可述。至贞元、 元和间,愈遂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朴,刬伪以真。然愈之 才,自视司马迁、扬雄,至班固以下不论也。当其所得,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陈言, 横骛别驱,汪洋大肆,要之无牴牾圣人者。其道盖自比孟轲,以荀况、扬雄为未淳, 宁不信然?至进谏陈谋,排难恤孤,矫拂媮末,皇皇于仁义,可谓笃道君子矣。自 晋汔隋,老佛显行,圣道不断如带。诸儒倚天下正议,助为怪神。愈独喟然引圣, 争四海之惑,虽蒙讪笑,合而复奋,始若未之信,卒大显于时。昔孟轲拒杨、墨, 去孔子才二百年。愈排二家,乃去千余岁,拨衰反正,功与齐而力倍之,所以过况、 雄为不少矣。自愈没,其言大行,学者仰之如泰山、北斗云。

孟郊的字叫东野,湖州武康县人。

年轻时隐居嵩山,生性孤僻,很少与人合得来。韩愈见到后就和他成了好朋友。

孟郊五十岁时,考中了进士,任溧阳县尉,县里有投金濑、平陵城,草木丛生,下边有水潭。孟郊有空就去坐在水潭边,徘徊做诗,公务多耽误了。县令报告了刺史,任命了一位代理县尉替代他,把他的俸禄分出了一半。郑余庆任东都留守,任命他为水陆转运判官。郑余庆镇守兴元,又任命他为参谋。后去世了。

享年六十四岁。张籍给他立谥号叫“贞曜先生”。

孟郊写诗有内容和情趣,最受韩愈赏识,但诗句过于怪异和艰涩。李观也评论他的诗说:“其中好的古代无双,其中一般的也超过谢灵运和谢眺。”

张籍的字叫文昌,和州乌江县人。

他考中了进士,任太常寺太祝。任此职很长时间后,升任秘书郎。韩愈推荐他任国子博士。后历任水部员外郎、主客郎中。那时有名的人都和他有交往,韩愈称赞推崇他。张籍生性偏激直率,曾经责备韩愈喜欢格五棋和研究各种学说,讨论喜欢压倒别人,驳斥佛教、道教不能像孟轲、扬雄那样著书传世。韩愈最后写信回答说:你不认为我不好,心里想帮助我达到众圣人贤者的境界,纠正我的错误,增加我的价值。说我的品质有能够发展到圣贤之道的基础,只要疏浚源头,引导流向,培育根本,就能有成果。这是有很高德行的人都不敢承担的褒奖,更何况我呢?但这里面有应该答复的,所以不能不说。

过去孔子写《春秋》,已写得很隐晦了,但还不敢公开传播,只是传授给学生,流传到后来,他的书才发表了。他防备祸患的考虑非常周全。现佛、道二教的信奉者,有达官贵人,我怎敢公然驳斥它们呢?选择告诉其中谈得来的,他们还常和我争论,耳边一片反对声,如果写成了书,那么看到后对书感到愤怒的人必定更多,人们一定会认为我狂妄、糊涂。自己的名誉都无法保住,书有什么意义?孔子是圣人,却说:“从我有了子路,耳边才听不到坏话了。”他的其他学生任官的到处都是,尚且在陈国断了粮,在匡地遇到危险,被叔孙诋毁,在齐、鲁、宋、卫之间跑来跑去。他的学说虽然地位高,他不得志也到了极点。幸亏他的学生们继承他的学说,终于成了负有盛名的学派。要是他只是自己说自己写书,能指望他的学说存在吗?现在佛、道二教在华夏流行,已将近六百多年了。

它们根基牢固,影响很大,不可能早晨下令晚上就禁止。从周文王去世后,周武王、周公旦、周成王、周康王继承他,礼、乐制度都存在,到孔子时间还不太长,从孔子到孟子时间也不太长,从孟子到扬雄时间也不太长。尚且那样勤勉,那样艰难,然后才能成功,我怎能轻率地去做呢?做事轻率,流传就不会长远,所以我不敢写书。我观察古代人,受到了重用,实施了自己的抱负,就不用写书。写书的,都是不受当时重用,而被后代采纳的人。现在我受重用不受重用还说不准,因此等到五十、六十岁写书,也来得及。

上天如不想让人们有认识,那么我的寿命不能做指望;如想让人们有认识,不成全我成全谁呢?推行学说,写成著作,改变风俗,传给后人,一定能够实现,你为什么竟然担心我做的事呢?

上封信说我和人讨论不能心平气和,像一心想争赢的人。虽然确实是这样,但不是自己想赢,而是想自己的学说赢。也还不是想自己的学说赢,自己的学说是孔子、孟轲、扬雄的学说。传播学说的人如辩不赢,对学说就没有贡献,我怎敢躲避这个罪名呢!孔子说过“:我和颜回谈话一整天,他都不反驳我像愚昧无知一样。”那么孔子和大家肯定有争辩。研究学说太杂的批评,上封信已详细答复了,请你再看一遍。过去孔子也有娱乐,《诗经》不也说:“善于开玩笑,是不过分的。”《礼记》说:“总是紧张不松弛,周文王、周武王也办不到。”对学说有什么妨害呢?你没有想过吗?

张籍写诗,擅长乐府诗,写了很多名句。他最后官任国子司业。

皇甫湜的字叫持正,睦州新安县人。

他考中了进士,先任陆浑县尉,后官当到工部郎中。他性情急躁借酒使性,几次触犯同事,于是请求分管东都的部门。

东都留守裴度任命他为判官。裴度建福先寺,要立碑,请白居易撰文,皇甫 湜发怒说“:丢开近处的皇甫湜老远去找白居易,我请求从此告辞。”裴度向他道了歉。

皇甫湜就请求倒一斗酒,喝到兴头上,拿起笔立刻写好了。裴度送给他车辆马匹绸缎等很重的礼物,皇甫 湜却很生气地说“:自从我写《顾况集序》后,没再答应给别人撰文。现碑上有三千字,每个字只值三匹绢,怎么对我这样刻薄呢?”裴度笑着说“:你是个不管常理的人才。”按他的要求酬劳了他。

皇甫 湜曾被蜂子螫了手指,就悬赏叫小孩抓蜂子,把蜂子捣烂成浆。一天他叫儿子抄诗,抄错了一个字,他跳脚骂着叫拿棍子来,棍子没送来,他把儿子的手臂咬得流出血来了。

卢仝住在洛阳时,韩愈任河南县令,喜欢他的诗,用重礼待他。卢仝自称玉川子,曾写了《月蚀诗》来讽刺元和年间的叛逆集团,韩愈称赞写得好。

当时还有贾岛、刘义,都是韩愈的学生。

贾岛的字叫浪仙,范阳郡人,先当了和尚,法名叫无本。后到了洛阳,当时洛阳县令下令僧人中午以后不能外出。贾岛写诗伤感,韩愈喜欢他,就教他写文章,他于是还了俗,去考进士。他在苦苦吟诗的时候,即使碰到达官显贵,也不会察觉。有一天碰到了京兆尹,他骑着驴子也不回避,京兆尹把他喊去责问,很长时间才放了他。多次参加科举考试,都没有考中。唐文宗时,他受流言诽谤,被贬任长江县主簿。会昌初年,从普州司仓参军升任司户参军,没接到任命就去世了,享年六十五岁。

刘义也是一个有节操的士人。他年轻时放纵自己行侠义,酒后杀人逃亡。

遇到赦免,他回来了,竟改变志向读起书来,并擅长写诗歌。他倚仗过去的抱负,不肯屈事权贵,常常穿着木屐、破衣裳。

听说韩愈招纳国内的士人,他步行归附韩愈,写了《冰柱》、《雪车》两首诗,比卢仝、孟郊写得好。樊宗师见了他,单单给他行礼。他能当面指出别人的优缺点,但对佩服的人又像亲戚一样掩饰过失。

后来他因争论不肯谦让客人,就拿了韩愈的几斤金子走了,并说:“这是说死人好话得来的,不如给我做寿。”韩愈拦不住他,他回到齐、鲁一带,不知到哪里去了。

赞词:唐朝建立,上承南北朝的分裂,国家治理混乱,文风败坏不讲内容,淫邪和俚俗混杂。全国平定后,革除弊病,倡导儒家学说,发扬先王之道,陶冶影响,近一百多年,此后文章才略有可观。到贞元、元和年间,韩愈就用儒经的文章向学者宣扬,纠正颓靡文风,反对纤巧倡导质朴,反对做作倡导真实。韩愈的文才,自认为和司马迁、扬雄一样,从班固以后他都看不上。他的长处是:文风纯正且都合乎正道,除尽陈旧的语句,自辟蹊径、淋漓尽致,总的说没有不合孔孟之道的。他把自己的思想和孟轲相提并论,认为荀况、扬雄还不够淳正,难道不是这样吗?至于他劝君上、献计谋,论辩哀悼,都能纠正时弊,弘扬仁义之道,真可算得上是信守道义的正人君子了。

从晋朝到隋朝,道教、佛教盛行,儒学形势危急。众儒生将合于正道的议论认为是怪异,帮助宣扬邪说。韩愈独自感慨并援引圣人学说,与全国受迷惑的人争辩,虽然遭到嘲笑,跌倒了又爬起来,开始人们不相信他,最终在当代有了很大名气。过去孟轲抵制杨朱、墨翟的学说,距孔子才两百年。韩愈反对道教、佛教,离孔子已一千多年了,他能振兴衰落趋势回归正道,功劳和孟轲一样而且费力加倍,他超过荀况、扬雄就很远了。人们认为自从韩愈死后,他的学说极为盛行,学者们对他像泰山、北斗星一样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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