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苏轼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微小的虚名薄利,有什么值得为之忙碌不停呢?名利得失之事自由因缘,得者未必强,失者未必弱。赶紧趁着闲散之身未老之时,抛开束缚,放纵自我,逍遥自在。即使只有一百年的时光,我也愿大醉它三万六千场。
沉思算来,一生中有一半日子是被忧愁风雨干扰。又有什么必要一天到晚说长说短呢?不如面对这清风皓月,以苍苔为褥席,以高云为帷帐,宁静地生活。江南的生活多好,一千鍾美酒,一曲优雅的《满庭芳》。
此词上阕由讽世到愤世,下阕从自叹到自适,尽情地展示了作者人生道路上受到重大挫折之後既愤世嫉俗又飘逸旷达的内心世界,表现了词人宠辱皆忘、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全词以议论为主,夹以抒情,情理交融,肆意不羁,用语率真自然,风格奔放舒卷。
满庭芳:词牌名。北宋新声,宋人用者甚众。清徐电发《词苑丛谈》谓调名取自唐柳河东《赠江华长老》诗「满庭芳草积」。清朱稚黄《填词名解》则谓:「《满庭芳》采唐吴子华诗『满庭芳草易黄昏。』」按:唐吴子华《废宅》诗有「满庭荒草近黄昏」句,非「芳」字也,今辨之。五代後蜀毛熙震《浣纱溪》词亦有「满庭芳草绿萋萋」句。故调名本意即咏庭院中茂盛之花草。此调有平韵、仄韵两体。平韵者,周美成词名《锁阳台》。葛常之词有「要看黄昏庭院,横斜映霜月朦胧」句,名《满庭霜》。晁无咎词有「堪与潇湘暮雨,图上画扁舟」句,名《潇湘夜雨》。韩涧泉词有「甘棠遗爱,留与话桐乡」句,名《话桐乡》。吴梦窗词因东坡词有「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满庭芳》」句,名《江南好》。张埜(Yě)夫词名《满庭花》。《清真集》入「中吕调」,《太平乐府》注「中吕宫」,高拭词注「中吕调」。平韵正体者,双调九十五字,上下阕各四平韵,或上阕四平韵,下阕五平韵。过变首句用韵,亦可不用韵,或可连接下面之三字句为五字句,但秦少游词作「消魂」、东坡词作「思量」、周美成词作「年年」均用韵,宜遵从之。此调多四言句、六言句与上三下四句法之七言句,用韵稀密适度,常以四四六或六七句组成句群,尤其两结为三四五句式之句群,故于音蓄顿挫中忽又流动奔放,又因平韵且过变处用短韵,使声韵颇为响亮。此调之适应范围很广,可用以抒情、议论、写景、叙事、祝颂、酬赠。仄韵者,《乐府雅词》名《转调满庭芳》,双调九十六字,上下阕各四仄韵。又曲牌名。南北曲均有。南曲入中吕宫引子,字句格律与词牌平韵体同;又入高大石调正曲,字句格律与词牌异。北曲入中吕调只曲,字句格律与词牌平韵体上阕略异。《诗馀图谱》载本调亦名《满庭霜》。明末清初·万红友《词律》则以九十三字者为《满庭芳》,以九十五字者为《满庭霜》。实则仅後者之前後阕第七句较前者各多一字而已。一则取柳河东诗「偶地即安居,满庭芳草积」为词名,一则取方富山诗:「开门半山月,立马一庭霜」为词名,实则同一调也。
题注:《苏长公二妙集》本调名下注云:「《诗馀》有题曰《警悟》。」毛本题注:「或注《警悟》。」《东坡外集》题注:「山谷云此词非先生作。」黄山谷《醉落魄》词序,黄「疑是王仲父作」,未见显證。
蜗角、蝇头:傅子立注:「《庄子》曰:『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南史》:『齐衡阳元王子钧,尝手自细书《五经》。贺玠问曰:「殿下家自有坟素坟素,泛指古代典籍,复何须蝇头细书?」』『蜗角』、『蝇头』,取其细耳。」刘尚荣按:「今本《庄子·卷二十五·〈杂篇·则阳〉》『时相与战』作『时相与争地而战』。又《南史·卷四十一·〈齐宗室·衡阳元王道度传〉》:『衡阳元王道度,齐高帝长兄也。……仕宋位安定太守,卒。齐建元元年,高帝追加封谥。无子,高帝以第十一子钧继。……钧尝手自细书写《五经》,部为一卷,置于巾箱中,以备遗忘。侍读贺玠问曰:「殿下家自有坟素,复何须蝇头细书,别藏巾箱中?」答曰:「巾箱中有《五经》,于检阅既易,且一更手写,则永不忘。」诸王闻而争效为巾箱五经,巾箱《五经》自此始也。』」
乾忙:龙榆生笺:「犹言空忙也。」傅子立注:「杜子美:『终朝有底忙。』」刘尚荣按:「句出《寄邛州崔录事》诗,见《九家集注杜诗·卷二十六》」
算来:傅注本作「算来」。
尽放:元延祐本、毛本、龙本作「须放」,《东坡外集》作「尽教」。
闲身:龙本作「閒身」。
三万六千场:傅子立注:「李太白:『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刘尚荣按:「句出《襄阳歌》,见《李太白诗集·卷一》。」
忧愁风雨:傅子立注:「叶道卿《贺圣朝》词:『三分春色,一分愁闷,一分风雨。』」刘尚荣按:「《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六》载叶道卿《贺圣朝·留别》词云:『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疑傅注引述有误。又东坡《临江仙》词:『三分春色一分愁。』傅注引叶道卿词句同此,谓出杨元素《本事曲集》。则亦似有所录,待考。」
苔茵:龙榆生笺:「顾华阳《送友人失意南归》:『屋古布苔茵。』」
雲幕高张:傅子立注:「《归藏》曰:『昔女娲筮张雲幕,而枚占神明。』」刘尚荣按:「见唐徐元固《初学记·卷二十五·〈器用部·帷幕〉》转引。」
千鍾美酒:傅子立注:「昔平原君与子高饮,强子高酒,曰:『昔者遗谚:「尧舜千鍾,孔子百觚。子路嗑嗑,尚饮百榼。」』古之圣贤,无不能饮也。」刘尚荣按:「详见《孔丛子·儒服》。『觚』上原衍『斛』字,据《孔丛子》删。」
严沧浪讥弹宋人「以议论为诗」,有一定道理,东坡就好在诗词裏发议论。但是他多数作品能作到情景并行,而不是一味叫噪怒骂。这首词就是以议论为主的典型例子。其实,看词主要不是看是否议论,而是看议论得好不好。这首词议论得很好,胜过读一篇议论文。
此词具有浓厚的哲理意味,同时也有强烈的抒情色彩。从词中所表现的内容来看,它的写作年代当为东坡谪贬黄州之後。词人以议论发端,用形象的艺术概括对世俗热衷的名利作了无情的嘲讽。他一开始就引用《庄子》中的一个寓言故事,以蔑视的眼光,称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进而以「算来着甚干忙」揭示了功名利禄的虚幻,并由世俗对名利的追求,联想到党争中由此而带来的倾轧以及被伤害後的自身处境,叹道:「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事」,指名利得失之事,谓此事自有因缘,不可与争;但得者岂必强,而失者岂必弱,因此也无须过分介意。以上幾句,既是对营营苟苟世俗观念的奚落,也是对政治派系内部倾轧的厌倦和批判,大有洞悉人生之慨。东坡感到人世间名利场的角逐如同梦幻,所以,「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试图在醉中不问世事,以全身远祸。一「浑」字抒发了以沉醉替换痛苦的悲愤,一个愤世嫉俗而又渴求摆脱尘世羁绊的文人形象呼之欲出。
过片「思量、能几许」,承上「百年里」说来,谓人生能几;而「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宦海浮沉,辗转流迁,命运多舛,饱经忧患。这几句是作者的人生自叙,隐含着身受惨祸、壮志难酬的沉痛哀叹。「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是因「忧愁风雨」而彻悟之语。此句愤激地表达了词人对于忧患人生的失望和怅惘,读来令人感慨万千。下面笔锋一转,以「幸」无际的绿茵、高张的云幕,与浩大无穷的宇宙合而为一,求得了内心的宁静。结尾「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一句,情绪豁达开朗,充满了飘逸旷达、超凡脱俗的闲适至乐之情,表明作者终于摆脱了世俗功名的苦海,获得了精神的超脱与解放。正如有人所说,诗词固然以「主性情」为主,但是「主议论」的诗词如能做到「带情韵以行」,同样可以收到扣人心弦的艺术效果。东坡这首《满庭芳》词的成功便说明了这一点。
称这首词是一篇抒情的人生哲理议论,应当是恰如其分的。东坡写此词时,大约也是经历了乌台诗案、谪居黄州的众多坎坷,因而大有退避之心。此词全篇援情入理,情理交融,现身说法,真抒胸臆,既充满饱经沧桑、愤世嫉俗的沉重哀伤,又洋溢着对于精神解脱和圣洁理想的追求与向往,表达了词人在人生矛盾的困惑中寻求超脱的出世意念,可谓一曲感人至深的生命的觉醒和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