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秋后的蝉叫得是那样地凄凉而急促,面对着长亭,正是傍晚时分,一阵急雨刚停住。在京都城外设帐饯别,却没有畅饮的心绪,正在依依不舍的时候,船上的人已催着出发。握着手互相瞧着,满眼泪花,直到最后也无言相对,千言万语都噎在喉间说不出来。想到这回去南方,这一程又一程,千里迢迢,一片烟波,那夜雾沉沉的楚地天空竟是一望无边。
自古以来多情的人最伤心的是离别,更何况又逢这萧瑟冷落的秋季,这离愁哪能经受得了!谁知我今夜酒醒时身在何处?怕是只有杨柳岸边,面对凄厉的晨风和黎明的残月了。这一去长年相别,相爱的人不在一起,我料想即使遇到好天气、好风景,也如同虚设。即使有满腹的情意,又能和谁一同欣赏呢?
此词上阕细腻刻画了情人离别的场景,抒发离情别绪;下阕着重摹写想象中别后的凄楚情状。全词遣词造句不着痕迹,绘景直白自然,场面栩栩如生,起承转合优雅从容,情景交融,蕴藉深沉,将情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堪称抒写别情的千古名篇,也是柳词和婉约词的代表作。
雨霖铃:词牌名,也写作《雨淋铃》,调见《乐章集》。相传唐玄宗入蜀时在雨中听到铃声而想起杨贵妃,故作此曲。曲调自身就具有哀伤的成分。
秋别:兹从《钦定四库全书·乐章集》。
凄切:凄凉急促。
长亭:古代在交通要道边每隔十里修建一座长亭供行人休息,又称「十里长亭」。靠近城市的长亭往往是古人送别的地方。
都门:国都之门。这里代指北宋的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
帐饮:在郊外设帐饯行。
留恋处:兹从《钦定四库全书·乐章集》。《强村丛书》本《乐章集》卷中作「留恋处」。按「方」为领起字,不宜简省。
无绪:没有情绪。
兰舟:古代传说鲁班曾刻木兰树为舟(南朝梁·任昉《述异记》。这里用做对船的美称。
凝噎(yē):喉咙哽塞,欲语不出的样子。一作「凝咽」,义同。
去去:重复「去」字,表示行程遥远。
暮霭(ǎi):傍晚的云雾。
沉沉:深厚的样子。
楚天:指南方楚地的天空。
「暮霭沉沉楚天阔」句:傍晚的云雾笼罩着南天,深厚广阔,不知尽头。
今宵:今夜。
经年:年复一年。
纵:即使。
风情:情意。男女相爱之情,深情蜜意。情,一作「流」。
更:一作「待」。
由于得到艺人们的密切合作,柳耆卿能变旧声为新声,在唐五代小令的基础上,创制了大量的慢词,使宋词开始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这首词调名《雨霖铃》,盖取唐时旧曲翻制。据《明皇杂录》云,安史之乱时,唐玄宗避地蜀中,于栈道雨中闻铃音,起悼念杨贵妃之思,「采其声为《雨霖铃》曲,以寄恨焉」。王颐堂《碧鸡漫志·卷五》云:「今双调《雨霖铃慢》,颇极哀怨,真本曲遗声。」在词史上,双调慢词《雨霖铃》最早的作品,当推此首。柳耆卿充分利用这一词调声情哀怨、篇幅较长的特点,写委婉凄侧的离情,可谓尽情尽致,读之令人於悒。
词的上阕写一对恋人饯行时难分难捨的别情。起首三句写别时之景,点明了地点和节序。《礼记·月令》云:「孟秋之月,寒蝉鸣。」可见时间大约在农历七月。然而词人并没有纯客观地铺叙自然景物,而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氛围的渲染,融情入景,暗寓别意。时当秋季,景已萧瑟;且值天晚,暮色阴沉;而骤雨滂沱之後,继之以寒蝉凄切:词人所见所闻,无处不凄凉。加之当中「对长亭晚」一句,句法结构是一、二、一,极顿挫吞咽之致,更准确地传达了这种凄凉况味。
前三句通过景色的铺写,也为后两句的「无绪」和「催发」设下伏笔。「都门帐饮」,语本江文通《别赋》:「帐饮东都,送客金谷。」他的恋人在都门外长亭摆下酒筵给他送别,然而面对美酒佳肴,词人毫无兴致。可见他的思绪正专注于恋人,所以词中接下去说:「留恋处、兰舟催发」。这七个字完全是写实,然却以精炼之笔刻画了典型环境与典型心理:一边是留恋情浓,一边是兰舟催发,这样的矛盾衝突何其尖锐!林和靖《相思令》云:「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欲平。」仅是暗示船将启碇,情人难捨。刘后村《长相思》云:「烟迢迢,水迢迢,准拟江边驻画挠,舟人频报潮。」虽较明显,但仍未脱出林词窠臼。可是这裏的「兰舟催发」,却以直笔写离别之紧迫,虽没有他们含蕴缠绵,但却直而能纤,更能促使感情的深化。于是后面便迸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二句。语言通俗而感情深挚,形象逼真,如在眼前。寥寥十一字,真是力敌千钧!後来传奇戏曲中常有「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的唱词,然却不如柳词凝炼有力。那么词人凝噎在喉的是什么话呢?「念去去」二句便是他的内心独白。词是一种依附于音乐的抒情诗体,必须讲究每一个字的平仄阴阳,而去声字尤居关键地位。这裏的去声「念」字用得特别好。清人万树《词律发凡》云:「名词转折跌荡处,多用去声,何也?三声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则独异。……当用去者,非去则激不起。」此词以去声「念」字作为领格,上承「凝噎」而自然一转,下启「千里」以下而一气流贯。「念」字後「去去」二字连用,则愈益显示出激越的声情,读时一字一顿,遂觉去路茫茫,道里修远。「千里」以下,声调和谐,景色如绘。既日「烟波」,又日「暮霭」,更曰「沉沉」,着色可谓浓矣;既曰「千里」,又曰「阔」,空间可谓广矣。在如此广阔辽远的空间裏,充满了如此浓密深沉的烟霭,其离愁之深,令人可以想见。
上阕正面话别,到此结束;下阕则宕开一笔,先作泛论,从个别说到一般,得出一条人生哲理:「多情自古伤离别」。意谓伤离惜别,并不自我始,自古皆然。接以「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一句,则为层层加码,极言时当冷落凄凉的秋季,离情更甚於常时。「清秋节」一辞,映射起首三句,前後照应,针线极为绵密;而冠以「更那堪」三个虚字,则加强了感情色彩,比起首三句的以景寓情更为明显、深刻。「今宵」三句蝉联上句而来,是全篇之警策,後来竟成为苏轼相与争胜的对象。據俞文蔚《吹剑录》云:「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衹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这三句本是想象今宵旅途中的况味:一舟临岸,词人酒醒梦回,衹见习习晓风吹拂萧萧疏柳,一弯残月高挂杨柳梢头。整个画面充满了凄清的气氛,客情之冷落,风景之清幽,离愁之绵邈,完全凝聚在这画面之中。比之上阕结尾二句,虽同样是写景,写离愁,但前者仿佛是泼墨山水,一片苍茫;这裏却似工笔小帧,无比清丽。词人描绘这清丽小帧,主要采用了画家所常用的点染笔法。清人刘融齋在《艺概》中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上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点染之间,不得有他语相隔,隔则警句亦成死灰矣。」也就是说,这四句密不可分,相互烘托,相互陪衬,中间若插上另外一句,就破坏了意境的完整性,形象的统一性,而後面这两个警句,就将失去光彩。
「此去经年」四句,构成另一种情境。因为上面是用景语,此处则改用情语。他们相聚之日,每逢良辰好景,总感到欢娱;可是别后非止一日,年复一年,纵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欣赏的兴致,只能徒增怅触而已。「此去」二字,遥应上阕「念去去」;「经年」二字,近应「今宵」,在时间与思绪上均是环环相扣,步步推进,可见结构之严密。「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益见钟情之殷,离愁之深。而归纳全词,犹如奔马收缰,有住而不住之势;又如众流归海,有尽而未尽之致。其以问句作结,更留有无穷意味,耐人寻绎。
柳词长于铺叙,有些作品失之于平直浅俗,然而此词却能做到「曲处能直,密处能疏,鼻处能平,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冯蒿菴《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论柳耆卿词》)。像「兰舟催发」一语,可谓兀傲排鼻,但其前后两句,却于沉郁之中自饶和婉。「今宵」三句,寄情于景,可称曲笔,然其前后诸句,却似直抒胸臆。前阕自第四句起,写情至为缜密,换头却用提空之笔,从远处写来,便显得疏朗清远。词人在章法上不拘一格,变化多端,因而全词起伏跌宕,声情双绘,付之歌喉,亦能奕奕动人。
明·李沧溟《草堂诗馀隽》:「千里烟波」,惜别之情已骋;「千种风情」,相期之愿又赊。真所谓善传神者。
清·贺黄公《皱水轩词筌》: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
清·周止菴《宋四家词选》: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沉挚处,往往出蓝。然耆卿秀淡幽艳,是不可及。
清·沈偶僧《古今词话·词话上卷》引俞文蔚《吹剑录》: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对曰:「柳郎中词,衹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
清·刘融斋《艺概·词概》:词有点,有染。柳耆卿《雨霖铃》云:「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现·唐季特《唐宋词简释》:此首写别情,尽情展衍,备足无馀,浑厚绵密,兼而有之。宋於庭谓柳词多「精金粹玉」,殆谓此类。词末馀恨无穷,馀味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