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中年以后存有较浓的好道之心,直到晚年才安家于终南山边陲。
兴趣浓时常常独来独往去游玩,有快乐的事自我欣赏自我陶醉。
间或走到水的尽头去寻求源流,间或坐看上升的雲雾千变万化。
偶然在林间遇见个把乡村父老,偶与他谈笑聊天每每忘了还家。
这首诗属于近体诗中的五律,是唐代山水田园诗人王右丞的代表作之一。诗中把退隐後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写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诗人兴致来了就独自信步漫遊,走到水的尽头就坐看行雲变幻,这生动地刻画了一位隐居者的形象,如见其人。同山间老人谈谈笑笑,把回家的时间也忘了,十分自由惬意,这是诗人捕捉到了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事例,诗把退隐後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写得有声有色,突出地表现了退隐者豁达的性格。平白如话,却极具功力,诗味、理趣二者兼备。
中岁:中年。
好(hào):喜好。
道:这里指佛教。
家:安家。
南山:即终南山。
陲(chuí):边缘,旁边,边境;南山陲,指辋川别墅所在地,意思是终南山脚下。
胜事:美好的事。
值:遇到。
叟(sǒu):老翁。
无还期:没有回还的准确时间。
全诗的着眼点在于抒发对自得其乐的闲适情趣的向往。开篇二句,由「中岁好道」「晩家南山」点明诗人隐居奉佛的人生归宿和思想皈依。「道」,指佛教。「中岁颇好道」,作者强调自己中年以後就厌恶世俗而信奉佛教。一个「颇」字,点明其崇佛的虔诚心态。「晚」字,意蕴丰富,既可以指「晚近」,也可以指「晚年」。如果是前者,「晚家南山陲」是对现实隐居生活的描绘;如果是后者,则是对自己晚景的构想。
山林的生活自在无比,兴致来临之际,每每独往山中信步闲走,那快意自在的感受衹有诗人自己能心领神会。「每」,表明「兴来独往」非常频繁,不是偶然为之。「独」,并非没有同调之人,事实上,诗人隐居之际不乏同调之人与其往来唱和,如张諲、裴迪等,此处当指诗人兴致一来就等不及邀人同往了,一个洒脱的隐者形象便展现到了读者面前。从字面意义上看,隐隐约约带有些落寞,但谁又能说这种情致不是件快乐的事呢?「胜事空自知」,亦然,一个「空」字,也许带有几分无奈与孤独,但诗人是陶醉于这种山林情趣间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即言「胜事」。在山间信步闲走,不知不觉中,已到了溪水尽头,似乎再无路可走,但诗人却感到眼前一片开阔,于是,索性坐下,看天上的风起云涌。一切是那样地自然,山间流水、白云,无不引发作者无尽的兴致,足见其悠闲自在。清人沈归愚赞曰:「行所无事,一片化机。」(《唐诗别裁集》)「行到水穷处」,让读者体味到了「应尽便须尽」的坦荡;「坐看云起时」,在体味最悠闲、最自在境界的同时,又能领略到妙境无穷的活泼!云,有形无迹,飘忽不定,变化无穷,绵绵不绝,因而给人以无心、自在和闲散的印象,陶渊明有诗云「云无心以出岫」(《归去来兮辞》),而在佛家眼裏,云又象征着「无常心」「无住心」。因此,「坐看云起时」,还蕴藏着一种「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禅机。简而言之,就是「空」,如果人能够去掉执着,像云般无心,就可以摆脱烦恼,得到解脱,得到自在,诗人在一坐、一看之际已经顿悟。再看这流水、白云,已是无所分别,达到了物我一体的境界。从结构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二句,对偶工稳,一贯而下,从艺术手法上看,此二句俨然是一幅山水画,是「诗中有画」也。
结句写作者在山间偶然碰到了「林叟」,于是无拘无束地跟其尽情谈笑,以致忘了时间,诗人淡逸的天性和超然物外的风采跃然纸上,与前面独赏山水时的洒脱自在浑然一体,使得全诗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意境。「偶然」二字,贯穿前後,却行迹全无,其实,「兴来独往」「行到水穷处,坐看雲起时」等,何尝不是「无心的偶然」呢?然诗人至此方藉「值林叟」点出「偶然」二字,可见艺术手段之高超。因为处处「偶然」,更显现出心中的悠闲自在。「谈笑无还期」结句自然,却暗藏哲理,诗人因为体悟到物我两忘、物我一体之境,从而忘记了那流迁无常的世俗世界,这是真正的「空」境。
这首诗没有描绘具体的山川景物,而重在表现诗人隐居山间时悠闲自得的心境。诗的前六句自然闲静,诗人的形象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他不问世事,视山间为乐土。不刻意探幽寻胜,而能随时随处领略到大自然的美好。结尾两句,引入人的活动,带来生活气息,诗人的形象也更为可亲。
《诗人玉屑》: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裏,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遊万物之表者也。山谷老人云: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王摩诘诗,顾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
《瀛奎律髓》:右丞此诗有一唱三叹不可穷之妙。
《王孟诗评》:无言之境,不可说之味,不知者以为淡易,其质如此,故自难及。
《批选唐诗》:迫近性情,悄然忘言。
《唐诗镜》:五六神境。
《唐诗归》:锺云:此等作衹似未有声诗之先,便有此一首诗,然读之如新出诸口及初入目者,不觉见成,其故难言。谭云:衹是作人,行径幽妙。
《唐诗解》:此堪号「结庐在人境」竞爽。
《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周弼为一意体,以纵横放肆,外如不整,中实应节也。何新之为高古体。僧慧洪曰:不直言其闲逸,而意中见其闲逸,谓之遗意句法。玩「偶然」二字,得趣幽深。陆钿曰:律合古,意趣非言尽。盖有一種悠然会心处,所见无非道也。
《唐诗评选》:清靡为时调之冠,亦令人欲割爱而不能。
《唐律消夏录》:「行」、「坐」、「谈」、「笑」,句句不说在别业,却句句是别业。「好道」两字,先生既云「空自知」矣,予又安能强下注脚?予友继庄先生曰:「此诗若衹作文字读,辜负先生慈悲不少。然文字三昧,必须于此等诗领会得,方有悟门。」「还期」一字,与「别业」略一照应。
《此木轩论诗汇编》:观其意若不欲为诗者,其诗之绝境乎?「胜事空自知」,正不容他人知。诗有两字诀,曰「无心」。
《古唐诗合解》:此诗不必粘题,亦不必分解,清微之至。
《唐诗成法》:一家别业之由。二别业。三四承一二。五六承三四。七八承五六结。无一语说别业,却语语是别业,神妙乃尔。以「中岁」生「晩家」,以「独往」生「自知」,以「行到」应「独往」,以「坐看」应「自知」,以「水穷」、「雲起」应「兴来」、「胜事」,以「林叟」、「谈笑」而用「偶然」字总应上,此律中带古法。
《唐诗意》:此诗言已造道之致,三联亦比体也。
《近体秋阳》:不脱落一切尘凡,便际此境界,未必有此领略。能此领略,道邪非邪?流对天然,占断终古。八句衹如一句,近体中纤纤出尘,夷犹入道,未有过于此作者。孟浩然雅以泉石自骄,却无此等一作,以虽立品高清,而天怀不如右丞之夷旷也。然而气格严举,孟又当过之矣。
《唐诗从绳》:此全篇直叙格。五六句法径直。此種句法不假造作,以浑成雅健为贵。通首言中岁虽参究此事,不免茫无着落,至晩年方知有安身立命之处。得此把柄,则行止洒落,冷暖自知,水穷雲起,尽是禅機,林叟闲淡,无非妙谛矣。以人我相忘作结,有悠悠自得之意。
《茧斋诗谈》:一气贯注中不动声色,所向惬然,最是难事。古秀天然,杜不能尔。
《唐诗别裁》:行所无事,一片化機。末语「无还期」,谓不定还期也。
《网师园唐诗笺》:一往清气(「兴来」四句下)。
《历代诗评注读本》:第三句至第八句,一气相生,不分转合,而转合自分,自是化工之笔。
《瀛奎律髓汇评》:冯钝吟:第二联奇句惊人。查初白:五六自然,有无穷景味。纪晓岚:此诗之妙,由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然不可以躐等求也。学盛唐者,当以此種为归墟,不得以此種为初步。又云:此種皆熔炼之至,渣滓俱融,涵养之熟,矜躁尽化,而後天機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拟而得者。无其熔炼涵养之功,而以貌袭之,即为窠臼之陈言,敷衍之空调。矫语盛唐者,多犯是病。此亦如禅家者流,有真空、顽空之别,论诗者不可不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