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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发布时间:2021-01-05 栏目:阅读 投稿:受伤的乐曲

我把医生从床上叫了起来。医生是位老年人,为人和气、慈祥。我对他说,我和我的一 个兄弟昨天下午到西班牙岛上去钓鱼,就在我们找到的一个木筏子上露宿。大约半夜里,他 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脚踢到了枪,枪走了火,一枪打中了腿。因此我们请他到那边去看一 看,诊治一下,还要他不必声张出去,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我们准备当晚回家,好让 家里人惊喜一下。

“你们家的人都是谁啊?”

“费尔贝斯家,是住在下边的。”

“哦,”他说。隔了一分钟,他说,“你刚才说的他是怎么受的伤啊?”

“他做了一个梦,”我说,“就挨了一枪。”

“奇怪的梦。”他说。

他就点了灯笼,拿起药箱,我们就出发了。不过他一见到那只独木舟,就不喜欢这条独 木舟那个模样,——说船只能坐一个人,坐两个人恐怕不大安全。我说

“哦,你不用害怕,先生,这条船能坐我们三个呢,还绰绰有余。”

“怎么三个?”

“啊,我,西特,还有——还有——还有枪,我的意思是指这个。”

“哦。”他说。

不过他在船边上踩了踩,晃了一晃,随后摇了摇脑袭,说最好由他在附近找一条大一些 的船,不过,附近的船都是锁上、拴好了的,所以他只得坐我们的那条独木舟,要我在这里 等他回来,我也可以在附近继续找一找,或者最好是到下边家里走一走,好叫他们对惊喜有 个准备。要是我愿意的话。不过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把怎样能找到我们的木筏子对他说 清楚了,他就划船走了。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念头。我对自个儿说,万一他不能象俗话所说,羊尾巴摇三摇,很快 就把腿治好,那怎么办?万一得花三四天呢?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只是躺在那儿,由 着他把秘密泄露出去么?不行,先生,我知道我该怎么干。我要等在这里,等他回来。如果 他说他还会再去,我就跟他去,就是我得泅水过去也得去。随后我们就要抓住他,把他绑起 来,不放他走,松了木筏子往下游漂去。等他把汤姆治好了,我们会重重地酬谢他,把我们 的所有一起掏给他都行,然后放他回到岸上。

于是我就钻到一个木材垛里睡了一会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移到我的头顶上了!我立 刻朝医生家奔去,人家说他晚上什么一个时辰出诊的,至今未归。我就寻思,这样看来,汤 姆的病情恐怕很不好,我得马上回岛上去。于是我转身便走,刚到转弯的街角,一头差点儿 撞到了西拉斯姨夫的肚子上。他说:

“啊,汤姆你这个流氓,这一阵子,你哪里去啦?”“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啊,”我 说,“光只是追捕那个逃跑的黑奴啊——我和西特两个。”

“你究竟去了哪儿?”他说,“你姨妈担心得不得了啊。”“她不用担心嘛,”我说, “我们不是好好的嘛。我们跟在大伙儿和狗的后面。不过他们冲到前面去了,我们就找不到 他们了。可是我们仿佛听到在河上发出的声音,我们就找着了一只独木船,在后面追上去, 就划过河去,可就是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们就沿了对岸往上游慢慢划,到后来,划得累了, 没有力气了,就把独木舟系好,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一个钟头前才醒来,随后划到了这边 来,好听听消息。西特到邮局去了,看看能否听到什么消息,我呢,四处遛遛,给我们买些 吃的,我们正要回家转呢。”

我们便往邮局走去,去“找”西特不过正如我意料中的,他不在。老人呢,他从邮局 收了一封信。我们等了相当久,可是西特并没有来。老人说,走吧,让西特玩够后步行回家 吧,或是坐独木舟回去,我们可要坐马回去。我要他答应把我留下来,等等西特,可就是说 不通。他说,不必等了。还说我得跟他一起回去,好叫萨莉阿姨看看我们是好好的。

我们一到家,萨莉阿姨高兴得又笑又哭,搂住了我,给我不疼不痒地揍了几下子。还 说,等西特回来,也要这样揍他一顿。

家里可挤满了农民和他们的娘儿们,是来吃饭的。这样唠唠叨叨没个完的场面,可是从 没见过。霍区基斯老太特别饶舌,场上只听见她的声音。她说:

“啊,费尔贝斯妹子,我把那间小屋兜底翻身搜了一遍,我确信,那个黑奴准是疯啦。 我对顿勒尔妹子就是这么说的——顿勒尔妹子,我不是这样说的么?——妹子啊,他是疯 啦,——这就是我说过的话。你们全都听到了我说的话:他是疯啦,我说。一切的一切说明 了这一点,我说。你看看那磨刀石吧,我说。有谁能告诉我:一个脑子清醒的人会在磨刀石 上刻下这么多的疯话。这儿刻着什么一个人的心破碎了。那里又说在这儿苦熬了三十七个年 头,诸如此类的。还说路易的私生子什么的,尽是这些胡话。他准是疯啦,我说。我一开头 就是这么说的。在中间是这么说,到最后也还是这么说,始终是这么说——那个黑奴是疯啦 ——疯得跟尼鲍顾尼愁①一个样,我说。”

①指《旧约·但以理书》中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不听但以理的忠告,上帝使之 丧失理智,这里是说话的乡下老太太胡乱拼的音。

“还看看那个破布条搞成的绳梯吧,霍区基斯大姐,”顿勒尔老太说。“天知道他想用 这个干——”

“我刚才跟厄特巴克大姐说的就是这样的话,这你可以问问她本人嘛。只要看一看那 个破布条绳梯,她,她,我说,是啊,只要看一看这个我说——他能用来干什么我说。 她,她,霍区基斯大姐,她,她——”

不过,天知道他们怎么能把这块磨刀石弄进去的?又是谁挖搁了这个洞?是谁——”

“我恰恰正是说的这些话,奔洛特大哥!我刚才说的——把那碟子糖浆递给我,好不 好?——我刚才对顿拉普大姐说的正是:他们怎样把磨刀石弄进去的?我说。别忘了,还没 有人帮忙——没有人帮忙!怪就怪在这里!别跟我这么说吧,我说。一定有人帮忙的,我 说。而且有很多很多的人帮忙,我说。有十来个人帮那个黑人的忙。我非把那边每一个黑奴 的皮剥掉不行,不过我先得查清楚究竟是谁干的,我说,而且,我说,——”

“你说十来个!——四十个也干不了那一桩桩,一件件啊。看看那些小刀做的锯子什么 的,他们做起来有多费事?再看看用这个锯断的床腿吧,需得六个人干一星期才干得了!再 看看那用稻草装成的在床上的黑奴吧,再看看——”“你说得不错,海托华大哥!我刚才还 对费尔贝斯大哥他本人说的,正就是这个出,知道吧?霍区基斯大姐,你又怎么看?费尔贝 斯大哥,你又想到了什么我说。想到了这床腿竟然会这样被锯断,是吧?想一想吧,我 说。我断得定,床腿不会自己断的,我说——是有人锯断的,我说。我就是这么个看法,你 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也许不重要,我说不过,既然情况如此,我就是这么个看法,我 说。如果你能提出一个更好的说法,让他提出来好了,我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跟顿拉 贝大姐说了,我说——”

“说来真见鬼,要干完所有这些活儿,须得一屋子挤得满满的黑奴,用四个星期,每晚 每晚地干,费尔贝斯大姐。看看那件衬衫吧,——上面密密层层地蘸着血写满了非洲神秘的 字母。准定是有一木筏子的黑奴几乎夜夜在干这个。啊,谁能把这个读给我听,我愿意给他 两块大洋。至于写了这些的那批黑奴呢,我保证要抽他们——”

“说到有人帮他们,玛贝尔斯大哥!啊,依我看,要是你在这间屋里耽过一阵,你准会 这么想的。啊,他们凡是能偷到手的都偷了——你别忘啦,可我们还一直在时时刻刻地看着 呐。他们干脆在晾衣绳上把衬衫偷走。说到他们用来做绳梯的床单,他们已经偷了不知多少 回啦。还有面粉啊,蜡烛啊,烛台啊,调羹啊,旧的暖炉啊,还有我如今已经记不起来的上 千种东西,还有新的印花布衣服啊等等的。可我和西拉斯,还有我的西特和汤姆,还日日和 夜夜看守着、提防着呢,这些我都对你说过了。可是我们没有一个能抓住他们的一根毛,或 者见到过他们人,或者听到过他们的声音,而如今到了最后一刻,啊,你看吧,他们竟然能 溜之大吉,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呢;还竟然敢于作弄我们,并且还不只作弄了我们,还作弄 了印第安领地的强盗,并且终于把那个黑奴太太平平地弄走了,即便立即出动了十六个人、 二十二条狗拼命追踪也无济于事!我告诉你吧,这样破天荒的事,我确实是闻所未闻。啊, 就是妖魔鬼怪吧,也做不到这么巧妙、这么漂亮。依我看,一准是妖魔怪鬼在施展法术—— 因为,我们的狗,这是你知道的,没有比这些狗更机灵的了,可是连他们的踪迹也没有嗅出 来!你有本事的话,不妨把这个解释给我听听。要是你有本事的话!——你们随便哪一位!”

“啊,这真是把人难倒了——”

“老天!我从未——”

“天啊!我可还不——”

“毛贼和——”

“天啊,我真怕住在这样的一个——”

“怕住在——是啊,我吓得简直既不敢上床,又不敢起床,躺下来也不是,坐着也不 是,里奇薇大嫂!啊,他们还会偷——老天爷,昨晚上,到半夜时刻,我吓成了什么样子, 你们连想也想不出来哩。要是我说,我不怕他们把家里的什么人都偷走,那只有天晓了!我 简直到了这么个地步啦。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如今,在大白天,我当时那种情形仿佛太傻 了,可是在昨晚上,我对我自个儿说,我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在楼上那间冷冷清清的房间里 睡着呢。老天在上,现在我可以说了,当时我慌乱到了极点,我偷偷上了楼,把他们锁在了 房间里!我就是这么干了的。换了别人,谁都会这么干啊。因为,你知道,人要吓成这个样 子,而且吓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糟,你的脑袋给吓懵了,你就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 来。到了后来,你会自个儿寻思,假如我是个男孩,独自在那里,门又没有上锁,那你— —”她说到这里停住了,神情显得有点儿惶惑,慢慢地转过头来,当眼光落到我身上时—— 我站了起来,出去遛达一会儿。

我对我自个儿说,关于那天早上我怎样没有在房间里的事,要是我能走出去,找个地 方,好好想一想,我就能解释得更圆些。于是我就这么办了。不过我并没有走远,不然的 话,她会找我的到了傍晚,大伙儿都走了,我就转回家,对她说:当时喧闹声,枪声把我 和西特吵醒了,门又是上了锁的,我们想要看一看这场热闹,便顺着避雷针滑了下来。我们 两人都受了点儿伤,不过这样的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干了。随后我把先前对西拉斯姨父说过 的那一套话,对她说了一通。她就说,她会饶了我们的,也许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又谈到了人们对男孩子该怎么看,因为据她说,男孩子嘛,全都是冒失鬼。既然没有受到伤 害,她该为了我们活着,一切平平安安,她仍跟我们在一起等等,好好感谢上帝,不必为了 过去的事烦神了。所以她亲了亲我,拍拍我的脑袋,又自个儿沉思幻想起来了。没多久,她 跳将起来说:

“啊哟,天啊,快天黑了,西特还没有回来哟!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啊?”

我看到机会来了,便一纵身说:

“我马上到镇上去,把他找回来。”

“不,你不用去,她说。“你待在原地别动。一回丢一个,就够糟的啦。要是他不能回 来吃晚饭,那你姨父会去的。”

果然,吃晚饭时还没见他来。所以一吃过晚饭,姨父就出去了。

姨父十点钟左右回来的,显得有些神情不安。他没有找到汤姆的踪影。萨莉阿姨就大大 不安起来,西拉斯姨父说,不用担什么心——男孩嘛,就是男孩,明早上,你准定会看到 他,身体壮壮实实,一切平安无事。她于是只得安下心来。不过她说,她要等他一会儿,还 要点起灯来,好叫他能看到。

随后我上楼睡觉时,她跟着我上来,替我掖好被子,象母亲一般亲热,这叫我觉得自己 太卑鄙了,连她的脸我都不敢正视一下。她在床边上坐了下来,和我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 说西特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她仿佛说到西特就是爱说得没有个完。她再三再四问 我,要我说说,认为西特会不会死了,或者受了伤,或者落水了,这会儿说不定躺在什么个 地方,或者受了伤,或者死了,可她却不能在边上照看他。说着说着,眼泪暗暗淌了下来。 我就对她说,西特是平安无事的,准定会在早上回家来的。她呢,会紧紧握着我的手,或者 亲亲我,要我把这话再说一遍,还不停地要我把这话再说一遍,因为说了她就好受一些。她 实在是太苦啦。她临走的时候,低头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沉稳而温柔。她说:

“门不锁了,汤姆。还有窗,还有避雷针。不过你准会乖乖的,对吧?你不会走吧?看 在我的份上。”

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急于见到汤姆,多么急于出去。不过,在这以后,我就不会出去 了,说什么也不出去了。

不过嘛,她是在我的心上,汤姆呢,他也在我的心上,所以我睡得不安生。在夜晚,我 两次抱住了避雷针滑了下去,轻手轻脚绕到前门,从窗子里看到她在蜡烛火边上眼睛朝着大 路,眼泪在眼眶里转。我但愿我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但是我做不到,只能暗暗发誓从此决不 再做什么叫她伤心的事了。到清晨我第三回醒来,便溜了下来。她还在那里。蜡烛快要熄灭 了,她那飘着白发的头托在手上,她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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