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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娜五-六

发布时间:2021-01-05 栏目:阅读 投稿:潇洒的花卷

娜娜

游艺剧院里,正在上演《金发一爱一神》,这出戏现在已经演到第三十四场了。第一幕刚刚演完。在演员休息室里,扮演小洗衣妇的西蒙娜,站在一面镜子前,这面镜子是安装在一张蜗形脚桌子上面的。桌子两边,均有一扇角门,斜对着通往演员化妆室的走廊。她独身一人在端详自己,用一只手指在眼睛下轻轻涂抹,竭力把自己装扮得更好一些。镜子两边的煤气灯,发出强烈的光芒,把她身上照得暖和和的。

“他来了吗?”普律利埃尔问道,他刚刚走进来,穿着瑞士海军上将制一服,身佩一把军一刀,脚穿一双大皮靴,头顶上插着一大撮翎一毛一。

“谁呀!”西蒙娜问道,身一子一动也不动,只是对着镜子笑,注视着自己的嘴唇。

王子。”

“我不知道,我就下楼……啊!他会来的。他不是每天都来嘛!”

普律利埃尔走到桌子对面的壁炉旁边,壁炉里燃着焦炭;壁炉两边各有一盏煤气灯,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他抬头看看左边的时钟和右边的晴雨计,上面都饰有镀金的狮身人面像,时钟和晴雨计都是拿破仑时代的款式。接着,他往一张很大的扶手椅里一躺,椅子上的绿绒套历经四代演员的使用,已经发黄了。他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眼睛模模糊糊,那副疲乏而又顺从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演员,正在等待上场。

博斯克老头也来了。他拖着脚步,咳嗽着,身穿一件黄一色一旧外套,外套的一个角从肩上滑一下来,露出扮演达戈贝尔特王穿的饰金银箔片的上衣。他把王冠往钢琴上一搁,一声没吭,怏怏不悦地跺了一会脚,不过,样子还像是诚实人。他的双手有些颤一抖,这是饮酒后的最初征兆。而他那长长的银须,却给那副酒鬼的红红的面孔上,增添了可尊敬的外貌。在寂静中,骤然下起暴雨,雨点打在朝向庭院的那扇方形大窗户的玻璃上,他做了一个厌烦的手势。

“这鬼天气!”他嘟囔道。

西蒙娜和普律利埃尔没有动。四五幅风景画、一幅演员韦尔一内一的肖像被煤气灯熏黄了。

一根柱子上雕刻着波蒂埃的半身像,他是当年游艺剧院的光荣,现在一双眼睛茫然注视着。

这时外边传来哇啦哇啦的说话声。原来是丰唐,他穿着第二幕上场的戏装,扮演一个漂亮公子,浑身上下都是黄一色一,连手套也是黄的。

“喂!”他手舞足蹈地喊着,“你们不知道吧?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

“是吗!”西蒙娜问道,一边笑着走过去,好像被他的大鼻子和滑稽的大嘴巴吸引住了,“你的圣名叫阿喀琉斯①吧?”

①希腊神话中密耳弥多涅人国王珀琉斯和海中仙女忒提斯的儿子。阿喀琉斯出生后,忒提斯为使他长生不老,每到夜间把他放在天火里,还捏住他的脚踵,把他倒浸在斯提克斯河(冥河)中,使他刀箭不入,因脚踵未沾到河水,在特洛伊战争中,脚踵中箭而身亡。

“一点不错!……我要让人告诉布龙太太,让她在第二幕演完时,拿香槟酒上来。”

远处响起了铃声。悠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然后又响起来。当铃声停止时,听见一个人在楼梯上跑上跑下叫喊着,最后喊声消失在走廊里:“第二幕上场喽!……第二幕上场喽!……”这喊声越来越近,一个一色一苍白、矮个头男人走过演员休息室的每个门口,拉高尖尖的嗓门嚷道:“第二幕上场喽!”

“真棒!香槟酒!”普律利埃尔说道,他似乎没听到那叫喊的声音,“你好吧!”

“我要是你,我就叫人送咖啡来。”博斯克老头慢吞吞说道,他坐在一条绿绒软垫长凳上,头倚在墙上。

西蒙娜说应当让布龙太太收小费。她拍着手,显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把目光死命盯着丰唐丰唐戴着山羊面具,眼睛、鼻子、嘴巴动个不停。

“啊!这个丰唐!”她喃喃说道,“只有他才能演这个一色一,只有他才能演这个一色一!”

演员休息室的两扇门朝向走廊,一直敞开着,走廊直通后台。发黄的墙壁被一盏看不见的煤气灯照得通亮,墙上飞快地闪动着一个个人影,有身穿戏装的男人,有身着披肩的半一裸一一体女人,还有在第二幕中演群众角一色一的全体演员,以及光顾“黑球咖啡馆”的低级舞场的那伙人。在走廊的一头,可以听见演员踏着五级木板梯级下楼去舞台的声音。高个儿克拉利瑟跑过时,西蒙娜叫她,她回答说,她马上就回来。她果然马上就回来了,她穿着虹神的薄薄紧身上衣,披着虹神的披肩,冷得浑身直打哆嗦。

“哎呀!”她说道,“这里不暖和,我把一毛一皮大衣留在化妆室里了!”

随后,她站到壁炉前面去烤一腿一,拖到大一腿一的紧身上衣被火光映成玫瑰一色一,闪闪发光。

王子来了。”她又说了一句。

“啊!”其他人都惊奇地叫起来。

“是啊,我刚才跑过去就是为了这事,我想去看一看……他坐在右首台口第一个包厢里,就是星期四坐的那个包厢。嗯?一周一内一他第三次来看戏了。这个娜娜真走运……我还打过赌,说他不会再来了呢。”

西蒙娜刚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被演员休息室旁边发出的又一阵声音盖下去了。催场员拉高嗓门在走廊里大声叫道:“敲过开场锣啦!”

“来过三次啦,真够呛,”西蒙娜刚等到能开口时说道,“你们知道,他不肯到她家里去,而要把她带到自己家里。听说这要让他花不小代价呢。”

“当然罗!人家出去价钱总要高一些嘛!”普律利埃尔怪声怪气地说着,一边站起来,往镜子里看了一眼,自我欣赏一下被包厢里的观众宠一爱一的美男子的仪表。

“敲过锣了!敲过锣了!”催场员不停喊着,喊声渐渐减弱,他跑遍了每层楼,每道走廊。

丰唐知道王子娜娜第一次接触的情况,于是,他就把详细情况告诉了两个女人。她俩紧紧一靠在他的身边,当他弯着身一子讲到一些细节时,她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博斯克老头一动也不动,露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对这类事情毫无兴趣。他在抚一摸一着一只红一色一肥猫,那猫静静地蜷缩在一张长椅子上。抚一摸一到后来,他竟然把它抱在怀里,他那善良、温一存的面容,颇像一个年老糊涂的国王。猫把背拱得高高的,接着嗅了好一阵子他长长的白胡子,大概厌恶白胡子上的胶水味,又回到长椅子上,把身一子缩成一一团一睡觉了。博斯克仍然是那副严肃而沉思的样子。

“喝点香槟酒倒没关系,我要是你,我要喝咖啡馆里的香槟酒,那里的香槟酒好一些。”丰唐刚讲完故事,博斯克突然对他说。

“开场啦!”催场员拖着破锣般的嗓子叫道,“开场啦!开场啦!”

叫一声停止了,这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走廊的门骤然打开了,传来了一阵音乐声和在远处发出的嘈杂声。于是,有人把门一关,塞垫料的门扉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一片宁静又笼罩了演员休息室,寂静得好像离掌声四起的演出厅足有百里之遥。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还在谈论娜娜娜娜总是慢吞吞的!昨天她又误了上场。这时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姑一娘一伸头向屋里张望,她们立刻住口了,接着,她发觉自己找错了房间,就向走廊的另一头跑去。她是萨丹,头戴帽子,脸上蒙着面纱,装扮成一副来找人的样子。“一个道地的婊一子。”普律利埃尔咕哝道,一年来,他在游艺咖啡馆经常见到她。于是西蒙娜对大家说,娜娜是怎样认出她昔日寄宿学校的同学萨丹的,怎样对她着了迷,又怎样缠住博尔德纳夫,要求他把自己推上舞台。

“喂,晚上好!”丰唐一边说,一边同刚进来的米尼翁和福什利握手。

博斯克老头也伸出手来同他们握手,而两个女人则拥抱了米尼翁。

“今晚观众看得起劲吧?”福什利问道。

“啊!好极了!”普律利埃尔回答,“观众看得着迷喽!”

“喂!孩子们,”米尼翁提醒道,“轮到你们上场啦!”

他们知道了,不过还要等一会儿。他们要到第四场才上场呢。只有博斯克本能地站远来,他是老演员,演戏很卖力,他准备上场。就在这时候,催场员来到了门口。

“博斯克先生!西蒙娜小一姐!”他叫道。

西蒙娜匆匆把一件皮袄往肩上一披,就出去了。博斯克不慌不忙地去找他的王冠,然后往前额上一戴,再用手一拍。随后,他穿着拖到地上的长袍,步履蹒跚地走了,嘴里嘀咕着,一副不高兴的样子,像被人打扰了似的。

“你最近的那篇文章写得很好,”丰唐对福什利说道,“不过,你为什么说喜剧演员都一爱一虚荣呢?”

“是啊,亲一爱一的,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米尼翁嚷道,他用粗一大的手往记者瘦削的肩上一拍,他被拍得腰都弯了。

普律利埃尔和克拉利瑟几乎失声大笑起来。一个时期以来,全体演员对在后台发生的滑稽事情很感兴趣。米尼翁对他妻子的朝三暮四很恼火,看到福什利带给他们夫妻的仅仅是一些引起争论的广告一性一小文章,于是他便想出一种方法来进行报复,那就是对他表示过分亲一热。每天晚上,他在台上碰到福什利时,就对他拍拍打打,好像亲一热得很,而福什利在米尼这个巨人旁边,则显得很孱弱,为了不跟罗丝的丈夫闹翻脸,他不得不强笑忍受着。

“啊!好家伙,你侮辱了丰唐,”米尼翁跟他开玩笑,说道,“当心!一,二,嘭!打在一胸一口上了!”

他做了一个击剑时冲一刺的动作,对他这样一击,福什利脸一色一变得苍白,一时说不出话来。克拉利瑟向其他人眨眨眼睛,示意罗丝。米尼翁正站在演员休息室门口。罗丝已经看到了刚才的情景。她径直向新闻记者走去,仿佛没有看见她的丈夫似的;她身穿娃娃服装,一裸一露着双臂,踮起脚尖,把额头送上去让记者亲一吻,如同孩子撅嘴撒娇一样。

“晚安,宝贝。”福什利说道,亲切地吻了她一下。

这是对福什利的痛苦的补偿。米尼翁对这个吻装着没看见。因为在剧院里,大家都可以吻他的老婆。但是,他笑了一下,向新闻记者瞟了一眼;罗丝这样同他对着干,福什利肯定还要吃大亏的。

朝向走廊的带软垫的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一直传到演员休息室里。西蒙娜演完后走了进来。

“哦!博斯克老头演得真棒!”她叫道,“王子简直笑弯了腰,他同其他人一齐鼓掌,好像他是被雇来捧场似的。喂!你认识坐在台口包厢里王子旁边的那个高个子先生吗?他真是个美男子,神态多么庄重,颊髯美极了。”

“他是缪法伯爵,”福什利回答道,“我知道前天王子在皇后那里邀请他今晚吃晚饭……晚饭后,他带他出来散散心。”

“哦!他原来就是缪法伯爵,咱俩认识他的岳父,不是吗?他叫奥古斯特?”罗丝对米尼翁说,“你知道,他就是舒阿尔侯爵,我不是到他家里唱过歌吗?……恰巧他也在这里看戏,我看见他了,他坐在包厢的后排。他是上了年纪的人了……”

普律利埃尔刚刚插上他那一大撮翎一毛一,这时转过头来叫她:“喂!罗丝,该我们上场喽!”

她跟丈夫的话还未说完,就跟随他走了。这时,剧院门房布龙太太走到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花。西蒙娜开玩笑说,这束花是不是送给她的;但是女门房没有吭声,用下巴指指走廊尽头娜娜化妆室。这个娜娜,简直被埋在花里了。接着,布龙太太走回来,交给克拉利瑟一封信,她随口轻轻骂了一声。又是拉法卢瓦兹这个讨厌鬼写来的!他这个男人,就是缠住她不放!当她知道他还在门房那儿等她时,她大嚷道:“告诉他我演完这一幕就下来……我要叫他吃我的耳光。”

丰唐匆匆跑过来,连声说道:“布龙太太,听我说……听清楚啦,布龙太太……幕间休息时,拿六瓶香槟酒来。”

催场员又气喘吁吁地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家都上场啦!……丰唐先生,轮到你上场喽!快点!快点!”

“知道喽,知道喽,我就去,巴里约老爹。”丰唐惊慌失措地回答着。

随后,他跑上去追着布龙太太,又叮嘱一遍:“嗯?!说定了,六瓶香槟酒,幕间休息时拿来,送到演员休息室……今天是我的圣名瞻礼日,由我付钱。”

只听裙子一阵窸窣响,西蒙娜和克拉利瑟走了。屋子里又寂静下来。当朝向走廊的门发出一声闷响关上后,又下起阵雨来,雨滴打在窗户的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打破了演员休息室的一片沉静。巴里约这个一色一苍白的矮老头,在剧院里跑龙套已经三十年了,他随便地走近米尼翁,把打开的鼻烟盒递给他。他总是在楼梯上和化妆室的走廊里奔走如梭,他献上鼻烟盒,让人吸吸鼻烟,这样他就好休息片刻。还有娜娜太太——他是这样称呼她的,他还没有叫她呢,她是一贯自一由放任,我行我素,对处罚毫不在乎,总是想误场就误场。他去叫她时却停下了脚步,他很惊讶,喃喃地说:“瞧!她准备上场啦,她出来了……她大概知道王子来了。”

娜娜果真出现在走廊里,她身穿女鱼贩子服装,胳膊、面孔白皙,眼睛下面抹了两块玫瑰红斑。她没有进来,只向米尼翁和福什利点点头。

“你们好,你们都好吧?”

只有米尼翁去握了她伸过来的手。随后,娜娜继续神态庄重地往前走,女服装员一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不时弯下一身一子,抹平她裙子上的皱褶,萨丹殿后,紧跟在服装员的后面;她竭力装出一副情绪正常的样子,实际上她心里烦恼透了。

“斯泰一内一呢?”米尼翁突然问道。

“斯泰一内一先生昨天到卢瓦雷去了,”巴里约正要回到舞台上去时,说道,“我想他要在那儿买一座乡间别墅。”

“啊!对了,我知道,是为娜娜买的。”

米尼翁脸一色一变得一陰一沉。这个斯泰一内一,曾经许愿给罗丝买座公馆!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啥!

算了,犯不着跟任何人闹别扭,另找机会就是了。米尼翁心绪不宁,但仍然露出高傲的样子,在壁炉和蜗形脚桌子之间踱来踱去。现在演员休息室里只剩下他和福什利两人了。新闻记者疲惫不堪,深深躺在一张大扶手椅里。他静静地呆在那儿,眼皮半睁半闭,米尼翁踱步走过他面前时,总要瞟他一眼。每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时,米尼翁压根儿不想对他拍拍打打;既然没有一个人看到这个场面,拍拍打打有什么意思呢?由他自己扮演嘲弄人的丈夫这种角一色一,仅仅为了给自己取乐,实在毫无意思。福什利可以这样休息几分钟,他很高兴。他懒洋洋地把脚伸到炉火前,眼睛凝望上方,从晴雨表一直望到挂钟。米尼翁踱步时,突然在波蒂埃的半身像前停下脚步,心不在焉地看着那尊半身像,然后转过身,回到窗户前面,窗外院子里一块地方黑一洞一洞的。雨已停了,屋里一片沉静,炭火和煤气灯的火焰般的光芒散发出大量热量,使屋里更加寂静了。听不到后台一点声音。楼梯上和各条走廊里死一般地沉静。这是一幕戏接近尾声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这时全体演员在台上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进行最后的演唱,阒无一人的演员休息室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嗡嗡声中沉睡了。

“啊,这些家伙!”突然,博尔德纳夫用嘶哑的嗓子叫道。

他刚来到,便破口大骂两个女群众演员,因为她们装傻,差点跌在舞台上。当他瞥见米尼翁和福什利时,便跟他俩打招呼,告诉他们王子刚才表示,在幕间休息时,他要到娜娜化妆室来,向她表示祝贺。但是,就在他带着米尼翁和福什利走向舞台时,舞台监督走了过来。

“你去狠狠地惩罚一下费尔南德和玛丽亚这两个废物!”

博尔德纳夫气急败坏地说道

随后,他平静下来,竭力摆出一副高贵家长的尊严架势,他用手帕揩揩脸,接着说道:“我去迎接王子殿下。”

在经久不息的雷鸣般的掌声中,幕布徐徐降落下来,演员们随即乱哄哄地退场。舞台上的光线昏昏暗暗,因为台口的成排脚灯已经熄灭了。主要演员和群众演员仓促回到他们化妆室里,置景工人们火速撤走布景。然而,西蒙娜和克拉利瑟仍然滞留在舞台的后边,在悄声谈话。刚才演出时,她们利用念台词中间的空隙时间,商定了一件事情。克拉利瑟经过一番周密考虑,不想去见拉法卢瓦兹,这个人下不了决心放弃她,去与加加要好。西蒙娜将去向他解释,一个男人不能这样缠住一个女人不放。最后,她答应去转达克拉利瑟拜托的事。

于是,西蒙娜还没有脱一下演喜歌剧中的洗衣妇的戏服,就披了件皮袄,踏上那道狭窄的旋转楼梯,这道楼梯的梯级上满是油垢,两边的墙壁很潮一湿,楼梯直通到门房室。这个房间位于供演员上下的楼梯与通往经理室的楼梯之间,左右两边是两大块玻璃隔板,看上去颇像一只硕一大的透明灯笼,里边点着两盏闪闪发光的煤气灯。房间的一只架子上,堆满了信件和报纸,桌子上放着几束等人来取的鲜花,旁边是一些忘记拿走的脏盘子,还有一件女门房正在锁补扣眼的旧女短上衣。在这间杂乱无章的楼梯下的小房间的中间,几位上流社会的先生戴着手套,衣冠整齐,坐在四张旧草垫椅子上,个个露出一副漫不经心、听其自然的样子。

每当布龙太太带着答复从舞台上下来,他们便迅速转过头来看看。这一次她刚把一封信交给一个年轻人,他迅即走到前厅里,在煤气灯光下,匆匆忙忙打开信,霎时脸一色一微微变白。他看到信里仍然是那句话,他在这个地方这样的信不知收到过多少次了:“今天晚上不行,亲一爱一的,我有事。”拉法卢瓦兹坐在里边的一张椅子上,椅子在桌子和炉子中间;他似乎决心夜里呆在那儿不走了,然而,他有些局促不安,他把两条一腿一缩回来,因为一窝小黑猫在他身边拼命钻来钻去,那只老母猫则坐在他的后边,用它的黄眼睛盯着他看。

“哟!是你呀,西蒙娜小一姐,你有什么事吗?”女门房问道。

西蒙娜请她把拉法卢瓦兹叫出来。但是,布龙太太不能马上为她效劳,因为她在楼梯口,安放了一长溜柜子,开了一个小酒吧,幕间休息时,那些群众演员都来这儿喝酒。这时就有五六个大汉,还穿着“黑球咖啡馆”化装舞会里穿的服装,他们渴得要命,在那里匆匆忙忙喝酒,布龙太太忙得晕头转向。壁柜里点着一盏煤气灯,一张锡面桌子和几块搁板,搁板上面摆着已开了盖子的酒瓶。只要把这个脏乎乎的房间的门一打开,就有一股浓浓的酒味飘出来,里面还掺杂着门房室里的残羹剩菜的怪味和桌子上鲜花的扑鼻香味。

“那么,”女门房接待完群众演员后,说道,“你要找的是那边那个棕一色一头发的矮个子先生吗?”

“不是他,别叫错人!”西蒙娜说道,“是坐在炉子旁边的那个瘦子,你的母猫正在闻他的一裤一子呢。”

布龙太太听清楚后就把拉法卢瓦兹带到前厅里,而另外几位先生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等待。那几个穿戏服的群众演员正沿着楼梯边走边喝酒,他们互相打闹,用醉汉的嘶哑嗓门说说笑笑。

在楼上的舞台上,博尔德纳夫正在对布景工人一大发雷霆,他们还未把布景撤完。他们是故意这样做的,好在王子来时,让一个背景屏碰到他的头上。

“往上拉!往上拉!”工头大声嚷道。

背景幕布终于拉上去了,舞台上空空的。米尼翁一直盯住福什利,又抓住机会对他又推又撞。他用粗一壮的胳膊把他挟得紧紧的,大声嚷道:“当心啊!这根吊杆差点把你砸碎喽。”

接着,他把福什利抱起来,摇来摇去,然后把他放到地上。福什利见布景工们捧腹大笑,气得脸一色一发白;他的嘴唇颤一抖着,他刚要翻脸时,米尼翁又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亲一热地拍着他的肩膀,差点把他拍成二截,他说道:“我可关心你的健康啊!……唉呀!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完啦。”

这时只听一阵低语声:“王子王子!”于是,每个人都把目光转向大厅的小门口。但是大伙看见的只是博尔德纳夫的圆一滚滚的肩背和他那屠夫般的脖子。他频频点头哈腰,弯腰时,背上的肉鼓得高高的。随后,王子出现了。他身材高大,身一体健壮,胡子金黄,皮肤白一里一透一红,颇具风一流、健壮公子哥儿的高雅气派。他的四肢健壮发达,从他那合身的礼服上可以看出来。他身后跟着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剧院的这块地方光线暗淡,这几个人被大批竞相观看王子者的晃动的影子淹没了。面对这位王后之子,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博尔德纳夫讲话时用耍狗熊人的语调,装得很激动,声音颤颤一抖抖。他反复说道:“请殿下跟我来……请殿下走这边……请殿下当心……”

王子从容不迫,兴致甚浓,不时停下脚步,观看布景工人干活。他们刚把布景照明灯放下来,这排煤气灯外面都罩着铁丝网,吊在高处时可向舞台洒下一大片亮光。缪法从未到过戏院后台,因此特别感到惊奇,又有点不自在,心里几分踌躇又几分害怕。他抬头仰望舞台上空,上面还有一些布景照明灯,灯头都捻小了,宛如一群淡蓝一色一的小星星在闪烁,上面的一切都显得杂乱无章,布景格架、粗细不一的电线、吊梁、升在上空的幕布乱糟糟地挂在舞台上面,幕布像晾晒着的大床单。

“放下!”布景工头突然叫道。

王子不得不提醒伯爵注意。一块幕布正慢慢落下来。他们又忙着布置第三幕布景,即埃特纳火山的一个山洞。一些人把一根根柱子插在布景滑槽里,另一些人则去把放在舞台几面墙边的框架拿过来,然后用粗绳子绑在柱子上。为了使火神的炽一热的炼铁炉发出火光,一个照明工人安置了一个灯具撑架,他点燃了撑架上的罩着红玻璃的灯头。那里是一片混乱景象,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在那里连最细微的动作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然而,在这片忙乱之中,那个提台词的人却迈着细步踱来踱去,活动一下一腿一脚。

“殿下使我受宠若惊,”博尔德纳夫说道,并不停地点头哈腰,“我们的剧院不算大,但是凡是我们能做到的我们尽力做到……现在,请殿下跟我来……”

缪法伯爵已经向通演员化妆室的走廊走去。舞台的坡度相当大,不禁使他大吃一惊,但他更担心的是他脚下的那块地,他觉得它是活动的。从布景滑槽的槽缝望下去,可以看见下面燃着的煤气灯,下面是一派地下生活的景象,看下去像黑沉沉的深渊,人声可闻,并刮着微风,风像从地窖中吹出来似的。可是当他再往上走时,有一件事情使他止步了。两个身穿戏服准备演第三幕的小一娘一儿们,在幕布的孔眼前闲聊。其中一人挺着腰,用手指把幕眼扒大,想看个清楚,她正在向场一内一四下张望。

“我看见他了,”她突然说道,“哦!这副面孔!”

博尔德纳夫气极了,憋住气才没有朝她屁一股上猛踢一脚。然而,听了这句话,王子却莞尔一笑,样子显得既高兴又激动。他打量着那个蔑视王子殿下的小一娘一儿们,可她仍放肆地笑呢。博尔德纳夫只好请殿下跟他走。缪法伯爵热得满头流汗,他脱一下帽子;特别使他感到不舒适的,是令人窒息的空气。这空气既混浊又闷热,里面还掺杂着一股浓烈的气味。这是后台传出来的气味,有煤气的气味,有布景上的胶水的气味,有一陰一暗角落里的脏味,还有女群众演员的不干净的一内一衣的气味。走廊里的空气更闷得人透不过气来;那是化妆用过的水的酸味,肥皂味,呼吸排一出来的气味。伯爵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来,向楼梯间看了一眼,里边放射一出一道亮光,并有一阵热一浪一向他的后颈扑来。上面响着面盆的碰撞声、笑声、呼唤声和门不停开开关关的砰砰声,从门里飘出一阵阵女人身上发出的香味,这是化妆品的麝香味掺杂着头发上难闻的气味。伯爵没有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几乎达到了跑步的速度,他对刺激一性一的东西非常敏一感。他带着寒战走了,因为他从这个火热的缺口,看到了一个他所陌生的世界。

“嗯!剧院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舒阿尔侯爵说道,他很愉快,神态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博尔德纳夫终于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娜娜化妆室。他不慌不忙地把门上的把手一扭,然后,自己让到一边,说道:“殿下请进……”

这时,听见一个女人惊叫一声,随后,只见娜娜一裸一露着上半身,很快躲到帷幕后面,正在替她擦身一子的女服装员只好拿着一毛一巾,举着手,呆在那里。

“啊,这样进来不好!”娜娜躲在里面叫道,“别进来,你们不知道不能进来吗?”

博尔德纳夫见她躲着不出来似乎有些不高兴。

“别躲开,亲一爱一的,这没啥关系,”他说道,“是王子殿下,来吧,别耍孩子脾气。”

娜娜还是不肯出来,仍有些害怕,但已开始笑了,博尔德纳夫便用慈父般的严厉的粗一暴口气说道:“我的老天爷!这些先生都知道女人是什么样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

“这可不一定。”王子巧妙地说道

大家都笑起来了,而且笑得有些夸张,显然是为了讨好王子。正如博尔德纳夫所说,这是一句妙语,一句完全巴黎式的妙语。娜娜虽然没有回答,只见帷幕动了,她大概已打定主意出来。这时缪法伯爵脸上涨得通红,仔细察看这间化妆室。这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子,屋顶很低,四周墙壁上全挂着浅栗一色一的装饰布。帷幔也是同样的料子,吊在一根铜杆上,把屋子后边隔成一个小间。两扇宽大的窗户朝向剧院的庭院,离窗户最多三公尺远处,有一堵斑斑点点的围墙。夜一色一中,屋子里的灯光,透过窗户上的玻璃,射一出一块块方形黄一色一光亮,映在那堵围墙上。一面大穿衣镜对着一张白一色一大理石梳妆台,上面乱七八糟地摆放着一些装头油、香水和香粉的瓶子和水晶盒子。伯爵走近穿衣镜,看见自己脸一色一发红,额头上沁出小滴汗珠;他走到梳妆台前面,立在那儿,眼睛向下看,洗脸池一内一盛满了肥皂水,象牙小用具乱散着,海绵湿一漉一漉的,一时间,他似乎看得出神了。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一软一了;梳妆台上方和穿衣镜上方燃着的煤气灯,似乎在他的太一陽一一穴一周围咝咝作响。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这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变得热一乎一乎的,浓度似乎增加了百倍。一阵子他害怕被这种气味熏倒,便坐到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软垫长沙发上。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前,什么也不看,眸子模模糊糊,回忆起昔日在他的卧室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它的香味熏死。晚香玉凋谢时,会散发出人一体的气味。

“快点儿!”博尔德纳夫提醒道,他把头探到帷幕里边。

这时,王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听德。舒阿尔侯爵讲话,他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小粉扑,解释怎样上白底粉。萨丹呆在一个角落里,脸上呈现出处一女般的纯洁面容,正在打量这些先生;那个服装员朱勒太太正在准备一爱一神的紧身一内一衣。朱勒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板,如同那些年轻时谁也没见过是什么样子的老姑一娘一。朱勒太太是在化妆室的灼一热空气中才变得憔悴的,她生活在巴黎最有名的大一腿一和一胸一脯中间。她总是穿着一件褪一色一的黑长袍,她的一胸一部扁平,没有一点女一性一特征,在一胸一部的心脏部位别了许多别针。

“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一边扒一开帷幕一边说道:“刚才没出来是因为没有准备好……”

大家都转过身一子。她身上没穿衣服,刚刚才把一件薄纱小一胸一衣的扣子扣好,一胸一部似隐似现。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还没完全卸完戏装,便匆匆脱一下女鱼贩子衣服,拔一腿一就跑。

一裤一子后面,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她光着双臂,光着肩膀,一裸一露着一乳一房,显示了这位令人倾慕的丰一腴金发女郎的丰采。她用一只手抓住帷幕不放,万一受到一点惊吓,就立即拉上帷幕。

“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准备好,我绝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道,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态,脖子涨得红红的,脸上堆满尴尬的微笑。

“行啦,这几位先生觉得这样挺好的!”博尔德纳夫嚷道。

她仍然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忸忸怩怩的样子,扭一动着身一子,像被人搔一痒似的,连连说道:“殿下对我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谅……”

“我是不速之客,”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来向您祝贺的愿望……”

这时,她要到梳妆台那边去,便穿着衬一裤一不慌不忙地从先生们中间穿过,他们连忙给她让路。她的一一臀一一部很大,把一裤一子撑得鼓鼓的;一胸一脯隆一起,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边走边向大家致意。突然间,她似乎认出了缪法伯爵,她像朋友一样向他伸出手去。尔后,她埋怨他不来参加她的夜宵。王子殿下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缪法支支吾吾,激动得打着哆嗦,他刚才用他热一乎一乎的手握了她的小手,那手刚刚用香水洗过,还有点凉呢。伯爵在王子家里饱餐了一顿,王子也是个能吃善饮的人。现在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是他们的举止还很得体。缪法为了不让自己流露出一内一心的激动,便找出一句话来打打岔:“老天爷!这儿真热,”他说道,“夫人,这么热,您在这儿是怎么过的。”

大家正要谈这个话题时,化妆室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博尔德纳夫拉开门上修道院式的带铁格子的小木板。原来是丰唐来了,他后面还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腋下都夹一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丰唐敲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买了几瓶香槟酒请客。娜娜瞧了瞧王子,看看他的意见如何。他会同意吧!如果殿下不想干涉他们进来,她就太高兴了。但是,还没等到王子开口,丰唐就进来了,他用咬字不清的语调连连说道:“我可不是阿巴贡,我来付香槟酒的帐……”突然间,他发现了王子殿下,原来他不知道王子殿下在那儿。于是,他突然收住话头,露出一副丑角的郑重神态,说道:“达戈贝尔特国王在走廊里,他请求和王子殿下碰杯。”

王子嫣然一笑,大家都觉得这个场面太妙了。然而,化妆室太小了,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大家不得不挤一挤,萨丹和朱勒太太被挤到屋子最后面,紧一靠帷幕,男人们则挤在半一裸一一体的娜娜的周围。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服装。普律利埃尔脱一下了瑞士海军上将的帽子,如果不脱一下帽子,帽顶上的大长翎一毛一会被天花板触断。博斯克身着紫红一色一外套,头戴白铁皮王冠,他那两条醉汉的一腿一好不容易才站稳,接着向王子施了礼,俨然是一位君主在接待一个强大邻国的王子。大家的酒杯里都斟得满满的,现在开始碰杯。

“为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郑重说道

“为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补充道。

“为一爱一神干杯!”丰唐高声叫道。

王子很有礼貌地频频举杯。他等待着,行了三次礼,喃喃说道:“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接着,他一饮而尽。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跟着举杯。大家不再开玩笑了,仿佛都置身于宫廷。在煤气灯的热一烘一烘的水气之下,演出这幕严肃的滑稽剧,可说是把舞台世界延伸到现实世界里了。娜娜忘却自己穿着一条衬一裤一,一裤一子边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俨然是一个贵妇人,成了维纳斯王后,她在打开她的小小居室,迎接国家要人。她每句话里,都脱口带上“王子殿下”几个字,她真心诚意地行屈膝礼,把两个丑角演员——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分别视为君王和陪同君王的大臣。这位真正的王子、王位继承人,竟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这王国的化装舞会上,居然自一由自在地呆在服装员、一妓一女、布景工人以及玩一弄女一性一的人中间,对于这种奇怪的混合,谁也没有发笑。博尔德纳夫被这次演出振奋了一精一神,他思量着,倘若王子殿下愿在《金发一爱一神》的第二幕里像这样露露面,将会给他增加多少收入。

“喂!”他叫道,口气变得很随便,“我们去叫我的小一娘一儿们下来。”

娜娜不赞同她们下来。不过,她自己却放肆起来。丰唐的滑稽可笑的面具吸引了她。她用身一子碰了他一下,目光直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一个嘴馋孕妇想吃一种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她突然用亲一昵的口气对他说道:“喂,斟酒呀!大笨蛋!”

丰唐把杯子里都斟得满满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举杯反复说那几句祝酒词:“为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一爱一神干杯!”

这时,娜娜做了一下手势,叫大家安静下来。她把杯子举得高高的,说道:“不,不,为丰唐干杯!……今天是丰唐的圣名瞻礼日,为丰唐干杯!为丰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干杯,为丰唐欢呼祝贺。王子娜娜的目光贪婪地盯住这个丑角,也向他致意。

丰唐先生,”王子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这时候,殿下的礼服的后摆扫到梳妆台的大理石上。这间屋子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也像一间狭小的洗澡间,空气中弥漫着盥洗盆和湿海绵散发出来的水气,浓郁的香水气味,还夹杂着一点醉汉呼出来的香槟酒酸味。娜娜紧紧一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中间,他俩不得不一直举着手,否则,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手就会碰到她的屁一股或一乳一房。朱勒太太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依然呆板地呆在那里。连萨丹这样生活堕一落的女人,看到王子殿下和几位穿着礼服的先生同几个身穿戏服的演员在一起,与一个半一裸一一体的女人厮混,都感到惊讶,不禁暗暗思忖着,大人先生们也已经不那么干净了。

这时候,巴里约老爹的铃声在走廊里由远及近。当他走到化妆室门口时,发现第三幕的演员现在还穿着第二幕的戏装,猛然愣住了。

“啊!先生们,先生们,”他结结巴巴地说道,“请你们赶快……观众休息室里的铃已经响过了。”

“唔!”博尔德纳夫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让观众等等好喽!”

于是,大家又举杯祝了一阵酒,直到酒瓶里的酒喝光了,演员们才上楼去换衣服。博斯克喝酒时胡子沾湿了,他干脆把它摘下来;少了这把令人起敬的胡子,立刻露出一副酒鬼相。他面容枯槁,脸一色一铁青,一看就知道是个贪杯的老戏子。他们走到楼梯脚下时,还能听见他用酒徒的嗓音,同丰唐谈论王子哩。

“我的样子他感到惊讶吧,嗯?”

娜娜化妆室里,现在只剩下王子殿下、伯爵和侯爵了。博尔德纳夫与巴里约一道走了,他叮嘱巴里约在没有通知娜娜太太前,不要敲开幕铃。

“先生们,请原谅。”娜娜说道,她开始化妆双臂和面部,这两部分她化妆得特别仔细,因为在第三幕里她要一裸一一体上场。

王子和德。舒阿尔侯爵在沙发上坐下来。只有缪法伯爵站着。他们喝了两杯香槟酒,加上房间里又闷又热,两人醉得较厉害。萨丹看见几位先生和她的女友关在屋子里,觉得自己还是隐蔽一下为好,便躲到帷幕后面去了。她坐在一只箱子上,心绪不宁地等待着,而朱勒太太悄悄地踱来踱去,一声不吭,看也不看她一眼。

“你那首圆舞曲唱得妙极了。”王子说道

于是,他们便开始交谈了,不过,他们说话断断续续,有时还沉默一会儿。娜娜顾不上对王子的话每句都回答。她用手把冷霜抹在膀子上和脸上,然后用一毛一巾一个角往上搽底粉。

有一阵子,她不对着镜子照自己,不时笑吟吟地瞟王子一眼,手仍在搽底粉。

“殿下把我宠坏了。”她悄声说道

德。舒阿尔侯爵见化妆是如此复杂,就一直注视着娜娜的每一个动作,他那神态好像从观看化妆中得到了一种莫大的享受。他也开腔了:“乐队给你伴奏时,难道不能轻一些吗?乐器的声音盖住了你的声音,这个错误是不可原谅的。”

这一次,娜娜可没有转过身来。她拿起粉扑,在脸上轻轻地、仔细地扑着,身一子在梳妆台上方弯得很厉害,圆圆的屁一股鼓了起来,绷得紧紧的白一内一裤一都看得出来,还露出一小角衬衫。但是对老头子的恭维话也要有点反应,她就摇摇身一子,屁一股也随着扭几下,这就算是对老头子的回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朱勒太太发现娜娜的右一裤一腿一上撕了一道口子,她就在自己的衣服一胸一襟上取下一根别针,然后跪在地上,在娜娜的大一腿一周围忙了一阵子。娜娜似乎并不知道她在那儿,仍然搽她的香粉,她小心翼翼地搽,生怕粉搽到颧颊上。这时,王子说,如果她愿意到伦敦去演唱,全英国的人都会给她鼓掌。娜娜莞尔一笑,她把身一子转过来一会儿。她的左颊搽得雪白,周围飘着白粉。接着,她突然严肃起来;她开始抹胭脂。她又把脸对准镜子,一个手指放在一个罐子里浸一下,她先把胭脂涂在眼睛下面,再把它慢慢抹开,一直抹到太一陽一一穴一。

这几位先生们默不作声,恭恭敬敬地在一旁观看。

缪法伯爵还未开口说话。他不禁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他孩提时代的卧室很冷。后来,到了十六岁时,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亲一吻他的母亲,并把这个冷冰冰的吻带进睡梦中。一天,他走过一扇半掩着的门口时,发现一个女仆在擦身一子;从他的青春期到结婚时,这是唯一令他惴惴不安的回忆。结婚后,他发现妻子严格尽她做妻子的本分。而他自己呢,则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对两一性一生活感到反感。他长大了,变老了,还没有领受过肉一体的快一感,他的信条是屈从严厉的教规,在生活中,按照教训和教律行一事。而现在他却被人突然带到了这间女明星的化妆室,置身于这个赤身一裸一一体的年轻女子前面。过去,他连缪法伯爵夫人怎样系袜带都从未见过。而现在却在这个罐子和面盆狼藉的地方,在这如此浓郁和芳一香的气味中,亲眼目睹女人化妆时的隐秘细节。他的整个身心都充满反感,一段时期以来,娜娜他的潜移默化,令他恐惧起来。他回忆起阅读过的宗教书籍,回忆起儿童时代听到的魔鬼附身的故事。他相信魔鬼的存在。他隐约感到,娜娜就是魔鬼,她的笑声,她的一乳一房,她的屁一股,无不充满了罪恶。不过,他决心做一个强者。

他是能够自卫的。

“那么,就这样说定啦,”王子神态自若地坐在沙发上,说道,“你明年到伦敦来,我们盛情接待你,使你永远不想回法国……啊!原来如此,我亲一爱一的伯爵,你对你们的那些美人儿不够重视。我们要把她们全部带走啦。”

“他才不在乎呢,”德。舒阿尔侯爵低声调侃道,他在知己人当中说话常会走火,“伯爵就是道德的化身。”

娜娜听见谈到伯爵的德行,用奇异的目光瞧瞧他,缪法随之产生了强烈的反感。接着,他对自己的反感又感到奇怪,便责怪起自己来。在这个婊一子面前,为什么想到自己有道德,就感到不好意思呢?他早该揍她一顿。这时,娜娜要去拿一支画眉笔,不小心把它碰落到地上;当她弯腰去捡时,他也赶紧跑过去捡,两个人的呼气汇合在一起了,一爱一神披散的头发落到他的手上。顿时他感到一种快一感,快一感中又夹杂着一内一疚,这是一种天主教徒的快一感,由于怕因犯罪而入地狱使这种快一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这会儿,巴里约老爹在门外喊道:“太太,我可以敲开场锣了吗?观众在大厅里都等急了。”

“等会儿敲。”娜娜若无其事地回答。

她把画眉笔放在黑一色一颜料罐子里蘸了一下,接着鼻子靠近镜子,闭起左眼,轻轻在睫一毛一上描过去。缪法站在她身后注视着。他看见镜子里的娜娜,肩膀滚一圆,一胸一部淹没在一片玫瑰一色一光影中,他竭力想移开自己的视线,但目光仍然不能离开她的脸庞。她那只闭上的眼睛令人春一心欲动,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仿佛充满了情一欲。当她闭上右眼,用笔描画时,他知道自己已经被她征服了。

太太,”催场员气喘吁吁地又叫道,“观众急得跺脚了,这样下去,他们会把座位砸烂的……我可以敲锣了吗?”

“见鬼!”娜娜不耐烦地说道,“你敲你的,我才不管呢!

……我还没有化好妆,让他们等好了。“

她心情平静了下来,转过身一子,笑着对几位先生说道:“真是的,我们连聊一会儿都不行。”

现在,她的面部和手臂都化妆完毕。在她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了宽宽两道口红时,缪法伯爵感到更加心神不定,他被令人神魂颠倒的浓妆艳抹迷住了,被这个化妆的少一妇的一一婬一一荡欲念俘获了。她的脸白皙,双一唇鲜红,眼睛涂了黑圆,显得更大了,眼里燃一烧着一一婬一一欲的火焰,仿佛因情一欲而变得憔悴了。这时,娜娜到帷幔后面呆了一会,她脱一下衬衫,穿上了一爱一神的紧身衣。然后,她毫不害羞地出来,解一开薄纱短上衣的钮扣,把两只胳膊伸给朱勒太太,让她给自己穿上短袖上衣。

“快点!观众都生气了!”她悄声说道

王子的眼睛半睁半闭,以一内一行人的目光欣赏着她隆一起的一胸一部的轮廓,而舒阿尔侯爵却不由自主地摇了一下头。缪法不想再看她,两眼瞧着地毯。一爱一神已经化妆好了,她只在肩上披一块薄纱。朱勒太太在她身边忙得一团一一团一转,神态像木偶小老太婆,眸子无神,却很明亮。她突然从自己一胸一前的取之不尽的针垫上,拔下几根别针,把一爱一神的紧身上衣别好,她的干瘪的手触到娜娜的丰一腴的一裸一一体上,并未勾起她的任何回忆,仿佛她对女一性一毫无兴趣。

“好啦!”娜娜对着镜子看了自己最后一眼,说道

博尔德纳夫焦急地跑回来,他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喽!我现在就去。”她说道,“这也算回事情!平常总是我等别人。”

几位先生走出化妆室,他们娜娜不告而别。王子已经表示过,演第三幕时,他想呆在后台观看。化妆室里只剩下娜娜一个人了,她感到很吃惊,向四处张望。

“她到哪里去了?”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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