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舍
猫咪饿了。矮胖的身体使它显得更加笨重,它又舔又抓,直到艾莉丝移动身子,让它爬出来察看有什么生物看起来又好吃又容易抓的,它的努力唤醒了艾莉丝。
艾莉丝坐起来,看看四周。首先,她伸伸懒腰,然后微笑着迎接这崭新美好的一天。接着她想起现在已经是下午,她是个失败者,而且她逃走了。下雨了,她独自在雨中淋了一整晚。她再度将身体蜷缩起来,成了一颗湿透的圆球。
她自言自语:“我真是一无是处,我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会做,我什么也没学到。我根本就不属于任何地方,我笨得连当产婆的助手都不行。我太累了,不想再流浪了,我应该一直躺在雨中直到死去。”说完又沉沉睡去,坠入一个无梦的夜。
隔天早上,她那早已习惯有房子住、有热食可以吃的年轻躯体,全身刺痛地醒过来。天仍在下雨,她依旧是个无家可归的失败者。艾莉丝站起来,把黏在头发上的树叶拿掉,用袖子擦了擦湿湿的鼻子,看了看四周。
她知道现在在哪里。背后是她以前居住的村庄,那儿有艾玛、产婆以及她的失败。她绝不能回到那里,但也不能留在雨中等死,她觉得又冷、又饿、又难受,于是继续往前走去。猫也跟在她身后,它的胃是空的,脚也湿了,然而它不愿艾莉丝在旅途中缺少陪伴。
他们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那是通往村子的路和通往大海的路相交的地方。穿越十一月潮湿的晨曦,艾莉丝在那儿看见一盏光芒。
那是一家旅舍。艾莉丝从没到过这种只要任何人有钱,就可以吃饭睡觉的地方。虽然艾莉丝没有钱,但她有着强壮的双手,还 有一个需要填满的肚子,所以,她很快就摆脱外面的雨,在厨房开始工作,用她的劳力换取温饱和睡觉的地方。猫儿普普也努力发挥所长,让老鼠远离大麦和客人的乳酪。
这间旅舍不过是间大石板屋,里面有一个大厨房和一间盖在马厩上的阁楼。屋里的桌子上下都是用来睡人的。旅舍主人名叫约翰·塔克,他几乎快看不见了,但还 没严重到看不见桌上的麦酒或走路经过时撞到杯子。旅舍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他的老婆——身材丰润、生性乐观的珍妮——在照料。珍妮可以一手将水果蔬菜雕出飞鸟的形状,另一手把块状奶油打成鲜奶油,她还 可以将吵闹的客人提起来丢出门外。
第二天,珍妮就对艾莉丝说:“天啊,你对我来说真是个好帮手。我希望你能继续留在这里。”艾莉丝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所以她选择留下。即使她所做的不过是用河里的泥沙擦亮桌子,或是剥掉鳗鱼的皮以便做馅饼而已。能找到这个让她不再觉得自己因为愚蠢而无法胜任的工作,她非常感激。
艾莉丝十分努力地工作,她吃的食物大部分是豆子、面包和一些不太好的啤酒。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秋天变得越来越湿、越来越冷,而旅舍虽然肮脏、通风,但比起任何谷仓或外面的粪堆,实在是温暖舒适多了。所以艾莉丝仍旧待在那儿,但是心里却感到空虚。她尽量不去回想那些在村中度过的岁月,也不去想威尔·罗塞特、镇长的太太琼、产婆……因为这一切只会使那股奇异的感觉再度爬上她的喉头。可是,有时候垃圾的味道或苹果烤熟的香味,都会将她拉回过去村中的生活,一切在脑海中是如此真实,于是她迅速地陷入回忆,然后她的双眼闪烁着希望与恐惧。有时她会很想念那位被她介绍到庄园工作的小男孩,想知道他现在怎么过日子,还 有,这件事情她是否做对了。
很快地,圣诞节来临了。旅舍里充满着来来去去的人。艾莉丝在乌黑的横梁挂上冬青和长春藤;音乐家带着他们的乐器来这儿喝酒和演奏;炉火上的鹅和鸭子已经翻面而且烤成金黄色,看来鲜嫩多汁,香味四溢,连马厩里的猫和老鼠都跑过来想分些残屑。一切是如此温馨且多彩多姿,然而艾莉丝却一点也不快乐,她心情沉重、目光闪烁、嘴巴闭得跟榛果一样紧。她忙着圣诞节的大小事情,一如清理马厩的粪便。她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低语:“我一无是处,什么都没有,我不属于任何地方。”
一月开始下霜了,阴霾的天气持续着,艾莉丝的心情也是。正当灰色的一月转换成黑暗的二月时,她注意到一个瘦削的人,他穿着棕色外套、拱着背坐在靠火炉的桌子旁,她忽然记起,她已经好几个星期都看到这件相同的棕色外套了,而且每次都出现在靠近火炉的同一张桌子旁边,连外套拱曲的位置也相同。
艾莉丝开始观察这个男人,她不知道其实这个男人已经观察她很久了,他想知道是什么因素使这位年轻的姑娘形容枯槁。他长得又高又瘦,像是一只苍鹭,两只黑眼睛使他看起来既悲伤又温和、既饥渴又冷峻。她第一个想到的是天花,因为他长长的脸、长长的鼻子、长长的黄牙齿上全是斑点,而实际上,那只是他压羽毛笔时太过用力所溅出来的墨水罢了。“哦,天啊!”她想,“他在写字!这个男人会写字!”当她端上面包与麦酒时,她垂下眼睛,甚至不敢跟他呼吸一样的空气,因为她是个笨得连当产婆的助手都不行的人。
一个天色阴暗的下午,当艾莉丝和珍妮看着一头大猪生下七只小猪时,珍妮提到了这个穿棕色外套的男人。据说这人叫做麦吉斯 特·瑞斯 ,是位著名的学者,他在旅舍过冬,只靠替人写信和记账支付吃住费用,而他正在写一本传说是神圣伟大的书。
艾莉丝对这个男人做了点研究。她注意到约翰·塔克很喜欢坐在靠近他的位置,他一点都不在意他的麦酒,所以珍妮会少倒一些麦酒给他,或是把硬的肉给他吃,而他只是吃别人端给他的东西,从没有过任何抱怨。他从没责骂过在厨房里帮忙的泰姆,泰姆曾被马踢过,脑筋不太对,有时会将啤酒或油溅到他的文稿。只有那些鹅似乎很畏惧他,每次他走进旅舍的院子找寻另一枝羽毛笔时,鹅群总是仓皇四散,飞快的逃走。
艾莉丝清扫地板的角落似乎更加谨慎,擦拭桌角的次数也变多了,至少她的好奇暂时战胜了阴郁的心情。她希望能看到那个男人在写些什么,那些字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过了一阵子,那个男人开始跟她讲话,但艾莉丝却只是把扫帚抓得更紧,猛力地扫地,始终一语不发,于是男人转向猫咪,跟猫儿说起话来。
“小猫咪,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熟睡的猫从他的稿纸上移开,“是我的杰作,一本百科全书的摘要。我将它称为‘宇宙的大镜子’,全世界的知识都反映在这里面,这些全部是我,麦吉斯 特·理察·瑞斯 文学硕士收集来的,献给‘伟大的彻斯 特地区主教’,因为他是代表全世界美德的主教。”他也会说:“看我如何用煤灰和橡树叶子上的瘤混煮,让墨水变得更黑。”或说:“猫咪,这是‘P’,可以拼成puss(猫咪)、pork(猪肉)或plum pudding(梅子布丁)。”或是说:“字母‘S’就是长这样子,尾端没有多出一个钩。”
虽然有时猫咪会丧失耐性,咬起旁边诱人的笔,但它还 是注意聆听他所说的话。艾莉丝亦是如此,因此,她也学到了猫咪所学到的一些字母。她最喜欢O、D和G,因为它们看起来相当亲切;Z看起来很卑鄙、X很邪恶、W总是在打哈欠;Q是目前为止最漂亮的,即使它无法单独存在,必须有顺从的U相陪。
在晚上,有时候猫咪吃得肚子饱饱的,压根儿就不用自己找晚餐,猫咪会让艾莉丝紧紧抱在怀中睡觉,她会告诉它更多今天学到的东西,即使她知道猫咪和她知道得一样多:A作开头可以拼出Alyce(艾莉丝)、apple(苹果)及ark(方舟);什么时候字尾要加上S;哪些字母可拼出Purr(普普)。白天不煮东西、不扫地、不切东西、不剥动物皮的时候,她会到森林里用细树枝在柴堆上写字母,或用扫帚的柄把字母刮在烟囱壁的煤灰上,或是把手指浸入羊肉汤里,然后在厨房的桌上练习。她发现,在夜里寒冷清亮的天空中,那些字都被星星给写出来了。
一旦艾莉丝认识了所有的字母和几个拼字,麦吉斯 特·瑞斯 就开始教猫咪词汇,然后从他的百科全书中,大声的朗读出知识:在浩瀚无垠的星河中,一些星球绕着地球运转;罗马大帝一路进军到大不列颠;远方的岛上有着巨大的蚂蚁,它们直立地走路,挖掘黄金。这些艾莉丝都听到了。她还 知道主宰人体的四种性格;在月光下如何种植玉米;哪里是对蹠地。然而,麦吉斯 特·瑞斯 还 是没对她讲话。
有一天,麦吉斯 特·瑞斯 把一页沾满墨迹的纸丢掉,艾莉丝便将那张牛皮纸捡了起来,塞进紧身衣中。每天晚上吹熄蜡烛之前,她都会反复看那张纸,挑出一些字母,即使是熟悉的单字她有时也这么做。
一个阵雨的午后,雨滴如露珠般跳跃在嫩绿的叶子上。麦吉斯 特·瑞斯 坐着喝珍妮酿的又薄又苦的麦酒。冬天几乎快结束了,距离他的书完成却遥遥无期。接下来他会做什么?他应该离开这里,还 是留在这里?“我想做什么?”他问自己。眼角看到艾莉丝在扫地,正朝他扫过来,于是他问她:“我要什么?”然后指向艾莉丝说:“旅舍的女侍,你要什么?”
艾莉丝僵住了。她只想赶快扫完,逃离这个地方,然而她却迷失在这个有趣的问题里。她要什么?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因此她将此事看得相当严重。我,艾莉丝,旅馆女侍,到底想要什么?
她嚼着一束发鬈以帮助思考。人们要的是什么?黑莓派?新鞋子?一间舒适的房子和一点土地?
那个有雨的下午,她思考过一切,终于,在她把冷牛肉面包端给麦吉斯 特·瑞斯 当时餐时,她清清喉咙,柔声回答,“我知道我要什么了——一个填饱的肚子、一颗满足的心,和一个容纳我的地方。”
麦吉斯 特·瑞斯 惊讶地看着她。“就一个旅舍女侍而言,你要求的相当多。我以为你会说想成为一个甜姐儿,或是想要一条用来绑你的黑发的黄色缎带。”
“不,这就是我要的。很不幸的,我是一个经常饿肚子、缺乏幽默感,又笨得没办法当产婆助手的人。”
“你没有那么笨,”他说,“你读书读得和你的猫一样好。”
艾莉丝微笑了。冬天转为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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