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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第二章

发布时间:2021-01-05 栏目:阅读 投稿:优雅的板栗

闹钟的铃声不差分秒地响了起来。那是一阵喑哑、嘶裂的噪音,不是叮铃铃,而是劈劈啪啪的声音,因为这座闹钟已经使用了很多年,机件磨损得很厉害。虽然如此,那铃声却响得很长,长得几乎令人绝望,因为发条上得非常足。

汉诺·布登勃洛克从内心深处吃了一惊。每天早晨从一床一 头小桌上一直钻进他耳鼓里去的这阵恶意而又忠心的突然的铃响,都会使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因悲愤和绝望而颤一抖不已。但是表面上他却故作平静,他并不改变躺在一床一 上的姿势,只是刚刚从早晨的迷梦中醒过来,不情愿地睁开眼睛。

在这间严冬寒冷的小屋里还 一点亮光也没有;房间里的东西也一件也分不清,也看不见钟上的指针。但是他知道,这时已经六点了,因为昨天晚上他是把闹钟拨在这个时辰上的……昨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为了下定决心开灯下一床一 ,神经非常紧张地自我斗争着的时候,昨天发生的事逐渐地一一回到他的记忆中来。

昨天是星期日,在他接连受了布瑞希特先生几天折磨之后,母亲答应带他到市剧院去看一次《罗亨格林》作为对此的补偿。一个星期以来他的小小的心房一直为这一晚上的快乐所支配着。可惜的是,总会有无数的烦恼阻碍在幸福之前,而一个人的轻松愉快的切盼的心情,直到最后一分钟以前,一直要受到这些事的重重破坏。总算把星期六熬过去了,一个星期的功课上完了,钻牙机带着令人痛苦不堪的嗡嗡声最后一次在他的嘴里钻了个洞……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经受过来了,而家庭作业他则干脆决定过了星期日再作。什么叫星期一?星期一真的会来吗?如果一个人星期日晚上要欣赏《罗亨格林》,他对星期一肯定是无比厌恶的……他决定在星期一一清早就起来把这些讨厌的东西赶完……这样就够了。这样他就可以消遥自在,尽情享受内心的快乐了;他坐在钢琴前幻想,把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抛在脑后。

以后幸福变成了现实。幸福带着一切神圣和魅力,带着神秘的震动和惊悸,带着内心的突然的呜咽,带着洋溢的、无从餍足的陶醉劈头盖顶地压到他身上……当然啦,低劣的提琴声是无法胜任演奏序曲的,一个浅黄色的络腮一胡一 子的肥胖的自负的人坐在小船里出现时动作急遽,颇不自然。此外在邻座包厢里又坐着他的保护人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先生,不停地叨唠,孩子是不能被带到这种娱乐场所的,使他对功课分神等等的话。但是这一切他都没怎么注意,因为灌进他耳朵里来的甜美、清朗、富丽堂皇的音乐已经使他高高地飞翔……飘荡在空中……歌剧最终结束了。歌唱的、辉耀的幸福喑哑了,失去了光彩。他头昏脑胀地又回到自己家中的小屋里来。意识到把他和那灰色平凡的生活分隔开的只是在一床一 上几小时的睡眠。此时他天生的那种深沉沮丧的感觉又控制了他。他又感觉到,美好的东西会使人多么痛苦,会怎样使人深深地陷入羞耻、思慕和绝望中去,会吞噬掉一个人平凡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在他身上那可怕的绝望的感觉像大山一样,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自己说,他肩负着的不仅是他个人的痛苦,这个重担从有生命那一天起就压在他灵魂上,而且早晚有一天是要把他的灵魂窒息死的……他把闹钟拨了一下就又睡下去。他睡得那么死,就仿佛他所有的时间都应该花在睡眠上。然而,现在星期一已经来了,已经是六点钟了,而他却一点功课也没有做!

于是他坐起来,把一床一 头小桌上的蜡烛点燃。但他的胳臂和肩膀马上就在这间冰冷的房子里冻得要命,他不由得马上又躺下去,盖上被子。

时针指到六点十分上……现在再起来作功课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功课太多,差不多每节课都留下一些什么作业,剩下的时间再怎么做也做不完了,再说他定的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他昨天本来觉得,今天上拉丁文课和化学课都要轮到他回答问题,难道事情真有那么凑巧吗?当然,根据常情去推测,这是有可能发生的。最近拉丁文课讲奥维德的时候,全班的名字是按着字母顺序从最后一个字母叫起的,今天可能会从前面A和B开始。但是这种推测也并不绝对可靠,并不是丝毫没有疑问!常规会在某个时候被某个人打破的!亲一爱一的上帝啊,什么样偶然的情形不会发生啊!……当他这样作着种种臆造的自欺欺人的推测时,他的思想渐渐融汇在一起,最后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间小学生住的寝室,寒冷、空旷,一床一 上悬着西克斯塔斯教堂圣母的铜雕像,一张桌面可以拉开的桌子摆在房间的正中,此外还 有一个凌一乱的书架,一张直腿的桃花一心木斜面书桌,一架风琴和一个小一脸盆架;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死气沉沉。为了让日光早些进来,窗帘并没有拉下,窗玻璃上结着很多冰花。汉诺·布登勃洛克睡在那里,脸蛋紧紧一贴在枕头上。他的嘴唇张着,睫一毛一深深地盖下来,睡眠中的神情显得又酣沉又痛苦,一绺浅黄色的软发遮住他的鬓角。渐渐地,桌头小几上的蜡烛的火焰失去了红里透黄的颜色,苍白、惨淡的黎明透过结满霜花的玻璃悄无声息地溜进屋子。

他在七点钟的时候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一段时间又过去了。起来接受这一天的担子……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短短的一小时以后就要上课了……时间马上就要到,作业根本谈不到了。尽管这样,他仍然躺着不动,一想到他要这样惨酷地被迫在清晨的冰冷、昏暗中离开一温一 暖的一床一 ,去面对那些冷酷的、满怀恶念的人们,去迎受灾难和危险,他心中不由得又是痛、又是恨,简直悲愤不堪。唉,我只想再躺两分钟,两分钟,他一温一 柔地对着枕头喃喃自语。但是接着,为了表示抗议,他又给了自己十足的五分钟,准备再合一会眼。这期间他时不时地睁开一只眼,绝望地注视着闹钟上的那麻木迟钝、冷漠无情、准确地向前移动着的指针……七点过十分,他终于咬了咬牙爬起来,在房间里匆匆忙忙地走动起来,蜡烛继续燃着,因为只有日光还 不能把屋子照亮。当他把窗上的一个霜花用呵气融化了之后,他看见外面罩着一层浓雾。

他常常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的手指尖冻得像发烧似的,全都肿起来,不敢去碰指甲刷子了。当他把上半身洗好,差不多已经麻木了的手把海绵扔在地上以后,他僵直地、无助地在当地站了片刻,像一匹浑身浴汗的马一样从身上冒着蒸气。

最后,他总算穿好了衣服,呼吸急促、目光忧郁地站在那张折面桌子前边,拿起书包。为了收拾好今天上课用的书籍,他差不多耗尽了残余的一精一神。他站在那里,茫然望着空中,胆怯地嘟囔着:

“宗教课……拉丁文……化学……”一面把残缺不全、沾满墨水的书本子收拾到一起……此时的小约翰已经看上去相当高了。他已经过了十五岁,不再像从前那样穿着哥本哈根式的水手服。他现在穿的是一件浅棕色短外套,围着一条带蓝白点的围巾,一条细长的金表链挂在他背心上,这是他的曾祖父传下来给他的。在他的手掌比较宽、但手指纤秀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他家祖传的那只镶绿宝石的印章戒指,和表链一样这只戒指现在也属于他了……他穿上这件肥一大的一毛一外套,戴上帽子,拿起书包,吹灭了蜡烛,就急匆匆地从楼梯下到一层楼去。他从那只熊标本旁边走过,向右一拐,来到餐厅。

克雷门廷小一姐是他们家新雇的女管家,是一个尖鼻子、近视眼、前额上贴着卷头发的削瘦的姑一娘一。她已经在这里了,正忙着在早餐桌上摆一弄什么。

“到底有几点了?”汉诺从牙缝里迸出这个问题,虽然他很清楚现在的时间。

“差一刻八点,”她回答说,一面用她那像生了风湿病的又红又瘦的手指了指挂钟。“你快要迟到了,汉诺……”说着她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蔻蔻放在他的位子上,又把面包篮、黄油、盐和一只盛着鸡蛋的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不再说话,拿起一个小面包。他的头上戴着帽子,胳膊底下夹一着书包就开始喝起蔻蔻来。这杯热饮料弄得布瑞希特正给他治的一只臼齿剧痛起来……他只喝了一半,连鸡蛋也没有顾得上吃,从他的歪扭着的嘴里迸出一声轻轻的、类似告别的声音,就飞快地跑了出去。

当他走过花园,离开这座红色的小房子,向右一转,顺着冬天的街道向学校匆匆忙忙跑去时,已经是差十分八点了……还 剩下十分钟、九分钟、八分钟了。路也远得很。在大雾里简直看不出究竟走了多远!随着呼吸他把这冰冷的浓雾吸进去又吐出来,小小的心房急速地跳动着。他的舌头一舐一在那只被蔻蔻烫疼了的牙齿上,拚命地运动着腿上的肌肉。他全身都出了汗,但是四肢却依然没有暖和过来。他的两肋开始发痛。这段激烈的运动使他的早餐开始在胃里不安分起来,他感到恶心,心头轻飘飘地、一阵紧似一阵地跳动着,弄得他连气也喘不过来。

城门,才刚刚走到城门,就只剩四分钟了!当他这样苦不堪言地和冷汗、恶心、疼痛挣扎着向前走的时候,他不断地向四边张望,希望能够碰上一个同学……没有,他谁也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已经开始敲八点了!钟楼的钟声透过浓雾传了过来,而圣玛利教堂的钟声甚至在庆祝这一时刻,奏着《让我们都来感谢上帝》的调子……它把调子都奏错了,汉诺在没命地奔跑中断定说,它根本不熟悉这首曲子的节拍,而且音调也都不准确……可是现在这都是无用的事,没有工夫去为它费心思!重要的是,他迟到了,这已经成了定局。学校的钟稍微慢一点,但于事无补!他迟到得太多了。他注意地看着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的脸。他们或者是去上班,或者是去办事,可他们谁也不着急,没有什么在一逼一迫他们。有的人看到他那羡慕、诉苦的目光也回望了他一眼,打量了一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朝着他笑了笑。这不禁使他更加气恼。他们在想什么,这些从容不迫的人在怎样估计他的处境?他真想向他们喊:先生们,你们的笑容是出于你们的粗野!你们知道不知道我就是倒在紧闭的校门前累死也甘心啊……一堵红色的长墙,中间嵌着两扇铸铁大门,把前面的校园和大街隔开。当他离着这堵墙大约还 有二十步远的时候,已经听到报告晨祷开始的刺耳的铃声。他这时既没有力气大步向前跨,更没有力气跑,他只能向前探着身一子,两条腿磕磕绊绊,摇摇晃晃地移动着,竭力不使自己的身一体跌倒,这样当他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铃声已经响过去了。

守门人施雷米尔先生一个身一体粗胖、一胡一 须扎扎、生着工人面相的人,正要关大门。“哦……,”他喊了一声,让布登勃洛克钻了过来……说不定,说不定他已经得救了。只要不被人发现地走进教室,等着在体育馆举行的晨祷作完,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成了。他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一身冷汗,蹑手蹑脚地溜过院子,穿过一扇嵌着五彩玻璃的美丽的折门就走进屋子里去……学校里一切都是簇新的,一切都洁净悦目。流行的时代一精一神统治了这个学校,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家长在里面读过书的那种旧式寺院学校的颓朽、灰色的老房子已经被拆毁了,代之而起的是宽敞、壮丽的新建筑。虽然学校整体的风格保留了原来的样式,过道和十字回廊上面仍然是哥特式的雄伟的拱顶,但是讲到照明和取暖设备啊,宽敞光亮的教室啊,舒服的教员休息室啊,化学、物理和绘画教室的试验设备啊,这一切却都是完全按照新时代的舒适的原则修建起来的……气喘吁吁的汉诺·布登勃洛克挨着墙、向四周侦视了一番……没有人,感谢上帝,没有人看见他。从远处过道里传来人群的嗡嗡的声音,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拥向体育馆,打算从上帝的鼓励中获得一些应付生活的力量。但是这里一切却都像死一样的安静,面前铺着油毡的楼梯这一段路也是自一由的。汉诺蹑着脚尖、屏住呼吸,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周围,一边小心翼翼地上了楼梯。他的教室,实科生六、七年级的教室在二楼上,对着楼梯口。教室正大开着门等着他。走到楼梯最上一级他探着身向上边的长过道看了一眼,过道两旁是两排挂着磁牌子的教室门。然后他悄悄地抢前三步,一下子冲进自己的屋子里去。

教室里空无一人。三个大窗户仍然挡着窗帘,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瓦斯灯还 亮着,在寂静中轻微地咝咝地响着。透过绿色的灯罩灯光照着三行浅色木头作的双人课桌,一个老学究似的讲台设在课桌对面,讲坛后面墙上钉着一块黑板。四面墙壁下半截嵌着木板,上半截是光秃秃的石灰墙,悬着几幅地图。讲坛侧面还 有一块黑板支在木架上。

汉诺的位子几乎位于教室的正中间;他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把书包推进一抽一屉里,一屁一股在硬凳子上坐下,双手放在书桌的斜面上,把头伏一在手里。一种无可比拟的安祥舒适的感觉洋溢在他全身。这间空旷、冷酷的屋子本来是丑陋的、讨厌的,而且他的心上还 压抑着这一令人心悸的上午的各式各样的危险。但是目前他总算平安了,肉一体的紧张结束了,可以静候剩下的困难了。再说第一节课,巴雷史太特先生的宗教课一性一质是很安全的……从墙上边通气孔圆口上纸条的抖动,可以看到暖空气怎样流进来,此外煤气灯的火焰也帮助使这间屋子暖和起来。唉,现在可以伸直了身一体,舒舒服服地等待一温一 暖的感觉传遍全身。一阵舒适的、但是不太健康的灼一热升上他的脑袋,他的耳朵嗡嗡地响着,眼光朦胧起来……突然一阵口悉口悉嗦嗦的响声传了过来,他不由得浑身一颤,急忙扭过身去……瞧啊,从最后一条板凳后面露出来凯伊·摩仑小伯爵的上半身,这个年轻的小贵族爬了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容光焕发地向着汉诺·布登勃洛克走过来。

“啊,是你啊,汉诺!”他说。“我在那后边藏起来,你进来的时候,我还 以为是老师进来了呢!”

他正在变嗓子,所以声音有些沙哑;这件事在他身上比汉诺来得早。他的身材跟汉诺长得一般高,但是除了这点以外他还 是从前那副样子。他的衣服依然看不出本来是什么颜色,扣子缺三短两,屁一股上补了一块大补绽。他的手还 是不很干净,但是很秀气。样子非常高贵,手指纤长,指甲尖尖的。他的随随便便从中间分开的黄里透红的头发仍然像过去那样垂在像石膏一般洁白无瑕的脑门上。脑门下边,一双淡蓝的眼睛闪烁着既深沉又锐利的目光……他的鼻子略微有一些勾曲,上唇微微上一翘,他这一副骨胳纤秀的高贵的相貌和他的不整饬的仪表之间的对比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候都显得更触目。

“咳,凯伊,”汉诺歪着嘴说,用一只手摩挲着心口,“你把我的心脏吓得怦怦直跳!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为什么藏起来?你也迟到了吗?”

“哪里,”凯伊回答道。“我早就来了……星期一早晨谁都是恨不得早一点到学校来,你不是对此也很清楚吗?亲一爱一的……我没有迟到,我躲在这儿只是为了好玩。今天是那位‘渊深’的教师值日,他认为把人赶下去作祷告并不是什么蛮横的行为。于是我就一直紧一贴在他的脊背后面……无论他怎么转,怎么东张西望,这个神秘家,我永远紧挨在他身后边,直到他走下去,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可是你呢,”他充满同情地说,一温一 柔地挨着汉诺和他坐在一条凳子上……“你又跑来着,是吗?可怜的人!你没必要跑得这么急,头发都贴到太陽一穴一上了……”他从桌子上拿起一个尺子,认真而小心地把小约翰的额角上的头发挑开。“你又起晚了吗?我坐的这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位子,”他打断自己的话,向四周望了望,“班长的宝座!没什么,这没什么可稀奇的……你是睡觉睡过头了么?”

汉诺又把他的脸放在胳臂上。“我昨天看戏去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以后,开口说。

“噢,对了,我都忘了问你了……好看吗?”

凯伊没有得到回答。

“别人已经非常羡慕你,”他劝汉诺说,“你应该想到这一点,汉诺,你瞧,我还 从来没有进过戏院的门。将来多少年内,我也很少有希望能进去……”

“要是事后没有这些让人发愁的事就好了。”

“不错,我能理解你的心思。”凯伊把他朋友的放在凳旁地下的帽子和大衣捡起来,轻轻地拿到走廊上去。

“那段《变形记》的诗你一定没时间看吧?”当他又走进来的时候,这样问。

没有,”汉诺回答道。

“那你一定把地理测验准备好了吧?”

“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什么也不会,”汉诺说。

“化学和英文也都不会吗?Allright!我和你一模一样!”凯伊的样子显得轻松起来。“我们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高兴地宣布。“星期六我没有念书,因为第二天是星期日,星期日也没有念,因为这一天是主日……不,这叫瞎说……主要的是,我有许多比这更有趣的事要做。”他的语调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脸上淡淡地泛起一层红晕。“是的,今天这一天可真不好过,汉诺。”

“我要是因为不及格再记一过。”小约翰说,“我就要蹲班了;但如果拉丁课的老师提问我,我还 一定不会及格。今天该轮到B字起头的学生了,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算不了什么!该撒怎么说来着?‘恐吓我的东西只敢在我背后装腔作势;它们一看见该撒的脸……’”可是这一段话凯伊没有背诵完。他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走到讲台上,坐在老师的扶手椅上,表情陰沉地摇动着椅子。汉诺·布登勃洛克仍然把前额歇在一交一 叉的双臂上。这样两人默不出声地对坐了一会儿。

突然一阵沉闷的嗡嗡的声响从远处传来了,很快地这声音变成了高声喧嚣,不到半分钟便紧紧地涌过来了。

“这么快他们就回来了,”凯伊狠狠地说。“老天爷,我的上帝,他们太不虔诚了!这节课他们连十分钟也没有占去……”

他从讲台上下来,向门边走去,为了混进人群里。但汉诺只是略微抬了抬头,嘴唇一抽一动了一下,他一直坐在位子上没动。

喧嚣的声音已经很近了,擦啦擦啦、噗嗵噗嗵的脚步声,成年人的喉音,童高音以及变嗓时期的破裂沙哑声混杂一片,人群拥上楼梯,走进走廊,最后涌进这间屋子。屋子里马上沸腾起来他们走了进来,这些年轻人,汉诺凯伊的同学,实科六、七年级的学生们。他们差不多有二十五六个人,胳臂有的插在裤袋里,有的摇晃着,大模大样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翻开了《圣经》。这些人的面孔有的健康、愉快,讨人喜欢,但也有的委一靡一不振,令人望而生厌。有的是高大强壮的小伙子,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去作商人或者甚至到海上去,他们对所有的功课都不感兴趣;另外也有一些年纪虽小、但雄心勃勃死啃书本的小学生,凡是需要死记的功课他们门门都很出色。但是班长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却什么都知道;他仿佛知道一切问题的答案。这一方面固然因为他默不作声发愤念书,但另外也因为先生们总是避免问他那些他可能答不上来的问题。如果他们看到一个哑口无言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这会给他们造成伤害,他们会羞愧难当,他们一个人的完全无缺的信念就要动摇……阿道尔夫的后脑勺生得特别大,淡黄的头发紧紧一贴在上面,光滑得像面镜子,一圈黑影罩在灰眼睛的外边,他的短外装刷得干干净净,一双黧黑的长胳臂就从外套的短袖口里挺伸出来。他在汉诺·布登勃洛克身旁坐下,一温一 和地却又带着些狡猾的笑了笑,对他的同桌说了一声早安。

他用的是学生中间非常流行的一种说法,把这个字念成一个有声无字的单音。当四周的人都在低声谈话、作上课的准备、打呵欠,或者嘻嘻哈哈地笑闹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一言不发地在练一习一 本里写起东西来了,他那握着笔杆的瘦长的手指伸得笔直,握笔姿势的正确是任何人也挑不出一毛一病来的。

大约两分钟以后,教室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坐在前几排的学生不紧不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的这里那里也有人学前边的样子,但是另外的人则继续忙着自己的事,就好像不知道有人进来似的。进来的是教师巴雷史太特先生,他把帽子挂在门后边就走上了讲台。

巴雷史太特先生年纪有四十多岁,有着不讨人厌的胖乎乎的身材,脑袋上有一块大秃顶,黄里透红的连鬓一胡一 子剪得很短,肤色绯红,一副油滑和肉一欲一交一 织的神情在他的脸上时隐时现。他把笔记本拿在手里,默默地翻了一会;因为屋子里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他抬起头,从讲台桌上伸出一只胳臂,挥动了两下那软一软的白胖拳头,他的脸一点点地涨得通红,相形之下一胡一 子仿佛变成了淡黄色。他的嘴唇毫无结果地一抽一动了半分钟之久,最后只不过迸出一个抑压着的、宛如呻一吟般的短短的“好”字来。他努力想说一句责备的话,可是没有说出来,最后又回到他的记分册上,叹了口气,这才平静下来。巴雷史太特先生就是这个样子。

从小他就想当一个传教士,但是由于他有口吃的一毛一病,再加上他对于世俗的舒适生活不能忘情,最后只好投身教育界。他还 是个单身汉,小有财产,指头上带着个不大的钻石戒指,上等的吃喝是他最大的一爱一好。他和别的教员们只有在职务上才打一交一 道,平常和他来往的主要是城里的单身商人,此外还 有卫戍部队的军官们,他每天在头等饭馆里吃两餐饭,他是某一个俱乐部的会员。在消磨时光的地方,当年纪较大的学生在深夜两三点钟碰到他的时候,他就面孔涨得通红说一声“早安”,双方心照不宣,让这件事过去……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怕他,他在课堂上一次也没有为难过他。这位教员跟汉诺的叔叔克利斯蒂安在暴露人一性一某方面缺点的一交一 游上相遇的次数非常多,因此他不愿意和克利斯蒂安的侄儿在正业上发生冲突……“好了……,”他又说了一遍,环顾了一下教室,又晃了晃他的带着钻石戒指的松一软的胖拳头,就拿起记分册来。

“佩尔莱曼,概要。”佩尔莱曼从教室里某处站起来,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因此就注意他,因为他是身材最小的学生之一,也是一个功课好的学生。“概要,”他轻轻地、规规矩矩地说,伸着脖子,羞怯地笑着。“《约伯》共分三部,第一部写约伯还 没有受主的训戒前的情况;第一章,一至六节。第二部写训戒以及与训戒有关的事;第三部……”

“很好,佩尔莱曼,”巴雷史太特先生打断了他的回答,他已经被这个学生一温一 顺的态度所感动,于是他在记分册上写了个好分数。“海茵利齐,您接着说。”

海茵利齐是那些高大的小伙子之一,对任何功课这些人都不放在心上。他把正玩一弄着的一一柄一折刀放在裤袋里,站起来的时候把桌椅碰得东倒西歪。他的下嘴唇垂着,用成一人 的粗嗓子嗽了嗽喉咙。巴雷史太特不让一温一 顺的佩尔莱曼说下去,而把这个家伙叫起来学生们都非常不满意。在这间暖洋洋的屋子里,在瓦斯灯下轻微的咝咝声音里,每个学生都在半睡眠的状态里幻想、沉思。这个星期日使每个人都一精一疲力竭,每个人在这一天雾气弥蒙的寒冷的早晨都是叹着气、牙齿打着战从一温一 暖的一床一 上爬起来的。谁都希望让小佩尔莱曼把这一点钟懒洋洋地嗡嗡过去,而海茵利齐一定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讲这课书的时候,我没有来,”海茵利齐粗一暴地说。

巴雷史太特先生又一次涨红了脸,他软弱无力地挥动了一下胖拳头,嘴唇蠕一动着,挑着眉一毛一盯住海茵利齐的脸。他的一颗绯红的脑袋因为努力挣扎而抖动着,最后迸出“好了……”两个字来。

这句话一出口,他算是把紧张的心情克服过去了。“您从来没有回答出来过什么,”他从容流利地说了下去,“而且您总找得着个借口,海茵利齐。如果您上一节课病了,就应该抓紧时间里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再说如果第一部分讲的是受难以前的情形,第二部分讲的是受难本身,那么您闭着眼睛也说得出来,第三部分一定是受难以后的事。但您从来不把一精一力花在学一习一 上,您不但功课差,而且永远原谅自己的过错,替自己辩护。您要知道,海茵利齐,这种情形继续一天,您就一天不用想赶上别人,您永远也赶不上别人。坐下吧。瓦色尔渥格,您接下去。”

海茵利齐带着一副傲慢的、满不在乎的神情坐下来,故意弄得桌椅乱响。在对旁边的学生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礼貌的话之后,就把那一柄一折刀又掏出来。瓦色尔渥格站了起来,这是个烂眼睛、翘鼻子、扇风耳朵、指甲被牙啃得缺三短四的孩子。他哼哼唧唧地把概要说完,就接着讲起那个乌斯人约伯来,讲约伯遇到的事。他干脆把《旧约》打开放在前面一个学生的背后,天真一浪一漫、聚一精一会神地看着书念,以后再结结巴巴地把念的翻译成文句不通的现代德语,而且还 因为某些字不会翻译而停顿下来……这个孩子的样子非常讨厌,但是巴雷史太特先生对他这一番努力还 是大大地加以称赞。瓦色尔渥格一直是先生的一宠一 儿,大部分先生都愿意言过其实地表扬他,为了让他、让自己、也让别人看到,他们决不因为某人相貌丑陋就对他不公正……宗教课就这样上下去。以后还 有一些学生被叫起来,都是考问他们对于乌斯人约伯的了解程度。高特里伯·卡斯包姆,破产的大商人卡斯包姆的儿子,虽然家境衰败,却取得了很不错的成绩,因为他非常准确地回答出来,约伯的牲口有七千头羊,三千匹骆驼,五百匹驴,五百头牛,还 有无数一奴一仆。以后学生们得到允许,打开了其实多数学生已经打开了的书,开始阅读新课。每逢巴雷史太特先生遇到某处有必要解释的地方,他就涨红了脸,说一声“好……”。在这套例行的准备工作之后,他开始对这个地方进行一番讲解,夹杂着一些老生常谈的道德说教。没有谁听他讲课。平和与倦意的气氛笼罩了这间屋子每一个角落。由于暖气不停地加热,由于煤气灯始终在燃一烧,屋子里的热度越来越高,此外空气也被二十五个呼吸着、冒着热气的身一体弄得污浊不堪。暖气、灯焰的一温一 柔的嗡鸣和讲课者的单调的絮语不断地加重着学生们原本已经疲倦的头脑的负担,使每个人都昏沉沉陷入半睡不醒的状态。凯伊·摩仑小伯爵面前除了《圣经》外还 掀一开了一本艾迪加·一爱一伦·坡的《神秘恐怖故事集》,正在聚一精一会神地看,不很干净但非常清秀的手掌支撑着他的脑袋。汉诺·布登勃洛克身一子向后靠着,蜷缩成一一团一 ,张着嘴,目光朦胧地困倦地望着《约伯》,书上的字句早已变成漆黑模糊的一一团一 。有的时候,他想起了《格拉尔曲》或者《婚礼进行曲》,他就会慢慢合上眼皮,内心感到一阵辛酸。他内心在默祷,但愿这种平安、宁静的晨课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吧。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管理人的尖锐刺耳的铃声终于传来了。那铃声穿过了走廊,把二十五副脑子从舒适的瞌睡中惊醒。

“就讲到这里!”巴雷史太特先生说,让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在上面签了个名,告诉别人他已经尽了自己的职责。

汉诺·布登勃洛克把《圣经》合上,哆嗦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当他放下胳臂、四肢舒展开以后,他不由自主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为了使自己的一颗迟缓了的、无力应付工作的心重新振作起一点来。现在该上拉丁课了……他向凯伊投去求助的一瞥,凯伊却好像没有注意到已经下课,仍然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那本故事集上。以后汉诺从书包里拿出那本用大理石花纹纸包着的《奥维德诗集》来,翻到今天要背诵的这一部分……不成,这些用铅笔注释的黑字,笔直地五行分成一段,是那么陌生地看着他,要想现在再记熟两行,简直一点希望也没有。他连它们的意思也弄不清,更不要说从脑子里往外背了。至于下面的几段,今天会用上的,他更是一句也琢磨不透。

“是什么意思?”他用绝望的语调问阿道尔夫·托腾豪甫说,阿道尔夫正在填写教室日志。“这些都是让人琢摸不透的东西!专门为了难人的……”

“什么?”托腾豪甫说,继续写自己的……“意思是朱庇特的树的橡子……这是橡树……啊,我也不太明白……”

“要是叫到我的时候,告诉我两句,托腾豪甫!”汉诺求他说,把书堆在一边。这个先生最一宠一 一爱一的学生,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汉诺愁眉不展地看了他一眼,就横着从板凳上挤出来,站起身来。

场面完全变了。巴雷史太特先生已经离开了屋子,一个瘦小枯干、弱不禁风的小个子站在了讲台上,身躯挺得笔直。这人蓄着稀疏的白一胡一 须,从紧瘦的翻领里挺伸出一个红色的细脖子,一只长满白色汗一毛一的小手拿着一顶礼帽,帽口向上。学生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蜘蛛”,真名字是许考普教授。因为课间休息时走廊里的秩序由他负责,所以他也溜进教室来查看一番……“灯熄掉!窗帘拉上!窗户打开!”他竭力使自己细小的声音带上一种发号施令的语气,一只胳臂笨拙地、用力在空中摇动着,似乎在摇机器的曲一柄一……灯熄了,窗帘卷了起来,惨淡的日光射进屋子,从打开的窗户里,涌进来一股冰冷的空气,学生们从许考普先生身旁走过,拥向门外去。只有那个班长允许留在屋子里。

汉诺凯伊在门旁边遇到一起,两个人并排从宽大的楼梯走下去,穿过式样考究的前堂。他们俩谁也没有说话。汉诺的样子凄惨而愁闷,凯伊在沉思着什么。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学生都在潮一湿的红砖地上吵闹奔跑,他们加入到这些人里面,开始来回地踱步。

在院子里值日的是一个留着金黄色尖下须的年轻教师。这个名叫高尔登奈尔博士的老师非常讲究穿戴。高尔登奈尔办了一所男生寄宿舍,专门招待霍尔斯台因和梅克伦堡两地有钱的地主贵族的子弟。在那些阔少年的影响下,他对自己的外表也刻意修饰起来,在一般教员里显得与众不同。他戴着一条花缎子领带,时髦的短外套,淡色的裤子,下端用带子系在鞋根下面,洒着香水的带绣花边的手帕。他本来出身于低微的人家,因此在这身华丽的打扮下,他显得十分滑稽。比如说,他的一双大板脚穿在那双尖头扣绊的靴子里样子就非常可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于自己的一双通红的胖手非常骄傲,他不断的一搓一着,绞着这双手,一往情深地打量着。他喜欢把头斜着向后一仰,皱着鼻子、眨着眼、半张着嘴,作个丑样,好像要说:“又出了什么事了?”……但由于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儒雅高贵之人,所以对于院子里发生的一些违反纪律的小事他一向是视而不见的。他看不见有的学生为了临阵磨槍而违反规定,把书带到院子里来读。看不见他的寄宿生把钱递给了看门人施雷米尔先生,托他给买点心。他也看不见这里有两个四五年级生由于口角而打起架来,而且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更看不见那里有个人正因为作了一件卑鄙、不光彩、或者不讲义气的事,被几个同班生从后面提到水龙头前边,要用水浇他一下以惩罚他的丑行。

凯伊汉诺夹在中间踱步的这一喧闹的人群是一群一精一力旺盛但有些无法无天的小伙子们。他们在恢复了青春的祖国的好勇斗狠、所向无敌的气氛中长大,他们热心倾慕犷悍不羁的大丈夫风度。

他们相互间讲一种既懒散又干脆、充满独创的术语的行话。他们崇拜的是吸烟、饮酒、体力强壮和武士的道德,对懦弱的花花公子最看不上眼。谁要是被人遇见大衣领子翻上来,就要受一顿冷水浇,谁要是让人看到在街上拿着根拐杖,就要接受在体育馆里当众受到一次严厉的、大失体面的惩戒。

在那弥漫在寒冷的潮一湿的空气中的一片嘈杂话语中,汉诺凯伊两人的谈话显得非常奇特。他两人的友情很久以来全校的人就都知道了。教师们虽然并没有过问,但心里却非常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猜疑在这友情后面藏有什么不规矩、敌对的东西;同学们也因为不能了解这两个人,已经一习一惯了用一种疑惧和憎恶的眼光看待他们,把他们看作是化外之民,看作是与众不同的怪人,由着他们独来独往……凯伊·摩仑伯爵还 由于他表现出来的野一性一不驯而受到别人的一些敬重。至于汉诺·布登勃洛克,就连那个谁都敢打的海茵利齐也没有由于他柔一弱胆小而碰过他一个手指头,汉诺那柔软的头发,脆弱的四肢和忧郁、害羞、冷淡的眼光不禁使海茵利齐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我害怕,”汉诺在院子侧面一堵墙下停住脚,倚着墙对凯伊说,他打着呵欠,不住地发一抖,把外衣拉得更紧一些……“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怕得浑身都痛。曼台尔萨先生真叫人如此恐惧吗?你说说!如果这堂讨厌的奥维德课已经过去该多好啊!如果我已经得了个不及格的分数,又蹲了一班,而且大家都不再对此说三道四,那该多么好啊!这些我都不怕,我怕的是与这一切连在一起的那种纷扰騷乱……”

凯伊此时正在沉思。“这个罗德瑞希·乌舍尔真是作家笔下的一个最奇妙的人物!”他突然很快地说。“我刚才看了一整堂……如果我也能写出作者的那些故事,该多么好啊!”

原来凯伊这时正在写作。这一天早晨他说他有一些比学校功课更有意思的事要作,他指的就是这个。汉诺他的意思了解得很清楚。凯伊从小时候起对讲故事就表现了极大兴趣,以后这种喜好发展成自己尝试写作了。不久以前他写了一篇东西,一篇童话,一篇充满幻想的冒险故事,幽暗的气氛充斥于整个故事之中,故事在充满炽一热的金属和神秘的火焰的地心深处和人类灵魂的最隐密的地方同时发生,这里面大自然的灵魂的原始威力奇异地掺杂着、混和着、变化着、提炼着。故事是用一种亲切的、富于感染力,但稍微有一些堆砌的文体写的,充满了眷恋、一温一 柔的感情。

汉诺很熟悉这个故事,而且非常喜欢;但是现在他却无心谈凯伊的写作或者艾迪加·一爱一伦·坡的事。他又打了个呵欠,叹了一口气,然后就哼起他最近弹钢琴时编的一个曲调来。这已经成为他的一习一惯了。他经常为了使自己疲惫无力的心脏跳动得更有力一些而不得不叹一口气,深深地呼吸一次;他也惯于随着呼气的节奏哼出一段自己或别人写的旋律,一段音乐的主题……“快看,亲一爱一的上帝来了!”凯伊说。“他到他的花园里兜风来了。”

“真是个美丽的花园,”汉诺说,不由得笑起来。他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而且一时很难停下来,于是他一边用手捂着嘴,一边望着凯伊称之为“亲一爱一的上帝”的那个人。

出现在院子里的是乌利克博士,这个学校的校长。他有一个高得出奇的身躯,戴着一顶黑色的阔边软帽,蓄着短络腮一胡一 子,肚子凸出个尖来。裤子则特别短,漏斗形的袖口总是脏兮兮的。他满面怒容地急匆匆地穿过石板路,看去几乎像是在受罪的样子。他伸着一只手指着水龙头……水在流呢!一群学生抢着跑过去,争着关上水龙头。以后他们又站了半天,带着一副茫然的样子望望唧筒,又望望校长。校长乌利克这时已经转过身去,用低沉而又激动的声音跟涨红着脸跑过来的高尔登奈尔博士说话。他的话里夹杂着很多听不清楚的布鲁布鲁的唇音。

这个乌利克校长是个严厉可畏的人。当初汉诺的父亲、叔父念书的时候,原本是一个和气善良的老头儿当校长,这位老校长在一八七一年后不久死了,乌利克博士就继承了这个位置。乌利克从前本是一所普鲁士中学的教员,这所老学校自从他调来以后就出现了一种新一精一神。过去旧式的教育本身就是一个愉快的目的,受教育的人从容、安详、带着快乐的理想主义,如今责任、威信、权力、职务、事业这些观念都成了不容置疑的法则,而“我们的哲学家康德的绝对命令”更是乌利克校长每次节日演说一定要拿出来挥舞一番的大纛旗。这所学校成了国中一个小国,普鲁士的纪律严明的传统在这里占了绝对统治地位。这里不但教员,而且连学生也把自己看作是政一府官员,升迁是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因此一心想取一悦于大权在握的人……新校长就职后不久,校舍开始根据卫生和最新的审美观点进行改建和扩建,并且完成了所有必要的工程。只是有一个问题,从前这里虽然缺乏近代设备,但是笼罩这里的却有更多的友一爱一、慈善、善意、愉快和舒适,是不是那时的学校同新校相比是一所更令人喜欢、更幸福的地方呢……至于乌利克校长自己,简直就像《旧约》中上帝那样神秘、暧一昧 、乖僻、嫉妒、可怕。他笑的时候像生气的时候一样令人望而生畏。手中的权力可以使他在这座学校里任意作威作福。他能够说一句开玩笑的话,而又对被他的话逗笑了的人一大发雷霆。他的那些浑身发一抖的小动物没有一个知道在他面前应该怎么做。只有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止不致沦为他的盛怒之下的牺牲品,不被他的正义无私压为齑粉,那就是在他面前卑微得无地自容,将他奉为神明顶礼膜拜。

凯伊给他起的绰号,只有他和汉诺·布登勃洛克两人之间用。他们不希望有别的同学知道,他们怕这些人由于不了解而射一出僵滞的、冷淡的眼光,这件事他们是非常熟悉的……不,他们简直没有一件事能和他们伙伴们互通声气。甚至别人引以为乐的反抗和报复对他俩也是生疏的,他们对别人喜欢叫的浑名也没有兴趣,因为他们不觉得这有什么幽默,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管许考甫教授叫“蜘蛛”,管巴雷史太特教师叫“白鹦鹉”,这都是平凡、无味、十分粗俗的取笑,巴雷史太特不过是那些义务教育制的出气包而已。不,凯伊·摩仑伯爵可比他们俏皮多了!为了他自己和汉诺两个人,他平时只叫这些先生的真姓,只是在姓氏前面加上个尊称“赫尔”:“赫尔·巴雷史太特”

、“赫尔·曼台萨克”、赫尔·许考甫”……这就使这些称呼听去带有一种淡漠、嘲讽、敬而远之的味道……他们一习一惯说“教育人员”,在课间的时候,喜欢把某一个真人幻想作一个奇形怪状的可怕的怪物,引以为乐。他们谈到“学校”那种语调就好像是汉诺的叔叔呆在里面的“神经病院”

似的……“亲一爱一的上帝”在院子里又呆了一会,因为发现有包面包的纸一胡一 乱扔在地上而可怕地咆哮了一阵,把所有的人吓得面色苍白,这幅景象使凯伊的情绪大大地提高了。他拉着汉诺一个门走去,去上课的先生们正在穿过这里,凯伊对着一个正向后院第一二年级走去的红眼睛、苍白皮肤、衣衫褴褛的师范学校毕业生深深地鞠了个躬,他把腰弯得低低的,垂着胳臂,恭恭敬敬地看着这位像乞丐一样的先生。当另一位白头发的算术先生一个佝偻着腰、黄脸、眼睛斜得不能再斜的、不断咳嗽吐痰的蒂特格先生,颤巍巍地在背后握着一叠书走过来的时候,凯伊又迎着他大声地喊了一句:

“您好,老死人。”他的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望着空中某处……一阵尖利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学生从四面八方纷纷向教室门拥去,可是凯伊一直笑个不停,甚至走到楼梯上还 笑得那么厉害,引得他和汉诺周围的学生不断射过来冷漠、奇怪的目光。别人有些讨厌他这种怪异的行为……当教员曼台萨克博士走进来的时候,全体学生顿时闭紧嘴唇,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一子笔直。他是主任教员,而主任教员是理应受到尊敬的。他随手把门关上,弯了弯腰,伸着脖子看了看,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接着把帽子挂在衣钩上,一边很快地把头一抬一点地匆匆走上讲台。

过了一会儿,他又向窗外看了两眼,伸着一只带着大印章戒指的食指,在脖子和衣领之间来回移动了两下。他生得中等身材,灰白的头发稀疏疏的,蓄着一把卷曲的朱庇特式的大一胡一 子,一双蓝色的近视眼象青蛙一样向前凸着,在一双镜片后面炯炯发光。他穿的是一件灰色、软料子的敞口大礼服,他的一只手指短短、满是皱纹的手总喜欢轻轻地摸一着腰部。和这里所有的先生一样,他的裤子非常短,露出一双特别肥一大的擦得雪亮的靴子来。

忽然他把头从窗子那边转过来,和和气气地轻轻叹了口气,看了一眼鸦雀无声的学生,口里“哎”了两声,又向好几个学生笑了笑。非常清楚,他今天情绪很好。全屋的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博士心情好不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情绪的高低决定了一切事情的结果。每个人都知道,曼台萨克先生毫不自觉地一任情绪支配着自己,而且他根本也不想控制自己。他常常表现出一种非常古怪、无限天真的偏一爱一,而这种偏一爱一就像海边的天气一样不可捉摸。他总有两三个一宠一 一爱一的学生,对这几个人他用“你”,用名字称呼,这几个人上他的课仿佛上了天堂,他们甚至可以信口开河,也不会受到先生的指责,下课以后曼台萨克博士他们亲切地一交一 谈。但是忽然有一天,也许是假期过后,只有上帝一个人知道为了什么,这些人失一宠一 了,从宝座上跌下来,身价陡落,曼台尔萨先生又开始叫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又仿佛登上天堂了。他给这些幸运儿的考卷里的错误作的记号总是那么工整、纤细,因此即使这些人的考卷错误百出也会给人一种非常整洁的印象。而别的学生的卷子他却带着一肚子气恼任意涂抹,满纸是红墨水,给人一种恐惧、无可救药的印象。因为他给分数向来不是按照错误的数目,而是根据他在试卷上花费的红墨水的多少,所以那些上了天堂的学生就大大占了便宜。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方法是否合适,他认为这样作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之也就一点也感觉不到自己的不公正。要是有谁胆敢对此作法提出异议,那他就永远失去被先生用“你”或用“名字”称呼的希望。而想来还 不会有人愿意主动放弃这样的机会的……曼台萨克博士站在那里,把腿一叉,开始翻起记分册来。汉诺·布登勃洛克身一子向前探着,紧张的思考着。B,现在轮到字母B起首的名字啦!马上就要叫他的名字,他就要张口结舌地站在这里,而这就要引起一个大乱子,一场可怕的、又嚷又叫的大灾祸,虽然主任教员的情绪今天本来是那么好……这风暴前的沉默真让人不堪忍受。“布登勃洛克”……他马上就要叫“布登勃洛克”

了……“艾德加!”曼台萨克博士喊道,把记分册合上,一根食指仍然夹在里边,转身坐在讲台上,似乎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什么?这是为什么?艾德加……这是吕德斯啊,这是坐在窗户旁边的胖子吕德斯,字母L,说什么也轮不到字母L啊!不会的,为什么会这样?曼台萨克博士的情绪这么好!他只是随便叫起他的一个一宠一 儿来,他根本没有注意,按照次序今天该轮到谁来回答……胖子吕德斯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副小狮子狗似的脸,两只无神的、棕色的眼睛。虽然他的座位非常有利,可以容容易易地打开书看,可是他竟连这个也懒得做,他感到自己是不会被先生粗一暴摧一残的,他只是干脆回答说:“我因为昨天头痛,所以没有念。”

“噢,你就这么不给我面子吗,艾德加?”曼台萨克博士难过地说:“你不愿意给我背这几行描写黄金时代的诗么?多么可惜,我的朋友!你昨天头痛了么?可是我认为,你应该提前告诉我,别等我把你叫起来再说……你最近不是头痛过一次了吗?你应该想个办法,艾德加,不然可就免不了要退步啦……蒂姆,你来继续下去,好吗?”

吕德斯坐下来。这时候所有的人都把他恨入骨髓。瞎子都看得出来,主任先生的情绪显著地低落下来,很可能吕德斯下一节课就要被先生用姓称呼了……蒂姆站了起来,他坐在最后边一条板凳上。他有一副粗俗的像乡下人的外表,穿着一件浅棕色的夹克,手指又短又粗。他张着嘴。样子像个漏斗,脸上带着一副又呆痴又专心致志的神情。他急急忙忙把打开的书推到个合适的地方,眼睛注意地向前凝视着。过了一会儿,他把头低下来,拉着长音儿,结结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长的声音念起这段拉丁文来,好像孩子在念识字本似的:“首先创立的是黄金时代……”

很清楚,曼台萨克博士今天提问完全没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没有留心,哪个学生没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长。汉诺被叫起来的危险已经不是那么一逼一人了,要是他被叫起来,那只是由于不幸的偶然一性一。他跟凯伊一交一 换了一个高兴眼色,开始把四肢松懈下来,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诵被打断了,也许是曼台萨克博士听不太清蒂姆背的东西,也许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么说,他离开了讲台,在教室里悠闲地踱起步来,最后,手里拿着一本奥维德,紧一靠着蒂姆的身边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书推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站在座位边。他张着的一张漏斗形的嘴喘着气,一双诚实的,茫然失措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任先生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蒂姆,”曼台萨克博士说:“为什么不继续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头,转转眼珠,沉重地叹了口气,最后陪个笑脸说:“您一站在我身边,我就非常紧张,博士先生。”

曼台萨克博士也笑了;他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他笑着说:“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

说着他又踱回到讲台上去。

蒂姆镇定了下来,他又把书拉到前面,重新打开,装作振起一精一神的样子向四边看了看,接着就低下头来,接着往下背。

“我很满意,”蒂姆背完了的时候,主任教员说道。“您认真地复一习一 过了,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只是您太缺少韵一律感了,蒂姆。您对于联音倒还 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没有把六步韵读出来。您给我的印象是,您似乎在背一个儿童故事……虽然如此,正像我刚才说的,您这次很用功,尽了自己的力量,谁要是肯发愤努力……您现在请坐吧。”

蒂姆骄傲地容光焕发地坐下,曼台萨克博士他的名字后边写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分数。奇怪的是,这时候不但教员,就连看到蒂姆看着书本背诗的学生们和他自己也全都认为,蒂姆确确实实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得的好分数实在是理所应得。就是汉诺·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摆脱这个印象,尽管他内心很不情愿……他又紧张地听着下一个名字……“穆莫!”曼台萨克博士说。“再背一次!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吗?感谢上帝,现在汉诺大概是平安了!在曼台萨克先生很少让人背第三次,而提问新课B字起首的学生刚刚轮过去不久。

穆莫站起来。他虽然长得很高大,但脸色却像墙壁一样的苍白,两手哆哆嗦嗦的,带着一副特别大的圆眼镜。他是个近视眼,视力非常差,站起来的时候就是桌子上的书打开也看不清楚。他必须准备,而他也确实准备了。但一来由于他智力有限,二来他也没有料到今天会轮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几个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锐的声音提醒他第二回,在第三回时已经是满腔怒火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个字也背不下去,这位主任先生终于怒火大发。

“您太不像话了,穆莫!坐下吧,太没出息了,我跟您说,您和白痴没什么两样!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来。他显出一副倒霉相。现在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汉诺·布登勃洛克心里又涌起一阵厌恶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堵到他的嗓子眼里。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曼台萨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划了个印象恶劣的记号,然后又拿起记分册挑来挑去。

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当天的轮次,看一看该轮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汉诺完全被这个悲哀的事实笼罩住的时候,他的名字被曼台萨克博士叫了出来,像在一个噩梦中似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台萨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这几个字还 在教室里回荡着,可是汉诺却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鸣起来。他坐着不动。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台萨克博士又叫了一声,在眼镜片后面,两只青蛙一样的眼睛炯炯发光,使劲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继续背下去?”

好吧,看来是跑不了了。该来的到底还 是来了。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反正现在什么都完了。

他这时反而沉住了气。他只是想,会不会咆哮如雷啊?他站起来,正预备陪个笑险用,“我忘了准备”这类的话应付过去,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开的书举在他眼前。

这个好心的人叫汉斯·亥尔曼·吉里安,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油腻腻的头发,宽肩膀。

他的志愿是当军官,因而非常讲义气,因此他虽然很不喜欢约翰·布登勃洛克,但还 是不忍心让他受折磨。他甚至用指头指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于是汉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开始念起来他的声音颤一抖着,皱着眉一毛一,结结巴巴地读了起来,那时候真理和正义受到人民自觉的尊重,无庸惩处,也不需要法律规章。“刑罚和恐惧并不存在,”他一字一顿地背道。“并没有铜版上刻着恫吓的条款,乞求宽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严的面孔……”他有意作出一副倍受折磨、不堪忍受的面容,故意念得断断续续,丢三拉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书上用铅笔划着的一些联音。他把诗句的音韵读错,结结巴巴,作着一副竭力搜寻记忆的样子,准备着主任教员随时会发现他这一切都是作一弊 而向他冲过来……他为能这样偷偷地看书而感到由衷的满足,使他皮肤感到刺痒痒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嫌恶,故意弄得漏洞百出,为了减低一些自己欺骗行为的卑鄙一性一。最后他停住了,教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在这一片沉默里他连头也不敢抬。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萨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这位主任教员叹了口气说道:

“噢,布登勃洛克,尔还 是沉默的好,请您原谅我这里用古文的‘尔’却不用‘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东西践踏在泥土里,您的行为像个汪戴尔人,像个野蛮人,在您背的诗里听不出一丝美感,布登勃洛克,从您的面型就可看出来。如果我问自己说,刚才那段时间您是在咳嗽还 是在朗诵铿锵的诗文,我的回答是倾向于前者的。蒂姆没有什么韵一律感,可是比起您来,无疑他是一个语言大师,是个行吟诗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当然您在家里念了,确实是念了。我不能给您坏分数。您一定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您听我说,有人说您有音乐才能,说您会弹钢琴,这和您刚才的背诵太不相称了……好吧,您请坐吧,您这次很用功,这就很好。”

他在记分册里写了一个满意的分数,汉诺坐下来。正像刚才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情形那样,现在这出戏又重演了一次。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曼台萨克博士他的赞扬之词。这一刻钟他真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不高,但是勤奋用功的学生,能够体面地回答问题,他还 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班同学,连汉斯·亥尔曼·吉里安也不例外,一致是这样的意见。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种类似嫌恶的感觉;但是他这时是这样软弱,以至于没有丝毫一精一力去继续思考。他面色苍白,浑身颤一抖着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但曼台萨克博士的威严还 能继续下去。他转到该为今天的课准备好的诗句上,他把彼得逊叫了起来。彼得逊站起来,这个小伙子生机勃勃,自信,勇敢,专门喜欢寻事生非。但是今天他却注定要一败涂地!不错,如果这节课不出一件什么乱子,曼台萨克博士是不会放过这些学生的,一定要发生一件远比那个可怜的近视眼穆莫遭到的更为可怕的祸事……彼得逊开始翻译,时常往书的另一边瞥一眼,往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看的那一边瞥一眼。他做得非常巧妙。他装得仿佛那里有什么妨碍了他的样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似乎在弄掉一块碍事的灰尘。但是可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曼台萨克博士忽然作了个急遽的动作,彼得逊随着也作了个同样的举动。这时这位博士一下子跳下讲台,迈着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逊走来。

“您书里边有一本题解,有译文,”当他站到彼得逊旁边时大声对他说。

“题解……我……没有……”彼得逊磕磕巴巴地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黄的头发在额上梳起一个小蓬,尤其是一双蓝眼睛特别动人,但是这双眼睛现在却恐怖地眨动着。

“您没有在书里夹一着译文吗?”

没有……先生……博士先生……题解……我真没有题解……您弄错了……您不该这样猜疑我……”没有人敢这样对曼台萨克博士说话。由于害怕,他有意用这样文诌诌的话,为了把主任教员镇吓回去。“我没有欺骗,”他困窘不堪地说。“我永远是诚实的……一辈子都会这样!”

但是曼台萨克博士对于这件悲惨的事却有十足的把握。

“请您把书给我,”他面无表情地说。

彼得逊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他哀求地用双手把书举起来,继续嘟囔着,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请您相信我……教员先生……博士先生……我真的没有译文……我没有题解……我没有作一弊 ……我认真复一习一 过这一课……”

“请您把书给我,”主任教员重复地说,跺着脚。

彼得逊已经魂飞魄散了,脸色变得灰白。

“好吧,”他举手投降了,“给您吧,不错,书里是有份题解,您看吧,就夹在这儿!……但我一眼也没看它!”忽然他拚命喊起来

只是曼台萨克博士并不相信这一套由于绝望而编造的荒谬的谎言。他把“题解”拿出来,打量了一会儿,做出好像拿的是令人作呕的东西的样子,最后他把这份题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奥维德》扔到彼得逊的位子上。“教室日志,”他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很尽职地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倒霉的人的名字由于作一弊 被记了一过,这次记过就是在很长的时期以后对他仍具有毁灭一性一的威力,他在复一活节的时候决没有指望升班了。“您是这一班的污点。”曼台萨克博士又刺了他一下,才转身回到讲台去。

彼得逊坐在座位上,他已经被判决了,看得很清楚,他旁边的同学都和他拉开了距离。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厌恶、同情和恐惧一交一 织的心情打量着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一旁,原因就是他当场被抓住了。大家对他取得的同识,这就是,他真是“这一班的污点”。人们对他的这个判决同样也毫无保留地完全接受下来,正像刚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怜的穆莫的不幸一样……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样。

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只要是体质健康,强壮,能干,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的,在这一刻就会接受当前这些事态,就不会对此感到受了侮辱,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却陰沉地、沉思地凝视着一点……小约翰就在凝视着汉斯·亥尔曼·吉里安的宽阔的脊背,他的笼罩着一层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满了憎恶、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萨克博士的讲课却并未因而中断。又有一个学生被他叫起来,那就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因为他今天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认为不用功的学生了。以后又叫了一个人,这个人准备得不怎么好,甚至连“patulaJovisar-bore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布登勃洛克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朱庇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眼睛并没有看向讲台,因为问他的曼台萨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点头赞许。

等到提问学生这一项目告一段落以后,这一节课的一切兴趣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个功课特别好的学生一个人翻译下去,而他自己却跟另外二十四名学生一样,根本就没注意他说的是什么。这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开始准备下一节课的作业了。反正现在作什么也都一样了。现在不再给分了,就是再努力也没有效果了……再说这节课马上就要结束。现在已经完了,铃已经起来。这一节课汉诺非常满意。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点头赞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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