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十八 生死关头
凡是有野心的人,凡是要靠别人和形势的帮助,要依赖一个多多少少经过安排,贯彻,坚持的行动方案才能成功的人,一生必有一个危险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威力给他们受一些艰苦的考验:样样事情同时失败,各方面的线不是断了就是搅乱了,碰来碰去都是倒霉事儿。遇到这种一精一神上的一騷一乱,只要心里一慌就完一事大吉。顶得住恶劣的形势,能站定脚跟等风暴过去,拚命爬到高地上去躲避的人,才算得上真有魄力。无论是谁,除非是生来有钱的,都有他的生死关头。拿破仑的生死关头是莫斯科的溃退。这个危险时间现在临到吕西安头上了。他前前后后在上流社会和文坛上的遭遇太顺利了;他太得意了,如今要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一齐跟他作对。第一阵痛楚最剧烈最难受,伤害到他自以为最安全的地方,伤害到他的心和他的一爱一情。柯拉莉也许谈不上风雅,却有一颗高尚的灵魂,能在热情冲动之下表现出来,这冲动便是造成名演员的主要因素。这个奇怪的现象,在没有经过长期的应用而成为一习一惯之前,完全受捉摸不定的气质支配,也往往受羞耻心支配;而在一般年纪还 轻的女演员身上,这种值得赞美的羞耻心是很强的。柯拉莉表面上轻狂,放肆,和普通的女角儿没有分别,骨子里却天真,胆怯,而且还 充满一爱一情,她对于自己在舞台上的嘴脸本能的感到厌恶。表达感情的艺术是一种崇高的做作,柯拉莉还 不能让这作假的艺术克服她的本一性一。她不能钝皮老脸,把只属于一爱一情的东西向观众公开。此外她还 有真正的女一性一所特有的一个弱点:明知道自己压得住台,仍旧需要观众的称赞。她怕面对她不喜欢的群众,上台老是战战兢兢:看客的冷淡可以使她一毛一骨悚然。因为情绪这样紧张,她每次扮一个新角色都等于第一次登场。掌声使她心神陶醉,她并非要满足自尊心,而是要用来鼓动自己的勇气。场子里唧唧哝哝表示不满,或是静悄悄的表示观众心不在焉,她的本领会不知去向。倘若卖了满座,台下聚一精一会神,对她只有钦佩和友好的目光,她就一精一神兴奋,可以和观众高尚的品质一交一流,觉得自己有感动人心的力量,能使它们向上。这一类的消沉和兴奋说明她有神经质的一性一格和天才的素质,也显出这可怜的女孩子的敏一感和一温一柔。吕西安终究赏识了她的内心的宝藏,看出他的情一妇还 是单纯的少女。柯拉莉没有一般女角儿弄虚作假的能耐,无法拒抗同事之间的倾轧,后台的钩心斗角,不象佛洛丽纳是此中老手,她的一陰一险可怕同柯拉莉的忠厚慷慨正好是极端。柯拉莉担任角色是要人家邀请的,她生一性一高傲,不肯央求作家,接受他们的屈辱的条件,不能因为有什么记者用一爱一情和笔杆子威胁她而投降。在一性一质非常特殊的舞台艺术中,卓越的才能已经极其少有,但只不过是成功的条件之一;倘使象柯拉莉那样不同时具备玩一弄手段的本领,才能反而使人长期受累。吕西安料到柯拉莉在竞技剧场第一次出台的痛苦,不惜代价要保证她成功。变卖家具剩下的款子和吕西安的稿费,统统拿去置办服装,布置更衣室,开发第一次出场的各种费用。几天以前,吕西安为一爱一情所迫,做了一件屈辱的事:他带着方当和卡瓦利埃的票据,到布尔东奈街上金茧子铺子去见卡缪索,要求贴现。诗人还 没堕一落到能够满不在乎的干这种勾当。他一路受着痛苦煎熬,想着许多可怕的念头,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着:去吧——不去!临了还 是走进一间又冷又黑,只靠天井取光的办公室:里面一本正经坐着的可不是那个迷着柯拉莉的老头儿,忠厚没用,游手好闲,一爱一女人,不相信宗教,吕西安一向认识的卡缪索;而是一个严肃的家长,一精一明而又规矩的商人,摆着一副商务裁判的道学面孔,用冷冰冰的老板神气做挡箭牌,周围簇拥着伙计,出纳,绿的文件夹,发票,货样,还 有他的老婆保驾,还 有他的衣着朴素的女儿陪着。吕西安走近去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因为尊严的商人把他瞅了一眼,那副冷淡傲慢的目光就是吕西安在一般贴现商脸上领教过的。
卡缪索坐着,吕西安站着说:“先生,你要肯收下这几张票子,我非常感激。”
卡缪索说:“我记得,先生,你拿过我的东西。”
吕西安凑着丝绸商的耳朵悄悄的说出柯拉莉的处境,卡缪索连屈辱的诗人心跳的声音也听见了。卡缪索没有意思让柯拉莉栽斤斗。他一边听一边看着票据上的签名,微微一笑,他是商务法庭的裁判,知道两个出版商的情形。卡缪索给了吕西安四千五百法郎,要他在票子上加一个背书,写明付丝绸账。吕西安马上去找勃罗拉,把保证柯拉莉成功的办法谈妥了。勃罗拉答应彩排的时候到场(那天他的确到了),约定在哪些段落叫他的罗马人鼓掌,使柯拉莉成功。吕西安把剩下的钱,不说向卡缪索调来的,一交一给柯拉莉,让她和贝雷尼斯定下心来,她们已经不知道怎么维持生活了。玛丹维尔是当时一精一通戏剧的行家,好几次跑来帮柯拉莉排练。吕西安请几个保王一党一记者写文章捧场,他们应允了,因此他想不到会出乱子。柯拉莉上台的前一天,吕西安却遇到一桩极不幸的事。阿泰兹的书出版了。埃克托·曼兰的报纸的主编把作品一交一给吕西安,认为由他来评论最胜任:算他倒霉,他批评过拿当,出名会写这一类稿子。办公室里人很多,全体编辑都在场。玛丹维尔为了攻击自一由一党一报刊,有问题要商量,也在那儿。拿当,曼兰,所有参加《觉醒报》的记者正在谈论莱翁·吉罗的半周刊,认为那刊物措辞谨慎,有分寸,有节制,所以对社会的影响更有害。那时大家开始注意四风街上的小一团一体,叫它新国民会议。保王一党一的刊物决定同这批危险的敌人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有计划的斗争。后来这些敌人果然组成理论派①,成为一个决定大局的一党一团一,等到保王一党一内最有才华的作家出于卑鄙的报复心理和他们联盟②以后,把波旁家推翻了。外边不知道阿泰兹主张专制政体,把阿泰兹包括在他们认为死敌的小一团一体内,作为第一个开刀的对象。他的书,照那时流行的说法,非一棍子打死不可。吕西安不肯写稿。在场聚会的保王一党一要人不胜愤慨,认为他的拒绝岂有此理。他们老实告诉吕西安,刚转变过来的新一党一员谈不到自一由;他要感到投靠王上和教会不方便,尽可回到他原来的阵营。曼兰和玛丹维尔把吕西安拉过一边,好意点醒他,失去了保王一党一和政一府派报纸的援助,等于听凭自一由一党一报刊拿柯拉莉出气。否则的话,柯拉莉可以引起一场激烈的笔战,借此出名,这是所有的女演员求之不得的。
①王政复辟时期保王一党一内的一个支派,亦称正中派,主张君主立宪政体;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后成为执政一党一,首领即有名的史学家基佐(1787—1874)。
②指夏多布里昂于一八二四年被政一府免去部长职位以后的行动。
玛丹维尔对吕西安说:“你完全不懂此中奥妙。她将来在两派报刊一交一锋的期间演上三个月戏,再利用三个月假期到外省去走一遭,可以捞进三万法郎。你那些顾虑一定要破除,否则你当不了政治家,只能断送柯拉莉,破坏你的前途,砸破你的饭碗。”
吕西安发现对阿泰兹和柯拉莉没有两全的办法:要不在大报和《觉醒报》上扼杀阿泰兹,就得牺牲自己的情一妇。可怜的诗人回到家里伤心之极;他坐在卧房的火炉旁边念了阿泰兹的书,近代文学中最美的一部作品。他一边看一边哭,每一页上都留着泪痕,迟疑了半天。可是他终于用他的拿手好戏写下一篇含讥带讽的稿子,象孩子抓着一只美丽的鸟,拔掉羽一毛一,叫它受尽毒刑。他的恶毒的嘲笑完全是损害作品。等到把一精一彩的原作重读一遍的时候,吕西安所有的高尚的感情又冒起来了;他在半夜里穿过巴黎城赶往阿泰兹家。这个真正的大人物的始终不渝的一操一守,他是佩服过来的;阿泰兹窗上的烛光,他从前抱着敬仰的心情不知望过多少回,此刻他又透过窗子看到那道摇曳不定的纯洁的微光。他没有勇气上楼,靠着路旁的界石站了一会。最后他受着良心鼓励,敲敲门,进去了,发现阿泰兹正在看书,屋子里没有生火。
阿泰兹见了吕西安,问道:“出了什么事啊?”他猜到吕西安只有大祸临头才会来。
阿泰兹道:“可怜的孩子,你这碗饭可不容易吃!”
“我只恳求你一件事,别让人家知道我到这儿来过。就让我在地狱里做苦工吧。也许良心上不长点儿肉茧永远成不了事。”
“还 是老脾气!”阿泰兹说。
“你以为我没有骨气吗?不,阿泰兹,我是一个孩子,被一爱一情缠住了。”
接着他说出他的处境。
阿泰兹听到柯拉莉的情形,感动了,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文章。”
吕西安拿出原稿,阿泰兹念着笑了笑,叹道:“聪明误用到这个田地!”他看见吕西安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确很痛苦,便不说下去了。一会儿又道:“我替你修改一下行不行?明天还 你。轻薄的讪笑是侮辱作品,认真严肃的批评有时等于赞美;我能使你的书评保持你我的尊严。并且我的缺点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一个人爬上荒凉的山坡,渴得要死的时候,偶而会发现一个果子给他解渴;这个果子就是你!”吕西安说着,扑在阿泰兹怀里,一边哭一边亲他的额角。“我把良心寄存在你这里了,将来再还 我吧。”
阿泰兹庄严的说道:“我认为定期的忏悔是个骗局。那么一来,忏悔变了作恶的奖品。忏悔可是一种贞一操一,是我们对上帝的责任。忏悔过两次的人是最可恶的伪君子。我怕你只想用忏悔来抵消你的罪孽!”
吕西安听着这几句话失魂落魄,慢吞吞的走回月亮街。第二天,稿子经过阿泰兹修改,送回来了,吕西安带往报馆。从此他郁郁不乐,有时面上也遮盖不了。晚上他看见竞技剧场客满,少不得感到第一次登台的激动,再加他对柯拉莉的一爱一情,情绪越发紧张。各式各样的虚荣心成了问题,他眼睛望着观众的表情,象被告望着法官和陪审员的脸:听见场子里一有唧唧哝哝的声音就发一抖;台上有一点儿小事,柯拉莉上场下场,音调略微有些高低,都使他心惊胆战。柯拉莉演的是一出开始可能失败而以后仍会走红的戏,那天可是失败了。柯拉莉出场没有人鼓掌,正厅里冷冰冰的使她吃惊。除了卡缪索的包厢,别的几个都没有掌声。二楼和三楼上的人把卡缪索嘘了好几回。鼓掌队拍手的方式明明过火,被楼厅的看客喝住了。玛丹维尔很勇敢的鼓掌,假仁假义的佛洛丽纳,拿当,曼兰,在旁附和。戏完全砸了。柯拉莉的更衣室里来了一大批人,他们的安慰使她愈加难受。女演员回去,灰心绝望,主要还 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吕西安。
“咱们被勃罗拉出卖了,”吕西安说。
柯拉莉内心受到伤害,发了一场高烧,第二天不能登台。她的艺术生涯眼看搁浅了。吕西安藏起报纸,躲在饭间内拆看。所有的副刊编辑都说,戏失败的责任在于柯拉莉:她对自己估价太高,她在大街上讨人喜欢,可不适宜进竞技剧场;她固然有心向上,可惜不自量力,不该担任那个角色。吕西安看到许多评论柯拉莉的文章,跟他当初对付拿当的一套假仁假义的手法没有分别。他好比克罗托内人米龙①劈开了橡树,一双手被树干卡住了一样,气得脸色发青。他的朋友们用殷勤,关切,仿佛是一片好心的话,替柯拉莉出了一些极恶毒的主意。他们劝她演另外几种人物,正是一奸一诈的记者明知道跟她的路子完全相反的角色。这些保王一党一刊物的论调,准是拿当教唆出来的。至于自一由一党一的大报和小报,用的又是吕西安常用的一派卑鄙和挖苦的手段。柯拉莉听见一两声一抽一噎,从一床一上起来走到吕西安身边,发现了报纸,拿来看了,看完一声不响又去睡了。佛洛丽纳跟打击柯拉莉的一伙通同一气,早就料到这个结局,把柯拉莉的台词背熟了,还 由拿当帮她排练。戏院当局不肯放弃这本戏,打算叫佛洛丽纳接替柯拉莉。经理来探望可怜的女演员,她流着眼泪,生气全无;等到经理当着吕西安说出当晚不能不照常开演,佛洛丽纳能够担任柯拉莉的角色,柯拉莉却一骨碌坐起来,跳下一床一,叫道:
“我照样能上台。”
①米龙,公元前六世纪希腊的大力士和运动健将。
说完她晕过去了。佛洛丽纳补了她的缺,一举成名,因为她把戏救活了,受到所有的报纸赞扬,从此变了你们都知道的名角儿。吕西安看见佛洛丽纳成功,气坏了。
他对柯拉莉说:“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还 是你给她的饭碗!竞技剧场要是愿意,尽可以取消你的合同。等我做了吕邦泼雷伯爵,发了财,和你正式结婚。”
“废话!”柯拉莉说着,两眼无神瞅了他一下。
“废话?”吕西安叫道。“要不了几天,你就好住进一所漂亮的屋子,有自备马车;让我来给你写个剧本!”
他拿着两千法郎奔往弗拉斯卡蒂。倒霉鬼一连呆了七小时,心情激动得象发疯,脸上冷冰冰的装做若无其事。从白天到上半夜,他不知经过多少风一浪一:最多赢到三万,出门的时候一文不剩。回去发现斐诺在他家中等着,要他的小品文。
吕西安还 不聪明,在斐诺面前发牢一騷一。
斐诺回答说:“嗯!情形不妙,是不是?你这次向后转,动作太快了,当然要失去自一由一党一报刊的支持,他们的力量比保王一党一和政一府派的报纸大得多。事先要不留好退步,补偿你意料中的损失,就不应该转移阵地;无论如何,聪明人总是先去看看朋友,说明自己的理由,把脱一党一的事跟他们商量一下,那他们就变成你的同谋,向你表示同情,约好互相帮助。拿当和曼兰对他们的伙伴就用这个办法。豺狼虽狠,不伤同类。你对付这件事老实得象绵羊。你在新加入的一党一内要不张牙舞爪,休想分到一根骨头一个翅膀。人家为着拿当自然要牺牲你了。老实告诉你,你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惹动了公愤,外面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和你相比,马拉①竟是圣人了。大家正在布置,预备向你进攻,将来你的书非被他们打下去不可。
说起你的小说,进行得怎样啦?”
①马拉(1743—1793),法国大革命时期左派领袖之一,当时被称为“人民之友”。
吕西安指着一包校样说:“这是最后几页了。”
“政一府派和极端派报刊上攻击阿泰兹的文章,有些没有署名,大家说是你写的。此刻《觉醒报》天天向四风街上的一帮人放冷箭,讽刺的话说得挺滑稽,所以更恶毒。莱翁·吉罗的刊物背后,的确有一个小小的政治集一团一,态度很严肃,我看那一派早晚能抓到政权。”
“我八天没有进《觉醒报》的门了。”
“啊!别忘了我的小文章。马上写五十条来,稿费一次给你,不过要配合报纸的色彩才行。”
接着斐诺随随便便讲了一个关于掌玺大臣的小故事,说是在一交一际场中流传,正好给吕西安做题目,写一篇逗笑的稿子。
吕西安虽然疲倦,为了挣回赌输的钱,照样头脑敏捷,思想清新,一口气写了三十条,每条两栏。稿子写完,吕西安带着上道里阿书店,打算碰到斐诺,私下一交一给他;同时也想问问出版商,为什么他的诗集搁着不印。他看见铺子里挤满了人,都是他的对头。他一进去,大家寂静无声,不说话了。吕西安发觉被新闻界列入黑单,反而勇气百倍,象以前在卢森堡走道上一样暗暗发誓:“我一定胜利!”道里阿态度不软不硬,只是嘻嘻哈哈,推说他有他的权利:印《长生菊》要趁他高兴,要等吕西安的地位能保证诗集畅销,他是把全部版权买下来的。吕西安指出按照合同规定,道里阿有印行《长生菊》的义务。道里阿的意见正好相反,说是在法律上谁也不能强制他做一桩他认为要亏本的买卖,时机是否恰当只有他能决定。此外,有一个无论哪个法院都会同意的办法:吕西安不妨归还 三千法郎,把作品收回去一交一给一个保王一党一的出版商承印。
吕西安走出铺子,觉得道里阿的缓和的口气比第一次见面时的傲慢更气人。这么说来,诗集要等吕西安有一个强大的帮口撑腰,或者他本人有权有势的时候,才能出版的了。诗人慢吞吞的回家;倘若一有念头立刻行动的话,他那时的绝望竟可以使他自一杀。他发现柯拉莉躺在一床一上,面无人色,病得厉害。
贝雷尼斯对吕西安说:“要不让她登台,她活不成啦。”那时吕西安正在穿扮,要到勃朗峰街去赴德·图希小一姐家的晚会,他可以在那边遇到德·吕卜克斯,维尼翁,勃龙代,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
那晚会是为一般歌唱家举行的:先是大作曲家孔蒂,业余歌唱家中声音最好的一个,还 有森蒂,芭斯塔,加西亚,勒瓦瑟,以及两三个在上流社会里出名的好嗓子。吕西安溜到侯爵夫人,侯爵夫人的大姑和德·蒙柯奈太太的位置旁边。倒霉的青年面上装做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同他全盛时期一样,不愿意露出要人帮忙的样子。他滔一滔一不一绝的谈到他替保王一党一立的功,提出自一由一党一对他的咒骂作证明。
德·巴日东太太嫣然一笑,说道:“朋友,你一定能得到充分的报酬。后天你同鹭鹚和德·吕卜克斯上掌玺局去领王上的诏书。掌玺大臣明儿亲自送到宫里去签字,宫中有会议,他回家比较晚;我要是当夜知道结果,立刻派人给你报信。你住哪儿呢?”
“还 是我自己来吧,”吕西安不好意思说他住在月亮街。
侯爵夫人接口道:“勒农库和纳瓦兰两位公爵在王上面前提起你,称赞你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效忠王室,说应当给你一个特殊的荣誉,才能报复自一由一党一对你的侮辱。况且吕邦泼雷的姓氏和爵位是你在母系方面应得的权利,将来还 要在你身上发扬光大。陛下当晚吩咐掌玺大臣起草上谕,准许吕西安·沙尔东以最后一个吕邦泼雷伯爵的外孙身分改姓,承袭伯爵的头衔。幸而我大姑记得你那首歌咏百合花的十四行诗,抄给公爵,王上看过了说:平达斯山上的蓟鸟①应当提拔。——德·纳瓦兰先生回答说:是的,尤其在陛下能产生奇迹,化蓟鸟为鹰隼的时候。”
①希腊的平达斯山是古代祭文艺之神阿波罗和诗神缪斯的地方。因为吕西安是诗人,又姓沙尔东(蓟草),故说他是平达斯山上的蓟鸟。
换了一个不象路易丝·德·埃斯巴·德·奈格珀利斯那样受过严重伤害的女子,看着吕西安感激涕零的表现,准会心肠软一下来。可是吕西安越美,路易丝报仇的心越强。德·吕卜克斯说的不错;吕西安不够机警,识不透所谓诏书根本是德·埃斯巴太太设下的骗局。成功的消息和德·图希小一姐的另眼相看,使他壮起胆子,在德·图希府上守到深夜两点,打算和女主人单独谈谈。吕西安在保王一党一报馆里听说德·图希小一姐暗中同人家合编一个剧本,将要由当时的名角儿小费伊演出。客厅里人走空了,他和德·图希小一姐坐在内客室的沙发上,讲出他和柯拉莉的不幸,话说得非常动人,那位颇有男子一性一格的女作家听了,答应把她剧中的主角派给柯拉莉。
第二天,柯拉莉听到德·图希小一姐的许愿很快活,有了一精一神,正在和她的诗人一同吃中饭。吕西安看着卢斯托的小报,讽刺掌玺大臣夫妇的那个凭空捏造的故事登出来了。文章诙谐百出,骨子里是恶毒透顶。路易十八也被吕西安很巧妙的牵引出来,写得很可笑,只是检察署没法干涉。自一由一党一有心把下面的事说得一逼一真,其实只是在他们俏皮的毁谤中间多添了一桩毁谤罢了。
路易十八特别喜欢同人家一交一换文字雕琢而多情的书信,其中掺杂着情歌和撩一拨的话。吕西安的小品文把这个嗜好说做路易十八的风一流到了最后阶段,变为纯粹的理论,从行动化为思想了。受过贝朗瑞猛烈抨击,被他称为奥太维的那个大名鼎鼎的情一人①,近来大起恐慌,因为王上的来信变得无一精一打采了。奥太维越卖弄才情,她的情一人的态度越冷淡越灰色。
奥太维终于发现她失一宠一的原因是王上有了一个新的通信对象,掌玺大臣的太太;新鲜的刺激动摇了奥太维对王上的影响。据说那贤慧的大臣太太事实上连一个便条都写不起来,可知幕后必有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捉刀,她不过是出面的傀儡罢了。躲在她裙子底下的到底是谁呢?奥太维留神观察之下,发觉王上原来是跟他的大臣通信。于是她定了计划。靠着一位忠心的朋友帮助,她有一天让大臣在议会里被激烈的辩论绊住身一子;她自己单独去见王上,揭穿骗局,激恼王上的自尊心。路易十八的火气不愧为波旁家出身,他对奥太维大发雷霆,不相信她的话。奥太维建议当场证明,请王上写一个条子去立等回音。可怜的大臣夫人猝不及防,派人到议会去请丈夫;可是一切都算准了,大臣正在讲坛上。那女的只得满头大汗,搜索枯肠,好容易挤出一点聪明写了回信。王上大失所望,奥太维笑着说:“下文如何,让大臣来向陛下说明吧。”
①指杜·凯拉伯爵夫人,以才思与美貌受到路易十八的一宠一爱一。贝朗瑞在王政复辟时代不能不用另一个名字(奥太维)影射她。
内容虽是无中生有,那篇文章却大大的伤害了王上和掌玺大臣夫妇。据说故事是德·吕卜克斯造出来的,可是斐诺始终替他保守秘密。自一由一党一和王弟①的一派看了这篇诙谐尖刻的小品乐不可支;吕西安只当做有趣的谣言,除了觉得好玩之外,看不出有什么作用。第二天他去找德·吕卜克斯和杜·夏特莱男爵一同出发。男爵要向掌玺大臣道谢。他当上了参事院特别参议,封了伯爵,上面还 答应他补夏朗德省省长的缺;现任省长再做几个月,能领到最高额的养老金的时候就要退休。杜·夏特莱伯爵——他的“杜”字已经正式写在上谕上,——邀吕西安坐上他的马车,把他平等相待。要没有吕西安攻击他的那些文章,也许夏特莱不会爬得那么快。自一由一党一的迫害等于做了他加官晋爵的垫脚石。德·吕卜克斯先到部里,等在秘书长的办公室内。那位官员一见吕西安,诧异得直跳起来,眼睛望着德·吕卜克斯。
①即后来的查理十世,未登王位时称德·阿图瓦伯爵,为极端派保王一党一的领袖,他对路易十八的施政方针不满,认为太一温一和,太妥协。
“怎么!先生,你还 敢到这儿来?”秘书长对吕西安说,吕西安吃了一惊。“部长大人把准备好的上谕撕掉了,你瞧!”他随手指着一张撕成几片的纸。“部长要追究昨天那篇该死的文字是谁写的,我们把底本找来了,”秘书长说着,给吕西安看他的原稿。“先生,你说你是保王一党一,事实上你同这份万恶的报纸合作,这份报害得部长们添了不少白头发,给中间派①添了许多烦恼,把我们推入泥坑。你拿《海盗报》,《明镜报》,《宪政报》,《邮报》②当中饭,拿《每日新闻》和《觉醒报》③当晚饭,再同玛丹维尔吃消夜;玛丹维尔是跟政一府捣蛋最凶的人,他要王上走专制的路,那不是要煽动革命,同倒向左派一样快吗?你是一个挺俏皮的记者,可永远当不了政治家。部长已经报告王上,那篇稿子是你写的,王上气愤之极,责备他的内廷供奉德·纳瓦兰公爵。这一下你招了不少冤家,他们过去越器重你,现在越恨你!敌人做出这种事来倒还 罢了,你却自称为政一府的朋友,岂不可怕!”
②以上都是反政一府的自一由一党一报刊。
③《每日新闻》属于保王一党一中的立宪派,《觉醒报》属于保王一党一中的政一府派。
德·吕卜克斯道:“亲一爱一的,难道你是小孩儿吗?你使我受累不浅。德·埃斯巴太太,德·巴日东太太,德·蒙柯奈太太,都保举过你,准要气坏了。德·纳瓦兰公爵要埋怨侯爵夫人,侯爵夫人要嗔怪她大姑。我劝你别去拜访她们,过一阵子再说吧。”
秘书长道:“大人来了,快快出去!”
吕西安站在旺多姆广场上呆若木鸡,仿佛当头挨了一棍。他从大街上一路回去,一路反省。他发觉被一般嫉妒,贪婪,一奸一诈的人玩一弄了。在这个名利场中他是怎样的人呢?不过是个孩子,贪快乐,一爱一虚荣,为了这两样牺牲一切;不过是个诗人,不会作深刻的思考,象飞蛾扑火似的到处乱撞,没有固定的计划,完全被形势支配,想的是好主意,做的是坏事情。
他的良心变了一个无情的刽子手。并且他的钱花光了,只觉得工作和痛苦把他磨得一精一疲力尽。报纸先要登载曼兰和拿当的文章才轮到他的。他信步走去,千思百想,出神了。他一边走一边瞧见某些阅览室的招贴,那时才行出新办法,图书和报刊同样可以借阅;广告上有一个古怪的,对他完全陌生的题目,底下写着他的姓名:吕西安·沙尔东·德·吕邦泼雷著。他的小说出版了,他可不知道,报上一个字都没有提。他耷一拉着胳膊,一动不动的站着,没看见前面来了一群最漂亮的青年,其中有拉斯蒂涅,德·玛赛,还 有另外几个熟人。他也不曾留意米歇尔·克雷斯蒂安和莱翁·吉罗两个朝着他走过来。
“你是沙尔东先生吗?”米歇尔说话的声音使吕西安听了心惊肉跳。
他脸色发白,回答说:“你认不得我了?”
米歇尔朝他脸上唾了一口。
“这是你写文章骂阿泰兹的报酬。如果每个人为自己为朋友象我一样做法,报纸就不敢一胡一来,就能成为值得尊重而受人尊重的讲坛!”
吕西安身一子一晃,靠在拉斯蒂涅身上,对拉斯蒂涅和德·玛赛说:“请你们两位做我的证人。不过我先要回敬一下,让事情没法挽回。”
米歇尔猝不及防,被吕西安狠狠的打了一巴掌。几个花花公子和米歇尔的朋友扑上来把共和一党一人和保王一党一人拉开,免得两人的争吵变成扭殴。拉斯蒂涅抓着吕西安,带到泰布街上他的家里去,离开出事的根特大街只有几步路。幸而那是吃晚饭的时间,没有人围拢来看热闹。德·玛赛跑来找吕西安,和拉斯蒂涅两人硬把他拉往英国咖啡馆去快快活活的吃饭,临了三个人都喝醉了。
德·玛赛问吕西安:“你剑法高明吗?”
“从来没上过手。”
“手槍呢?”拉斯蒂涅问。
“一辈子没放过槍。”
德·玛赛道:“那你运气一定好。你这种敌人最可怕,会把对方打死的。”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