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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死板的微笑端出茶来。
“谢谢你,路易丝。”我妈妈说。
船长从碟子上拿起他的杯子时向我点点头。卡罗琳快活得心不在焉,好像根本没看见我。我把为她斟的茶端回厨房,在奶奶身边挤过,她正在厨房门口咧开嘴笑。我放下碟子以后,我得再一次在她身边挤过,好上我的房间去求得庇护。“雅各是我所爱的……”她又说了,可我急急忙忙走过,尽快上楼。
我进房间关上了房门。接着我想也不想,脱下连衣裙挂起来,穿上我的睡袍。我钻进被窝,闭上眼睛。这时候才下午三点半。
我想我是打算永远不再起来了,不过当然还 是得起来。晚饭时候妈妈进来问我是不是病了,并且那么头脑迟钝,要想出一个什么毛病来,于是我起来下去吃饭。卡罗琳红光满面,妈妈平静地沉思着,奶奶咧开嘴笑,偷看我的脸。
一直到睡觉时卡罗琳才终于想起了她有个姐姐。“请不要太在意,小吸吸,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
我只是摇摇头,不敢回答。我在意又有什么关系?那会改变什么吗?我一直相信船长与众不同,而结果他和所有人一样,挑选的是她而不是我。我们两个生下来就是雅各和以扫那样的双胞胎,小的管着大的。是什么人提到以扫和雅各了?
“雅各是我所爱的……”我的肚子忽然翻滚。这话是谁说的?我记不起那段话了。是以撒,这对双胞胎兄弟的父亲?不,连《圣经》也说以撒钟爱以扫。也许是他们的母亲利伯加。是她的作证帮助雅各偷走了他哥哥的祝福。利伯加——我从小就讨厌她,不过我还 是知道这不是她说的话。
我起来拉下防空窗帘,打开我们两张床之间的台灯。
“我只是要看点东西。”我从我们的柳条小书箱里取出我的《圣经》,拿到灯光下看我奶奶指出的那一段。《罗马人书》第九章,第十三节。说话的人是上帝。
我合上书的时候全身发抖,重新钻到被窝里去。那么挣扎或者试图挣扎都没有用,是上帝本人厌恶我。毫无原因。如此看来,第十八节又说:“上帝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上帝选定我加以厌恶。如果我的心是刚硬的,那也是他的所为。
我妈妈不厌恶我。接下来两天我有时注意到她在注意我。我可以说,她想要和我说话,可是我的心已经开始变硬,我避开她。
到了星期五吃过晚饭,当卡罗琳正在练琴的时候,她跟着我走进我的房间。
“我要和你谈谈,路易丝。”
我粗鲁地咕噜了一声。她缩了一下,但没有教训我。“这件事我想了很多。”她说。
“什么事?”我决心作对。
“那好意——卡罗琳到巴尔的摩上学的主意。”
我冷冷地看她,右手捂住我的嘴。
“这……这……唉,你知道,这对她是个了不起的机会。这是我们,你爸爸和我,想也不敢想的机会。”
“是吗?”我狠狠地咬住一根指甲刺,拉得那么深,血都要流出来了。
“请你不要这样咬你的手指。”
我把嘴上的手捏紧放下来。她想向我要什么?要我同意吗?要我祝福吗?
“我……我在想……我们负担不起巴尔的摩这所学校的费用,不过也许可以考虑克里斯 菲尔德。我们可以借点钱,明年赚了钱还 ……”
“卡罗琳有了这个机会,干吗上克里斯 菲尔德去……”
她真厌恶我。听吧,看吧,她要把我摆脱掉了。“克里斯 菲尔德!”我轻蔑地说,“克里斯 菲尔德!我宁愿被剁成诱饵喂螃蟹!”
“噢,”她说。我分明使她糊涂了,“我当真以为你会高兴……”
“这你就错了!”
“路易丝……”
“妈妈,你能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吗!”如果她拒绝,我会把这当做一个征兆,不但她关心我,上帝也关心我。如果她留在房间里……她犹豫地站起来。
“你为什么还 不走?”
“好吧,路易丝,如果这是你的意思。”她出去后轻轻关上了门。
爸爸照常在星期六回家。星期日他和妈妈在船长家呆了大半个下午。我不知道为了满足我爸爸的不求人脾气,这件事是怎样解决的。但他们回来时,事情已经解决了。过两星期,我们已经在码头上送卡罗琳去巴尔的摩。她吻了我们大家,包括船长和考尔。考尔让她一亲,脸红得像蒸熟的螃蟹。就在考尔参加海军要离开前几天,卡罗琳放暑假回家。考尔走的时候,她让岛上的人看到另一场盛大的亲吻和调情的表演。看了这次演出,你无法怀疑她在大歌剧中大有成就。
考尔走后,我放弃捉螃蟹,代替他负责管我爸爸装螃蟹的浮笼。我把我的划艇从一个浮笼撑到另一个浮笼,我钓起那些软壳蟹,送到蟹棚去装进铺着大叶藻的箱子,准备把它们运走。对青蟹我知道得几乎和老练的船民一样多。只要看一眼螃蟹游泳的腿,我几乎就能说出它在哪一个钟点将要蜕壳。倒数第二层差不多是透明的,如果螃蟹不到两星期就要蜕壳的话,可以看到在现在这个壳底下出现新壳的淡淡的线条。这线条被称为“白线”。它的影子渐渐变深。一个船民只要看到“淡红线”,就知道大概过一星期将要蜕壳,于是轻轻敲断螃蟹的大螯,让它不要钳死旁边所有的螃蟹,并把它带回家放到他的浮笼里去完成蜕壳工作。有了“淡红线”,蜕壳便只是几个钟头的事,开始要成为一只结实的螃蟹了。
对于一只大雄蟹,蜕壳是时间很长又很痛苦的事,对于一只雌蟹,变成熟似乎更糟。我看着它们在浮笼里,知道它们一旦最后一次蜕壳变成成熟的雌蟹,它们就将完蛋了,连跟雄蟹也没有相爱过。可怜的成熟雌蟹。它们在死以前永远不会再去海湾产卵。雄蟹只要被装进塞着大叶藻的箱子,同样没有什么希望,可这件事不那么使我多想。我想,雄蟹不管生命多么短暂,总有机会活过,可雌蟹总是不幸,刚长出软壳,就要准备去死了。
大概七点钟我回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回到蟹棚和浮笼那里,到四点半回家吃中饭。吃完中饭有时候爸爸或者妈妈和我一起回去,但通常是我一个人走。我不大在乎。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做许多人认为应该是男人做的工作,这让我觉得不那么没有力量。学校秋天开学的时候,我像拉斯 岛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孩子一样,忙得简直没工夫去想入学的事。爸爸妈妈不答应,可我对他们说,只等捉螃蟹的季节一过,我回学校会跟上我们班同学的。我心中暗想,没有卡罗琳和考尔和我在一起读书,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得了,不过我当然没把这个想法告诉爸爸妈妈。
那年九月,我们又遭遇到另一场凶猛的暴风雨。实实在在说,这场暴风雨没有死人,然而它冲走了岛南端六到八英尺的土地,四户房屋有危险的人家搬到了大陆。一个月内,又有两户人家跟着他们搬走了,这两户人家从1942年那场暴风雨之后,经济状况一直不能恢复过来。大陆有许多军需工作给男人和女人做,工钱对我们来说是意想不到的。因此,海水吞噬我们的土地,战争吞噬我们的灵魂,不过我们是幸运的,在海湾我们仍旧能够不用担惊受怕地干活儿。大西洋沿岸的渔民就遭到潜艇的偷袭。有人被杀死了,我们真不愿意让国人知道,他们的尸体就在我们东面几英里的地方被冲上岸。
我们岛上直到1943年秋天才第一次有在战争中殉难的人,一下子就是三个。岛上三个小伙子签约上了同一艘船,在南太平洋一个小岛附近失踪了,那个小岛我们以前谁也没有听说过。
我不再祷告。我甚至不再进教堂。有一个星期日早晨,我没及时从蟹棚赶回来上教堂,起先我想爸爸妈妈会骂我。吃饭时奶奶骂我,可叫我奇怪的是,爸爸平静地帮我。他说我已经够大,做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当她开始讲到“永恒诅咒”这预言时,他对她说我的审判者是上帝而不是他们。他是好心这样说的,因为他怎么知道在我出生以前上帝已经审判了我,在我第一次呼吸以前就摈弃我呢?我不想念教堂,不过有时候我希望我可以祷告。奇怪极了,我想为考尔祷告。我太害怕他会死在离家几千英里外的他国海洋里了。
如果有人在星期三的晚祷会上全心全意地为我祷告就好啦,可没有人告诉过我。我想人们有点为我担心。我的样子一定很古怪,老是穿着男人的工作服,我干活儿的手粗糙干裂得像蟹棚的墙。
九月最后一个星期,冬天的第一场西北风把产了卵的雌蟹吹得直奔弗吉尼亚,而雄蟹钻到切萨皮克湾很深的烂泥下面。我爸爸有几天停止捉螃蟹而去打野鸭,然后把挑拣板放回“鲍茜娅·苏”船上去捉牡蛎。那年秋天在学校上了一星期课,对我来说这已经够长的了,而对他来说,一个人去牡蛎聚居的地方,一星期也是够长的。我们难得商量这些事。星期一早晨我两点起床,穿得尽可能暖和,把替换衣服装在黄麻袋里。我们一起吃早饭,我妈妈侍候我们。谁也不提我不是一个小子什么的——也许他们忘了。
我想,如果要我说出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那就是那个奇怪的冬天在“鲍茜娅·苏”船上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对于大多数人会感到有意思的事情,我并不喜欢,可是在我一生当中,我第一次深深满足于生活正在给与我。部分是由于有了新发现——谁会相信我爸爸在夹牡蛎的时候唱歌?我这安静、不大说话的爸爸,他的声音在教堂里难得听出来,他却站在那里,穿着那身油布衣裤,戴着橡胶皮套的手握着钳子,大声对着牡蛎唱歌。这是了不起的声音,深沉,纯净。他背得出遁道宗的歌曲集。“螃蟹不需要音乐,可是牡蛎,”他不好意思地解释,“没有比好听的歌更让它们喜欢的了。”他会向切萨皮克湾的牡蛎唱韦斯 利兄弟写的引导罪人忏悔并获得称颂的歌。我深深的满足,还 有一部分是由于——我断定是这样——和我爸爸在一起。不过还 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不再呕气了。我妹妹走了,我奶奶只是星期日出现的短暂的幻影,而上帝,如果不是死掉,就是我已经不关心了。
这一切都归功于工作。我过去从来没有工作得这样花尽我每一口气,每一点脑筋,每一点精力。
“我希望,”有一天夜 里我们正在船舱里吃粗茶淡饭时,爸爸对我说,“我希望你晚上能稍稍读点书。你知道,跟上你的学业。”
我们双双不由自主地看着火油灯,它散发出来的气味多于亮光。“我会太累的。”我说。
“这我承认。”
这是我们比较长的对话之一,然而我又一次成为一个好搭档的一员。平均我们一天捉到十蒲式耳①牡蛎。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们就有一个创纪录的年头。我们并不把我们同大帆船比,它们船大,有五六名船员,用耙网顺着海底耙过去,每次机动绞车吊出耙网,就带上来牡蛎,以及一大堆垃圾、淤泥和幼牡蛎。而我们这些用钳子夹的,站在我们小船的防浪板上,就跟我们早先父辈、祖父辈那样,使用我们的枞木钳子,它们比我们自己的身体长三四倍,轻轻地给插到有牡蛎的地方,在海底探索,直至碰到一群大小可以上市的牡蛎,然后在这群牡蛎上合拢钳子,把它们拉上来扔到挑拣板上。自然,我们免不了也拉上一些幼牡蛎,因为每一只牡蛎粘着它的依附物,直到挑拣锤子硬使它们分开。但和耙网比较起来,我们事实上没有破坏宝贵的海底,让牡蛎可以在那里生长,供我们的子子孙孙捕捉。
(①一蒲式耳在美国等于35.238升。)
起先我只是一个挑拣工,可万一我们找到了一处有丰富牡蛎的地方,我也帮忙夹它们,等到挑拣板盛满了,我就拉上来最后满满的一夹,堆在挑拣板上,马上挑拣,直到我赶上爸爸。
牡蛎这种动物不像青蟹那样神秘。你能够更快弄懂它们。几个钟头我就能用眼睛量出三英寸的壳。壳不到三英寸的牡蛎都得放回海里去。一只活的、好的牡蛎碰到挑拣板时壳会闭得紧紧的。开口的牡蛎都得扔掉,它们已经死了。那些日子里我就像是只好牡蛎,甚至圣诞节期间光彩照人的卡罗琳长大回来也不能进入我的贝壳里。
2月海水开始结冰。我可以看到我挑拣时扔掉的东西在我们后面很快形成的冰块上像是铺出了一条路。“那些冰块很快就要合在一起。”我爸爸说。他不再商量就掉转船头。在路上我们只停下一会儿,来得及把我们不大的收获卖给一条收货船,随即一路直接回拉斯 岛。温度急速下降。到早晨,我们真是冻僵了。
接下来两个星期是难以忍受的天气。我爸爸毫不打算让“鲍茜娅·苏”船出海。最初一两天我简直觉得高兴,可以大睡一场,把一个冬天积起来的劳累消除掉一些。然而这一天很快终于到来了,我妈妈递给我一杯咖啡,很温柔地劝我该去上几天学,因为坏天气看来要持续一些时间。
她好心的话却像一条湿的船帆盖到我身上。我想表现得镇静,但是我给回校的主意压得透不过气来。她难道不知道我如今比那里任何人,包括哈兹尔小姐,大一百岁吗?我把我那杯咖啡放下,溅到碟子里,流到桌子上。咖啡当时是配给的,浪费掉实在不可原谅。我跳起来咕噜了一声“对不起”,要去找抹布,可妈妈比我更快,她在我走开之前已经开始在吸干油布上的褐色液体,于是我重新坐下来让她去做。
“我担心你,路易丝,”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揩抹,不看我,“你爸爸和我都很感谢你,真正是这样。要是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不过……”她声音低下来,我想是勉强的,她预言我如果继续现在那种生活方式,我会变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的表情该是受感动好还 是苦恼好。我的确很踌躇。如果他们愿意接受我生活的果实,他们至少应该卸掉我身上他们罪过的重压。
“我不要回学校。”我冷淡地说。
“不过……”
“你可以在家里教我。你是一位教师。”
“不过你那样会孤独。”
“我在那里会更加孤独。我从来不属于那个学校。”我说着说着变得有点激动了,主要是由于我自己的不快活。“我厌恶他们,他们也厌恶我。”瞧,我夸大了我的情况。他们对我不是不够关心就是厌恶我。我可能不时成为他们取笑的对象,不过我从来没有获得那么高的地位使得他们厌恶我。
她直起身子,叹着气,走到水槽去洗干净抹布上的咖啡。“我想我可以,”她最后说,“我是说我可以教你,如果哈兹尔小姐肯把书借给我。华莱士船长也许愿意教你数学。”
“你不能教我数学吗?”虽然我对船长再没有什么想法,可我不希望又跟他接近——两个人在一起。过去的事还 留下一点痛苦。
“不行,”她说,“如果你要在家里学,我必须请个人教你数学。眼前没有别的人。”她总是非常小心,不能显得她是由于岛上其他人缺乏教育而轻视他们。
我不知道妈妈怎么劝说哈兹尔小姐同意这种安排的。哈兹尔小姐十分珍惜她在拉斯 岛当中学老师的职务。也许妈妈说我出去不正常不大好,这我不知道,反正她带了书本回来,于是我们的厨房桌子学校开学了。
至于我跟船长上课,对一点点不合适的做法都十分敏感的妈妈一直陪着我去。我们正规上课的时候她在一旁打毛线,既不打牌也不说笑话了,上完课她和船长在我的旁边对谈一阵。他一直渴望听到卡罗琳的消息,她在巴尔的摩很成功,正如先知耶利米说的只有恶人做到。她来信又少又写得匆忙,不过里面满是她参加比赛的细节。回过头来,船长会讲考尔的消息,他听到考尔的消息差不多跟我们听到卡罗琳的消息一样多。在他的信中有不少:“我没有忘记告诉你……吧?”或者:“我讲给你听过关于……没有?”为了不透露考尔在什么地方或者正在做什么事,检查信的人把句子删去了,不过从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已经够我心惊肉跳的了。船长曾经经历过海上作战,对整个事情似乎感觉兴趣多于害怕。
1944年的那个冬天,捕捉牡蛎还 只剩下几天了。在3月底和大半个4月,我爸爸捉小鱼并腌起来做捉螃蟹的诱饵,拆修“鲍茜娅·苏”船上的发动机,再次装好准备捉螃蟹用。在准备好螃蟹诱饵之后,他钓鱼度日,甚至修理一下房子。我关在家里尽量做功课,因为只要螃蟹一活动,我又要到浮笼和蟹棚那里于我的活儿了。
我妈妈从我们那个老爷收音机里听到了进攻日①的新闻,赶紧走到螃蟹棚屋来告诉我。她似乎比我更兴奋,对我来说,这只意味着更多的战争和杀戮。再说,我关心的不是欧洲战场。
①指1944年6月6日,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在法国北部的开始进攻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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