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尼克·斯帕克石沉大海
第五章 尼克·斯 帕克石沉大海
“随后,奴隶们一个接一个瞎了,船员们也一个接一个瞎了。”普韦斯 说,“船长和船上其他头儿们躲在自己屋里不敢出来,生怕染上这种可怕的疾病。但是,最后他们没了吃的、喝的,所以又不得不出来。接着,大副双目失明,而后,其他的头儿一个接一个都看不见了。一群瞎子就这样在甲板上到处乱摸,还 是找不到吃的、找不到喝的。船长决定坐着小舟离开货船,可是因为过于心急,他在把小舟从货船上解开,再降落到海里时,弄断了胳膊。在太阳炙热的曝晒下,只有他一个人还 活着,周围都是死的和快要死的人。在大海的颠簸下,货船被波浪打来打去,一点儿一点儿散架。到目前为止,再也没人看到过它。”
“那又是怎样知道船长的胳膊断了的呢?”我问。
“啊……”塞斯 ·史密斯 叹了一口气,“我们就知道嘛。”油灯微弱的光线在这些男人脸上勾勒出汤勺般形状的黑影。格德尔紧紧闭上眼睛,好像被普韦斯 的故事传染,成了瞎子。
“在它消失之前,有其他轮船从旁边经过。”普韦斯 对我说,口气非常肯定,其他人给我讲故事都是这种口气,这些故事都是编的,“某船长称自己亲眼看到过这只小舟被斜挂在吊艇柱上,很显然船主曾试图把小舟放下海,但是没有成功,还 伤了自己。”
我根本跟不上普韦斯 的思路,不过,故事还 有点儿真实的成分,至少从恐怖这一点儿来看,有点真实。
“这种病没办法治吗?”我问。
“没有,”内德回答,“就像人没法给自己看病一样,无可救药的。”我两只眼睛瞪着他,仍弄不明白为什么看到死去的小姑娘后,我哭出声来,他竟然会那样使劲揍我,真希望他是为了保护我。我对黑人的悲惨遭遇所流露出的痛苦,他们见到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到现在我算明白了。
“别介意,内德,”格德尔睁大眼睛,闷闷不乐地说,“你知道的,自己又不是圣人。”他声音低沉,说的话含糊不清,好像喉咙被蜂蜜堵住了一样。自从格德尔和普韦斯 离岗后,卧舱里所有男人都在一个劲儿喝酒。夜已经很深了,他们还 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头倒进吊床睡去。
那天夜晚,我们起锚航行,这样,奴隶们就看不到家乡的海岸正在渐渐消失。一股清新的陆地风吹来,推着我们顺利向前航行。但是,船员们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他们焦躁不安、闷闷不乐。一整天,他们都在互相给对方讲迷途轮船的故事,不过,这些都没有我刚才听的那么恐怖。
大家讲故事的声音没有盖过货舱传来的声音:奴隶们蠕动着身子,争抢着去打开水桶盖儿,而有的在争抢几块草垫子,这样就可以把戴着脚镣的脚踝放在上边休息。就连船员们七嘴八舌的说话声和不断推着我们向前航行的呼呼海风声都没法淹没他们因为争抢而不断发出的恸哭声。我半睡半醒,他们的哭声从没停止过。难道他们要一直这样闹下去,直到航行结束吗?夏奇说他们会消停下来的。那他们消停下来后又会干吗呢?
看起来本杰明·斯 达特在负责这些奴隶。第二天,他的活一个接一个,忙得不亦乐乎。我已经对他慢吞吞走路的样子失去好感,这下又对他过剩的精力十分反感。他负责分发水和食物,他经常在货舱口对下面吼几句非洲话。我问内德是不是也会讲非洲话,内德说非洲话跟非洲部落一样多,好在他们都不信基督教,所以学那么一两句不会玷污自己的语言。我问他知不知道船上装的是什么部落的人,他回答说或许是在跟约鲁巴部落的战争中被俘虏的阿善堤人,他说话时一脸反感的表情。
“可孩子不打仗啊,不是吗?”我问。
“首领绑架了他们,”内德回答,“奴隶贩子会给首领很多货物做交易的,因为他们在西印度群岛那边会卖到好价钱。”他轻蔑地朝已经远去的海岸望去,那里与其说是陆地,倒不如说是低低的浮云,“非洲人被物质利益诱惑,在卑贱的贩奴商所提供的货物的诱惑下,他们堕落了。这就是该死的奴隶贸易!”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你也是做奴隶贸易的,难道不是吗,内德?”
“可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的内心有些疑惑不解,我想应该是像库瑞丢在面团里的葡萄干一样的东西吧。
几周以来,我们都没有吃过像面团一样好吃的东西了,在船上吃存储的粮食,就好比把自己的房子烧了取暖一样。
我还 没有遭受过晕船的折磨,但就在第二天一大早,我们遭遇了奇怪的旋流,月光之号在海上直往前倾,而后又迅速向侧面翻倾。我的胃也跟着翻江倒海。我只喝了一小口海水,我想要不是紧紧闭着嘴巴的话,我就会像要清洗的外衣一样被里外翻个个儿了。
轮船剧烈的颠簸让我头晕目眩,更让货舱里的黑人惊恐万分,号啕声、哭喊声不断从下面货舱中传来。而轮船似乎也在抗议海水的剧烈颠簸,发出嘎吱嘎吱的抱怨声,比以前听到的要大得多。
本杰明·斯 达特、船长和斯 帕克对船底货舱里奴隶遭受的痛苦无动于衷。我不知道其他船员对船底漆黑的货舱里的可怜家伙们是否同情和怜悯,不过,他们都默不作声,尽可能不靠近货舱。
船长把椅子迅速挪到舵轮旁,紧紧挨着舵轮,直到颠簸动荡的警报解除前,他都没有离开半步。斯 帕克来到货舱边,和斯 达特站在一起,手里握着枪和抽打普韦斯 的那根涂了焦油的皮鞭。无论下边有什么动静,斯 帕克都不往下看。这时,我也忘记了还 在翻江倒海的胃,忘记了一切。
船长从椅子上站起身,大吼:“让波维威儿拿笛子来。”格德尔正在舵轮边值班,他向我望望,可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斯 达特对我微笑着说:“准备吹笛子,小家伙。”然后伸手拍我的肩膀。我连忙往后缩,好像有条水蝮蛇挡在前面。我清楚地看见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九尾鞭,就是那几根肥大的手指曾抓过那个死去的小姑娘的脚踝。
我往下跳到睡觉的舱底,取出横笛,然后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直到他们叫我的名字。
货舱里的奴隶们被一个一个从舱底吊上甲板,只有女人和小孩子没有戴脚镣。
才几天的光景,他们就已憔悴不堪,被恐惧折磨得驼了背,几乎站不起来。白天的强光刺得他们不停眨眼,随后就卧倒在甲板上。女人有气无力地抱着孩子,两个肩膀弓着,好像要接受死亡的打击。
所有船员都在场,就是内德也被命令从干活的木凳边过来,站在一边提高警惕。
每个奴隶都分到了水、米饭,还 有一小碟油辣椒。一看到食物和水,他们就松了一口气。气从他们嘴里吐出来,就像一股风一样,一口接一口,连得十分紧凑,形成一大团蒸汽。
“他们一些人以为我们要吃掉他们。”普韦斯 低声告诉我,“他们以为第一顿饭只是为了糊弄他们,看到我们还 继续供他们吃喝,就很高兴。”
我并没有发现他们有多高兴,大人们都一脸悲哀的表情在吃着,食物从嘴巴里掉下来,似乎他们的情绪都很低落,以至于无法把嘴巴闭紧。小孩子们在说话。一个女人有时候把孩子的头抬起来,孩子嘴里的米饭蹭到她胳膊上,她好像担心孩子的说话声会给孩子带来惩罚。
吃完饭,船长说:“告诉他们站起来,我们给他们准备了音乐师,让他们为我跳舞。”
“我不能告诉他们所有这些话,船长。”斯 达特回答,“我不知道用他们的话怎么说‘跳舞’或‘音乐’。”
“那就告诉他们站起来!”船长手里挥舞着手枪,气急败坏地大吼。
斯 达特开始对奴隶们讲话。他们根本不看他,有的抬头瞪着防水油布,好像上面有画儿一样;有的低头看自己的脚。
我们把他们围成了一个圈,我们身上穿着衣服,脚上穿着鞋子,大部分还 有手枪武装;而他们大都赤身裸体,只有几个人腰上围了一圈破布片儿。我看了看船员们,内德两眼正望着天空,我想他正在向上帝报告他们的愚蠢行为,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些奴隶。我觉得面红耳赤、良心不安。我感觉到拥有武器是多么大的优势,而他们赤身裸体,所以就孤独无助。即使我们没有武装起来,我们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靴子也可以给我们很大力量。
有一样东西吸引了成年船员和我的注意力,那就是没有衣服遮掩的男人和女人身体的区别。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在走夜路穿过家乡的旧街区时,曾经冒着受地狱之火惩罚的危险向一些窗户里偷窥女人脱衣服和一丝不挂的样子。我敢说我没在那些窗边逗留,有时偷窥完我觉得很羞耻,有时会笑得滚到地上。我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我看完后有时会懊恼自责,而有时却会兴奋不已。
但是现在,当我可以无遮无拦地仔细端详这些孤独无助、一丝不挂的奴隶时,我却觉得这是一种羞辱,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在本杰明·斯 达特越来越刺耳的大吼声里,一些黑人摇摇晃晃站起来,接着又有一些站了起来,但还 有些仍然蹲着。斯 达特开始挥舞九尾鞭使劲甩甲板,皮鞭尖儿抽在那些听到吼声连动都不动的奴隶脚上。最后,斯 达特把他们一个个都给抽起来了。女奴隶们在听到第一声吼叫时就把小孩子抱在胸前站起来。
“波维威儿!”船长叫道。
内德突然点起烟。
我吹响了笛子,断断续续的刺耳的声音从笛子里传出来。
“把他绑到桅杆最顶端去!”考索恩船长尖叫道。斯 达特笑着向我走来,我又吹起来,这次费了很大劲,终于吹出了一个微弱的音符,接着吹出了一段曲子。
九尾鞭抽着地板,斯 帕克毫无节奏地拍着手,而船长舞动着两只胳膊,好像要驱赶攻击他的一大群苍蝇。斯 帕克脚跟踩在一个黑人干瘦的光脚上,便摇摇晃晃要往甲板上倒。
迎着海风,我继续吹着,尽量克制自己厌恶的情绪。最后,奴隶们开始抬脚走动,脚踝边拴着的脚镣链子发出撞击声,仿佛金属奏出的哀乐,掩盖在我颤颤巍巍吹出的曲子下面。女奴隶们因为没有戴脚镣,行动就更自由些。不过,她们仍然坚持紧紧抱着孩子。刚开始只是一两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唱歌声、诵经声或是讲故事的声音,这声音最后大得淹没了我吹出的微弱的笛声。
突然,就像一个斧子从天而降,刚才的声音戛然而止。本杰明·斯 达特从我手里抓走笛子,奴隶们一下子沉默了,周围荡起的灰尘又在他们身边慢慢落下。
那天早上,我领着三群奴隶跳了舞。在最后一群里,我看到一个小男孩,我猜斯 达特把那个小姑娘扔到海里后我大哭时,他肯定在看我。他不愿站起来,斯 帕克用涂了焦油的皮鞭对他猛抽,在他背上留下深深的皮鞭印迹,褐色的肉体上绽开一条鲜红的伤痕。最后,他站起来挪动步子,那样子好像两只脚不是他的。
正是为了每隔一个早上让奴隶跳舞,我才遭绑架,被运到大洋的另一端。
我开始害怕白天的到来,那些传言一点也激不起我的兴趣——有两个奴隶发烧了;迎风航行的航轮是搜寻月光之号的美国巡洋舰;斯 帕克突然酗酒了;斯 达特是船长派到我们身边的耳目;一个黑人小孩得了皮疹。
到圣多美港口后,除了还 给奴隶们倒便桶外,其他活都给我免去了。一个薄雾迷蒙的早上,我心里琢磨着要不要跳到海里,再抓住机会游上岸去。可又会遇上什么人呢?他们会不会比船上的人用我用得更厉害些?会不会遇到虐待折磨自己船员的船长?上帝才知道,这些我都听说过!
这会儿奴隶们开始打架了,直接原因就是便桶。由于没有多余的空间,他们很多人没法从别人身上尽快赶到便桶边。而且他们大部分都患有普韦斯 所说的痢疾,肠胃饱受痛苦的折磨,这不仅让他们挤在那儿绞痛得厉害,还 让便桶变得完全不够用。
一个晚上,我们停在码头,等待第二天早上装载新鲜供给物。我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叫声,令人难以忍受,我无助地哭起来。因为担心哪个船员听见我在哭,我就用斯 达特的旧帽子捂住嘴巴。
很快,我们离开海岸起航。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一想到离开这艘轮船前还 有那么多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我真想把这些日子一口吞掉,从喉咙咽下去,就让它们在吞咽的瞬间消失掉。
转向西行路线两天后,我又听到从一个货舱里传来那样的尖叫声。这是一个女人的尖叫,令人毛骨悚然、心如刀绞。我正带着一群奴隶跳舞,听到恐怖的叫声,斯 帕克示意我停下来。斯 达特跑到发出恐怖叫声的船舱边,跳进去。不到一分钟,一个黑女人像衣衫褴褛的洋娃娃一样被扔到甲板上。
“扔下船!”船长吼道。斯 帕克和斯 达特把这个仍然活着的黑女人抬到扶栏边,向高空一抛,扔进海里。我们没有听到她掉进海里发出的水声。很快,我们的航轮就在微风的推助下加速前行。
“她发烧了。”斯 达特从我身边走过时说,“快要死了,会传染给其他人。”他不是在为自己找托词,不是的,这只是他惯用的把戏。他知道我认为他是个罪人,但他想告诉我,除此之外我对他还 有别的看法。事实上,我也敬佩他。这种感觉很复杂,让我觉得是种耻辱。
这些奴隶都看着刚才扔黑女人的地方,茫然无助地盯着空旷的地平线。他们全都病恹恹的,弯腰驼背,整天还 要饿着肚子,住在几乎没有打扫的货舱里,浑身弄得脏兮兮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讨厌这些奴隶们。讨厌他们拖着脚镣在甲板上挪动,讨厌他们的号哭还 有他们所遭受的一切,讨厌他们把食物吐在甲板上,讨厌他们堆满粪便的便桶,每倒一次我都用尽浑身力气。我也讨厌从货舱传出来的恶臭,无论风朝哪个方向吹都能闻到,好像整个航轮都被人的粪便浸透了一样。我真该从斯 帕克手里夺走鞭子,亲自抽他们。哦,上帝啊!真希望他们都死掉!不要再听到他们的声响!不要再闻到他们的味道!也不要再知道他们的存在!
我把笛子丢到甲板上就逃回吊床里了。如果没有人逼我走,我就一直待在这儿不离开。
我就待在这儿,但没待多久。
他们派塞斯 ·史密斯 来找我。
“下来!”
“你们都走开!”我说。
“要我扛你的话,你就遭殃了。”
我紧紧抓着吊床沿儿,他用手一推就把吊床翻了个底朝上,然后顺手抓住我的腰就把我带到甲板上。
奴隶们都回货舱去了,考索恩船长手里正拿着我的横笛,悠闲地翻来转去,站在他身边的是本杰明·斯 达特,笛子映着阳光闪闪发光。
“我们不会一无所有。”船长说。我想起普韦斯 那首关于“这啊、那啊”疯狂的歌,普韦斯 却不见了踪影。内德正俯身在木凳边,用木工钳卡着一根铁链,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消瘦极了,看起来像生病的样子。
“你也不小了,还 不懂什么是规矩。”船长一边说,一边用笛子在我胸前使劲戳,好像要弄清楚我衣服里藏了什么。
“站到扶栏边。”他命令道。
我走过去。今天的大海是蓝色的。
“五鞭子。”船长说。
斯 达特拿起鞭子往我背上抽了五下。我本来决定不哭的,但我还 是哭了。这比想象的更令我伤心,我没觉得哭丢人。每次鞭子落在身上,我就会去想这些奴隶,想到对他们的憎恨.。这些憎恨把我吓坏了,以至于我冒犯了船长和所有船员。我眼里满含泪水,嘴里是泪水咸咸的味道。但每挨一鞭子,我就会感觉到真实的自我,而那个自我已经经历了巨大变化,变得连我自己都不太熟悉了。不过,有一点我很肯定:我是个13岁的小伙子了,跟同龄的男孩子相比我要胖些,但没有他们高;现在,离我被揍的地方不到十几码远的下面是黑黑的船舱,在那里我跟其他船员挤在一起住。
塞斯 ·史密斯 看都没看我一眼就把我扛回吊床上。那一刻,红红的霞光刺得我眼睛不舒服。透过霞光,我发现他脸上的坚定神情有点儿愚蠢,蠢得就像醉醺醺的人会因为任何一点儿理由就大打出手一样。
后来,内德来照看我的后背。普韦斯 出现了,他的手不停地乱抓乱挠,鼻子还 不时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不拘束。
“心里不要难受,杰西。”他说,“还 没有哪个水手活着的时候没挨过鞭子。”
“不要对他乱说。”内德抗议道,“不要觉得挨揍是件荣幸的事儿,这都是因为太贪心。简直是无稽之谈。”
他俩不停地斗嘴,但声音很低,或许是不想让我听见。我一点儿都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因为我对其他事儿都毫无兴趣,我的心情每一秒钟都在变化:我先想到的是对本杰明·斯 达特的怨恨,后来一想到还 要在海上漂好几周就觉得茫然无助,然后茫然无助的心情又被后背传来的剧痛所代替,脚趾头一动就痛得要命。
最后,他们让我一个人静下来。但不久,普韦斯 递给我啤酒喝,还 说这会让我完全恢复的——这是不可能的。就在那一会儿,我大脑清醒了。我想我是清醒了,因为我感觉到一种苦涩而悲哀的宁静,这同某些凉 爽的早晨大海所呈现的凄凉 而空虚的宁静一样,即使你不在海边,你也会知道它看上去没啥区别。
我料到斯 达特会偷偷过来跟我解释,所以他真来时,我一点都不吃惊。
“我鞭子上没用很大劲儿,杰西。”他说,“你知道的,不是吗?我本来会更用劲的——啊,看出来了,你生我的气了——换做是你这样对我,我也会生气的……”
“我不想听你说话。”我冷冷地说,“现在不想听,永远都不想听。”
“小家伙,我要是你,就不会说话这样莽撞。”他语气很柔和,“我有船长一样的好心肠,这条船上再没有其他人有这样好的心肠了!”
“除你之外,他还 会喜欢谁呢?”我回答。他对我不会比这更糟糕了,现在就是把我扔进海里,我也不在乎。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又对着自己的手笑笑,好像只有他自己和这只手能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伤口愈合了。我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在航轮和船员中间扎了根,我像学习一门新语言一样努力去了解他们每一个人,还 在干一些小活路时向他们学习关于航轮的知识。可这会儿,他们已经像海底大陆那样变得遥不可及,让我难以理解。我变得小心翼翼,对这些水手我基本上不再同情,就像他们一点也不同情黑人一样。至于这些黑人,我为他们被野蛮地掳到我们的货舱里而感觉心惊胆战,我十分清楚,原因就在于我们有衣穿、有烟丝嚼、有手枪带。
尽管奴隶有很大价值,可以赚来黄金,但我发现除了内德对所有人都鄙视外,其他船员都觉得奴隶还 不如动物。不过,除斯 达特、斯 帕克和船长外,其他人都不残忍,只是他们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他们比任何一个活着的黑人都要好。格德尔、普韦斯 和库里甚至跟黑人小孩子一起玩,他们可以在甲板上比较随意地走动。如果船长和斯 帕克没看到的话,水手们会让他们互相追逐嬉戏,把自己少量的水额外分给他们,还 做出粗制的木头玩具来逗他们玩。
至于斯 帕克,我觉得他完全没有头脑,有点心术不正,就像某种植物一样有毒性。船长很危险,对他所谓的“贸易”有强烈的欲望,所以他能做出种种可恶的事来。而斯 达特跟谁都不一样,他不会觉得羞耻,也不会轻易表现出生气的样子。尽管恨得牙直痒痒,我还 是情不自禁想观察他,为了在空旷的地方逮着他,我不得不绞尽脑汁想出各种办法。
冷静地听我讲完后,他说:“我想你的猜测是对的,杰西。他是个坏蛋,你知道的,他折磨那个我们扔下船的女人,不是吗?你知不知道是他把那个可怜的人逼疯的?”
听他说可怜的人,我很吃惊,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看到我疑惑不解,他没有猜测原因,不耐烦地大声说:“那个女黑鬼,女黑鬼!”
“他对她干了什么?”我问。
“我没看见,但伊萨克告诉我斯 达特在值班时把她弄到甲板上,并用他们的语言对她说了什么。那女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斯 达特就扇她耳光,然后又说了什么,一直说到那个女的晕倒在甲板上。天知道他对她说了什么!他讲他们的话,对这些奴隶来说就是个诅咒,肯定是他用自己编造的故事吓坏了这些人。”
“可是船长为什么不干涉呢?”
“船长?只要这些人还 能呼吸,他才不管呢。他不知道斯 达特和那个黑女人的事。我想如果他觉得这些人死了仍然可以卖掉的话,他会把死人也塞满我们的船舱。即使他失去一些奴隶,也还 有保险金呢。他总会说,为了挽救健康的奴隶,他不得不把那些病恹恹的扔掉,他会赚的!以前也都赚了的。如果到达目的地后所有奴隶都病了,他会做很多手脚来掩盖他们的病状。无论怎样,农场主会买的,因为即使这些奴隶死在田地里,还 有源源不断的奴隶被送来补给。”
我们遇到鬼天气了,海风时断时续,有时候没有一丝风.四周的海面像一个铜质浅盘一样一动不动地躺着。船员之间的争斗比奴隶们的还 要凶。我们的食物、饮水都按照最少量来分发,他们的打骂声在轮船上回响,就像乌鸦为了在树上争得一块空间而争斗时一样。一会是狂风暴雨大作的潮湿天气,一会又是无风无浪的炎热和阴霾,根本没有一点儿消停的时候。
我的肚子开始抗议,我一直都病着,几乎站不起来。领这些奴隶跳舞时,我看到他们的脚踝被脚镣磨破,似乎这些铁家伙是有生命的邪恶怪物一样。他们根本没法和着我吹的曲子跳,很多时候只有我和斯 达特参加早上这个残酷的仪式。我讨厌自己这么做,但又试图安慰自己,至少这样他们有机会在船舱外走走。可那又怎样,又能怎样呢?
月光之号很久前就失去了整洁的面貌——甲板上污秽不堪,船上臭气熏天,船上的人逮到什么就穿什么。而且,他们又开始酗酒了,他们借着醉意把怨气、愤怒、迷惘、恐慌发泄出来。
我记得一个水手说过,人会适应一切。如果被困在船上,除非跳进海里溺水而死,否则下不了船——在这种情况下,这句话说得很对。我发现大脑是自由的,凭着想象我知道怎样到其他地方去。我想象在海盗巷家里的每一件东西,每天我都会数数家里的地板砖,仔细察看墙上的裂缝,数数窗边篮子里放的线团,然后才会想其他东西。之后,我走到房间外,四下张望街对面的房屋、街上的鹅卵石和邻居们熟悉的面孔。
我就这样沉醉在幻象中,给被困在船上的自己赢得自由。这时候,如果有人对我说话,我就会勃然大怒。我不能再相信自己的嘴巴,尽管我担心自己会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对考索恩船长厉声讲话,但我不能抛弃对家的梦想。
一天早上,正沉浸在幻想中时,我发现那个黑人小男孩在注意我。当我意识到他那双眼睛在看我时,我就尽量走出他视线外。又一次,他好像抬起脚试图向我走近。我看看斯 达特,这会儿他正往半躺在板凳上的内德那边望。也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勇气,我取下横笛,低声告诉小男孩我的名字,只有那两个字:“杰西!”一边说,还 一边指着我自己,说完马上又吹起来。那天早上,小男孩的两只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的脸。
有时,海面上会出奇地平静。风停了,空旷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暖暖地晒着海面,黑人小孩子们在甲板上嬉笑着追逐玩耍,船舱被清洗得千干净净,奴隶们都静静地坐在防水油布下,而船员们则望着涛声阵阵的大海出神。像着了魔一般,有一两个小时我忘记了炎热,忘记了污秽的味道,忘记了身上的疼痛,幻想起家里的一切,但没有持续多久。
我们在转往佛得角前发生了一些意外,影响了以后的航行。首先是路易斯 ·格德尔在一个死一般寂静的早上死了,
这让我们很绝望。
那时,他正在舵轮边,船长在旁边站着。突然,格德尔的脸抽动起来,好像要掉下来;一个肩膀也拼命扭动着,好像这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然后他一头栽倒在甲板上,身体一阵痉挛。内德这次显然是吓坏了,连忙对格德尔检查了一番。格德尔那双有力的大手使劲抓住胸部,嘴里还 嘟哝着什么,我们听不清,一个小时后他就死了。
普韦斯 整个晚上都在说这个事儿,他回忆了每一个细节,并且对内德说这不可能是心脏病发作。毫无疑问,是格德尔从黑人那里染上了发烧热。
那天晚上有六个黑人死了,印证了普韦斯 的猜测。在夏奇和伊萨克·波特的帮助下,内德对他们的尸体进行了检查。
“是发烧。”内德苍白干裂的嘴里说了这一句就晕过去了。他被抬到下面睡的地方,几分钟后恢复了意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们。我感觉到他们都怕了,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惧。恐惧的气氛就像这船舱中难闻的气味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无孔不入。
整个船上的船员都吓得头脑清醒了,航轮又向前航行了几天后,他们又打起了精神。但是,内德却越来越消瘦,好像他正从吊床上慢慢消失一样。他不时要喝水,或者把蘸过酒的饼干含在嘴里。
“你在干吗,内德?”我问。
“体验死亡。”他低声说。我正要把水送到他唇边,一听到“死”字,吓得把水都弄洒了。他虚弱地咧嘴笑笑。
“你听说过罪恶的工资吗?”他声音颤抖着问,“你觉得他们是黄金吗?”
我们改变航道向西北方向行驶。就在那天,尼克·斯 帕克完全发了疯。
那天早上,他又开始撒野。一个黑人把饭给吐出来了,斯 帕克便用脚后跟使劲踩他的脚。我还 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那个黑人就向斯 帕克猛扑过来,使劲抓住他的喉咙。大副根本没法取出手枪,要不是斯 达特过来干涉,斯 帕克就被扼死了。
这个黑人被鞭子抽得失去了知觉。抽第一鞭的时候,我就去厨房了,发现库瑞正在厨房里逮一块儿牛肉干硬邦邦的外壳上的虫子。在油腻腻的黑暗中,我看到库瑞那双手把白胖胖的可怕的虫子从牛肉干上拔出来,再把它们挤死。我浑身直哆嗦,忍受不了库瑞在那儿逮虫子,我又回到甲板上。那个被揍的黑人被用绳子捆起来吊在了桅杆上,血从他后背渗出来汇成黑色的小溪蜿蜒而下。斯 达特手里还 拿着鞭子,正对船长说话,普韦斯 站在舵轮边。
我朝住处走去,看到斯 帕克正摇摇晃晃从船尾走来,手里的枪直直瞄准前方。他对着黑人开枪了,黑人的后背血肉横飞。考索恩船长转身面向大副,气得满脸通红。
不知道斯 帕克是还 没有从险些丧命的惊恐中恢复过来,还 是他的真正用意是要瞄准这艘轮船的主人。但考索恩船长对此毫不犹豫。
还 没有回过神来,尼克·斯 帕克就被用绳子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他被推到扶栏边,在那里被扔进海里。就在他在水里消失前,又挣扎了两三下。
我跑到内德的吊床下躲起来,在安静的空气中,听到他吃力的呼吸声。
最后,我说话了。“内德,”我几乎是在耳语,“船长把大副扔进海里了。”
“一点儿都不奇怪。”内德说。
后来,普韦斯 也来了,把整个过程都给内德讲了。内德什么都没说,我说还 从没见过像斯 帕克这样令船长生气的人。
“不过,我想是因为他把枪对准考索恩船长吧。”我说。
“哦,根本不是这样,小家伙,”普韦斯 回应道,“考索恩这个老家伙经历过叛变的事儿,他一根汗毛都没掉过!他知道这个黑人能恢复过来——他能在鞭笞之下留下一条命,而这些鞭笞足以让白人死一百多回。可是斯 帕克枪毙了这个黑人。你不明白吗?发财的机会给丢了。”
我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像风儿吹动枯死的树叶的声音,这是内德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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