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豹布哈依全文在线阅读
1
月牙儿洒下一层清辉,树林一片静谧。
在红毛榉树丛里,幽灵般地闪出一只小黄麂,转动栗仁似的眼珠子,左瞧右瞧,没有可疑的草影摇动,也不见可怕的绿莹莹的兽眼;它继而竖起两只尖尖的招风耳,四天谛听:夜风轻柔,树叶婆娑,没有食肉兽爪蹄践踏大地的嘣嘣声响;它又迎风耸动肉感很强的鼻翼,没闻到食肉兽身上讨厌的腥臭,只嗅到了弥漫在夜空中的羊蹄甲花的清香。它这才举起四条柴棍似的的细腿,朝山凹里明镜似的碱水塘走去。
它渴了,想去喝口盐碱水。它越过那片开阔的斑茅草地,来到独目成林的古榕树前。这这棵垂挂着五六十株气根的千年大榕树黑黢黢的,里头藏着深沉的夜,似乎也藏着夜幕下的阴谋。它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对孱弱的草食动物来说,处处有陷阱,必须十分谨慎小心。
这时,榕树上传来猫头鹰啾儿啾儿的啸叫。猫头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能看透黑夜。倘若周围有什么危险,猫头鹰早飞走了。猫头鹰悠扬的啸叫似乎在向除了鼠类外的所有弱小动物报告着夜的平安。
小黄麂这才放心大胆地踏进古榕树浓浓的树影。
突然间,头顶的树枝上传来轻微声响。小黄麂一愣,不像是宿鸟在草巢里翻身,也不像是猫头鹰在俯冲捉老鼠。不好,是坚硬的兽爪在抠抓树皮。它立刻屈蹲身体,想拼命朝前蹿跳,逃出这让它心惊胆战的古榕树。但已经迟了,一只金钱豹像张金色的网,从它头顶四米来高的树干上无声飘落下来,正罩在它身上。
咔嚓一声,小黄麂的脊梁骨被压断了。
这是只五岁龄的公豹,名叫布哈依。对生活在德宏盈江峡谷亚热带丛林里的金钱豹来说,五岁正是青春好年华。它拿那饰有褐色金钱斑纹的豹皮色泽鲜艳,那根镶有九节黑色花环的豹尾坚挺有力,四只圈有银白绒毛的爪子尖锐犀利,金色胡须和黑色唇吻间的那口豹牙闪烁着令一切草食类动物心惊肉跳的寒光。从树干上居高临下朝目标扑击,是它惯用的猎食方式。倘若目标反应特别敏捷,没等它落到身上就弹跳开去,也极难逃脱它的尖爪利牙。它的弹跳力远达四米,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五十公里。
布哈依用三只爪子按住小黄麂的身体,腾出一只前爪拍拍小黄麂清秀的面颊。小黄麂已经永远睁不开眼了。布哈依这才放宽心,踱到一边去,用前爪仔细梳理嘴唇上的胡须。这是猫科动物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自己内心的得意。
在蚊虫成团的树杈上守候了整整一夜,总算没有白辛苦。
小黄麂还没完全死绝,躺在地上,四肢不断地抽搐着。布哈依伸出舌头舔舔嘴,昨日黄昏从栖身的白鹭崖翻山越岭跑到这里,肚子就已经饿空了,现在胃囊里更是咕噜咕噜叫得难受。它很想立刻用尖锐的豹爪撕开小黄麂的胸膛,还能吮吸到又黏又稠的血浆,吃到热气腾腾的新鲜内脏。
豹和虎虽然同属猫科动物,行为习性却有很大不同。老虎喜欢从猎物的下肢吃起,豹却爱先开膛掏吃内脏。
汁多浆浓糥滑肥腻的黄麂内脏无疑是顿丰富精美的早餐。但布哈依只是想想而已。它扬了扬粗壮的豹脖,把贪馋的念头连同满嘴唾液一起咽进肚去。
布哈依要把小黄麂完整地带回白鹭崖下的大肚子石洞,和妻子香格莉共同分享。不,它要把黄麂内脏通通让给香格莉吃。香格莉临近分娩,需要营养滋补,才能有旺盛的体力平安产下豹崽,才能分泌出足够的乳汁来哺养后代。
金钱豹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
想起妻子,布哈依胸腔里涌起一股似水柔情。香格莉银白色的唇须,紫黛色的嘴吻,眼睑周围一圈金色的绒毛,两只豹眼明亮得就像两个小月亮,眨动起来透露出无限娇媚;皮毛色泽淡雅,美丽的金钱斑纹像藏在云里雾里,有一种朦胧的意韵,浑身散发着一股对公豹来说如兰似麝的异性的体香。
香格莉不仅长得美,还挺会体贴布哈依。就在昨日黄昏,当布哈依起身前来碱水塘觅食时,香格莉温柔地舔着它的额顶,豹尾抚弄着纠缠着他的豹尾,传递着妻子的担忧与告诫:怕毒刺会刺伤它的脚掌,怕毒蛇会咬伤它的身体,怕它遭遇到老虎或象群这样难以对付的太天敌;告诫它不要去钻有蛇腥味的草丛,不要去觊觎长着四枚长长獠牙的公野猪守护下的猪伢子,不要冒险攀援陡峭的悬崖去捕捉善于在石壁上跳跃的岩羊,不要到积着锈水的沼泽去咬凶暴的印度鳄,不要上猎人的当去扑食被安置在捕兽夹上充当诱饵的小羊羔。
香格莉还将唇吻摩挲着布哈依长着两块洁白毛斑的面颊,将妻的祝福与希望灌进它的心扉,祝它一到碱水塘就幸运地遇到一头没有任何防卫能力的跛腿牝鹿或已被猞猁抓伤过的香獐,希望它早早平安归来。
布哈依叼着黄麂的脖颈,沿着蜿蜒的山脊线疾行。
紫黛色的山峰后面露出半个太阳,胭脂色的霞光正在驱赶着残夜的阴暗。布哈依半边身体沐浴着晨光,半边身体沉浸在夜色中,远远望去,硕大的豹头、流线型的躯体和那根细长的豹尾被阳光镶了道金边,像幅优美的剪影。
二
那是四个月前的一个傍晚,布哈依转过那道开满杜鹃花的扇岬,突然听到前面山坡传来激烈的豹吼虎啸声。它那时还是单身流浪者,正闲得发慌,便循声而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登上一座石冈,看到原来是一只额上饰有王字黑纹的孟加拉虎,正在追逐一只年轻的母豹。看来,虎和豹已周旋了好一阵,母豹脊背上有一条长长的虎的爪痕,淌着血。
在盈江峡谷的森林里,虎是豹的天敌。虎体格比豹伟岸,生性比豹凶残,与豹同属猫科动物,熟悉豹的噬咬手段,较容易将豹置于死地。尤其是孟加拉虎,奔跑起来最高时速可达六十公里,一次扑跃的最远距离可达五米,不管是比赛跑还是比跳远,金钱豹都不是其对手。当然,豹爪豹牙不是豆腐做的,弄不好也能给虎以沉重的伤害,因此,老虎对付豹子比对付麂、鹿、羚羊、草兔要谨慎得多。在对付孱弱的草食动物时,老虎无所顾忌地穷追猛打,但在对豹虎视眈眈时,老虎一开始并不急着和豹咬成一团,而是用凶猛的啸叫进行恫吓,追追停停,欲咬还休,逐渐消耗掉豹的体力,摧垮豹的生存意志,这才认真扑上来进行致命的厮杀。
虎豹争斗极容易造成这样一种局面:豹子眼看自己面对贪婪的饿虎,逃,逃不脱,甩,甩不掉,咬,咬不赢,便会萌生出爬树逃命的念头。豹虽然不是老虎的对手,却比老虎多了一种生存的技能,会爬树。老虎永远也不会爬树。
不幸的是,豹的这种逃生念头恰恰把自己的性命送进虎嘴。
狡猾的老虎在进行了几次试探性的扑击后,会突然间稍稍拉开与豹的距离,这是有意给豹造成一种心理错觉,似乎能争抢到上树的时间。于是,豹便瞅准一棵大树用尖利的指甲抠住粗糙的树皮迅速往上攀爬。
这正中了虎的奸计。老虎等豹子爬上两米高的树干时,突然从远处像股黄色的飓风疾奔过来,一眨眼的工夫便赶到大树下。这时,豹顶多爬上三米高的树腰。成年虎可跳跃四米来高。老虎竖直身体高高地扑上树,两只有力的虎前爪一下搭在豹的肩胛上,把豹从树干上强行撕扯下来。就在豹顺着树干往下跌滑的当儿,老虎又一口咬住豹的颈椎。豹背对着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落在地面时已奄奄一息了。
一般来说,凡虎豹之争,豹都是死在一棵大树下的。
弄巧成拙,优势也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眼前这只年轻的母豹正在犯着豹家族通常所犯的错误,朝一棵一围多粗的云杉树奔去,希望能爬上树去躲过这场灾难。
可恶的孟加拉虎迅猛地朝云杉树冲刺。
布哈依晓得,只要一眨眼的工夫,这只正在树干上吃力地向上运动的母豹就会成为这只饿虎的一顿美餐。
说不清是出于一种对同类的怜悯,还是出于一种雄性的侠义心肠,布哈依来不及犹豫,吼叫一声,飞快地冲下石冈,在孟加拉虎起跳的一瞬间,也蹿跃起来。
豹和虎在空中相撞,就像两道闪电在空中碰触,迸溅出一个恢弘的雷霆;轰然一声,布哈依和孟加拉虎在空中打了个短暂的停顿,一起笔直地坠落到地面。好险哪,两只雪白的虎爪差点就揪住母豹的肩胛了。
布哈依是从虎的侧面往上蹿跳,豹头结实地撞再孟加拉虎腰上。虎落在地面,狼狈不堪地打了几个滚,这才站起来。布哈依趁老虎立足未稳晕头转向之际,两只豹爪在虎臀上狠劲抓了一把,撕下两团虎毛。
孟加拉虎虽然稀里糊涂被撞了一下,又被抓了一下,但虎毕竟是森林之王,受到打击后仍威风不减,一旦站定,立刻发出一声狂啸,张开血盆大口,朝布哈依扑来。布哈依早有防备,纵身一跃闪开了。
这时,年轻的母豹从云杉树上跳了下来,两只豹一左一右对孟加拉虎形成夹角之势。
一只虎是极难同时对付两只豹的。孟加拉虎悻悻地哼了两声,扭头闪进荒草丛。
这只虎口余生的年轻母豹就是香格莉。
等到老虎身上那股可怕的气味从盛开着杜鹃花的山岬消散尽,布哈依才仔细打量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异性同类:细腰肥臀,羞怯的眼光含有一种情窦初开的娇态。它看出来了,这是只刚刚被父母清窝清出家庭独立闯荡世界的母豹,名花还没有主,正待字闺中,想寻觅情投意合的伴侣。
布哈依怦然心动。它是一只单身公豹,正处于对异性渴慕的年龄。它迈着绅士般的优雅的步伐走到香格莉身边,用舌头一遍又一遍舔香格莉背脊上被虎爪抓出的伤痕。
救命之恩又添一片柔情。
香格莉依偎在它身边,呜呜咿咿用豹特殊的语汇诉说着自己的爱慕。
夜色多么好,令豹心向神往。布哈依和香格莉肩并肩来到大盈江畔,不费吹灰之力就逮到一只狗獾。它叼头,香格莉衔尾,把狗獾拖到白鹭崖下一个大肚子石洞里。
很快,香格莉腹部隆了起来,这是它们爱情的结晶。
3
下到深箐,趟过一条清亮的小溪,就可以看见山谷对面紫气氤氲的白鹭崖了。布哈依跑累了,也渴了,就把小黄麂搁在一块大卵石上,趴在水面,将豹舍卷成钩状,钩了几口甜晶晶的山泉水。
当它从小溪边抬起头来时,白鹭崖顶那片遮挡视线的云雾刚好被晨风吹散。不好,大肚子石洞前那块碧绿的草坪上,赫然出现一群大象。隔得远,看不清象们在干什么,也听不到吼叫声。但不管怎么样,脾气暴躁的象出现在豹窝前,绝不会是来串门做客走亲戚的。
布哈依立刻重新叼起黄麂,用最快的速度朝白鹭崖疾奔。不一会儿,它就赶到离大肚子石洞约一百多米的一片灌木丛里。
有十几头灰毛大公象围在石洞口。每一双象眼里都充满了刻骨仇恨。“呦——呦——”大公象们朝洞内发出挑衅的吼叫。
听不到也看不见是洞内的动静。布哈依希望香格莉已不在石洞内了,这样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
它的希望落空了。一头毛色瓦灰的独牙象走到洞口,将长长的象鼻捅进洞去,大概是想试探一下洞里到底是否藏着豹。布哈依看见,独牙象的鼻子刚探进洞,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长鼻子使劲在空中打着晃荡,“呦嗬呦嗬——”粉红色的象嘴里发出一串呻吟。不难想象,是香格莉在洞内用豹爪抓疼了象鼻。
布哈依不知道这群大象为啥要气势汹汹地围攻大肚子石洞。香格莉虽然有豹子胆,但腆着大肚皮临近分娩,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去主动招惹象群的。
金钱豹和亚洲象都是盈江峡谷的猛兽,一般情况下不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和平共处。象是食素动物,看见金钱豹引不起食欲。金钱豹虽然对乳象的肉有兴趣,但象群很团结,一旦有一头乳象遭到袭击,所有的成年公象马上就会赶过来支援。
别说金钱豹了,就是号称森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对象群也畏惧三分。
无论是豹爪还是虎爪,无论是豹牙还是虎牙,都很难撕咬开成年象坚韧厚实的象皮。庞大的身躯,结实的象脚,犀利的象牙和灵巧自如的象鼻子,很容易使进犯者遭遇到致命的伤害。布哈依曾亲眼看见过一只雌虎被象群团团围住,几十条象鼻上下抡飞,把雌虎抽打得在地上打滚;当雌虎晕倒后,又被象脚踩扁了脊梁。
金钱豹也好,孟加拉虎也好,不是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是不会铤而走险去打象群的主意的。
即使真有胆大妄为的豹或虎想叼头乳象换换口味,通常也采取突然袭击的办法,隐蔽在象道旁茂密的灌木丛里,等象群接近,突然蹿出来扑到一头乳象背上,一把抓住乳象头颈猛力向后拉,同时调动全身的力量猛地往前顶,在最短的时间里,将粗壮的乳象脖颈折断。然后,趁象群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跳下乳象背一溜烟地逃走了。等到半夜,悲愤的象群离开后,豹虎虎才敢回来拖食早已倒毙的乳象。
极有可能,这群亚洲象在最近几天里曾遭到过一只豹子的偷袭,豹子咬死乳象后逃走了,象群当时追撵不上豹子,便怀恨在心,伺机复仇。刚才象群从白鹭崖下经过,恰巧望见蹲坐在洞口的香格莉,也可能是闻到了大肚子石洞内有金钱豹的气味,便把无辜的香格莉误当做是伤害乳象的凶手。
替同类背黑锅,这在野生动物里并不算稀罕事。没地方说理去。
布哈依静静地蹲伏在灌木丛里,暂时不想有什么举动。它看出来,大肚子石洞外虽然热闹,却是有惊无险。洞口很小,公象庞大的身躯根本挤不进去。洞壁是坚硬的花岗岩,象牙再犀利也掘不开。只要香格莉赖在洞里不出来,象群就拿它没办法。香格莉生性聪慧,不会傻乎乎地跑出来送死的。
布哈依想,象们在洞口瞎折腾半天,会逐渐失去耐心和信心,当太阳快落山时,公象就会用粗俗的喉咙发出恶毒的咒骂,然后恶作剧地在洞口屙上几泡象屎,无可奈何地撤离白鹭崖。
这是解决危机的最好办法。
布哈依沉住气,耐心地等待着。
太阳当顶,大地干燥得就像被火烤过。象群已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有两头公象干脆从没有任何遮拦的洞口溜到山沟树荫下去乘凉了。
那头瓦灰色独牙象是这群野象的头领,翘起长鼻子凝望了一下远方,突然,它小跑着来到石洞左侧一片沙土地上,用那根杏黄色的象牙掘了掘土。被太阳晒成粉粒状的沙土地扬起一团尘埃。
它用鼻尖卷起一撮沙土,回到洞口,一扬长鼻子,噗的一声,一团轻烟似的沙土被猛地弹射进洞去。呦——独牙象威严地喝叫一声。洞口所有的公象,包括那两头躲到树荫下去的懒象,都依样学着独牙象的样,朝石洞里喷射起粉尘似的沙土。
布哈依不安地站了起来。狡猾的独牙象这一招实在毒辣,大肚子石洞是个死洞,里头空间并不大,飞扬的沙土会弄得香格莉睁不开眼,会呛得无法呼吸,会憋得忍受不住而蹿出洞来。
这时,白鹭崖右侧那块狭窄的悬崖上,守护着乳象的母象群中,又跑来两头白母象,一右一左站在石洞口,呼呼地将长鼻子对着洞内吹去。这就像两部威力巨大的鼓风机,将降落在地面的沙土层又沸沸扬扬吹腾起来。洞口漫出滚滚黄尘,洞内的情景可想而知。
欧嗬,欧嗬,石洞里传来香格莉剧烈的喘咳声,声音沉闷,透出无限痛苦。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香格莉不是在洞里窒息而死,就是晕头转向跑出洞来暴露在象脚象牙和象鼻前面。
4
布哈依开始想大吼一声径直冲向洞口的象群,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扑乱咬。大公象在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必然会发生混乱,香格莉就可以趁机钻出洞来溜进树林去了。
但它很快就放弃了这种打算。洞口有十几头公象,它布哈依扑得再猛咬得再凶,也不能把十几头大公象一齐吸引到自己的身上来。只要有两三头大公象滞留再洞口,事情就有可能弄砸。
香格莉临近分娩,动作难免笨拙,又呛了许多沙土,也许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很难做到像一只正常状态下的金钱豹那样机敏地在象蹄间右绕左蹿逃出险境。万一被象鼻抽着一下,或者被象蹄踩中,后果不堪设想。它不能拿香格莉的性命和腹中的宝贝豹崽去冒险。它要寻找一个万无一失的解救香格莉的办法。
布哈依铜铃似的豹眼落在白鹭崖右侧那块悬崖上。那儿有一片稀疏的苦楝林,林中有七八头母象和五六头乳象。母象大都慵懒地躺卧在树荫下,乳象在林中追逐嬉戏。假如它出其不意地扑到悬崖上噬咬乳象,大公象必然会心急如焚地离开石洞跑来救护。自己后代的安全毕竟要比置一只囚禁在石洞里的豹子于死地重要得多。
苦楝林里母象们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石洞口那场对象们来说颇为精彩、颇为妙哉的沙土抛掷仗吸引住了。乳象嬉闹的位置离母象有段距离,布哈依只要动作迅猛再迅猛,有把握在母象们惊吼之前咬翻两头乳象。这样就更能刺激母象发疯般地哀嚎凄叫,把宁静的悬崖搅成象心惶惶的屠宰场,不愁洞口的大公象们不火烧屁股般地朝悬崖奔来。
当然,这样做对它自己威胁很大。悬崖很窄,像条带子,三面都是好几丈深的绝壁,只要它撤退的动作迟缓一步,被大公象切断唯一的退路,它除非像鸟那样长出翅膀来才能逃过劫难。
只要香格莉和腹中的豹崽能安然无恙地摆脱险境,它布哈依就值得到象阵中去闯一闯。
它不再犹豫,扯了两把草叶盖住小黄麂,便绕了个圈朝悬崖飞奔而去。
一切跟它想象的差不多。它拧断了一头灰毛乳象的脖颈,又把一头白毛乳象的脸撕得稀巴烂。母象的哀嚎简直要把盈江水都吓得倒流回去。
布哈依一面进行残忍的屠杀,一面瞅着大肚子石洞那儿的动静。大公象们果然上当,朝悬崖蜂拥而来。
它这时如果撒腿就跑,大公象是来不及把它围困在悬崖上的。可是,香格莉还没从洞里钻出来。它张开豹嘴发出一声焦急的长吼。它还有点时间,它可以再等等。万一它现在撒腿跑了,大公象又踅回大肚子石洞,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一不做二不休,它又扑向一头半岁龄的乳象,叼住那条稚嫩的象鼻子左右甩动,乳象在地上打滚哭泣。
哦,香格莉终于从洞里钻出来了。香格莉步履踉跄,跨出洞口后吭哧吭哧喘咳了两声,又用前爪使劲揉揉眼睛和鼻翼,这才蹿进树丛去了。
好险哪,要是它布哈依不是扑到悬崖来咬乳象,而是径直冲到石洞前和大公象周旋,香格莉在洞口的短暂停留,极有可能会送掉性命。
远处的树林传来香格莉脱险后的吼叫。
该撤出这块是非之地了,布哈依想。它松开豹嘴,给那头喊爹哭娘的半岁龄乳象留一条活命。
布哈依纵身跳跃着想蹿出悬崖去。但已经迟了,七八头大公象一字形排开,好似给窄窄的悬崖安了道结实的篱笆墙。隔几步就有一头大公象,伸直长鼻子可以彼此触摸到鼻尖。这道用大象庞大的身体编织成的获得篱笆墙如此紧凑,它甭想找到空隙钻出去。
大公象彼此呼应着一步步朝它压过来。母象也从两侧对它进行包抄。
布哈依突然觉得象群这阵势极像一张正在收拢的渔网,它是一条落在网里的鱼。
象群愤怒地吼叫着,象眼里喷射出复仇的火焰。尤其是母象们,蒲葵叶似的大耳朵前后扇动着,恨不得立刻把它碎尸万段。
它一步步朝后退却,退向悬崖的尽头。
动物都有死里求生的本能,金钱豹也不例外。布哈依可不愿领教被象蹄踩断肋骨、象牙刺穿豹腹是什么滋味。
它退到悬崖边缘,已无路可退了。象群突然停止了吼叫,悬崖一片沉寂。它明白,这是搏杀的前奏。它弯起四只豹爪,暗中做好准备。
中间两头公象撅起长牙,踢蹬着象蹄,就要朝它冲刺过来了,这是它冲出包围圈的最后机会,它冷不丁咆哮一声,张牙舞爪朝正中间两头已撅挺长牙的公象扑去。
反咬一口,是猫科动物的拿手好戏。
那两头公象没料到它会正面反扑,愣了愣神。这正中布哈依的下怀,它抓住两头公象愣神的刹那间,在蹿到离象牙还有几码远的地方,后腿拼命一蹬,豹腰一挺,身体竖直起来,高高跳起,在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从两头公象的头顶翻越过去。
金钱豹最高能跳三米,成年大象身高也差不多有三米。这真是孤注一掷的跳跃。两头公象只要站着原地不动,竖起鼻子,就能把布哈依拦截住并掼倒在地。大公象竖直鼻子高度可达五米,金钱豹再进化十万年也跳不过这个高度。
但站在正面的这两头公象被布哈依张牙舞爪的假象迷惑了,还以为豹爪是要朝自己脸面撕抓,愣愣地撅着象牙等待。当布哈依跃过它们头顶,它们才回过神来,擎起长鼻去拦截,已经迟了,那条长鼻只来得及抚摸了一下豹尾。
布哈依翻过公象头顶,身体还没落地,一颗悬吊着的豹心已经落地。只要跳出包围圈,它就算捡回了自己的命。
它落在公象屁股后面,只要前爪一沾地,立刻又可以进行第二次蹿跃。象的身体过于庞大,回转身来是要费点劲的。等公象们转过身来时,它起码已逃出好几十米远。即使豹和象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象也跑不赢豹的。
拜拜了,亲爱的象们。
它心花怒放,它轻松愉快,它得意非凡。
它前爪落地,落地的豹心陡地又悬吊到嗓子眼。面前又是一刀公象和母象混户编成的结结实实的篱笆墙,那头瓦灰色独牙公象就伫立在离它一步之遥的地方。
豹有豹的高招,象有象的诀窍。独牙公象仿佛早就料到它会空中飞豹似的,已设置了第二道包围圈等着它呢。
这讨厌的独牙象!
现在该轮到它布哈依傻眼了。
啪!独牙象粗大的鼻子抽在它鼻梁上,它闻到了从鼻孔漫出来的血腥味。
独牙象小磨盘似的的象脚抬起来,朝它脊背猛踩。它赶紧就地打了个滚,躲过这摄魂夺命的无情践踏。
脊梁倒是没有被踩断,那根豹尾却落到象脚下了。好几头公象舞鼻撅牙奔过来了。豹尾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出来。
又有两只象脚瞄准它脖颈踩来,要真是被踩上一脚怕永世不得翻身了。
它四只爪子紧紧抠在地上,嗥叫一声拼命朝前蹿,噌,它只觉得撕心裂肺地疼,身体倒是蹿出一丈多远,免遭乱足踩踏,豹尾却永远送给象群了。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昂贵的礼物,对豹来说。
大公象们仍争先恐后向他冲来。它的肩胛被象牙抽了一家伙,耳朵也被象鼻抽得嗡嗡响。
它绝望了,不再想逃生,只希望能在被激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前,多咬伤几头象,别太亏本了。
独牙象用高亢的吼声指挥着象群将它团团围住。布哈依恨透了这狡诈的独牙象,不顾一切地扑跳起来,四只豹爪紧紧搂住象鼻,朝独牙象脑袋瓜咬去。
独牙象惊天动地的怒吼一声,像晃秋千似的抡动长鼻。它没料到象鼻的力量竟如此之大,它搂抓不住,身体被凌空抛起,甩出一丈多远,重重地跌在悬崖边。
一头母象眼里淌着泪,吼叫着赶过来在它背上踩了一脚;看的出来这是被它拧断脖颈的灰毛乳象的母亲,踩得又猛又狠,把全部仇恨都集中在象蹄上。
咔,它腰眼下传来骨头断裂的脆响。它的两条后腿变得不听使唤,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大公象像一座座移动的小山朝它压过来,除非它愿意被愤怒的象群踩成肉泥,它只有一条路可走,从悬崖上滚下去。悬崖有几十丈深,底下是一片山茅草,或许还能保住半条命。
独牙象撅起那根犀利的象牙朝它柔软的腹部戳过来了,它用两只前爪扒住悬崖边缘的岩石,将上半个身体探出悬崖外,硕大的豹头猛地往下一勾,轰隆隆,土屑碎石伴随着它的身体一起滚下深渊。悬崖上扬起一团乌云似的尘埃。
亚洲象庞大的身体无法从陡峭的石壁下到深渊去看个究竟。象群在独牙公象率领下,用长鼻卷来碗口粗细的小树和巨蕉叶大小的石片石块,从危崖上抛下深渊。折腾到暮色苍茫,象群才离开白鹭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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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哈依没有死。峭壁上有几丛红柳,减弱了它下滚的速度。悬崖并不太深,底下又是厚实茂密富有弹性的山茅草丛。
尽管它还活着,却也只剩下半条命了。峭壁上的岩角石棱和长着倒刺的荆棘划得它遍体鳞伤。象群抛掷的一块石片削掉了它的半只耳朵。潇洒漂亮的豹尾断了。最要命的是,腰眼部位的脊椎骨也被象蹄踩断了,下肢动弹不了。
当天夜晚,母豹香格莉绕了很远的路在悬崖底下找到它。它又靠两条前肢整整爬了一夜,才爬回白鹭崖下的那个大肚子石洞。
中午,受了惊吓的香格莉提前分娩了,产下四只毛茸茸的小豹崽。香格莉产崽的时候流了不少血,石洞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藏在灌木丛里的黄麂被贪婪的豺狗拖走了,躺在悬崖上被拧断了脖子的灰毛乳象也被惯食腐尸的秃鹫啄了个精光。
金钱豹是昼伏夜行的动物,分娩的当天夜晚,香格莉就拖着还在滴着血的虚弱的身体,出洞去觅食。
翌日晨,香格莉疲惫不堪地叼着一只长耳朵野兔回来了。野兔身上有狐狸的骚味,看的出来,香格莉是从狐狸的爪牙下捡了便宜。
一只成年豹每天的食量是两到三只野兔,两只豹分食一只野兔,只能算是吃了半道甜点心。布哈依啃了一只兔头和两条兔前腿,任香格莉怎么推让,也不再吃了。香格莉要喂奶,又要猎食,应当多吃点。
并不是天天都能从狐狸那儿捡到便宜的。第二天,香格莉在树林里游荡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逮到.
它布哈依是成年豹,饿一天还无所谓,四只小豹崽就惨了。香格莉空着肚子,分泌不出什么奶来,小家伙们就饿的咿咿呀呀直叫唤。
第三天,香格莉叼回一大块发烂生蛆恶臭熏天的马肉。布哈依不用猜也知道,这是饿极了的香格莉从秃鹫弯钩似的大嘴壳下抢来的腐尸。
香格莉先撕了一块马肋送到它嘴边,然后,蹲在一旁用忐忑不安的眼光望着它。它明白,香格莉是担心它咽不下去这种臭肉。
金钱豹不是秃鹫和鬣狗,无法将生蛆的腐肉当美食,腐肉那股恶臭令它作呕。金钱豹生性高傲,喜食活物,正常状态下,别说这等已变质的腐尸,即使别的肉食兽刚刚咬死的猎物,也会不屑一顾。
面对这块肮脏的臭马肋,布哈依胃囊一阵阵痉挛,刚才难以忍受的饥饿感和强烈的食欲不知逃到哪个旮旯去了。可它眨动着豹眼,尽量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急不可耐地伸出前爪搂住那块臭马肋,张嘴嚼咬起来。它津津有味地舔着马骨上的残渣和血丝,似乎比吃黄麂糯滑的内脏还要高兴。
“欧——”香格莉发出一声宽慰的吼声,也低头去吃腐臭的马肉。
它布哈依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它已经伤得站不起来了,要不是香格莉找来食物,它只有活活饿死。
吃腐肉总比活活饿死要强。假如它面对腐臭的马肉露出厌恶的神情,腐臭的马肉绝对不会因为它难以下咽而变成一堆新鲜的黄麂肉,反而使香格莉伤心难受。这实在没必要,布哈依想。
它很清楚香格莉所面临的艰辛。
豹和虎虽然同属哺乳纲猫科食肉类猛兽,却是不同的物种,有着完全不同的生活习性和行为规范。雌虎和雄虎都是单身独居,除了短暂的发情期,都各自生活在自己的领地里。雌虎凭借着强壮的躯体和百兽之王的威名,独自承担起抚养后代的辛劳。豹就不同了,豹虽然性情和虎同样凶猛,但体格比虎要小得多,爪牙也没虎那么锐利,不像虎那样处于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只把其他动物当做自己的食物而自己从来不被别的兽类视作食物,当然,毫无防卫能力的幼虎除外。豹就没那么幸运了,豹在自然界食物链中处于中间环节。饿虎会袭击豹,长着獠牙的公野猪也敢同豹一决雌雄,还有老熊、大象、豺群、鬣狗、巨蟒和沼泽地里的鳄鱼,都是豹生存的潜在威胁。
金钱豹是豹类的一种,也叫华南豹,比云豹要大些,比雪豹的体格瘦小一圈,无法像猛虎那样一巴掌就把马鹿或獐子击倒在地。一般来说,需要两只豹互相配合才能成功地捕获到中型和大型食草兽。尤其是处于四期(怀孕、分娩、哺乳、育儿)的雌豹,奔跑速度太太减弱,很难独自养活一窝宝贝。
分娩后的雌豹不像雌虎那样两三天即可恢复体力外出觅食,而是起码要一两个月的休养生息才能达到分娩前的狩猎水平。
在适者生存这条丛林法则的作用下,金钱豹雌雄同栖,形成一夫一妻这样一种婚配形式。公豹是分娩期母豹的生存依靠。
可现在,它布哈依不仅没法外出狩猎为香格莉提供食物,反而要依赖香格莉活下去,它感到羞愧。
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
瞧瞧香格莉,才短短几天,就差不多累垮了。丰腴的身段变得瘦骨嶙峋,挺直的脊梁也弯成月牙形,青春娇媚的脸也明显地变得憔悴。
布哈依难过得豹鼻发酸。
恶臭的腐肉没多少营养,香格莉尽管吞吃了一大块马肉,乳汁仍稀薄寡淡,也许还沾染了一股腐烂的气味。四只小豹崽在香格莉的身上又抓又咬,扯着嗓子嗷嗷直叫,抗议这质次量少的母乳。
香格莉的乳头大概是被弄疼了,有点粗暴地用前爪把两只小豹崽推搡开,又用嘴叼住另外两只小豹崽甩到自己背后。
四只不懂事的小豹崽绕了个圈又从香格莉的后跨钻进娘的怀里啃咬。
香格莉呼哧着叹了口气,不再驱赶小宝贝。它侧身躺在地上,眼睑抖颤着,嘴角歪斜着,强忍着这哺乳给它带来的痛苦。
哺乳应当是一种甜蜜的情感交流,是一种轻松的生命互恋。对母豹来说,把饱满芬芳的乳汁喂给豹崽,应当产生发泄的快感,涌动无端的柔情,萌生神圣的母爱。
布哈依心里很清楚,食物短缺似的美妙无比的哺乳行为变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
它的豹心隐隐作疼,闭起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它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自己身上的伤痛赶快痊愈。只要能重新站起来,它要不分昼夜地泡在森林里,每天逮一头油光水滑的马鹿,或者抓一只活蹦鲜跳的羊羔,让香格莉痛痛快快吃个饱。
它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6
很快一个月过去了。布哈依身上被岩角石棱和荆棘划破的伤口已基本痊愈,不少疤痕上重新长出了茸毛。耳廓的创口和断尾的茬面血痂也已脱落。腰椎那儿剧烈的疼痛也逐渐消失了。
可是,它仍站不起来。腰椎以下的部位变得麻木,两条后腿仿佛吧是长在自己身上,根本不听使唤。
有两次,它一面挣扎一面吼叫,香格莉过来身体趴着钻进它的腹部,用背脊把它的后半个身体顶起来。它的后脚爪撑着地,似乎可以站稳了,但香格莉刚刚把身体从它腹下抽回去,咕咚,它的下半身立刻歪倒在地。
它明白了,它的下半身已经瘫痪,这辈子不可能再站起来了。它永远只能像蜗牛似的靠两只前爪在地上慢慢爬行。它无法再去狩猎,无法再去觅食,永远成了一只废豹,靠香格莉的供养才能活下去。
它伤心地趴在洞口,望着淡淡的残月,呦欧,呦欧,发出一串凄凉的哀嚎。
香格莉走过来,依偎在它身边,用豹舌舔它的面颊,用柔软的颈窝摩挲它的豹脖,忧郁的豹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情。它明白,香格莉是在用身体语言向它表示,尽管它变成了一只站不起来的废豹,自己也要通它生生死死在一起。
布哈依安静下来。温馨的安慰至少可以使它暂时忘却痛苦。
但现实是残酷的,感情再美丽,也无法使沉重的生活变得轻松些。
四只小豹崽虽已满月,仍像刚出生时差不多大小。皮毛没一点光泽,就像枯黄的落叶。小眼睛勉强可以睁开,却无精打采,也不会骨碌碌转动,瘦得皮包骨头。有一只白耳朵豹崽,至今还站不稳.正常的小豹崽养到一个月,皮毛橘黄鲜亮得像一只只小太阳,肉嘟嘟胖乎乎,吃饱喝足后会互相搂抱着打架,会淘气地爬到父豹身上来揪弄粗壮的尾巴,会调皮地拱进母豹的臂弯和兄弟姊妹捉迷藏,窝巢吵吵嚷嚷永远没个安静的时候.可眼下这四只小豹崽,除了吃奶,就蜷缩着身体昏睡,从不互相逗乐,也不跟父豹母豹嬉戏。大肚子石洞整天死气沉沉,寂静得没一点生气。
布哈依简直不敢多看一眼自己的小宝贝。
困难接踵而来,盈江峡谷进入了雨季。亚热带没有明显的春夏秋冬之分,只有干季和雨季。
雨季从六月开始,差不多要持续四个月。雨水最旺的时候,天空仿佛垂挂下一道永久性雨帘,绵绵霪雨会一刻不停地连续下十几天。树林阴暗的地面疯长起一片青苔,滑得像涂了层油。追撵猎物比旱季要困难得多。
再说,雨季一到,满山遍野流淌着小溪小涧,草食动物不必再冒险到碱水塘或盈江畔去饮水,往往待在隐蔽的窝里十天半月不出来,使食肉兽无处寻觅它们的踪迹。
傍晚,香格莉冒着滂沱大雨跨出洞去,天亮时一身雨水一身泥地回来了,豹嘴空空,垂头丧气。
又是一个饥饿的日子。
四只小豹崽在豹娘的怀里拱了半天,只嗅闻到似有似无的一点乳香。
中午,那只白耳朵豹崽脖颈软软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小脑袋歪枕在石头上,呜呀呜呀断断续续地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哑的叫声。香格莉用豹舌卷起一汪口水,塞进白耳朵豹崽的嘴里,白耳朵豹崽连咽下去的力气也没有了,娘的口水又从儿的嘴角滴淌下来。
布哈依知道,白耳朵豹崽活不到天黑了。
布哈依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它也饿得难受,睡觉也许是忘却饥饿的好办法。
它一觉醒来,白耳朵豹崽已经不见了。它明白,是香格莉趁它睡熟之际,把死掉的白耳朵豹崽叼出了洞外。香格莉是怕它看到活活饿死的白耳朵豹崽会伤心。
让布哈依感到有点奇怪的是,香格莉表情相当平静,豹眼里没有泪花,也没有向苍天发出哀嚎声。有的母豹在小豹崽不幸夭折后,悲恸欲绝,会呜噜呜噜彻夜嚎哭。
也许,饥饿减弱了香格莉的母性本能,对痛苦已经麻木不仁了吧,布哈依想。
见它醒来,香格莉安详地踱到它身边,像往常一样,舔舔它受伤的耳廓,用前爪温柔地替它梳理下本身的皮毛。
布哈依又昏昏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它被一阵轻微的唏嘘声弄醒。它多了个心眼,身体没动弹,将豹眼睁开一条缝。
哦,香格莉蹲在石洞口,面对着雨帘背后的苍茫群山,铜铃似的豹眼里泪光闪闪。香格莉的肩胛一阵阵抽搐,那根美丽的豹尾在地上无节奏地跳动着;对金钱豹来说,只有内心极度悲伤,心情极度压抑,才会做出这般身体动作。
布哈依明白了,香格莉并没有被饥饿耗蚀掉母性的本能;香格莉之所以在它面前表现得安详平静,跟没事一样,是为了不引起它的忧伤。香格莉独自吞下了失子这枚生活的苦果。多么聪慧的母豹啊。
金钱豹没有人类那样发达的泪腺,金钱豹流不出眼泪,金钱豹只会在心里滴泪。香格莉无声地默默地用心泪哀悼着已成为饿殍的白耳朵豹崽。
布哈依的心碎了,它撑起两只前爪,使劲扭转脖颈,一口叼住自己的腿,拼命噬咬。后腿豹毛飞扬,皮开肉绽,然而,却没有多少痛的感觉,也无法使已经麻痹了的关节和神经活络起来。
7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7
从对面山梁传来第一声陌生公豹求偶的呼叫起,布哈依就萌生出一个奇特的念头,让那只公豹进到大肚子石洞来。
对公豹来说,这是一个和死亡差不多痛苦的决定。
雄性金钱豹嫉妒性极强,一个石洞容不下两只公豹。成年公豹一般以自己的巢穴为轴心,把方圆二十来公里划为自己的猎食领地,在领地边缘显眼的大树下、岩石上撒上一点粪便,屙上半泡豹尿,或者留下几撮豹毛,用自己的气味作标记。其他公豹闻到气味会知趣地退避三舍。
当然也有胆大妄为的家伙,尤其是在发情期,在强烈的求偶冲动下,有些强壮的单身公豹闯进其他公豹的领地,于是,必然会爆发一场争偶战争。这是一场残酷的种内争斗。
公豹在求偶期间脾性特别暴烈,都有足以置对方于死地的尖爪利牙,从没不分胜负的时候,非要斗到其中一只公豹身负重伤精疲力竭逃跑为止,也常有一方当场被咬死的事发生。布哈依在下肢瘫痪前,曾两次把对香格莉垂涎三尺的公豹咬伤并驱逐出自己的领地。
盈江峡谷的原始森林里,从来没有哪个山洞住有两只公豹一只母豹。
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动物往往会打破常规。
让香格莉把另一只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这等于是它布哈依还活着的时候,让妻招赘入婿。这对它布哈依雄性的自尊,无疑是一种毁灭性的伤害。假如它布哈依还有其他办法能使香格莉和剩下的三只小豹崽活下去,它绝不肯这样做的。
是的,三天前香格莉叼回一只母羊,今天又叼回一只花斑猪崽,不仅它饱了口福,香格莉也在饱餐一顿肠肠肚肚后,四只萎瘪的乳丨房膨胀如球,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三只小豹崽吃得毛色放光,眼珠子骨碌骨碌转。那只黑尾豹崽还破天荒地爬到它背上来撒欢。大肚子石洞里有了些许生气。
表面看,生存危机似乎已经过去了。但布哈依心里十分清楚,阴云仍然笼罩在大肚子石洞,而且由灰色调变成黑色调。香格莉叼回的母羊和花斑猪崽,有一股人类炊烟的气味,是人类饲养的家畜。
单从捕猎角度看,绵羊和家猪比起野羊和野猪来,脾气更温顺,从来就不晓得什么叫反抗。绵羊头上的角几乎就是一种摆设,更何况母绵羊头上还不长角。家猪没有獠牙,只长膘不长力气。用木棚栏围起来的羊圈和猪厩,也难不倒善于跳跃的金钱豹。
不需要穷追猛撵,不需要厮杀搏斗,豹子只要张开嘴喷出一团腥臊的气味,就能把绵羊和家猪熏倒,比到森林里捡腐尸更容易些。
然而,包括孟加拉虎在内的森林里所有的食肉类猛兽,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去盖着一幢幢茅寮竹楼的村寨捕捉绵羊和家猪,尽管绵羊肉和家猪肉的滋味比起野羊和野猪来更鲜嫩得多。只有对生活已完全绝望、已无法在森林里捕获到野味、抱着过一天算一天想法的病豹残豹和老豹,才会铤而走险去光顾羊圈猪厩。
捕杀人类饲养的家畜,就等于触犯了人类的尊严,人类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布哈依深深觉得真正的百兽之王其实不是孟加拉虎,而是两足直立行走的人。无论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凡被人的睿智的眼睛盯上了,就无法逃脱被擒捉的厄运。
人手中握有会喷火闪电的猎枪,豢养着可以和豺狼媲美的牧羊犬,还有金丝活扣、捕兽铁夹、吊索套环、捕象陷阱等等稀奇古怪名目繁多的制伏野兽的办法。任你是狡诈的狐狸残忍的豺狼勇猛的虎豹凶蛮的象群,都不是人的对手。
那些铤而走险蹿进羊圈猪厩去的金钱豹,无一例外最后都死在霰弹或毒弩下。豹皮被剥下来做垫褥,豹骨被敲碎了做药酒。无数代豹用鲜血换来了这样一条教训:除非想找死,千万别去招惹用两脚直立行走的人!
香格莉去叼绵羊和家猪,是玩火自焚,等于在向火坑里跳。
布哈依知道,香格莉是为了小豹崽不再饿死,也是为了它不再靠整日昏睡来对付饥饿,这才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闯进村寨农舍的。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
布哈依咀嚼着鲜嫩的羊肉和猪肉,却嚼出了满嘴苦涩。它宁肯吃散发着恶臭的腐尸,也不愿吃这活鲜鲜的绵羊和花斑猪崽。
除非有其他猎食办法,香格莉是不会放弃这表明看来简单易行的盗杀家畜的勾当的,直到死在猎人黑森森的枪口下才肯罢休。
死期不会太遥远的。不管香格莉多么小心谨慎地在雨夜潜行,多么机警灵活地实施偷袭,猎人终究会发现豹的踪迹,或者扔下毒饵,或者埋设尖桩,安置下让香格莉防不胜防的圈套。
它布哈依下肢瘫痪,连最笨拙的豪猪也追撵不上。哪一天香格莉一去不复返了,它和三只小豹崽就会活活饿死在大肚子石洞里。
它不能眼睁睁看着香格莉去送死,它更不忍心三只宝贝小豹崽变成三具骷髅。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一只陌生的公豹招进大肚子石洞。香格莉有了猎食的伴侣,能在森林里捕获到崖羊和野猪,也就不会再蹿到飘着炊烟的村寨农舍去冒险了。
对面山梁那只公豹的叫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高亢,寂寞在寻找慰藉,孤独在寻找爱侣。
石洞外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含着流水音韵。发情期的公豹都有点傻,哪管山高路险,哪管风雨雷电。
布哈依用两只前爪搭在香格莉的后腰上,使劲朝洞口推搡,陌生公豹求偶的叫声清晰地大量地传进香格莉的耳膜,兴许会有一声半声流进心田。
一开始,香格莉用惊奇的困惑的眼光望着它。等到明白了它的苦衷和心曲后,又忸怩着不肯朝对面山梁发出对应的呼唤。布哈依用拒绝进食的办法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终于,香格莉翘着尾巴,站在洞口,嗬唷,嗬唷,朝对面山梁送去一串羞涩的叫声。毕竟,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布哈依心里一阵刀剜似的绞痛。
8
洞口那片白光赫然映显出一只公豹的身影。矫健的躯体,金红的皮毛,立体感很强的金钱斑纹,肌腱饱满的四肢,神气十足的唇吻,表明这家伙正处在生命的黄金阶段。它在洞口抖了抖身体,满身的雨水刷刷抖落干净,豹皮霎时间变得油光水滑。
看来,这家伙对香格莉是很满意的,瞳仁里闪烁着热情,痴痴地望着香格莉富有雌性魅力的细腰宽臀,一副赏心悦目的神态。
香格莉似乎对这只金红公豹也有些好感,紫黛色的唇吻间洋溢着一片温柔。
还在香格莉朝对面山梁送去羞涩的叫声时,布哈依就知趣地缩到洞底一个阴暗的角落,闷声不响地躺卧着。
香格莉本来是站在洞中央的,朝边上挪了挪,露出身后在山茅草卷成的巢里嬉闹的三只小豹崽。
金红公豹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但很快甩了甩脑壳,把遗憾甩出了石洞。金钱豹不像人类那么重视血缘关系。它缓慢地走到小豹崽面前,伸出舌头在每只小豹崽的脊背上舔了一下,表达自己乐意做没度过蜜月的父豹。
连布哈依都有点感动了。大肚子石洞里最需要的就是理解、同情和怜悯。
香格莉长长的豹尾竖直在空中,划动着没有棱角没有裂痕的圆圈。
金红公豹开始打量石洞内的地形。必会有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它赶紧把身体再往角落里缩缩,把自己蜷得更渺小些。
现在可不是逞威风争意气的时候。
欧——石洞里爆响起一声惊讶愤慨的豹吼。吼声尖利嘹亮,震得石洞嗡嗡作响。随着吼叫声,金红公豹倏的一下跳到洞口,龇牙咧嘴,摆出一副同类争偶跳跃欲扑的架势。
唉,假如它布哈依还能站得起来,怎么可能让这家伙踏进大肚子石洞一步呢。布哈依撑起前肢,吃力地朝前爬了一步,露出已萎缩得变了形的后肢。豹也有羞耻心,把自己身上的丑陋拿出来亮相,痛苦得就像百蛇缠身。消除误会才谈得上和平共处。
金红公豹探究的目光在它身上来回扫描了一阵,收起了扑跃的架势,但仍极不友好地朝它频频嚎叫。
这是它布哈依意料中的事。同性相斥,金红公豹不可能会喜欢它。只要能勉强容忍它的存在就已经很不错了。
布哈依将两只前爪趴伸,身体平平地贴在地面,豹嘴埋进石缝,发出驴叫似的悠长的啸声。这是金钱豹家族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类似人将两手高高举过头顶;表示向对手承认自己的窝囊无能,以求得到宽恕。
它已经是废豹,对生活不再抱什么希望。它只希望香格莉免遭猎人屠杀,只希望三只豹崽平安长大。
它不会妨碍金红公豹的。捕获到崖羊,它只要能啃啃骨多肉少的羊头就心满意足了。大肚子石洞宽敞得很,即使再养一窝豹崽也不会显得拥挤。再说它会很识相地整天蜷缩在洞底阴暗潮湿的角落,中央位置永远属于有能力抚养后代的金红公豹。
布哈依委屈地呜咽着。其实,它的存在对这个家庭也不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不管是眼下的三只豹崽还是将来可能会有的新生豹崽,它都能担当起看护的责任。金红公豹和香格莉双双外出狩猎,不用担心石洞里毫无防范能力的小豹崽会发生什么意外;它堵在石洞口,起码可以吓退豺狗和大山猫。
金红公豹用鄙夷的憎恨的眼光望着它,突然蹿到它面前,发出恶狠狠的短促的吼叫,抬起一只前爪在它前额又撕又拍,做出驱赶状。
一股热血涌上布哈依的脑门。它虽然残废了,到底还是一只有血性的公豹。到底谁是大肚子石洞的主任呀?到底谁有资格驱逐谁呀?别欺豹太甚!
布哈依用一只前爪撑住沉重的身体,腾出另一只前爪做撕抓状,张开豹嘴,露出满口结实的牙齿,准备噬咬。它绝不会轻易让出这个本来就属于它的大肚子石洞,除非把它的尸体叼出洞去。它沉郁地吼叫一声,显示自己的雄性气概。
香格莉发疯般地在石洞里蹿来跳去,喉咙深处发出一串咕噜咕噜含混不清的声音,不晓得是在咒骂谁。
布哈依突然间心软了,高高撑起的头颅又耷拉在地。和金红公豹厮咬一场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被赶出大肚子石洞去当然是死路一条,但和金红公豹格斗起来也决不会有生的希望。
它不在乎自己怎么个死法,可香格莉目睹它死在金红公豹的爪牙下,会怎么想?极有可能香格莉一怒之下把金红公豹驱逐出洞,这个新的豹家庭还没结合就又反目成仇闹分离了。
就算香格莉处于养活三只小豹崽的考虑,理智地克制住悲痛,容忍金红公豹留下来,但金红公豹的爪牙间沾着它布哈依的豹血,它们之间的感情还能顺溜吗?自己能忍心给香格莉的新生活蒙上一层永远也驱散不尽的阴影吗?
罢罢罢,权当自己从来没在这世上活过。
布哈依两只前爪抠住粗糙的地面,将身体慢慢挪到洞口,又艰难地挪出洞外。雨丝被风吹斜了,像团理不清的乱麻。它一直往前爬,草地被它拖出一条长长的泥痕。它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哪里都不可能有它这只残废豹的活路。
它才爬出几十米远,背后大肚子石洞里突然响起香格莉怒不可遏的咆哮,金红公豹也受惊似的吼叫起来;又传来两只豹相扑厮咬的声音。它扭身望去,洞口像张巨兽的嘴,吐出一片金红色。哦,是金红公豹。这家伙满脸困惑,神色仓皇,从大肚子石洞里逃也似的跑出来,呜呜哀嚎着,钻进一条牛毛细路。
香格莉跟出洞来,但没去追金红公豹,而是径直来到布哈依面前,用唇吻在它的豹脖豹额豹脸上长时间地摩挲,像是在道歉,又像是在安抚它受伤的心。
它明白了,香格莉舍不得它孤独地爬出石洞,寂寞地爬向死神。在它爬出石洞后,香格莉凶狠地将金红公豹驱赶出了家。
香格莉到底是偏袒自己的,它想,一股暖流涌进它冰凉的豹心。
香格莉满脸是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9
这是雨季里一个难得的晴天。一束明丽的阳光照进石洞,把洞内晒得暖融融的。香格莉为觅食在外面奔波了一夜,太辛苦了,给小豹崽喂过奶后,很快就睡熟了。
是时候了,布哈依想。它将指甲藏进爪鞘,用掌垫抠住石缝,一寸一寸朝洞口爬。慢是太慢了,比蜗牛还不如,却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经过三只小豹崽身边,它深情地在每个小宝贝额上舔了舔。但愿它们长大后,永远也不要遭遇可怕的象群。
洞外的阳光刺得它有点睁不开眼来。每一片树叶都被雨水洗得翠绿发亮,草地被泡得酥软酥软。
它不能再耽搁了,必须离开石洞。就在昨天夜里,香格莉又摸到村寨的马棚去叼小马驹,一颗子弹迎面飞来,烫焦了额顶的一撮豹毛。好险啊,只要枪口稍稍往下压一点,香格莉就头颅洞穿脑浆迸流呜呼哀哉了。
它离开了,香格莉才会停止这疯狂的冒险。
离开大肚子石洞,布哈依毫不犹豫地向草深林密的金竹坪爬去。它早就想好了自己最后的归宿。
金竹坪有一窝野猪。对金钱豹来说,野猪肉自然是上等食物,尤其是四只胖乎乎的猪娃,嫩得一进豹嘴就化成水了。在它还没被象群踩断脊椎前,它就打过这窝猪娃的主意。可是,母野猪看护得很紧,几乎寸步不离猪娃。
特别让它恼火的是,一头脊背上长着刚硬鬃毛、尖尖的唇吻里翻出四颗獠牙的公野猪通母猪和猪娃生活在一起。
森林里有一种说法:头猪二熊三老虎。公野猪确实不好惹,脾气暴烈得像拼命三郎,遇见对手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剽飞过去,又尖又长的獠牙能刺穿大象的肚皮。盈江峡谷曾不止一次地发生过虎或豹被横蛮的公野猪纠缠不放,最后同归于尽的惨剧。
所以,尽管金竹坪与大肚子石洞相距不远,尽管对喷喷香的野猪肉垂涎三尺,布哈依也没敢动真格儿的。
现在好了,同归于尽,对它来说,是最美妙的结局。
它离开大肚子石洞,没法活下去。它不可能改变食肉的本性,靠吃草维系生命。它或许还能靠挖掘蚯蚓活上十天半月。
它是生性高傲的公豹,与其像只老鼠似的苟延残喘,还不如去死。
这还不是它迎着狰狞的野猪獠牙爬去的理由。它不可能爬到天涯海角,香格莉一觉醒来,发现它不在洞里,必定会出来寻找。它瘫痪的下肢在被雨水进泡过的草地上留下无法掩盖的擦痕。它躲藏不掉。
只有死亡才能使香格莉彻底绝望;只有死亡才能割断缠绵的感情。
前面就是金竹坪了。野猪窝就筑在两块巨石之间一条宽敞的石缝里。它不需要费脑筋去玩什么突然袭击声东击西之类的把戏,它只要径直地朝野猪窝爬去就行了。公野猪嗅闻到它的气味,会主动朝它扑过来的。
它快爬到金竹坪了,前面是一览无余的乱石滩。它停顿了一下。不管怎么说,生命总是值得留恋的。它凝望着起伏的山峦和白云飘浮的蓝天。
身后的山梁传来几声豹吼,是金红公豹。这家伙当然不会死心的。要是换了它布哈依,也同样会对香格莉一见钟情,从此梦英魂绕。雌豹美丽的绒毛总是对公豹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哦,放心大胆地去大肚子石洞找香格莉吧,最后的障碍马上就要排除了。
它不喜欢金红公豹,可它也并不恨金红公豹。说到底,金红公豹不肯容忍它留在大肚子石洞里,是处于雄性相嫉的天性,并不是什么大错。一个石洞里容不下两只公豹,这古老的传统,改也难。
它爬进乱石滩,巨石底下传来猪娃吱吱的叫声,还有公野猪粗俗的喘息声。
香格莉找到它血肉模糊的尸体,当然会悲恸一阵,但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的。毕竟,活着的比死去的重要得多。
用不了几天,香格莉就会把金红公豹接纳进大肚子石洞去。这瞒不过它布哈依的眼睛。
就在今天清晨,香格莉正在洞里啃着一只马驹腿,对面山梁突然响起金红公豹抑扬顿挫的吼叫声,它砍价,香格莉身体颤抖了一下,马驹腿从嘴里掉了下来。金红公豹穿透力极强的求偶叫声,钻进了香格莉的心怀,震掉了马驹腿。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健全的体魄旺盛的生命力炽热的情怀和抚养后代的出色能力,当然是有魅力的。
公野猪像股腥味极浓的黑色的飓风朝它飞过来了。
它只有一个希望,金红公豹能完全尽职地承担起父豹的责任,给三只小豹崽提供充足的食物,教它们爬树,教它们狩猎,教它们怎样在弱肉强食的亚热带从林中更好地生存下去。
公野猪扑到它身上来了。刚硬的猪鬃像箭镞扎伤了它的豹眼。这家伙好大的力气,撞得它死仰八叉。獠牙钻透了它的肚皮,温热的身体奇异地凉快。
它用两只前爪抱住丑陋的猪头,冷不防咬住公野猪的颈窝,任凭公野猪把它的身体撕成碎块,再也不松口。
公野猪足足有三百多斤重,这身膘肉,足够香格莉做丰盛的婚宴了。还有不长獠牙的母野猪和四只猪娃,失去了公野猪强有力的护卫,便成了香格莉的一笔可观的活期储蓄,饥荒时,随时可设法来提取。
公野猪的喉管发出断裂的脆响,滚烫的猪血溅了它一脸。布哈依在弥留之际还是感觉到了。
太阳高高地挂在碧蓝的天空,这是雨季一个难得的放晴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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