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单桅船在海上
第一章超人的法律
暴风雪是海上的神秘之一。这是气象方面最难理解的现象,不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都是如此。这是雾和风暴的混合物,到了我们这个时代,还 是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发生了许多灾难。
所有这一切,我们都是用风和一浪一的作用来解释。可是在空气里有一种力量并不是风,水里有一种力量并不是一浪一。空气和水里的这种力量是一种磁流。空气和水是两种类似的流体,能够因为凝结和膨一胀而互相转化,所以呼吸空气跟喝水一样。只有磁流才是真正的流体。风和一浪一不过是一种冲力。只有磁流才是能流动的东西。云是风的面貌,泡沫是一浪一的形象。磁流却是看不见的。然而,它常常会突然说一声“我来啦”。它这个“我来啦”就是霹雳。
暴风雪跟干雾是相同的。要是弄明白西班牙人叫作“伽里纳”、埃塞俄比亚人叫作“科巴尔”的干雾是怎么回事的话,就得仔细观察观察磁流。
要是没有磁流,无数的事实就永远无法解释了。严格说起来,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风速可以从每秒三尺增加到二百二十尺,这样才能说明波一浪一的速度,为什么从平静的海面的三寸增加到波涛汹涌的海面的三丈六尺了。严格说起来,即使在刮飓风的时候,如果风是横着吹过来的,我们也能了解为什么一个三丈高的一浪一头会有一百五十丈长。但是,在太平洋里,为什么美洲附近的一浪一头比亚洲附近的高四倍?也就是说,为什么西面的比东面的高呢?为什么在大西洋里又恰恰相反呢?为什么赤道上又是海的中部最高呢?海洋的波一浪一为什么会高低不同?这些现象只能用磁流配合地球的自转和星球的引力才能够说明。
举个例子来说吧,一八六七年三月十七日的暴风雪刚刚开始的时候,风向是从西向东,接着由东南向西北,以后又突然兜了个大圈子,由西北折回东南,仅仅在三十六小时之内就不可思议地转了五百六十度,象这样的风向转变,难道不应该用我们上面说的这个神秘的复杂一性一来说明吗?
澳大利亚的暴风的一浪一头达到八十尺的高度,这是因为靠近南极的缘故。在这样的纬度上的风暴不一定是风向的混乱造成的,而是海下连续放出的电力造成的。一八六六年,大西洋的海底电线在二十四小时内,经常有两小时受到阻碍,从中午到下午两点,简直跟发疟疾似的。这是力的某种组成和分解所产生的奇异的现象,海员一个估计不到,就要惨遭灭顶。我们现在对于航海已经一习一 以为常了,将来总有一天,它跟数学一样简单;到了那一天,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们就会弄清楚为什么有时候热风会从北方来,冷风反而从南方来;会明白为什么气候的降低跟海的深度成正比例;会明白地球是天地间的一块磁力很强的磁石,它有两个轴,一个是自转轴,一个是碰流轴,两个轴一交一 叉在地球中心,两个磁极围着地理的南北极转动着。等到冒险家都学会利用科学去冒险,大家都胸有成竹地在变化不定的海洋上航行,船长都是气象学家,领港都是化学家的时候,许许多多的灾难就可以避免了。海是有磁一性一的,也是有水一性一的;有很多潜在的力量在海洋的波涛里浮动着,也可以说,顺着波一浪一走。如果把海单单看作是大量的水,那就等于没有看见海。海是一种时涨时落的液体。引力作用比飓风还 要复杂。在其他的现象中间,由于一毛一细管现象(虽然我们认为它是无足轻重的)而产生的分子粘着力,却在无垠的海洋里起着伟大的作用。磁流有时候跟空气的波动和海一浪一合作,有时候却从中作梗。谁不了解电的规律,就不了解水力的规律,因为两者是互相渗透的。说实在的,没有比这更困难、更奥妙的研究工作了。它跟经验主义很接近,正如天文学跟占星学很接近一样。要是没有这种研究工作,那就根本谈不上什么航海。
我们谈到这儿为止,下面接着谈正题吧。
暴风雪是海洋最危险的产物之一。雪暴首先是有磁一性一的;像产生极光一样,两极会产生暴风雪。它隐藏在雾里,正像它隐藏在光亮里一样。我们能够在雪片里看见磁流,正像在火头里能够看见它一样。
风暴是海的神经病发作和一精一神错乱。海也有偏头痛病。风暴好比疾病。有的可以致命,有的不会;有的可以幸免,有的逃不了一死。一般来说,暴风雪被认为是致命的病。麦哲伦①的一个领港赫拉皮哈管它叫“魔鬼的坏心眼里喷一出来的云”。
①麦哲伦(约148O-1521),葡萄牙航海家。
苏吉夫①说:“这种风暴里有虎列拉。”
①苏古夫(1776-1827),法国海盗。
西班牙的老航海家把挟着雪的风暴叫作“乃伐大”,挟着冰雹的风暴叫作“阿拉大”。照他们的说法,蝙蝠也会随着雪一道从天上掉下来。
暴风雪是发生在两极的纬度上的,可是有时候也会滑一到(差不多可以说滚到)我们这样的气候里来,空气的变幻无常跟灾难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啊。
我们刚才看到的“玛都蒂娜号”,离开了波特兰,决心到黑夜的危险里去碰运气,这个危险因为风暴的来临更加严重了。进入这个威胁实在是一种凄惨的大胆行为。不过,我们再说一遍,它事先并不是没有得到过警告。
第二章
再补充一下前面的速写
单桅船没有驶出波特兰海湾的时候,海上波平一浪一静。海里虽然幽暗,但是天空还 很明亮。单桅船紧一贴着屏风似的悬崖行驶。
这条狭长的比斯开帆船上一共有十个人,三个船员,七个乘客,其中有两个是妇女。在大海的光亮里,因为黄昏的时候海面上反而显得很亮,船上的人现在看得清楚了。何况他们不像刚才那样遮遮掩掩了,现在都随随便便,毫不拘束的嚷着,叫着,把遮在脸上的东西也拿掉了。开船以后,他们好像获得了解放似的。
很显然,这一群人是山南海北混杂起来的。女人的年龄很难看得出来。流一浪一的生活使人未老先衰,贫穷又在她们脸上刻下了皱纹。一个是“旱港”的巴斯克人;另外一个佩着一串大念珠的女人是一爱一尔兰人。她们脸上带着穷人常有的那种毫不在乎的神气。两个女的一上船,就挨在一起,蹲在桅杆底下的箱子上。她们现在在谈话。我们已经一交一代过,一爱一尔兰话和巴斯克话有点亲戚关系。巴斯克女人的头发散发着洋葱和藿花的气息。船主是基波士古的巴斯克人。一个水手是比利牛斯山北坡的巴斯克人,另外的一个是山南坡的,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是一个民族,可是前者是法国人,后者是西班牙人。巴斯克人不承认人为的国界。骡夫查来罗士常说:Mimadresellamamontana(山就是我的母亲)。跟两个女的一伙的那五个人,一个是朗独克的法国人,一个是普罗旺斯的法国人,一个是热那亚人,另外那个戴一顶没有烟斗洞的宽边毡帽的老头儿,看样子好像德国人,第五个人就是那位头脑,是从皮司卡洛司来的朗特的巴斯克人。在那个孩子要上船的时候,就是他把跳板踢到海里去的。这个人强壮,活泼,动作敏捷,我们大概还 记得,他穿着一身镶着金线丝带,缀满灿烂的金属片的破衣裳,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又站起来,不停的从船这头走到船那头,好像对已经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事非常担心似的。
这一伙人的首领、船长和两个水手,这四个巴斯克人,一会儿讲巴斯克话,一会儿讲西班牙话,一会儿又讲法国话。在比利牛斯山南北,这三种语言都很通行。而且,除了这两个女人以外,大家都会说法国话。法国话是这一帮人的切口的基础。在这个时期,各国的人民已经把法国话当作一种沟通偏重于音的北方语言和偏重母音的南方语言的媒介了。在欧洲,生意人说法国话,小偷也说法国话。大家都还 记得伦敦的窃贼奇培也懂得Cartouche①一字是什么意思。
①卡图什,十七世纪末,名噪一时的法国窃贼。
这是一条很好的帆船,走得很快;可是十个人再加上这堆行李,对这条小船来说,实在太重了。
这伙人乘这条船逃走,并不一定证明船员是他们的同谋。只要船长是巴斯克人,而这伙人的头领也是巴斯克人就够了。在这个民族中间,互相帮助是一个不能推倭的义务。我们已经说过,一个巴斯克人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法国人,无论在什么地方总是巴斯克人,所以他不能不救巴斯克人。这就是比利牛斯人的义气。
在单桅船没有驶出海湾的时候,尽管天空里已经有一些不祥的预兆,这伙逃亡者还 不怎样耽心。他们逃啊逃的,现在已经逃出了虎口,大家又快乐,又豪放,笑的笑,唱的唱。虽然是干笑,却也显得无拘无束,虽然是低声唱歌,却也显得无忧无虑。
朗独克人嚷着:“高加涅!”这是纳尔朋人表示心满意足的叫一声。这个人住在克拉桑南岸的一个靠河的村子里,只能算是半个水手,应该说是船夫,而不应该说是海员,可是他惯在巴奇湖里划划子,把满网的鱼拖到圣露茜的碱滩上。他戴一顶红帽子,划西班牙式的复杂的十字,从羊皮囊里喝酒,用手抓火腿吃,跪在地上骂天骂地,用恐吓的话求他的守护圣人:“伟大的圣人,把我求的东西赏给我吧。要不我就拿石头揍你。”就是这样的人。
必要的时候,他可以协助水手。那个普罗旺斯人拿烂草生了一堆火,用铁锅烧汤。
这是一种跟“卜其罗”差不多的汤,不过不是用肉,而是用鱼做的。普罗旺斯人在汤里放了一把埃及豆,一点儿切成小方块的猪油和几颗红辣椒。吃惯了马赛鱼羹的人只好委屈一下,尝尝这种杂烩汤了。旁边是一只打开的粮食袋。他点了一盏滑石板铁灯,铁灯在伙食房天花板的钩子上摆来摆去。旁边的钩子上挂着一个翠鸟定风针也在摆来摆去。这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迷信,据说把一只死翠鸟挂在钩子上,鸟胸脯总是对着风来的方向。
普罗旺斯人一面烧汤,一面不时把葫芦口放在嘴里,喝一口阿瓜店代酒①。这种又宽又扁的葫芦,套着柳条编的套子,上面有两个把儿,拴上皮带,挂在腰间,所以叫作“屁一股葫芦”。他一边喝酒,一边嘟嘟囔囔地唱山歌。这种山歌根本没有什么意义,什么洼路啦,篱笆啦,从矮树丛的空隙中间瞥见一匹马在夕陽里拉车子啦,叉草的叉子在篱笆里时隐时现啦,等等,都是山歌吟咏的题材。
①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喝的一种烧酒。
人在动身旅行的时候,心里或者一精一神上不是觉得高兴,就是觉得惆怅。看样子,这伙人都很高兴,只有那个戴一顶没有烟斗洞的毡帽的老头儿是例外。
老头儿的脸虽然没有表情,使人很难猜出他的国籍,但是我们觉得他好像是德国人。秃顶,态度严肃,仿佛是一个艹雉发出家的修士。他每次走过船头的圣母像前,就要脱一下毡帽,我们这时候就能看见他的老筋暴突的脑瓜。他穿一件陶恰司脱的棕色哗叽长袍,又旧又破,里面露出一件紧身上衣,钮子一直钮到领口,好像修士穿的上袄。一双手常常一交一 叉在一起,仿佛平常祈祷的姿势。他的面色可以说是苍白的,因为脸上的神气总是心灵的反映,如果说思想是没有颜色的东西,那就错了。很明显,他这副面色是一种反常的心理状态的反映,是一个一会儿要行善、一会儿要作恶的矛盾体的表现。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发现了一个似乎有人一性一的东西,他能够变得比老虎还 要残忍,也能够达到超凡入圣的地步。确实有这种混乱的心灵。老头儿脸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东西。秘密达到了无法理解的程度。我们可以想像这个人尝过预谋犯罪的味道(也就是说他诡计多端),也尝过回味的味道(也就是说空虚)。在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有两种麻木的表情(也许只是表面如此):刽子手的心灵麻木和官吏的一精一神麻木。怪物也是一个有全面发展的东西,所以我们可以说他什么都干得出来,甚至也有被感动的时候。每一个学者都多少有点像僵一尸一;这个人是一位学者,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一举一动和长袍每一条的折缝里都有科学的烙印。他是个能通万国语言的人,但脸上那种鬼脸似的灵活皱纹,跟他的古板严肃的神气很不调和。除此之外,他是个严正的人,不虚伪,但也不是厚颜无一耻。他是个悲哀的梦想家。罪恶使他陷入沉思、两条纵火犯的眉一毛一被一双大主教的眼睛冲淡了。稀稀落落的花白头发,鬓角已经白了。他是基督徒,又是土耳其的宿命论者。瘦得皮包一皮骨头的手指上,长着疙疙瘩瘩的痛风石。直一挺一挺的高大身材,显得很可笑。两条腿很扎实,经得住船上的颠簸。他在甲板上慢吞吞的走着,对谁也不看一眼,露出一副自信的陰森神气。他的眼睛蒙着一层失神落魄的呆瞪瞪的目光,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受到良心责备的灵魂才会有这样的眼睛。
这伙人的首领时常突然戒备起来,他在船上转了个圈子,然后走到老头儿跟前嘀咕了一阵子。老头儿点点头。简直可以说这是闪电在跟夜商量事情。
第三章不安之海上的不安的人
船上有两个集中注意力的人,一个是老头儿,另一个是船主,请不要弄错,他不是这伙逃亡者的首领。船主注意海,老头儿注意天。这一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海水,那一个一眼不眨地望着天空。船主在担心海水的动一态 ,老头儿仿佛觉得天顶不大可靠。他仔细地观察从云隙里露出来的星星。
现在,天空还 亮,几颗星星已经刺破了明亮的夜空。
天边很奇怪。笼罩天边的浓雾变幻不定。
陆地上雾多,海上云多。
船主怕海里起一浪一,所以单桅船还 没有驶出波特兰海湾的时候,早已准备好索具。他不愿意等到驶出海岬再作准备。他把索具仔细地检查一遍,看见下桅索没有什么一毛一病,很好地支撑着上桅索,才放了心。这是一个要冒险加速航行的海员不得不注意的事情。
船主一会儿看看航海罗盘,一会儿看看标准罗盘。用测角器对准岸上的目标,研究风的方位。单桅船起初是顺风,虽然比航路偏了五度,他觉得这还 没有什么关系。他尽可能地自己把舵,好像他除了自己以外,不相信别人能像他一样利用自然的力量似的。因为舵如果把得好,就能维持航行的速度。
真正的风向跟表面的风向的差别决定船的速度。从表面上看,船似乎向着“风源”驶去,不过实际上并不完全是那样。单桅船既没有斜帆受风,也没有抢风行驶,只有在船尾当风的时候,我们才能直接辨别真正的风向。如果能够看见天上有一条条长长的云带指向天边的一点,那个点就叫做“风源”。但是今天晚上有好几种风,所以风向很混乱。怪不得船主对单桅船的左右摆一动很不放心。
他小心翼翼地,然而也是大胆地掌着舵。他现在让船侧着风,注意突如其来的逆风,制止偏航,观察风的压力,留心舵一柄一的轻微震动,眼睛盯着船的各种动作,以及航速和阵风的变化。他沿着海岸走,为了怕发生意外,他总是躲着海岸上刮来的风,特别是现在,定风针和龙骨的一交一 角比帆和龙骨的大,而且罗盘上指出的风向又总是靠不住,因为航海罗盘太小了。船主不时低下眼睛,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海水的各种形状。
不过,他有一回抬起头来,向天空里寻找猎户座的那三颗星。它们也叫做三贤星①,古代西班牙的领港人有一句老话:“见了三贤星,就离救世主②不远了。”
①耶稣诞生后,东方三贤来向耶稣致敬。
②指耶稣。
在船主了望天空的时候,站在另一头的老头儿正在自言自语:“看不见北极星,连红通通的南极星也看不见。一颗也看不清。”
其余的逃亡者都无忧无虑。
可是在逃亡引起的一阵狂欢过去以后,他们又不得不注意到他们是在北风呼啸的海洋上的事实,这正是滴水成冰的正月天气。船舱里待不下,因为里面的地方太小,并且塞满了包一皮裹和行李。行李是旅客的,包一皮裹是水手的。这是一条走私船,没有让人舒服的设备。所以旅客只好待在甲板上,幸亏他们要求不高。流一浪一汉过惯了露天生活,所以这样过夜没有什么困难。美丽的星星是他们的朋友,寒冷帮助他们走入睡乡,有的时候也帮助他们走向死亡。
朗独克人和热那亚人,挨着桅杆底下的那两个女人,钻在水手掷给他们的油布底下,等着吃晚饭。
船主从舵一柄一旁边发出一种带喉音的叫一声,美洲有一种“欢呼鸟”,叫的就是这种声音。这伙人的首领听到了这个叫一声,便走拢来,向船主说:“Etchecoiauna!”这是巴斯克话,意思是:“山沟里的庄稼汉”。这是老康大布里人在谈一件重要的事情的时候,叫别人注意的开头语。
船主用手指指老头儿,就用西班牙话跟首领一交一 谈起来。这是西班牙山沟里的一种不大正确的土话。下面就是他们的问答:
“山沟里的庄稼汉,这个老东西是个什么人?”
“是一个人。”
“他说什么话?”
“什么话都说。”
“他会干什么?”
“什么都会。”
“哪国人?”
“哪国人也不是,哪国人都是。”
“他信什么神?”
“天主。”
“你管他叫什么?”
“疯子。”
“你说叫他什么来?”
“科学家。”
“在你们一伙里,他干什么?”
“干他现在干的。”
“是头目吗?”
“不是。”
“那么是什么?”
“是灵魂。”
头目和船主分手以后,又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去了。隔了一会,“玛都蒂娜号”就驶出了海湾。
到了大海里,船就颠簸起来了。
一堆堆泡沫中间的海面显得粘糊糊的,从黄昏的微光里望去,波一浪一好像是一摊摊胆汁。这里那里,涌起一条条平坦的波一浪一,上面出现一条条皱纹和一点一点的星光,仿佛是一片被石头砸碎的玻璃。星光中心的漩涡里闪烁着一点磷光,好像从猫头鹰眼珠子里反射一出来的微光。
像一个勇敢的游泳家一样,“玛都蒂娜号”骄傲地驶过令人颤栗的尚堡浅滩。尚堡浅滩是隐藏在波特兰湾海口上的一道障碍,这不是一道障碍栅,而是像一座圆剧场,一个水下的圆剧场,它的雕花的座位是被一圈圈的波一浪一冲出来的。对称的圆场子跟荣洛剧场一样高。早先有一个潜水夫,在一个透明的漩涡把他卷进去的时候,恍恍惚惚好像看见一个大洋里的科里塞翁①。尚堡浅滩就是这样。这儿是七头怪蛇搏斗的场所,也是海兽聚会的地点。据传说,在这个无底深潭里,一个叫做克拉堪的蜘蛛一精一,也叫做章鱼一精一,不知抓沉了多少船。黑暗的海洋多么可怕啊!
①罗马时代的一个圆剧场,可容八万人,是罗马名胜之一。
人类对这种神怪的真实一无所知,只看见海上波一浪一的颤栗。
到了十九世纪,尚堡浅滩已经不存在了。不久以前建筑的防波堤,利用波一浪一冲激的力量,把这座高大的海底建筑物摧毁了。同样,一七六○年在克洛西筑成的码头,只消一刻钟的工夫,就改变了海潮的水流。潮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可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往往比我们所想像的更听话。
第四章出现了一片怪云
头目起先管他叫疯子,后来又管他叫科学家的那个老头儿,一直没有离开船头。船开过了尚堡浅滩,他便同时注意天空和海洋。他一会儿低下头来看海,一会儿抬起头来看天,特别注意东北的天空。
船主把舵一柄一交一 给一个水手,跨过放船缆的舱口,穿过上甲板的过道,走到船头。
他不是从正面走到老头儿跟前的,而是站在他的身后,伸开手,倒背着胳膊,歪着头,张大了眼睛,扬起了眉一毛一,嘴角上挂着一个介乎尊敬与嘲笑之间的好奇的笑容。
不是因为有自言自语的一习一惯,就是因为已经觉到背后有人,老头儿一面注视天空,一面嘟嘟囔囔地说:
“近百年来,计算赤经的子午线上有四颗星:北极星,仙后星,仙女星和飞马座的壁宿星。可是现在一颗也看不见。”
他机械地一句接一句地讲着,嘴里半截肚里半截,含糊不清,一出嘴唇就听不清了,看样子,他好像不愿意讲似的。自言自语是一精一神之火的轻烟。
船主打断了他的话:“老爷……”
老头儿想得出了神,也许是有点聋,他接着说:
“星斗少,而风又太大。风时常离开自己的轨道,扑到海岸上去,而且是垂直扑下来的。这是因为陆地上比海上热。陆地上空气轻。海上浓重的空气于是就流到陆地上去弥补空隙。这就是高空四面八方的风都吹向陆地的缘故。必须在计算出来的纬度和猜想出来的纬度之间抢风行驶。只要观测出来的纬度跟猜想出来的纬度的差别,每三分钟不超过十海里,或者每四分钟不超过二十海里,我们的航路就没有问题。”
船主鞠了一躬,可是老头儿没有看见。老头儿穿的那件衣服,好像牛津大学或者格廷根大学教授的长袍,一副傲岸倔强的姿态,动也不动。像一位鉴定波涛和人类的专家似的,他在观察海洋,研究海一浪一,仿佛他在要求喧腾的海一浪一给他发言的机会,好教它们学点东西似的。他是教师,也是预言家,好像深渊的巫师。
他自言自语地说下去,也许是有意说给别人听的吧。
“如果舵一柄一是一只舵轮的话,我们还 可以斗它一下。如果船速是每小时四海里,在舵轮上加十五公斤的力量,船行时就会产生十五万公斤的效力。如果把缆索多绕两圈,效力还 要大。”
船主又鞠了一躬,说:
“老爷……”
老头儿的身一体没有动,只回过头来,瞪着眼睛望着他。
“叫我博士好了。”
“唔,”“博士”说
“船主,有英国的八分仪么?”
“没有。”
“没有英国的八分仪,你就根本不能测定高度。”
“远在英国的八分仪以前,巴斯克人就测量高度了,”船主回答说。
“注意逆帆。”
“必要时我放松帆索。”
“你测量过船的速度吗?”
“测量过。”
“刚才。”
“怎么测量的?”
“用测程仪测量的。”
“你注意三角板了没有?”
“注意了。”
“沙漏走三十秒钟的时间是不是准确?”
“准确。”
“你能肯定两个玻璃器中间的洞没有被沙磨坏么?”
“能够肯定。”
“你是不是用子弹的摆一动测验过沙漏?拿一根……”
“拿一根用湿麻絮拉过的平直的绳子吊住子弹,是不是?当然这样做过。”
“绢子擦过蜡没有?要不然绳子会有伸缩一性一。”
“擦过”
“你试过测程仪吗?”
“我用子弹试沙漏,用炮弹检查测程仪。”
“炮弹的直径是多少?”
“一尺”
“重量够了!”
“这是我们的老单桅战船‘拉-卡斯-德-巴格朗号’的一颗旧炮弹。”
“是无敌舰队的吗?”
“是的。”
“就是有六百名兵士、五十名水手和二十五尊大炮的那条船么?”
“详细的情形只有海底知道。”
“水对炮弹的抵抗力是怎么计算的?”
“用德国标尺。”
“把海水对悬炮弹的绳子的冲力算进去了么?”
“算进去了。”
“结果怎样?”
“水的抵抗力是八十五公斤。”
“那就是说船速每小时四法海里。”
“三荷兰海里。”
“这不过是船速与海流速度的差。”
“对。”
“你把船开到哪儿去?”
“到罗约拉和圣赛巴斯田中间的一个我熟悉的小海湾。”
“赶快沿着目的地的纬度走。”
“是。我尽量不离开这条纬线。”
“当心风和海流。海流是随着风来的。”
“两个没有义气的东西!”
“不要骂了!海也有耳朵。不要侮辱任何东西。只要注意看就是了。”
“我注意过,现在还 在注意。现在海潮顶着风;不过等一会儿,潮水顺着风,就没有事了。”
“你有航海图吗?”
“那么你是依据经验驾驶的?”
“哪里的话。我有指南针。”
“指南针是一只眼睛,航海图是另外的一只。”
“独眼龙也能看见东西。”
“龙骨和航路的一交一 角你是怎样量的?”
“我有标准罗盘,再说我还 能猜航。”
“猜航固然好。知道正确的航线更好。”
“克里斯多福①就是猜航的。”
①即发现新大一陆 的哥伦布。
“等到风暴来了,风针乱转的时候,你就弄不清风向,结果连测航点或者相对的测航点都找不到了。一头有航海图的驴子也比算卦的和他的神签高明。”
“现在还 没有风暴,我看不出有害怕的理由。”
“船在海中像苍蝇在蜘蛛网里。”
“现在,风和一浪一都还 可以说是正常的。”
“人不过是浮在海上的一个黑点罢了。”
“我敢说今天晚上不会出岔子。”
“可能弄得一塌一胡一 涂,很难脱身。”
“可是直到现在为止,一切都顺利。”
博士的眼睛盯住东北角。
船主接着说:
“一到伽斯高涅海湾,我就可以保证安全。啊,到了那儿我就放心了!我对伽斯高涅海湾太熟悉了!这个小湾虽然好发脾气,可是我对海水的深度和海底的一性一质,样样都清楚:圣-西波里安诺对面的泥淖,西塞克对面的介壳,贝尼亚斯地角的沙滩,布考-德-米米栈的鹅一卵一石,每颗石子的颜色我都知道。”
凡是在石头上能够有的恐怖表情,这张脸上都有了。他脱口说道:
“幸亏还 来得及!”
他望着空间的一处地方,眼睛跟猫头鹰一样,睁得圆圆的,眼珠惊奇得暴了出来。
他又说:
“对,我同意这个意见。”。
船主望了他一眼。
博士仿佛在对自己,或者对深渊里的人说话:
“正是这样。”
他不吭气了,只是使劲儿把视线集中在他发现的东西上,过了一会儿才说:
“虽然离这儿还 很远,可是一定会来的。”
博士的视线和思想集中注意的那一小块天空,正对着太陽沉下去的地方,黄昏的反光照得几乎跟白天一样亮。那块天空的范围不大,包一皮在灰蒙蒙的雾气中间,显得蓝盈盈的,不过不是天蓝,而是一种跟铅灰色差不多的蓝色。
博士没有回过头来看船主一眼,身一子完全对着海洋,他用食指指着那块天空说:
“船主,你看见了吗?”
“什么?”
“那个东西。”
“在哪儿?”
“在那儿。”
“那块蓝东西么?看见了。”
“那是什么?”
“一角天空呗。”
“对于要到天上去的人来说,这是天空,”博士说,“可是对于要到别处去的人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博士说这句隐语的时候,眼里射一出一道可怕的光芒,不过船上很暗,谁也没有看见。
接着是一阵寂静。
船主突然想起那个头目给老头儿起的两个名字,心里想道:“这家伙到底是疯子呢,还 是科学家?”
博士瘦骨嶙峋的僵直的食指像路牌似的,一动不动地指着天空里的那个模糊的蓝点。
船主对着那个蓝点望了一会儿,嘟囔着说:
“蓝云比乌云还 要厉害,”博士说。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雪云。”
“Lanubedelanieve,”船主说,好像他把“雪云”这两个字翻成西班牙文,就能懂得更透彻似的。
“不知道。”
“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船主又把注意力转向水平线。
他一面望着云,一面从牙缝里说:
“这个月刮飓风,下个月就下暴雨;要是正月里咳嗽,二月里就要淌眼泪;这就是我们阿斯杜利亚的冬天。我们的雨是热雨。只有山上才下雪。喂!喂!当心雪崩!雪崩对谁也不客气。雪崩简直是个野兽。”
“龙卷风是个妖怪,”博士说。
稍微停了一下,博士又说:“瞧!它来了。”
他继续说:“几种风聚拢在一起了,西风强劲,东风柔和。”
“东风是个假仁假义的家伙,”船主说。
蓝云越来越大。
“如果说从山上下来的雪是可怕的话,”博士说,“那么,从北极崩下来的雪就可想而知了!”
他的眼睛丧失了光芒。水平线上厚厚的雪云,仿佛都堆在他脸上了。
他用梦呓似的口气说:“最后关头一分钟一分钟的近了。上天的意志就要显示出来了。”
船主心里又嘀咕起来了:“他到底是不是疯子?”
“船主,”博士说,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雪云,“你常在英吉利海峡航行吗?”
船主回答:“这还 是第一次。”
博士的注意力完全被蓝色的雪云吸引住了。正如海绵只会吸水一样,他除了担忧以外,也就没有别的本领了。他听了船主的回答,只耸了一下肩膀。
“为什么?”
“博士先生,我经常只走一爱一尔兰的航路。从方塔拉庇到黑港或者阿乞尔岛,其实阿乞尔岛是两个海岛。有的时候也到勃拉显泼尔去一次,那是威尔士的一个地角。我总是在希里岛外面航行。我对这个海不熟悉。”
“太不幸了。没有航海经验的人真是活该倒霉!必须熟悉英吉利海峡才成。英吉利海峡是斯芬克斯①。要注意海水的深度。”
①希腊神话里狮身女面有翅膀的妖怪,常出谜语给过路行人猜,不能猜出的人即被害。
“这儿是二十五(口寻)。”
“应当躲开东面二十(口寻)的地方,到西面五十五(口寻)的地方去。”
“我们一面走一面测量吧。”
“英吉利海峡跟普通的海不同,大潮涨十(口寻),小潮涨五(口寻)。在这儿,退潮不见得有回一浪一,有回一浪一也不见得水位下降。怎么,你不放心了吧?”
“我们今天晚上就测量吧。”
“要测量就必须停船,可是你办不到。”
“为什么?”
“因为风的关系。”
“我们试试看吧。”
“飓风已经一逼一近了。”
“你不能停船。”
“天主在上。”
“你说话可要当心。不要随便提那个可怕的名字。”
“实话对你说吧,我非测量不可!”
“不要这么骄傲,狂风马上就要来了。”
“我是说我要设法测量。”
“因为水的抵抗力的缘故,铅一弹 沉不下去,绳子也会挣断的。哎呀!你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吧!”
“第一次”
“那就听我的吧,船主。”
这个“听”字说得那样坚决,船主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博士先生,我听候你的吩咐。”
“左舷调向,右舷拉帆。”
“船头向西。”
“一奶一奶一的!”
“船头向西!”
“不行!”
“随便你吧。我跟你说的话是为了大家。至于我自己,根本无所谓。”
“可是,博士先生,船头向西……”
“对,船主。”
“就是抢风行驶。”
“对,船主。”
“船会颠簸得像附了魔鬼似的。”
“不要用这样的字眼。不要用,船主。”
“船可能开不动。”
“可能,船主。”
“桅杆可能折断!”
“可能。”
“你还 是坚持要我朝西开?”
“朝西开。”
“我不能这样办。”
“那就随你和海去争执吧。”
“等风向变了再说吧。”
“今天晚上不会变了。”
“为什么?”
“因为风的长度是三千六百海里。”
“顶着风前进,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跟你说,船头向西。”
“那就试试吧。不过不管怎样,船不能走直线。”
“那就危险了。”
“风会把我们吹到东面去。”
“千万别往东面开。”
“为什么?”
“不知道。”
“东面是死路。”
“好!我决定朝西走。”
这当儿博士才看了船主一眼,这是一道要把自己的主张灌输到别人脑子里去的眼光,他慢吞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今天晚上我们在海里听到钟声,船就完了。”
船主吓了一跳,怔怔地问:
“这话是什么意思?”
博士没有回答。刚才射一出来的那道眼光,现在又缩回去了。他仿佛没有听见船主惊奇的问话。他只倾听自己心里的声音。他的嘴唇仿佛不知不觉地低沉地嘟哝着说:
“清算肮脏的灵魂的时刻到了。”
船主的下巴和鼻子挤在一起,露出一脸苦相。
“与其说他是个科学家,倒不如说他是个疯子、”他这样嘟哝着走开了。
但是他却命令船头向西航行。
不过这时候,风和海已经闹腾得越来越厉害了。
第五章阿尔卡诺纳
天际堆起的一簇簇的乌云,改变了雾的轮廓,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嘴吹起一个个酒囊。乌云的形状使人惴惴不安。
蓝色的云笼罩着东方、西方和整个的天空。它逆风而下,越来越近。蓝色的云和风的激荡产生了狂风。
海在不久以前不过披了几片鱼鳞,现在却穿上了一张整皮。不再是什么鳄鱼,而是一条巨蟒。铅灰色的蟒,又脏又厚,打折子的地方显得很笨重。水泡像一个个脓包一皮似的,越长越回,接着就破灭了。泡沫好像是癞疮。
就在这当儿,那个被人遗弃的孩子远远地看见这条单桅船上有一点灯光。
一刻钟过去了。
船主走后,博士就走到伙食房的遮檐下,弯下他笨重的身一子,走了进去。他坐在火炉旁边一只箍桅杆的铁箍上,从口袋里取出皮墨水袋和一只哥德华皮夹,然后从皮夹里取出一张一折四的又脏又黄的羊皮纸。他打开羊皮纸,从皮墨水袋的套子里拿出一支笔,把皮夹平放在膝盖上,羊皮纸放在皮夹上,凑着替厨子照亮的灯光,在羊皮纸的背面上写起字来。虽然波一浪一的波动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还 是写了好半天。
博士写字的时候瞥见了厨子的圆葫芦。这个普罗旺斯人每次朝“卜其罗”里扔一只辣椒,就喝一口阿瓜店代酒,仿佛在跟他的酒葫芦商量怎样加佐料。
博士所以注意这个葫芦倒不是因为里面有烧酒,而是因为柳条编的套子上有几个白底红字。在舱房的灯光下能够看清这几个字。
博士停了一下,小声儿念道:“阿尔卡诺纳。”
他接着就问厨子:
“我以前没有注意,这个葫芦是阿尔卡诺纳的吗?”
“对,”厨子答道,“正是我们可怜的朋友阿尔卡诺纳的葫芦。”
“就是那个佛兰德的佛兰德人阿尔卡诺纳吗?”
“是。”
“他现在在监狱里?”
“是。”
“关在恰泰姆方塔里?”
“对,这就是他的葫芦,”厨子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为了纪念他而把它留下来的。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他呢?是呀!正是他的‘屁一股葫芦’。”
博士又拿起笔,继续在羊皮纸上写了几行歪歪斜斜的字。很明显,他怕写的字看不清楚。尽管小船总是摇摆不定,老年人的手发一抖,他还 是把要写的东西写完了。
正巧,海突然激动起来了。
一簇巨一浪一对着单桅船冲过来,使人感觉到小船已经开始了迎接风暴的可怕的舞蹈。
博士站起身来,走近火炉,巧妙地层着膝盖,适应波涛滚滚的海一浪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凑着炉火烘干了刚才写的那几行字,接着把羊皮纸折好,放在皮夹里,然后再把皮夹和笔墨袋放进衣袋里。
炉子也是单桅船上的一件一精一心布置的设备,四面都不靠什么东西。不过吊在炉子上的铁锅摇得厉害。普罗旺斯人小心地注视着。
“鱼场,”他说。
“喂鱼的汤,”博士回答。
他说完就回到甲板上去了。
第六章他们还 以为风帮他们的忙呢
博士带着越来越沉重的心情,视察了一下形势。如果旁边有人,就会听见他嘟囔着说的几句话:
“摇摆有余,颠簸不足。”
像矿工下矿井似的,他又烦闷地沉入自己的一精一神世界里去。
他一面沉思,一面望着海洋。看起来海洋也像在梦中一样。
受尽折磨的海水又要受到暗无天日的刑罚了。整个的海洋发出了悲叹。天地间已经准备好了惨无人道的刑具。博士打量着他眼底下的一切,一点一滴也不肯放过。不过眼里没有丝毫静观的神气。我们怎能冷静地观察地狱呢?
虽然还 不怎么明显,可是能够看出广阔无垠的天空已经騷动起来,风云和海一浪一也跟着越来越激动,越来越令人注意了。没有比海洋更合逻辑而又变幻无常的了。扩散现象是水国的特征,是海洋的要素之一。波一浪一滚来滚去,时聚时散。一个波涛推上来,另一个波涛退下去。没有比波涛更像幽灵的了。起伏不定的波一浪一,犬牙一交一 错,似真非真,像深谷,像吊一床一 ,像时隐时现的马胸,所有这些线条,怎么能够画下来呢?丛林般的泡沫,像山景,像梦境,谁又能描写出来呢?悲伤,烦恼,忧愁,自相矛盾,晦明不定的心情,低垂的恶云,明亮的天顶,没有空隙、没有裂痕的滔滔海水,以及疯狂发出的凄厉的吼声,都是无法形容的。
现在刮起北风来了。疾风对他们离开英国很有利,也很有用。“玛都蒂娜号”的船主决定张帆行驶。所有的帆都张开了,北风在后面吹着,单桅船快乐地在泡沫中间疾驶,疯狂地在一个个一浪一头上奔腾跳跃。逃亡者高兴极了,他们笑着,叫着,拍着手,向一浪一、海、风、帆,飞也似的逃亡和不可知的未来欢呼。博士仍旧在想自己的心事,仿佛没有看见他们似的。
白天的痕迹完全消失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单桅船从远处悬崖上那个注视它的孩子的视野里消失了。他一直盯住这条船,好像单桅船把他的视线吸住了似的。他的注视对船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呢?当帆影在远处消失的时候,孩子一看什么也看不见了,就转身向北方走去,这当儿单桅船正向南疾驶。
孩子和船都走入黑暗,看不见了。
第七章惊骇
船上的人眼见仇视他们的陆地愈退愈远,当然高兴得心花怒放。波特兰、蒲培克、太恩姆、金梅立奇和马塔浮斯的两溜儿雾蒙蒙的绝壁和点缀着灯塔的海岸,在茫茫的暮色里愈缩愈小,一个黑暗的圆圈慢慢地从海上升起。
夜突然变得可怕起来了。
没有界线,没有空间。墨黑的天空笼罩着单桅船。慢慢落起雪来,一开头是稀稀落落的雪片,犹如一个个飘忽不定的鬼魂。在风吹过的天空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觉得好像被人出卖了。这是一个陷阱,什么都可能发生。
在我们的一温一 带里,北极的龙卷风就是从这种地窖似的黑暗里出现的。
大片的乌云像龙腹似的覆在海洋上,花白的肚皮有几处地方贴在波一浪一上。贴水的地方好像撕一破了的口袋,乌龙喷一出了蒸气,然后从那些口袋里吸满了海水。这里那里,吸水的地方就涌现了一个个满是泡沫的水柱。
北方的狂风对着单桅船冲过来;单桅船迎着狂风赶过去。风和船碰在一起,好像在互相厮杀。
第一个回合过去了,大帆没有吹下来,三角帆也没有刮掉,所有的船帆都没有受到损失,单桅船幸运地闯过来了。只有桅杆咯吱咯吱的叫着,向后弯着,好像害怕似的。
我们北半球的旋风跟时针一样,是从左向右转的,旋转的速度有对每小时达到六十海里。单桅船听任暴风的摆一布,但是它还 像在和风里行驶一样镇静,不过只能迎着一浪一头,船头向风,避免船尾和船侧吃风,除此以外,一点没有别的办法。这种小心的措施遇到转风时也没有什么用处。
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了隆隆的声音。
没有比深渊的吼声更可怕的了。这是世界这个野兽的怒吼。我们叫做物质的这个深不可测的有机体,这个无数的能的混合一体(我们有时候能够感觉到里面有一种使人栗栗危惧的无从捉摸的意志),这个盲目而黑暗的宇宙,这个谜样的自然的一精一灵,发出一种持续不断的怪叫,没有人类的语言清楚,却比雷声响亮。这个声音就是飓风。从鸟巢、雏鸟窝、一交一 尾期、闺房和家庭里发出来的是叫一声、啁啾、歌唱、喁喁私语和说话的声音。从虚无(也就是说天地万物)中发出来的叫一声却是飓风。前者的声音是宇宙灵魂的表现,后者的声音却是宇宙的一精一怪的化身。这是无形无象的怪物的怒吼。这是冥冥之神发音不清的语言。真是又动人又吓人。叫一声在天空里,在人类头上,此呼彼应,时起时落,不停的滚一动,变成了声波,发出各种各样令人心摇神荡的声音,一会儿在耳边爆发一阵刺耳的号声,一会儿又轰隆隆的消失在遥远的地方。这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闹声好像是说话的声音,其实也真是说话的声音。这是世界努力说话的声音,是宇宙的奇迹在自言自语。这种如泣如诉的声音是黑暗世界的脉搏,它把忍受的折磨,受到的苦难,心里的痛苦,以及接受的和反对的东西,都吞吞吐吐地哭诉出来。大部分说的都是废话,这不是力量的表现,而是一种慢一性一病的发作,癫痫一性一的痉一挛,使我们好像亲眼看见无限的空间遭了大难。有的时候我们仿佛听见了四大元素之一的水宣扬自己的权利的呼声,这是浑沌要求重新统治生灵万物的微弱的呼声。有的时候,我们似乎听见空间在哭诉,在替自己辩护。仿佛世界提出的控诉开庭了;整个的宇宙就是一场诉讼;我们听着,打算了解双方提出的理由和它们各执一词的可怕的声音。黑暗的呻一吟像三段论法一样坚定。这是引起思想混乱的地方,也是神话和多神论所以存在的原因。除了这种低沉的嘈杂声以外,还 有许多一闪即逝的神怪的黑影,复仇女神的影子勉强能够辨认出来,云里露出了这三个女神的胸部,陰间的那些妖怪比较清楚。没有比这种哭声,笑声,飘忽无定的闹声,不可思议的问话和回答,以及向不知名的助手呼救的声音更可怕的了。人类听了这种可怖的咒语简直不知道会落到什么地步。这种刻薄的怨语把人类压倒了。这暗示什么呢?什么意思呢?威胁谁,又祈求谁呢?这是尽情的发泄。这是悬崖与悬崖之间、天空与海水、风与一浪一、雨与岩石、天顶与地底、星星与海沫之间的喧闹,这是深渊敞开喉咙的吵闹。其中掺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神秘和恶意。
黑夜的吵闹和它的沉默是同样悲哀的,使人感觉到未知世界的愤怒。
还 有,我们对黑夜和朦胧必须加以区别。黑夜是绝对的,朦胧是复合的。所以语言的逻辑,不许黑夜用复数,也不许朦胧用单数。
夜雾似的神秘给人一种毁灭和转眼即归虚无的感觉,给人一种天崩地陷和人类凄惨的命运即将来临的感觉。大地已经不存在了。使人感到另一世界的存在。
在广大无边、难以形容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种活生生的人或者活生生的东西;不过这活生生的东西是我们的死亡的一部分。到了我们走完人世间的道路,黑暗变成我们的光明的时候,生命之外的生命就来支配我们了。现在呢,黑暗好像在抚一摸一我们。黑暗本身就是一种压力。黑夜像一只放在我们灵魂上的手。到了一定的可怖而又庄严的时刻,我们就会感觉到躲在坟墓的墙壁后面的东西压在我们头上了。
没有比海上遇到风暴的时候,更能感觉到未知世界的存在了。可怕而又古怪。古代呼风唤云的天神——这个阻挠人类意志的恶煞——有一种没有定型的元素,一种无边无沿的散沙似的物质,一种静止不动的力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思,把它做成随便什么形状。神秘的暴风雨总是按照一个变化不定的意志行一事,这个意志的变化,不管表面也好,实质也好,我们都无法揣测。
我们的大自然叫做反复无常的谜样的东西,对人生叫做偶然的东西,不过是一种还 没有发见的规律的现象罢了。
第八章NIXETNOX①
①拉丁文:雪和夜。
暴风雪的主要特点是黑暗。在暴风雨的时候,大自然的颜色是陆地和海洋黑暗,天空苍白,现在恰恰相反:乌黑的天空,白茫茫的海洋。下面是泡沫,上面是乌黑的一片。天边笼罩着云雾,天顶好像蒙着黑纱。暴风雪好像一个挂满了丧慢的主教大堂。不过教堂里一点灯光也没有。一浪一头上没有电光,没有火花,没有磷光,除了一片漆黑以外,什么也没有。从赤道来的旋风会带来火光,从北极来的旋风却熄灭了所有的光芒,这是两者不同的地方。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了地窖的圆顶。从黑夜里落下来的苍白的点子,在海天之间犹豫徘徊。这是雪片。雪片在空中飞舞,飘飘下降。好像成了一精一的僵一尸一布的眼泪。疯狂的北风吹着繁星似的雪片。黑暗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好像疯子在黑暗里暴跳如雷,有如坟墓里的喧闹,复棺布底下的风暴。暴风雪就是如此。
底下,海洋在深不可测的可怕的黑暗底下颤一抖着。
北极的风像电一样,雪片还 没有落下来就变成了冰雹。天空里到处都是冰雹做的子弹,海水像中了开花炮似的,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没有雷声。北极风暴的闪电也是静悄悄的。我们有时候说猫“在咒人”。也可以用这句话来形容这种闪电。它像一张半开半闭的无情大嘴似的威胁着人类。暴风雪是一种又瞎又哑的风暴。往往暴风雪过去了,船变成了瞎子,船员也变成了哑巴。
要想从这种危险中逃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是如果认为非翻船不可,也是错误的。狄斯卡和卑尔新的丹麦渔民,捕捉黑鲸鱼的人,到白令海峡去寻找铜矿河河口的海尔纳,赫逊,麦根齐,一温一 古华,洛斯,杜蒙-多斐尔等,都在北极地带遇到过很厉害的暴风雪,并且逃了出来。
单桅船张满了帆,骄傲地驶进这样的风暴。真所谓以毒攻毒。蒙高马利从卢昂逃出来的时候,也跟单桅船一样大胆,他划动所有的船桨,朝拦在拉波叶的塞纳河上的铁链子冲过去。
“玛都蒂娜号”走得很快。它侧着船身航行,有时船帆跟海面形成一个十五度的角,可是鼓膨膨的龙骨挺结实,像胶在水面上一样。龙骨在抵抗飓风的推动。船头上的那盏灯笼依旧在放光。圆球似的云朵裹一着狂风,压在海洋上,越来越厉害的侵蚀着单桅船周围的海面。看不见一只海鸟,看不见一只海鸥。除了雪以外什么都没有。看得见波一浪一的地方越来越小,显得很可怕。现在只能看见三四个巨一浪一了。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天边和天顶中间的层云后面出现。宽广的闪电照亮可怕的乌云。远处突然出现的火光,虽然只有一秒钟的工夫,却照亮了云和天上鬼影飞驰的混乱现象,使人好像远远地瞥见了地狱似的。雪片衬着火光的背景,变成一个个黑点,好像是在炉子里飞舞的黑蝴蝶。接着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一阵暴风过去以后,总是紧紧地追着单桅船的狂风,低沉地吼起来了。这种低沉的吼声,好像是压低喉咙、狠狠争吵的声音。没有比风暴的独语更叫人惊心动魄的了。这种凄凉的吟诵声,仿佛两种神秘的一交一 战力量的暂时休战,使人觉得它们在冥冥之中虎视眈眈地互相注视。
单桅船疯狂地向前疾驶。两张大帆使用得特别得力。天和海的颜色跟墨水一样,喷一射的一浪一花比船桅还 高。一个个一浪一头像泉一涌似的冲上甲板,船每一次摇动,一忽儿是右舷的锚链洞,一忽儿是左舷的锚链洞,变成一个个往海里喷泡沫的嘴巴。妇女躲在舱房里,男子待在甲板上。乱飞的雪片不停地旋转。一浪一头跟雪花搅在一起。所有这一切都好像怒不可遏。
这当儿,这伙人的头目站在船尾的舵一柄一旁边,一只手抓住护桅索,另一只拿下他的包一皮头布,在灯光里摇着,他沉醉在这一片黑暗里,得意,傲慢,一脸了不起的神气,披头散发的叫道:
“我们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得救了!”其余的逃亡者跟着喊道。
这一伙人手里拿着船索之类的东西,站在甲板上。
“乌拉!”头目喊道。
大伙儿也在暴风里跟着喊:
“乌拉!”
当叫一声在暴风里停下来的时候,船的另一头有一个庄严的高嗓门说:
“静一点!”
大家掉过头来。
他们听出这是博士的声音。夜色更黑了;博士的瘦长身材倚着桅杆,所以别人看不见他。
这声音又说:
“你们听!”
大家都沉默了。
他们在黑暗里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钟声。
第九章只好受怒海的摆一布
正在把舵的船主突然笑起来了。“钟声!很好。我们现在是左舷抢风行驶。钟声说明什么问题呢?右舷就是陆地。”
博士慢吞吞地用坚定的口气回答:
“右舷没有陆地。”
“有!”船主嚷道。
“没有。”
“有钟声必有陆地。”
“钟声是从海里来的,”博士说。
连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听了也一毛一骨悚然。船舱的方格子里露出两个女人苍白的脸,好像是两个突然出现的幽灵。博士向前走了一步,他的瘦长的身影这时才离开了桅杆。黑夜里又远远传来了钟声。
博士接着说:
“在波特兰和海峡群岛中间的海面上,有一只信号浮标。这个浮在水面上的浮标是用链条系在暗礁上的,浮标上有一个铁架,架子上挂着一口钟。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大一浪一震动浮标,钟就响了。这就是你们听见的钟声。”
“如果在风暴里听见这个钟声,并且刮西北风的话,那就完了。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风给你带来了钟声。风是从西面刮来的,而阿杜莱的暗礁在我们东面。你们只有在浮标和暗礁中间的时候才能听到钟声。风正在把我们赶到暗礁上去。因此我们是处在浮标的危险的一边。要是我们走的是应该走的一边,在安全的海面上行驶的话,就听不见钟声。因为风不会把声音刮到这儿来,即使在浮标旁边走过也一点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是走错了路。钟声也就变成了翻船的警钟。你们听!”
博士在说话的时候,风势低下来了,钟声慢慢地响着,一下接着一下,时起时落,仿佛在证实老头儿的话似的。简直可以说是深渊的丧钟。
大家都凝神屏息地听着,一会儿听听博士说话的声音,一会儿听听钟声。
第十章风暴是个残忍的野人
这当儿,船主拿起传话喇叭喊道:
“Cargatetodo,hombres!①解一开帆脚索,拉紧支桅索的滑车,放下下帆卷帆索!向西行驶!向海洋行驶!船艏对准浮标!船艏对准大钟!那里就是洋面。我们还 有希望。”
①西班牙文;伙计们,准备起来!
“试试看吧,”博士说。
我们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下,这个海上钟楼式的浮标,在一八○二年已经除掉。现在年纪大的老海员还 记得听过它的声音。它的警告往往是过迟了。
船主的命令马上就执行了。那个朗独克人当了第三个水手。大家都来帮忙。他们不但把帆索卷起来,连船帆也都卷起来了。他们扣好帆角铁圈,缚住角帆索和帆缘索;把护桅索缚在滑车的绳索上,作为后支索。他们用木头夹一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这是使船舱不进水的办法。这些工作虽然做的时候有点混乱,可是做得很地道。现在单桅船的设备已经简单到凄凉的程度。可是就在单桅船收卷帆篷、尽量缩小体积的时候,船受到的风一浪一的騷动却越来越大了。巨一浪一排山倒海地来了。
飓风像个一性一急的刽子手一样,迫不及待地宰割单桅船。一眨眼的工夫,咋喳一声,中桅帆刮下来,船帮折断了,护舱板刮走了,桅杆断了,各处都是爆裂的声音。船缆也松了,虽然锚结有四睛长。
暴风雪的磁力,起了帮助破坏绳索的作用。绳索断了,可以说磁力和风力都有功劳。各处的绳索部脱了滑车,没有用了。两颊——船头和屁一股——船尾屈服在猛烈的压力之下。一个一浪一头带走了指南针和它的架子。第二个一浪一头把小艇带走了,小艇本来是按照阿斯杜利亚人的古怪的一习一惯挂在船架上的。第三个一浪一头把斜桅帆槍冲去,第四个一浪一头把圣像和灯笼一齐冲掉。
现在只剩下船舵了。
他们点着了一个用乱麻和柏油做的大火把,挂在船头上代替失掉的灯笼。
桅杆断做两截,上面的帆索、滑车和帆行乱七八糟的堆在甲板上,跟一堆破布似的,临风抖动。桅杆倒下来的时候,把右舷的船帮砸坏了。
船主一直在把着舵,高声叫道:
“只要我们能驾驶,就没有关系!吃水部很结实。斧头!斧头!把桅杆砍到海里去!扫除甲板上的障碍!”
水手和旅客疯狂地投入了紧张的战斗,这也不过是几斧头的事情。他们从船边上把桅杆推了下去。甲板上收拾干净了。
“来,”船主接着说,“你们找一段帆索,把我绑在舵上。”
他们把他绑在舵一柄一上。
他们绑的时候,他不停的哈哈大笑。他对着大海狂呼:
“叫吧,你这个疯婆子!叫吧!我在麦其洽古角见过比这还 厉害的哩!”
绑好以后,他带着身临绝境的那种反常的快乐心情,双手把着舵。
“一切都很好,伙计们!勃格罗斯圣母万岁!向西行驶!”
船舷旁边的一个巨一浪一打在船尾上。在风暴里,到了一定的时候,总有一种猛虎似的凶狠的海一浪一,肚子贴着海面爬了一会儿,然后大吼一声,咬牙切齿的,霍地一跳,朝不幸的船上扑过来,撕断它的肢一体。泡沫吞没了“玛都蒂娜号”整个的船尾。在黑夜与海一浪一的騷乱中,传来了一阵撕一裂的声音。等到一浪一花退去,船尾重新露出来的时候,船主和舵都不见了。
全都冲掉了。
舵和缚在舵上的人被一浪一头卷进万马嘶鸣的风暴里去了。
逃亡者的头目怔怔地望着黑夜,叫道:
“Tebudasdenosotros?①”
①西班牙文:“你这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吗?”——原注
紧接着这个挑战的叫一声,另外一个声音叫道:
“抛锚!把船主救上来!”
大伙儿朝绞盘奔去。他们抛锚了。单桅船只有一个锚。在这种情况下抛锚,锚到了海底就完了,因为海底是硬石头和疯狂的巨一浪一。锚索像一根头发似的折断了。
锚留在海底。
船头的破一浪一角上现在只剩下那个用望远镜了望的天神像了。
单桅船从此变成了一个顺水漂流的东西。“玛都蒂娜号”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刚才它还 张开翅膀,几乎是恶狠狠的飞翔,现在却一筹莫展了。它所有的肢一体不是被砍断了,就是脱衡了。它变成一个关节僵硬的病人,只能听任疯狂海一浪一的摆一布。只几秒钟的工夫,一只鹰就突然变成一个少腿没胳膊的残废品了,这种事只有在海上才能看到。
空间的啸声愈来愈可怕。风暴好像一只大得可怕的肺囊。它给这一片无边的黑暗罩上了越来越悲哀的气氛。海上的钟声绝望地响着,仿佛打钟的是一只残忍的手。
“玛都蒂娜号”像一个漂在水上的软木塞一样,听任海一浪一支配。它不是在行驶,而是随波飘流,随时随刻都可能像一条死鱼似的,翻转身来。幸亏船身完好,一点不漏水,所以没有翻船。船在水上漂来漂去,船板一块也没有松动。既没有裂缝,也没有路隙,舱里一点儿不漏水。这还 算幸运,因为一抽一水机已经坏了,不能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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