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0章 野心家
德·拉莫尔侯爵接待彼拉神甫,毫无那种大贵人常有的繁文缛节,这等繁文缛节看上去彬彬有礼,但明眼人一望便知是多么地傲慢无礼。那是浪费时间,而侯爵在一些大事中已卷入很深,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六个月来,他一直忙于策划,想让国王和全国接受某种内阁,这内阁出于感激,会让他当上公爵。
多年以来,侯爵始终要求他的律师就他在弗朗什-孔泰的官司写一份清晰准确的报告,然而竟不可得。那位有名的律师自己都弄不明白,如何能给他解释清楚呢?
神甫给了他一方纸片,一切就都了然。
“我亲爱的神甫,”侯爵对他说,没用五分钟就说完一切客套话和关于个人事务的询问,“我亲爱的神甫,在我的所谓飞黄腾达中,我没有时间去关心两件虽小却重要的事:我的家庭和我的买卖。我从大处注意家族的境遇,我可以便它有很远大的发展;我注意我的享乐,至少在我看来这是高于一切的事情,”他补了一句,无意中发现彼拉神甫眼中的惊奇。尽管神甫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还是因看见一个老人这样坦率地谈论自已的享乐而感到惊奇。
“巴黎无疑有很多勤奋工作的人,”这位大贵人继续说,“但是我找到一个人来工作,他原来栖身在六层楼上,立刻就在三层租一套房子,妻子也选日子接待客人;结果他不再工作,不再努力,除非为了成为或显得像个上等人。这是他们有了面包皮之后唯一的事情。
“确切地说,为了我的诉讼,而且为了分开来看的每一件诉讼,我都有累得要死的律师,前天就有一位死于肺玻对于我的事务,总的来说,您相信吗,先生?三年来,我竟找不到一个人,在他为我写东西的时候肯多少认真地想想他在干什么。不过,刚才说的这些不过是个开场白而已。
“我尊敬您,我还敢说,尽管我第一次见到您,可我爱您。您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水八千法郎或者加倍?我跟您打赌,即便如此,还是我赚。将来有一天我们彼此不再相得,我负责为您保留那个好堂区。”
神甫拒绝了;不过,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看见侯爵确实作难,这倒启发他有了个主意。
“我在神学院里丢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在那儿将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是个一般的教士,也早就inpace了。
“迄今为止,这年轻人还只知道拉丁文和《圣经》;但是有朝一日他将施展巨大的才能,或者用于讲道,或者用于指导灵魂,这不是不可能的,我不知道他将来做什么,但是他有神圣的热情,他有远大的前程。我原本打算把他荐给我们的主教,假如我们的主教多少有些您看人看事的方式的话。”
“您的年轻人什么出身?”侯爵问。
“大家说他是我们山里一个木匠的儿子,可我更相信他是某个富人的私生子。我曾见他接到一笔匿名或化名的信,其中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啊!是于连·索莱尔,”侯爵说。
“您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神甫惊奇地问,旋即因这问题而脸红了。
“这我就无可奉告了,”侯爵答道。
“那好!”神甫说,“您可以试试让他做您的秘书,他有毅力,有理智;一句话,值得一试。”
“为什么不?”侯爵说,“不过,这是不是一个可以被警察或其他什么人收买来我家当密探的人呢?如若反对,这是唯一的理由。”
在神甫做出有利的担保之后,侯爵取出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把这个寄给于连。索莱尔做盘缠,让他上我这儿来。”
“一看就知道您住在巴黎。”彼拉神甫说,“您不知道专横暴虐是如何压在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身上的,尤其是那些不以耶稣会士为友的教士们。他们不会让于连·索莱尔走的,他们会找出种种巧妙的借口,他们会跟我说他病了,邮局也会把信弄丢,等等,等等。”
“我这几天让部长给主教写一封信,”侯爵说。
“我忘了一件应该注意的事,”神甫说,“这年轻人尽管出身卑微,心气却高远,如果伤了他的自尊,他就不会有任何用处;您会使他变得愚蠢。”
“我喜欢这样,”侯爵说,“我让他做我儿子的朋友,这够了吗?”
不久,于连收到一封笔迹陌生的信,盖有夏隆的邮戳,内中有一张到贝藏松一商人处的取款凭证,还有一份立即前往巴黎的通知,信上署的是假名,但是于连打开时不禁打了—个寒战:一片树叶落在脚下,这是他和彼拉神甫商定的暗号。
不到一个钟头,于连被叫到主教府,受到慈父般亲切的接待。主教大人一边背诵贺拉斯,一边恭维他,说在巴黎等待他的是远大的前程。而这些恭维话说得很巧妙,于连要感谢,就得作出解释。于连什么也说不出来,首先是因为他一无所知,主教大人却对他非常尊重。主教府的一个小教士写信给市长,市长急忙亲自送去一张签好的通行证,旅行者的姓名空着待填。
当晚午夜之前,于连已到了富凯家,富凯是个明智的人,对等待着他的朋友的前途,与其说感到高兴,更多地是感到惊奇。
“对你来说,”这个自由 派选举人说,“到头来可能得到一个政府的职位,那将迫使你做出一些会在报纸上受到抨击的行为。我将通过你的耻辱得到你的消息。记住,即便从金钱上说,在自己作主的正当的木材生意中赚一百路易,也比从一个政府那里接受一千法郎强,哪怕是所罗门王的政府。”
这些话只被于连看作是一个乡绅的思想狭隘。他终于要在大事件的舞台上亮相了。在他的想象中,巴黎到处是玩弄陰谋、极其虚伪却像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一样彬彬有礼的才智之士。去巴黎的幸福驱散了他眼前的一切。他让他朋友觉得是彼拉神甫的信剥夺了他的自由 意志。
第二天将近中午,他到了维里埃,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打算见见德·莱纳夫人。他首先到了他的第一位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甫家里。他受到的接待是严厉的。
“您认为您受过我的恩惠吗?”谢朗先生说,没有理他的问候,“您跟我一道吃饭,这期间有人去为您另租一匹马,您离开维里埃,什么人也不要见。”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回答,作出一副神学院学生的样子;然后他们就只谈神学和优秀的拉丁作品。
他骑上马,走了一法里路,看见一片树林,四周没有人,就钻了进去。日落时分,他把马送回。稍晚,他走进一个农民的家里,那个农民同意卖给他一个梯子,并且扛着跟他一直来到俯瞰维里埃的忠诚大道的那片树林。
“他准是个可怜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是个走私犯,”那农民跟他告别,心里说,“管它呢!反正我的梯子卖了好价钱,再说我自己这辈子也不是没倒腾过钟表零件。”
夜很黑。快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于连扛着梯子进了维里埃城。他尽早下到急流的河床 里,这条急流穿过德·莱纳先生的漂亮花园,比花园低十尺,夹在两道护墙之间。有了梯子,于连很容易就爬上去了。“看家的狗将怎样迎接我呢?”于连想。全部问题就在这里。狗叫了起来,冲着他飞奔过去;他轻轻吹了声口哨,它们就对他表示亲昵了。
他登上一块台地又一块台地,尽管所有的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容易就到了德·莱纳夫人卧室的窗下。窗户朝着花园,距地面仅八尺到十尺高。
护窗板上开有一个心形小洞,于连很熟悉。可是这个小洞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被一盏守夜灯从里面照亮,这使于连大失所望。
“伟大的天主!”他自语道:“今天夜里德·莱纳夫人没住在这间房子里!她睡在哪间房子里呢?全家都在维里埃,因为我看见了狗;可是在这间没有守夜灯的房子里,我可能会碰上德。莱纳先生本人或另一个陌生人,那将会引起怎样的一场风波啊!”
最谨慎的是后退,可是这个主意让于连感到厌恶。“如果是一个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撒腿跑掉;如果是她呢,等待我的是什么样的接待?她正沉浸在悔恨和极度的虔诚中,这我不能怀疑;可她总是还记得我,既然她刚给我写过信。”这番推理使他下了决心。
他的心在颤抖,然而他决心要么死要么见到她,就朝护窗板扔了几块小石子,没有回音。他把梯子靠在窗户旁,伸手敲护窗板,开始很轻,越敲越重。“不管天多么暗,他们还是能朝我开槍,”于连想。想到这里,他的疯狂之举就已成了一个胆子大小的问题了。
“今天夜里这间屋子没有人住,”他想,“不然的话,无论谁睡在里面,现在也该醒了。因此不必再瞻前顾后的了,只是要注意别让睡在别的屋子里的人听见。”
他下来,把梯子对着一扇护窗板放好,又上去,把手伸进心形小洞,幸运地很快摸到系在关住护窗板的小钩子上的铁丝。他拉了拉铁丝,觉得护窗板动了,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一使劲就拉开护窗板,“要一点一点地开,让她认出我的声音。”他把护窗板开到可以把头伸进去,低声反复说道:“是朋友。”
他仔细听了听,确信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子里的沉寂。然而壁炉里确实没有守夜灯,半开着的也没有,这是一个不妙的迹象。
“小心槍子儿!”他考虑了片刻,然后鼓起勇气用手指敲了敲窗户:没有回答;他使劲敲了敲。“就是敲碎破璃窗,也得干到底。”他敲得很使劲,在极端的黑暗中,他相信恍惚看见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穿过房间。终于,他不再怀疑了,他看见一个影子好像在极慢极慢地往前走。突然,他看见半个脸贴在他的眼睛凑得很近的那块玻璃上。
他打了个哆嗦,稍稍离远了些。然而,夜太黑了,就是离得这样近,他也不能分辨出那是不是德·莱纳夫人。他害怕她惊叫起来,他听见狗围着梯子转悠,低声地吠叫。“是我,”他反复地说,声音相当大,“一个朋友。”没有回答,白色的幽灵消失了。“请开开窗子,我得跟您说说,我太不幸了!”他使劲敲打,玻璃都快碎了。
一记轻而脆的声音传来;窗子的插销拔开了,他推开窗户,轻轻一跳,进了屋子。
白色的幽灵闪开,他一把抓住它的胳膊;是一个女人。他的种种想表现得勇敢无畏的念头顿时化为乌有。“如果这是她,她会说什么?,当他从一声轻轻的叫喊中听出那正是德·莱纳夫人时,他是何等地激动啊!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打颤,几乎没有力气把他推开。
“无耻之徒!您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您,这残酷的分离已有十四个月了。”
“出去,立刻离开我。啊!谢朗先生,为什么阻止我给他写信呢?我本可以预先防止这种可怕的事呀。”她推开他,力气的确大得不同寻常。“我对我的罪孽感到悔恨,蒙上天垂顾,让我迷途知返。”她反复说,声音断断续续。“出去!快走!”
“十四个月的不幸,我不跟您说说决不离开。我想知道您做了些什么。啊!我爱您爱得够深,我配听到您的知心话……我要知道一切。”
不管德·莱纳夫人愿意不愿意,这种专横的口气还是在她的心上发生了效力。
于连满怀激情地紧紧抱住她,不让她挣脱,然后稍稍松了松胳膊。这一动使德·莱纳夫人略感放心。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要是有哪个仆人被响声惊动起来查看,它会连累我们的。”
“啊!那就连累吧,您出去,出去,”她对他说,真的生气了。“男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天主看见了您跟我吵闹得这样可怕,并因此而惩罚我。您真卑鄙,竟滥用我对您曾经有过的感情,这种感情我现在已经没有了。您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问她,倒不是要冒犯她,实在是出于旧有的习惯,脱口而出。
“不要这样跟我说话,求求您,不然我要叫我的丈夫了。我没有不顾一切地把您赶走,已经是犯了大罪了。我可怜您,”她说,试图刺伤他的自尊,她知道这自尊是多么地敏感。
拒绝称“你”,粗暴地斩断如此温 柔而他还信赖的关系,这反而便于连的爱的激情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怎么!这怎么可能,您不爱我了!”他说,那发自内心的声音,让人听了很难再保持冷静。
她不回答,而他呢,伤心地哭了。
的确,他没有力气说话了。
“这么说,我被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完全地忘了!此后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不再害怕碰见一个男人有什么危险了,他的勇气完全地离开了他,除了爱情,一切都已从他心中消失。
他幽幽地哭了许久。他抓起她的手,她想抽回,然而,几番痉挛地动了动,还是随他去了。夜黑极了,他们并排坐在床 上。
“这与十四个月之前是多么地不同啊!”于连想: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么说,人不在肯定要摧毁人的一切感情了!”
“请跟我谈谈您的事,”于连终于说道,沉默使他发窘,声音也抽抽噎噎地。
“毫无疑问,”德·莱纳夫人回答道,声音严厉,语气中有某种无情和责备于连的味道,“您走的时候,我的失足已为全城的人所知。您的举动里有那么多的不谨慎!不久,我陷入绝望,可敬的谢朗先生来看我。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让我坦白,然而没有用。一天,他有了个主意,带我去第戎那座我初领圣体的教堂。在那儿,他大胆地先说了……”德·莱纳夫人的话被泪水打断。“多么羞愧的时刻啊!我什么都坦白了。这个人多善良啊,他没有把他的愤怒压在我身上,反而跟我一起伤心。这期间,我每天都给您写信,可我不敢寄出;我小心地把信藏好,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就躲在卧室里重读那些信。
“最后,谢朗先生说服我,把那些信交 给了他……其中有几封,写得略微谨慎些,就寄给了您;您一封也不回。”
“我向你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未收到过你的信。”
“伟大的天主啊,谁把这些信截了?”
“你想我有多痛苦吧,在大教堂里看见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天主可怜我,让我明白我对他、对我的孩子,对我的丈夫犯了多大的罪,”德·莱纳夫人继续说“我以为他从未爱过我,而您却爱我……”
于连一下子扑到她怀里,的确是没有预先的计划,是不由自主地。然而德·莱纳夫人推开他,相当坚决地继续说下去:“我的可敬的朋友谢朗先生让我明白,和德·莱纳先生结婚,就是做出保证,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他,甚至包皮括我不知道的、在一次不祥的关系之前从未体验过的那些……自从我把那些信交 给了他,这些信对我来说是那样地宝贵,我的生活过得如果不幸福,至少也相当平静。别再搅乱它了;做我的一个朋友吧……最好的朋友。”于连在她手上印满了吻;她感觉到他还在哭。“别哭了,这真让我难受……该您告诉我您的事了。”于连说不出话来。“我想知道您在神学院里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又说,“然后您就走吧。”
于连心不在焉,先说了他开始时遇到的无数陰谋和嫉妒,又说了当了辅导教师后较为平静的生活。
“正在这时候,”他补充道,“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那沉默显然是让我明白您已不爱我了,我对您无关紧要了……”德·莱纳夫人抓紧了他的手。“正在这时候,您给我寄了五百法郎。”
“为了打消怀疑,那封信盖着巴黎的邮戳,署名是保尔·索莱尔。”
他们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争论,争论那封信可能的来源。他们的精神状态于是为之一变。不知不觉中,德·莱纳夫人和于连已不再用庄重的口吻说话,口吻中又恢复了那种温 柔的友情。黑沉沉中,他们谁也看不见谁,然而说话的声音已说明一切。于连伸开胳膊,搂住了情人 的腰,这举动很危险。她试着推开于连的胳膊,而他想当巧妙地用叙述中一个有趣的场景引开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仿佛被遗忘,呆在了原来的地方。
对那封寄来五百法郎的信做出许多推测之后,于连又继续说下去。他讲到过去的生活,变得稍稍能控制自己了,与眼下发生的事相比,那生活已引不起他多少兴趣。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这次拜访将如何结束。“您快走吧,”人家总是时不时这样跟他说,口气也很生硬。
“我要是被赶走,那对我是多大的耻辱啊!那将是毒害我一生的悔恨,”他想,“她永不会给我写信了。谁知道我何时再回到这个地方!”从这个时候起,于连当时的处境所能有的无比美妙的东西迅速从他心中消失。坐在心爱的女人身边,几乎是把她抱紧在臂弯里,在这个他曾经是那么幸福的卧室里,在沉沉黑夜之中,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在哭,感觉到她抽泣时胸脯的起伏,于连不幸一变而为一个冷冰冰的政治家,几乎像在神学院的院子里他成为一个比他强壮的同学恶意玩笑的对象时,一样地精心盘算,一样地沉着冷静。于连让他的讲述拖下去,又谈起他离开维里埃以后的不幸生活。“这么说,”德·莱纳夫人想,“分别了一年,几乎没有任何还被怀念的表示,他却只想着在韦尔吉度过的那些幸福的日子,可我却把他忘了。”她抽泣得更厉害了。于连看到他的话取得了成功。他知道他该试试最后一招了:他突然谈起他刚刚收到的巴黎来信。
“我已辞别主教大人。”
“什么!您不再回贝藏松了!您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是的,”于连坚决地说,“是的,我要离开这个连我一生最爱的女人都把我忘记的地方,我要离开它,永远不再见到它。我要上巴黎……”
她的声音几乎被眼泪噎住,极端的慌乱暴露无遗。于连需要这种鼓励:他正要采取一个可能对他极为不利的举动;在这一惊呼之前,他什么也看不出来;完全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他不再犹豫,对后果的恐惧使他完全地控制了自己;他站起来,冷冰冰地说:“是的,夫人,我要永远地离开您了,祝您幸福,永别了。”
他朝窗户走了几步,他已在开窗。德·莱纳夫人一跃而起,投入他的怀抱。
就这样,经过三个钟头的对话,于连得到了他头两个钟头里热切盼望得到的东西。恢复了温 柔的感情,德·莱纳夫人的悔恨也消失了,若是稍微早—些,那可能是一种无上的幸福,然而似这般通过手段才得到,那就只能是一种快乐了。于连不顾情人 的坚持,一定要点亮那盏守夜灯。
“您想不给我留一点见到您的回忆吗?”他对她说,“这双迷人的眼睛中肯定存在的爱情难道对我来说已经消失?这双美丽白皙的手难道不让我看见?想想吧,我可能离开您很久呀!”
听到这话,德·莱纳夫人已哭成个泪人儿,想想就什么也不能拒绝他了。然而,黎明已开始清晰地画出维里埃东部山上纵树林的轮廓。于连还不走,他陶醉在欢乐之中,求德·莱纳夫人让他藏在屋子里过上一整天,然后夜里再走。
“为什么不?”她答道。“这命中注定的第二次堕落已剥夺了我对自己的全部尊重,永远地铸成我的不幸。”她把他紧紧地抱在心上。“我丈夫跟从前大不一样了,他起了疑心;他认为我在整个这件事里把他耍得团 团 转,对我动不动就发火。他只要听见一点声音,我就完了,他会像赶走一个坏女人那样把我赶走,我可也是个坏女人。”
“啊!瞧瞧,谢朗先生的语言,”于连说:“在那次去神学院的残酷的别离之前,你不会这样跟我说话的,那时候你爱我!”
于连的话说得很冷静,他得到了补偿,他看见他的情人 很快忘记了丈夫的在场会给她带来的危险,一心只想着于连怀疑她的爱情这个大得多的危险。白天来得很快,把房间照得通亮;于连又可以看见这个迷人的女人偶依在他的怀里甚至几乎就在他的脚边,他又找回了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全部快乐,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几个钟头之前还整个儿沉湎在对那个可怕的天主的恐惧之中,沉湎在对自己的职责的热爱之中。一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加强了她的种种决心,却未能在于连的勇气面前顶祝
很快,他们听见房子里有了响动;有一件事德·莱纳夫人没有想到,使她慌乱起来。
“那个可恶的爱丽莎要到这间屋子里来了,梯子这么大,怎么办?”她对她的情人 说:“把它藏在哪儿呢?我去把它搬到顶楼上吧,”她突然叫道,那种活泼劲儿又上来了。
“不过那得经过仆人住的屋子呀,”于连惊讶地说。
“我把梯子放在走廊上,把仆人叫来,让他去办。”
“你得想好一句话,仆人经过时看见走廊上有梯子,会引起注意的。”
“是的,我的天使,”德·莱纳夫人说,一边吻了他一下。“你呢,得赶快躲到床 底下去,我不在的时候,爱丽莎会进来的。”
于连对她这种突如其来的快乐感到惊奇。“后来,”他想,“一种实际的危险临近了,慰未使她慌乱,反而使她快活起来,这是因为她已忘了悔恨!的确是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啊!赢得一颗这样的心才真叫光荣:”于连高兴极了。
德·莱纳夫人去搬梯子,显然是太沉了。于连去帮她,果然是一副优美的好身材,看上去那么柔弱无力,谁知突然间,她不用帮忙,一把抓住梯子,像一把椅子似地举了起来。她迅速将梯子搬至四层的走廊上,顺墙放倒。她叫仆人,趁他穿衣的工夫,登上鸽楼。五分钟以后,她回到走廊上,梯子已不见了。梯子哪儿去了?假使于连已离开这房子,这种危险不大会把她怎么样。然而,这个时候,如果她丈夫看见了梯子!这件事可就糟透了。德·莱纳夫人到处都跑遍了。最后,她在屋顶下发现了那梯子,是仆人搬上去藏好的。这种情况很特别,若在过去,会让她惊恐不安的。
“管它呢,”她想,“二十四小时以后可能发生的事有什么关系?于连已经走了。到那时候,对我来说一切不都是恐惧和悔恨吗?”
她模模糊糊地想到,该结束生命了,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以为是永别了,可是后来他又被还给了她,她又看见他了,而且他为了来到她身边所做的那些事表现出多少爱情啊!
她对于连讲了梯子的事,说:“如果仆人对我丈夫说他发现了这梯子,我回答他些什么呢?”她沉思了片刻:“他们得花二十四个钟头才能找到把梯子卖给你的那个农民,”她扑进于连的怀里,痉挛般地抱紧他:“啊!死吧,就这样死吧!”她一边叫,一边频频吻他,“但是不应该把你饿死,”她笑着说。
“来,我先把你藏在德尔维夫人的房间里,这房间一直锁着。”她走到走廊一头查看了一番,于连跑了过去。
“如果有人敲门,千万别开,”她一边把他镇在屋里,一边说:“总之,这不过是孩子们在玩要时开的一个玩笑。”
“让他们到花园里去,在窗户底下,”于连说,“让我看见他们高兴高兴,让他们说说话吧。”
她很快就回来了,拿来些柑子、饼干和一瓶马拉加酒,只是没偷着面包皮。
八点的钟声响了,房子里的声音很大。要是看不见德·莱纳夫人,他们就会到处找她;她不能不离开他。很快她又冒冒失失地回来,端来一杯咖啡;她生怕他饿坏了。午饭以后,她设法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夫人的房间的窗下。他发现他们长高许多,不过他们的样子变得很平庸,也许是他的看法改变了。
德·莱纳夫人跟他们谈于连。老大的回答还有对过去的家庭教师的友情和怀念,可两个小的已差不多把他忘了。
德·莱纳先生上午没出去,他在房子里上上下下,忙着和农民们做生意,他卖给他们土豆。直到吃饭的时候,德。莱纳夫人没有给她的囚犯片刻工夫。晚饭的铃声响了,摆好了,她想为他偷一盘热汤。她正无声无息地走近于连的那间屋子,小心翼翼地端着那盘汤,迎面碰上了那个早上藏梯子的仆人。这时,他也无声无息地在过道里走,仿佛在听什么。也许于连走动时不小心。仆人走远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德·莱纳夫人大胆地进了屋子,于连见她进来,不禁打了个哆嗦。
“你怕了,”她对他说:“我嘛,我可以蔑视世界上任何危险,眉头都不皱一皱。我只害怕一件事,就是你走后我将一个人苦度时光,”她跑着离开了他。
“啊!”于连激动不已,自言自语道,“悔恨是这颗崇高的灵魂所害怕的唯一危险:”
终于到了晚上,德·莱纳先生去俱乐部了。他妻子早就说偏头痛得厉害,也回房了,急忙打发走爱丽莎,很快又起来去给于连开门。
于连果然饿得要死。德·莱纳夫人去配餐间找面包皮。于连听见一声大叫。德·莱纳夫人回来了,跟于连说,她进入没有点灯的配餐间,走近一个放面包皮的碗橱,一伸手,却碰在一个女人的胳膊上,那是爱丽莎,于连听见的那声大叫就是她发出的。
“她在那儿干什么?”
“偷糖或者监视我们,”德·莱纳夫人毫不在乎地说。“还好,我找到了一块馅饼和一个大面包皮。”
“那儿是什么?”干连问,指着她围裙上的口袋。
德·莱纳夫人忘了,从吃晚饭的时候起,那些口袋里全都装满了面包皮。
于连怀着最强烈的热情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觉得她从未这样美丽过。“就是在巴黎,”他惭愧地暗想,“我也不能遇见更伟大的个性了。”她有着一个不惯于此类体贴的女人的全部笨拙,同时又有着一个只害怕另一种性质的更为可怕的危险的人的真正勇气。
于连津津有味地吃着晚饭,他的情人 就饭食的简单跟他开玩笑,因为她害怕一本正经地说话。这时,突然有人使劲摇晃房门。是德·莱纳先生来了。
“你为什么把自己关起来?”他对她喊道。
于连只来得及钻到沙发底下。
“怎么!您的衣服还穿得整整齐齐的?”德·莱纳先生说着进了门:“您在吃晚饭,您还把门上了锁!”
若是在平时,这个用夫妻间极冷淡的口吻提出的问题,会使德·莱纳夫人惊慌失措,然而她觉得她丈夫只要弯一弯腰就能看见于连;因为德·莱纳先生一屁股坐在于连刚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正对着沙发。
她把这一切都推在偏头疼上。她的丈夫也开始向她详细地讲述他在“夜总会”玩台球赢了全部赌注的情况,“十九个法郎的赌注啊,真的!”他补充道,她瞥见了于连的帽子,正在他们前面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更加冷静,开始宽衣,过了一会儿,迅速从她丈夫身后走过去,随手把一件连衣裙扔在那把放帽子的椅子上。
德·莱纳先生终于走了。她求于连接着讲他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没听你说,你说话的时候,我只想着如何迫使自己把你打发走。”
她真是不谨慎到了极点。他们说话声音太高;大概早晨两点钟,突然一下猛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又是德·莱纳先生。
“快开门,家里有贼!”他说,圣让今天早上发现了他们的梯子。“
“现在一切都完了,”德·莱纳夫人喊道,投入于连的怀抱。“他要把我们两个都杀死,他不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的怀里,这样死比我活着还幸福。”她不理她那大发雷重的丈夫,她热情地亲吻于连。
“救救斯坦尼斯拉的母亲,”他说,命令似地看着她。“我从小房间的窗户跳到院子里,然后逃进花园,狗还认得我。把我的衣服打成一个包皮,立刻扔进花园。你等着,让他们把门打破。特别是什么也不要承认,我不准你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确信要好。”
“你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唯一的担心。
她跟他一起走到小房间的窗前,然后她藏好他的衣服。最后她才给她暴跳如雷的丈夫开门。他在房间里看了又看,又到小房间里看了看,一句话没说,走了,于连的衣服扔下去了,他一把抓住,飞快地朝杜河方向花园较低的一头跑去。他正跑着,听见一颗子弹呼啸而过,随即听见一声槍响。
“这不是德·莱纳先生,”他想,“他的槍法太差,打不了这么准。”几条狗在身旁奔跑,也不叫,又是一槍,看来打断了一条狗的爪子,因为它嗷嗷地惨叫起来。于连跳过一块公地的围墙,隐蔽地跑了五十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互相吃喝的人声,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个仆人,也就是他的敌人,打了一槍;一个佃户从花园的另一头射击,然而于连已到了杜河岸,穿上了衣服。
一个钟头以后,他已离维里埃一法里远了,上了去日内瓦的大路:“如果有人起疑,”于连想,“他们会到去巴黎的大路上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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