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17章-卢尔辛街的一个戏班头
我们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丑陋的,然而我还 是睁大双眼去环视四周,几乎忘记了自己的严重处境。
我们在巴黎的街道上越往前走,我所看到的一切越来越不符合我儿时的幻想和我的想象。结冰的小河散发出一股越来越臭的气味;地上的污泥掺和着雪水和小冰块,变得越来越黑,它们在滚一动着的车轮的重压下,成了稠稠的泥浆,向四处飞一溅,粘在贫困、污秽的小铺子的门窗上。
显而易见,巴黎不比波尔多好。
我们在一条宽阔的街道上走了很久。这条街上的破烂景象比我们刚才穿过的街道要稍微好些。我们越往前走,商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漂亮了。维泰利斯向右一拐,我们很快就进入一个十足的贫民区。在两旁高大黑暗的房屋中间,一条没有结冰的污水象小溪一样在街心流淌,人们在泥泞的街面上走走停停,对那发臭的脏水根本不在乎。街旁的许多酒店都把店门敞开着,可以一直看进去,里面人很多,在铺着锡面的柜台前,他们都站着喝酒,嘴里说说道道,声音很高,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
在一座房屋的拐角处,我看见了卢尔辛街的路牌。
维泰利斯似乎对去向胸有成竹,他轻轻拨拉开挡道的人群,我紧跟着。
“小心别丢一了!”他叮嘱我。
其实,这种嘱咐是多余的,我一直紧紧跟着他,为了更加安全起见,我的手还 拉着他的一个衣角。
我们穿过一个大院子,又经过一条两道,来到一个象深井似的地方,一陰一森幽暗,一陽一光肯定从来没有照进来过,这是我到目前为止见到的最丑恶、最可怕的景象。
“伽罗福里在家吗?”维泰利斯问一个正在把一些破旧衣服和烂布片挂到墙上去的人,墙上有一只点亮了的灯笼。
“不知道,您自己上楼看看去。他住楼梯顶上,门对着楼梯口。”
“伽罗福里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班主,他住在这儿。”维泰利斯一面上楼,一面对我说。那楼梯沾满了滑不唧溜的泥块,好象刚刚从烂泥堆里挖出来的一样。
这些街道、房屋和楼梯的样子都不能提起我的一精一神,戏班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楼梯有四层。维泰利斯没有敲门,他推开楼梯平台对面的房门,我们走进了一个大房间——一间宽敞的顶楼。房子中间空荡荡的,四周摆着十几张一床一铺,墙壁和天花板的颜色已无法辨认,从前大概是白色的吧。可是,烟雾、尘土和各种各样的污垢使石灰染上了一层黑颜色。墙上千疮百孔,在一个木炭绘制的人头像旁边,刻有各式花鸟。
“伽罗福里!”维泰利斯进屋时喊道,“您是在这里吧?一个人也瞅不见。请您回答我,是维泰利斯在对您说话。”
墙上挂着的那盏暗淡的小油灯,使房间显得格外凄凉.听见我师傅的说话声,一个微弱而又悲哀的孩子的声音回答道:
和我们搭话的同时,那个小孩出现了;这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向我们走来。他那奇异的外貌使我大吃一惊,他的形象至今还 历历在目。那孩子简直可以说没有躯干,不合比例的大脑壳好象是直接放置在他的两条腿上的,活象前几年时兴过的漫画中的人物,他带着一种痛苦而又一温一顺的表情,有一双惯于忍受一切的眼睛和一种陷于绝望的神态。凭他这副身材,他当然不美,但是他能招人同情也能引人注目,从他的象狗一样的既湿润又一温一顺的大眼睛里,从他的富于表情的嘴唇上,都流露出一种令人感到可一爱一的东西。
“完全可以肯定的,先生。那正是吃晚饭的时候,除了他,任何人都无权分饭。”
“是,两个钟头以后,先生。”
我正要跟着出去,师傅却拦住了我。
“你留在这儿,休息休息。”他说。
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保证再来。”
尽管我很劳累,我还 是想跟维泰利斯一起走。可是,我已养成了服从他命令的一习一惯,因此,我留了下来。
刚才那孩子的耳朵贴着门,在听我们说话。维泰利斯下楼时沉重的脚步声一旦消失,他便转过身来用意大利语问我:
“您也是我们老家的吧?”
自从我跟随维泰利斯以来,已经学会了不少意大利话,我几乎可以完全听懂这种语言,不过我讲得不好,还 不能做到运用自如。
“不。”我用法语回答。
“啊!”他伤心地说着,两只大眼定定地望着我,“真糟糕,我真希望您是从我们老家来的。”
“从哪个老家?”
“卢卡①,那您就可以给我捎一点消息来了。”
①卢卡:意大利中部城市。
“我是法国人。”
“喔,那好极了。”
“您一爱一法国人胜过一爱一意大利人吗?”
“不。我说‘那好极了’,不是对我而是对您说的。如果您是意大利人,那您很可能是为伽罗福里先生效劳而来的。对那些为戏班主老爷效劳的人,我是不会说‘那好极了’的。”
他的话使我担心。
“他坏吗?”
那孩子对我的问题不作直接回答。可是,他那凝视我的目光令人十分恐怖。他不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因此他转过身一子,走到房间尽头的大壁炉前。
废木料在壁炉里燃着一堆旺盛的火焰,火上放着一只大生铁锅。
我走到壁炉前,想暖暖身一子。这时我才发现这是只奇特的铁锅,是我从未见过的。锅盖上装有一根细长管子,蒸汽沿着管子直往外冒,盖子的一边用绞链固定,另一边用挂锁锁着。
我懂得:我不该冒失地提出有关伽罗福里的问题,不过关于锅子的事,难道也不能问吗?……
“干嘛要用锁锁住?”
“为的是不让我喝一碗汤。我管烧汤,师傅就提防我。”
我不禁笑了起来。
“您笑!”他悲伤地继续说,“您以为我好吃懒做吧,换了您,您也会这样的。我并不馋,但明摆着的,我肚子饿。从这根管子里喷一出来的味儿,实在使我饿得要命。”
“假如您到这里来侍候他,您就会晓得,饿是饿不死的,只是饿得够呛,特别是我。这是对我的一种处罚。”
“处罚!要饿死您!”
“是的。此外,我还 可以告诉您,如果伽罗福里成了您的主人,我的例子对您会有用的。伽罗福里是我的叔叔,他收容我,算是一种恩赐。还 应当告诉您的是,我的母亲是个寡一妇,可想而知,她并不富裕。去年,伽罗福里到我们老家去搜罗小孩,他提出要把我带走。让我走,那简直是割掉我母亲身上的一块肉。可是您也知道,情况需要嘛,该怎么办……只好怎么办。我们家六个孩子,我是老大。伽罗福里很想把我弟弟列奥那多带走,因为他漂亮,而我是个丑八怪。要想挣钱,丑是不行的。长得丑的人只配挨打挨骂。我母亲不同意给列奥那多,她说:‘马西亚是长子,既然有一个要走,那就应当他走。这是天主的旨意,我不该改变天主的安排。’就这样,我跟伽罗福里叔叔出发了。您也知道,离开家是多么痛苦。我要离开痛哭流涕的母亲,离开一爱一我的小妹妹克里斯蒂娜,因为她最小,我总是把她抱在怀里的;还 有我的弟弟、我的同伴和故乡……”
我对离别的痛苦是了解的。我没有忘掉我最后一次望见巴伯兰一妈一妈一的白色女帽的情形,那时我的心揪得快出不来气了。
“离开我们家时,伽罗福里手下只有我一个人。一周之后,就有十二个人了,我们动身来法国。啊!在我和我的旅伴看来,路途是多么遥远!他们也很伤心。当我们终于到达巴黎时,只剩十一个人了,其中一个住进了第戎医院。在巴黎,有人在我们中间进行了挑选:身强力壮的人去当修炉子或扫烟囱工人;不太结实、干活不行的去街头卖唱,或者去玩手摇弦琴。论干活,我不行;摇琴可挣大钱,可我相貌又太丑。于是,伽罗福里给我两只小白鼠,要我到各家门口或者小一胡一同里去要把戏,他规定我每天一交一三十苏,他对我说:‘你晚上回来时缺多少苏,就得挨多少棍。’要凑足三十个苏是很难的,挨打却更难忍受,特别是挨伽罗福里的棍子。我当然总是尽一切努力去凑足这笔钱,但结果老是费劲不小,收获不大。我的伙伴几乎总是有钱带回来,而我却常常两手空空。伽罗福里的火气就一次比一次大,他骂我:‘马西亚这笨蛋是怎么搞的?’另一个小孩,也和我一样是耍白鼠的,他按规定应上一交一四十苏。每天晚上,他都能如数一交一来。我和他一起出去过几次,看看他有什么诀窍,比我机灵在什么地方,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获得四十苏,而我挣三十苏却这么难。先生和太太给钱时,太太总一爱一说:‘给好看的那个,别给那个丑东西。’丑东西指的就是我。从此,我再也不和同伴一起出门了。如果说在家挨打是痛苦的话,那么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听刺耳的话就更难受。你是不会懂得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说过你丑。可是我却不一样……最后,伽罗福里见棍棒不灵,就变换了花招对我说:‘你少一交一一个苏,我就从晚饭中扣除你一个土豆。既然你的皮肉硬,不怕打;你的胃可能会软得经不起饿。’您从来也不怕恫吓的吧,您?”
“当然啰,这要看情况。”
“对我来说,恫吓也从来都不管用。再说,我也只能做到我现在的地步,我可没有脸伸着手对那些人说:‘如果您不给我一个苏,今晚我就吃不到土豆了。’施舍的人是决不会听了这种理由就决定给孩子施舍的。”
“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打动他们的心呢?他们施舍只是为了取乐吧。”
“喔,您还 小。他们施舍的目的是为自己增添乐趣而不是为别人。他们给孩子扔钱,是因为这个孩子长得秀气,这就是他们的最充分的理由;有时候他们给孩子扔几个钱,是因为他们自己死了孩子,或者想要孩子;也有的是,因为他们自己身上穿得太暖和,而孩子在门廊下冻得发一抖。啊!各种派头的人我都见过,要观察这些人,我的机会还 会少吗?您瞧,今天很冷,是不是?”
“是很冷。”
“好,您去站在门口,向一个蜷缩在短外套里匆匆而来的先生伸手,一会儿您来告诉我,他给了您的是什么;如果您再向一个裹一着厚外套或者一些一毛一皮的、不慌不忙走过来的先生伸手,那完全相反,您可能得到一枚银币。我到了这里一个月或者说六个星期以后吧,这里,老板定下的饮食制度的规矩没有把我养肥,我脸上越来越没有血色,‘苍白!’见到我的人都这样说,‘苍白成这个样子,这孩子快饿死啦。’您当然知道,人的痛苦是装不出来的,痛苦能做一些化妆所指望不到的东西:我成了人们注意的东西,人们的眼睛都看着我,甚至出于善心,有些人还 肯把我领到他们家里。在那里,我虽然要不到很多钱,可我可以要到一片面包或者一碗汤。自从克扣了我的土豆,我就不再挨打了;现在克扣九个土豆,我也不在乎了,因为在吃晚饭的时候,我总有些东西早已经填在肚皮里了。我总算也有过一段好日子。但是,有一天我正在卖水果的女人家里喝汤,叫伽罗福里看到了,他立刻就明白剥夺了我的土豆我却并不抱怨的原因,他决定不再让我出门,命令我待在屋子里烧汤,干家里的活儿。他又怕我偷着喝汤,便发明了这只生铁锅。早晨出门前,他往锅里放好蔬菜和肉,锁好锅盖。我只负责把它烧开就行。我只能闻汤的香味,就是说只能到此为止,如果想喝它一点儿,那门儿也没有,您看到的,这管子太细了。我当了烧饭的以后,脸色更苍白了,汤的香味儿是不能吃进肚皮的,它使我更饿。事情就是这样。我的脸色是更苍白了吧?我现在已不准出门,再听不见别人是怎么说的了,这儿又没有镜子。”
我那时对事物的理解力还 远没有现在这样成熟,不过我懂得不该用“我觉得您病了”之类的话去吓唬一个病人。
“您不见得比别人更苍白。”我回答道。
“我明白,您是在安慰我。可我喜欢脸色惨白,这样一来,说明我得了重病,我真想完全病倒才好。”
我惊呆地望着他。
“您不理解我。”他微笑着对我说,“道理很简单,人一病倒,要嘛照料你,不让你死;要嘛让你死去。如果让我死,那就万事大吉了,我也不再挨饿了,不再挨打了。听人家讲,人一死可以升入天堂,我将可以从天堂望见家乡的一妈一妈一。我还 可以恳求仁慈的天主,不要让我妹妹克里斯蒂娜遇上不幸;相反,要是给我治疗,那他们会送我进医院,我愿意到医院去。”
我对医院有一种本能的恐惧感。在半路上,每当我不舒服或一精一疲力竭的时候,只要我一想起医院,我就会立刻迈开大步又往前走去。马西亚这样讲,我听了之后感到很惊讶。
“您要是知道在医院里有多舒服就好了。”马西亚继续说,“我曾在圣欧也尼住过院。那里有位大夫,高高的个子,金黄色的头发,口袋里总装着麦芽糖。这是一种碎麦芽糖,便宜货,不过,吃起来反正一样。姆姆们轻声细语地对你说:‘好孩子,这样,伸舌头,可怜的小家伙。’我喜欢听别人对我一温一和地说话,听着听着,真想哭一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哭的时候,总是感到很幸福。这很怪,是不是?因为我一妈一妈一对我说话总是很一温一和的。姆姆们和我说话也象我一妈一妈一一样,讲的话当然不一样,但都很好听。病情好一点的时候。肉汤和葡萄酒就送来了。这儿我没有饭吃,感到身一体虚弱起来了,但我很高兴,心想:‘我快要病倒了,伽罗福里会送我到医院去的。’唉!是的,我已病得不轻了,但我还 没有病到拖累他的地步,所以他把我留着。真怪,倒霉的人竟这么可怜。但是,我还 算走运,伽罗福里对我仍然象对别人一样没有放弃他那种喜欢惩罚人的一习一惯,您可知道一周之前,他朝我脑瓜上狠狠地打了一棍,这一下我以为住医院是不成问题了。感谢天主,我的头肿起来了,您瞧瞧这肿得发亮的大包。伽罗福里昨天说这可能是肿瘤,我不懂肿瘤是啥玩艺儿。但从他讲话的表情来看,我觉得病情是严重的。我一直疼得要命,头发根下一阵阵剧痛比牙疼还 厉害,好象有千斤石头压在头上一般。我终日头晕目眩,晚上睡觉,我也直哼哼。我满以为两三天后,伽罗福里会打发我到医院去的。一个小家伙哼哼一一夜,会叫别人感到讨厌的,伽罗福里尤其不喜欢别人打扰他。他这一棍真使我高兴!暧,咱们说正经的,您说我的脸色到底苍白不?”
说完,他走到我对面,我们互相对视着。现在,我没有理由再沉默不语了。可是,我还 是不敢直说,不敢说出他那火赤的大眼、干瘪下陷的脸颊和毫无血色的双一唇在我心里产生的可怕印象。
“我觉得您病了,应当进医院。”
“终究说实话啦!”
马西亚拖着腿,艰难地向我施了一个礼。然后,他立即回到桌子前动手擦桌子。
“聊够啦!”他说,“眼看伽罗福里快要回来了,啥都没有准备呢。既然您已经觉得我被打成这个模样可以被送进济贫医院,那我就犯不上再白白挨打了。虽说我这次换的打比前几个月都重,但这是好事。那些说‘什么事都会慢慢一习一惯的’人是有道理的,对吗?”
他边说边一瘸一拐地在桌子四周来回走动,摆盘子,放刀叉。我数了数,总共摆了二十只盘子,这就是说伽罗福里手下有二十个孩子。我只看见十二张一床一铺,可见是两个人合睡一张一床一的。什么样的一床一!没有一床一单,红棕色的被子大概是从哪个马厩里买来的,而且连马也不会感到它们是暖和的。
“是不是到处都象这儿一样?”我有点惊恐。
“到处?指哪儿?”
“指搜罗孩子的地方。”
“不晓得,我从来没有到过别的地方,您可要想办法到别处去。”
“什么地方?”
“不清楚,随便什么地方都比这儿强。”
随便什么地方?这未免太笼统了一点。而且不管怎样,我怎么能改变维泰利斯的决定呢?
我想着想着,找不到任何答案。这时,门砰的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小孩。他一手拿着提琴,一手拿着一大块旧木板。这块旧木板和我在壁炉中见到的一样,我立刻明白了伽罗福里的燃料是从哪里来的和它们的价钱是多少。
可是那个孩子不是把木板给他的同伴,而是把木板藏到了自己的背后。
“啊,不!”他说。
“给我!汤的味道就更香啦。”
“你以为我把它带回来是烧汤用的?我只挣了三十六个苏,还 缺四个苏,我正指望这块木板,要不伽罗福里就要狠接我了。”
“去你的吧,木板救不了你的命,你照样得挨打,人人有份。”
马西亚说这句话是带有儿分恶意的,他似乎对他的同伴将要受罚而显得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在一张如此一温一和的脸上竟闪现出这种冷酷的表情,实在令我惊讶。我后来才懂得:跟坏人成天混在一起的人,连自己也会慢慢学坏的。
该是伽罗福里的徒弟们回来的时候了。在手里拿着木板的孩子后面,又回来了一个,接着又是十个。每个人一进屋就把乐器往钉在一床一铺上方的铁钉上一挂。有的人挂小提琴,有的人挂竖琴,还 有的挂笛子或风笛;那些不是乐师、只是要耍动物把戏的孩子,把旱獭或豚鼠装到了笼子里。
楼梯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我猜是伽罗福里回来了。果然,一个脸色焦急的小老头拖着迟疑不决的步子走进屋子,他没有穿意大利式服装,只是穿了件灰色短大衣。
他第一眼就看着我,我的心凉了半截。
“这孩子是干啥的?”他问道。
马西亚迅速而又彬彬有礼地回答,他将维泰利斯关照过他的话,一一告诉了伽罗福里。
“不清楚。”马西亚回答道。
“我没有跟你说话,我问这个小孩。”
“师傅快来了,”我不敢直说,“他会亲自向您说他的想法的。”
“这小家伙挺会说话的。你不是意大利人吗?”
“不是,我是法国人。”
伽罗福里一进屋,有两个孩子立刻上前站到他的身边。等着他把话说完。他们想干什么?我好奇地向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答案。
其中一个小孩,接过伽罗福里的帽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床一上;另一个赶紧端来一把椅子。他们把生活中如此简单的小事,于得那样认真,那样毕恭毕敬,和在大礼弥撒中一品神父身旁的两个抱蜡烛①差不多。由此我看出,他们害怕伽罗福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他们肯定不是出于一爱一戴才这样侍候他的。
①抱蜡烛;天主教大礼弥撒中有四个或六个男孩,在祭台下面手执蜡烛,称“抱蜡烛”。
伽罗福里一坐下,又有一个小孩连忙将装满烟丝的烟斗给他送上,第四个孩子递过一根擦燃的火柴。
“火柴有硫磺味,畜生!”伽罗福里用火柴点烟时大吼一声,将火柴扔进壁炉里。
犯了过失的孩子连忙纠正错误,又划了根火柴,等火柴充分燃一烧后才献给他的主人。
然而主人没有接手。
“笨蛋!你别点了!”他说话时狠狠把孩子推开。然后他转过身一子,眉开眼笑地对着一个显然是得一宠一的孩子说:
“里卡尔多,我的宝贝,你来点火柴!”
宝贝连忙服从。
“现在,”伽罗福里等自己坐定当、烟斗也点燃了之后说,“小天使们,结帐吧?马西亚,帐簿呢?”
伽罗福里肯费神说话,那的确算得是大发慈悲了。他的徒弟无微不至地洞察他的心里活动。不等他开口就已猜透了他的心思。
在伽罗福里要帐簿之前,马西亚早已把积满污垢的小本本放到了他的面前。
伽罗福里做个手势,那个划过没有去掉硫磺味火柴的孩子走了过来。
“你昨天欠我一个苏,答应今天还 的。你现在给我带回了多少钱?”
孩子满脸通红,在回答前犹豫了好半天。
“缺一个苏。”
“啊?你又欠我一个苏?你居然还 心安理得!”
“我指的不是昨天欠的那个苏,是今天又少了一个。”
“那就差两个苏啰?你要晓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
“这不是我的过错。”
“少说废话,你是懂得规矩的。把上衣脱一下来,昨天欠的一抽一两鞭,今天欠的也两鞭。另外,你已经放肆得忘乎所以,所以还 要扣掉你今天的土豆。里卡尔多,我的宝贝,因为你对我体贴,这场有趣的消遣应该一交一给你来玩。拿鞭子来!”
里卡尔多就是那个急忙献上一根好火柴的孩子,他从墙上取下一根短一柄一鞭子,一柄一上挂了两根打了大结的皮条。这时候,那个欠一个苏的孩子正解一开上衣,脱一下衬衫,上半身一直光到腰间。
“且慢!”伽罗福里冷笑着,“也许不光是你一个,有几个作伴的那才有趣哩,里卡尔多也用不着麻烦几次了。”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的主人面前,见到这种残忍的玩笑,一个个都勉强地笑了起来。
“笑声最大的,”伽罗福里说,“我可肯定,他欠的钱最多。谁笑得最厉害?”
大伙儿指指那个拿着木板最先回来的孩子。
“这不是我的过错。”
“从今天起,谁再说‘这不是我的过错’的,就罪加一等,多一抽一一鞭。你缺几个钱?”
“我带回了一块木板,那木板可好哩。”
“这也能算数吗?你去面包师那儿,跟他用木板换面包,他会换给你吗?你到底缺几个苏?嗯,快说!”
“我弄到三十六个苏。”
“那你缺四个苏啰,可怜虫,缺四个苏!你有脸站在我面前!里卡尔多,我的宝贝,你真是个走运的小调皮,你可开心啦!把他的上衣扒下来!”
“木板不算啦?”
“我给你当晚饭吃吧!”
这一愚蠢的玩笑引得没受惩罚的孩子哄堂大笑。
审问时,又来了十几个孩子挨个上前一交一帐。本来已有两个孩子挨了皮鞭,现在又有三个,这三个孩子一文也没有挣到。
“有五个强盗,他们偷我!抢我!”伽罗福里哀叹着,“这就是对我慷慨大方的报答!你们不干活,我怎么能给你们买好肉和好土豆吃?你们光贪玩,你们跟这些笨得要死的老爷太太小一姐少爷打一交一道,就得有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可你们老嘻嘻哈哈的。难道你们不认为伸着手假哭要比露着背真哭好吗?快,把上衣脱一下来!”
里卡尔多手持皮鞭,五个被罚者在他旁边排成一排。
“你要知道,里卡尔多,”伽罗福里说,“我不看你,因为这种惩罚使我心里难过,可是我听得见,我可以根据声音的大小判定你一抽一鞭子的分量。去吧!痛痛快快地动手吧!我的宝贝,你是在为自己的面包而干活。这是你的活儿!”
伽罗福里扭转身一子对着火炉,装做自己看不到这种处罚的样子。我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愤怒和恐惧使我浑身发一抖。正是这个人将要成为我的师傅。假如我挣不回他规定我的三十或四十苏,我也只好解一衣露怀,让里卡尔多一抽一了。啊!我现在才明白过来,马西亚为什么在谈到死时是那么安详和渴望。
鞭子一抽一在皮肉上发出的第一个响声使我涌一出了眼泪,因为我相信自己已被遗忘,所以我一点也不克制自己。然而我错了,伽罗福里在偷偷一窥视我,这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这才是个好心肠的孩子,”伽罗福里用手指着我说,“他可不象你们这些强盗,你们看着同伴的不幸,看着我的伤心,一个个幸灾乐祸。他要是你们同伙的话,应当成为你们的榜样!”
我是他们的同伙!这句话可使我浑身上下都发一抖了。
一抽一第二鞭时,受罚者发出一声凄惨的呻一吟声;一抽一第三鞭时,便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我还 以为他要大发慈悲了,其实这同慈悲毫不相干。
“你要知道,听着这些叫喊我有多么难受,”伽罗福里慢条斯理地对着这个牺牲品说,“你要知道,鞭子打在你的皮肉上,喊声可撕碎我的心。我警告你,你多叫一声,就多挨一鞭子,那你是自作自受。要是你对我还 有一点好感和知恩的话,你就该住口。来,里卡尔多!”
里卡尔多拾起胳膊,皮鞭又落在不幸者的脊背上。
“一妈一妈一!一妈一妈一!”不幸者叫喊着。
维泰利斯一看就明白了上楼时听到的叫喊声是怎么回事,他跑到里卡尔多的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鞭子,又猛地转向伽罗福里,站到他面前,两手抱在胸前。
这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伽罗福里目瞪口呆。可是他很快镇静下来,虚情假意地说:
“太可怕了,是不是?这孩子真没良心。”
“别装模作样!”我的师傅大声接着说,“您心里明白,我是在对您而不是对这个小孩说话。是的,这样摧一残不能自卫的孩子是一种卑鄙可耻的行为。”
“警察可要管的。”
“警察!”伽罗福里站起身来惊叫着,“您……您居然用警察来威胁我!”
“是的!是我!”我师傅回答道。他在戏班主的狂怒面前不露丝毫的胆怯。
“维泰利斯,您听着!”伽罗福里镇静下来,以嘲弄的口气说,“别那么不客气,用不着一胡一诌出一套什么来威胁我,因为在我这方面,我也有点东西可以说给别人听听的。将来倒霉的还 不知道是谁呢?当然我不会到警察局去说什么,您的那些事与警察局不相干,可有人会感兴趣,只要我向他们说出我所知道的,只要我说出一个名字,仅仅一个名字,是谁将因羞愧而躲藏起来永远也不想再见人了呢?”
我师傅静默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有丢人的丑事?我怔住了。我还 没有来得及从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中醒悟过来,维泰利斯已拉住我的手说:
“跟我走!”
他把我带到了门口。
“好呀,老兄,”伽罗福里嬉皮笑脸地说,“别记私仇了,您不是要跟我说话吗?”
“我再没有什么可跟您说的了。”
维泰利斯二话没说,头也不回,一直拉着我的手下楼去。我跟着他,感到多么的轻松啊!我终于逃出了伽罗福里的魔掌。如果我有胆量的话,我多想亲一亲维泰利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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