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传全文
贝多芬传
竭力为善,一爱一自一由甚于一切,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贝多芬
(一七九二年手册)
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才皮肤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额角隆一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萨头上的乱蛇"。以上据英国游历家罗素一八二二年时记载……一八○一年,车尔尼尚在幼年,看到贝多芬蓄着长发和多日不剃的一胡一子,穿着羊皮衣裤,以为遇到了小说中的鲁滨逊*按梅杜萨系神话中三女妖之一,以生有美发著名。后以得罪火神,美发尽变毒蛇。车尔尼(1791—1857)为奥国有名的钢琴家,为肖邦至友,其钢琴演奏当时与肖邦齐名。眼中燃一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差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一出一道犷野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却是灰蓝的。据画家克勒贝尔记载他曾于一八一八年为贝多芬画像。平时又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光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据医生米勒一八二○年记载:他的富于表情的眼睛,时而妩媚一温一柔,时而惘然,时而气焰一逼一人,可怕非常。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一床一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边的下巴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地不对称。据莫舍勒斯**莫舍勒斯(IgnazMoscheles,1794—1870),英国钢琴家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一爱一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说看见"他一温一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雷斯塔伯(LudwingRellstab,1799—1860), 德国诗人。一年以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坐在一隅一抽一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一习一惯。一个朋友向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一大为出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一起,血管膨一胀;犷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一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一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克勒贝尔说是莪相的面目。以上的细节皆采自贝多芬的朋友,及见过他的游历家的记载。*按莪相为三世纪时苏格兰行吟诗人。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说他无异"李尔王"。*李尔王系莎士比亚名剧中的人物。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一七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旧屋子的阁楼上。他的出身是佛兰芒族。他的祖父名叫路德维希,是家族里最优秀的人物,生在安特卫普,直到二十岁时才住到波恩来,做当地大公的乐长。贝多芬的一性一格和他最像我们必须记住这个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贝多芬奔放独立的天一性一,以及别的不全是德国人的特点。*按今法国与比利时一交一界之一部及比利时西部之地域,古称佛兰德。佛兰芒即居于此地域内之人种名。安特卫普为今比利时北部之一大城名。父亲是一个不聪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女仆,一个厨子的女儿,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贝多芬的父亲。
艰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过家庭的一温一情。一开始,人生于他就显得是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把他当作神童一般炫耀。四岁时,他就被整天地钉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工作压死。*按洋琴为钢琴以前的键盘乐器,形式及组织大致与钢琴同。他的不致永远厌恶这艺术总算是万幸的了。父亲不得不用暴力来迫使贝多芬学一习一。他少年时代就得一操一心经济问题,打算如何挣取每日的面包,那是来得过早的重任。十一岁,他加入戏院乐队;十三岁,他当大风琴手。一七八七年,他丧失了他热一爱一的母亲。"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一爱一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见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以上见一七八九年九月十五日贝多芬致奥格斯堡地方的沙德医生书信。她是肺病死的;贝多芬自以为也染着同样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残酷的忧郁。他一八一六年时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个可怜虫!我十五岁上已经知道了。"十七岁,他做了一家之主,负着两个兄弟的教育之责;他不得不羞惭地要求父亲退休,因为他酗酒,不能主持门户:人家恐怕他一浪一费,把养老俸一交一给儿子收领。这些可悲的事实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痕。他在波恩的一个家庭里找到了一个亲切的依傍,便是他终身珍视的布罗伊宁一家。可一爱一的埃莱奥诺雷。特。布罗伊宁比他小二岁。他教她音乐,领她走上诗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侣;也许他们之间曾有相当一温一柔的情绪。后来埃莱奥诺雷嫁了韦格勒医生,他也成为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恬静的友谊,那是从韦格勒。埃莱奥诺雷和贝多芬彼此的书信中可以看到的。当三个人到了老年的时候,情一爱一格外动人,而心灵的年轻却又不减当年。他们的书信,读者可参看本书《书信集》。他的老师G.G.内夫(G.G.Neefe,1748—1798)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指导:他的道德的高尚和艺术胸襟的宽广,都对贝多芬留下极其重要的影响。
贝多芬的童年尽管如是悲惨,他对这个时代和消磨这时代的地方,永远保持着一种一温一柔而凄凉的回忆。不得不离开波恩,几乎终身都住在轻佻的都城维也纳及其惨淡的近郊,他却从没忘记莱茵河畔的故乡,壮严的父一性一的大河,像他所称的"我们的父亲莱茵";的确,它是那样的生动,几乎赋有人一性一似的,仿佛一颗巨大的灵魂,无数的思想与力量在其中流过;而且莱茵流域中也没有一个地方比细腻的波恩更美。更雄壮。更一温一柔的了,它的浓一陰一密布。鲜花满地的坂坡,受着河流的冲击与抚一爱一。在此,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梦境,……慵懒地拂着水面的草原上,雾氛笼罩着的白杨,丛密的矮树,细柳和果树,把根须浸在静寂而湍急的水流里,……还 有是村落,教堂,墓园,懒洋洋地睁着好奇的眼睛俯视两岸,……远远里,蓝色的七峰在天空画出严峻的侧影,上面矗一立着废圮的古堡,显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轮廓。他的心对于这个乡土是永久忠诚的;直到生命的终了,他老是想再见故园一面而不能如愿。"我的家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终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明亮,和我离开它时毫无两样。"以上见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韦格勒书。
大革命爆发了,泛滥全欧,占据了贝多芬的心。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集中点。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贝多芬报名入学,听有名的厄洛热。施奈德讲德国文学,……他是未来的下莱茵州的检察官。当波恩得悉巴斯底狱攻陷时,施奈德在讲坛上朗诵一首慷慨激昂的诗,鼓起了学生们如醉如狂的热情。诗的开首是:"专制的铁链斩断了……幸福的民族!……"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诗集。我们可举其中一首为例:"唾弃偏执,摧毁愚蠢的幽灵,为着人类而战斗……啊,这,没有一个亲王的臣仆能够干。这,需要自一由的灵魂,一爱一死甚于一爱一谄媚,一爱一贫穷甚于一爱一奴一颜婢膝……须知在这等灵魂内我决非最后一个。"*按施奈德生于巴伐利亚邦,为斯特拉斯堡雅各宾一党一首领。一七九四年,在巴黎上断头台。在预约者的名单中,*从前著作付印时必先售预约。因印数不多,刊行后不易购得。我们可以看到贝多芬和布罗伊宁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当战事蔓延到波恩时,*按此系指法国大革命后奥国为援助法国王室所发动之战争。贝多芬离开了故乡,住到德意志的音乐首都维也纳去。一七八七年春,他曾到维也纳作过一次短期旅行,见过莫扎特,但他对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于一七九○年在波恩结识的海顿,曾经教过他一些功课。贝多芬另外曾拜过阿尔布雷希茨贝格(J.G.ALbrechtsberger,1736—1809)与萨列里(AntonioSalieri,1750—1825)为师。路上他遇见开向法国的黑森军队。*按黑森为当时日耳曼三联邦之一,后皆并入德意志联邦。无疑的,他受着一爱一国情绪的鼓动,在一七九六与九七两年内,他把弗里贝格的战争诗谱成音乐:一阕是《行军曲》;一阕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尽管讴歌大革命的敌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贝多芬。从一七九八年起,虽然奥国和法国的关系很紧张,贝多芬仍和法国人有亲密的往还 ,和使馆方面,和才到维也纳的贝尔纳多德。在贝氏周围,还 有提琴家鲁道夫。克勒策(RodolpheKreutzer,1766—1831),即后来贝多芬把有名的奏鸣曲题赠给他的。*按贝氏为法国元帅,在大革命时以战功显赫;后与拿破仑为敌,与英。奥诸国勾结。在那些谈话里,他的拥护共和的情绪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们更可看到这股情绪的有力的发展。
这时代施泰因豪泽替他画的肖像,把他当时的面目表现得相当准确。这一幅像之于贝多芬以后的肖像,无异介朗的拿破仑肖像之于别的拿破仑像,那张严峻的脸,活现出波拿巴充满着野心的火焰。*按介朗(PierreNarcisseGuerin,1774—1833)为法国名画家,所作拿破仑像代表拿翁少年时期之姿态。贝多芬在画上显得很年轻,似乎不到他的年纪,瘦削的,笔直的,高领使他头颈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紧张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笔记簿上写道:"勇敢啊!虽然身一体不行,我的天才终究会获胜……二十五岁!不是已经临到了吗?……就在这一年上,整个的人应当显示出来了。"那时他才初露头角,在维也纳的首次钢琴演奏会是一七九五年三月三十日举行的。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说他很高傲,举止粗野,态度抑郁,带着非常强烈的内地口音。但他藏在这骄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惟有几个亲密的朋友知道。他写信给韦格勒叙述他的成功时,第一个念头是:"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你瞧这多美妙。"以上见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韦格勒书。一八○一年左右致里斯书中又言:"只要我有办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该有何匮乏。"随后他又道:"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门;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后永远不再退隐。一七九六年至一八○○年,耳聋已开始它的酷刑。在一八○二年的遗嘱内,贝多芬说耳聋已开始了六年,……所以是一七九六年起的。同时我们可注意他的作品目录,惟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号,是一七九六年以前的制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鸣曲的作品第二号,是一七九六年三月刊行的。因此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说都是耳聋后写的。关于他的耳聋,可以参看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德国医学丛报上克洛兹……福雷斯脱医生的文章。他认为这病是受一般遗传的影响,也许他母亲的肺病也有关系。他分析贝多芬一七九六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一七九九年变成剧烈的中耳炎,因为治疗不善,随后成为慢一性一的中耳炎,随带一切的后果。耳聋的程度逐渐增加,但从没完全聋。贝多芬对于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据说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钢琴箱内,一端咬在牙齿中间,用以在作曲时听音。一九一○年,柏林……莫皮特市立医院主任医师雅各布松发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说他可证明贝多芬的耳聋是源于梅毒的遗传。一八一○年左右,机械家梅尔策尔为贝多芬特制的听音器,至今尚保存于波恩城内贝多芬博物院。耳朵日夜作响;他内脏也受剧烈的痛楚磨折。听觉越来越衰退。在好几年中他瞒着人家,连对最心一爱一的朋友们也不说;他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废不致被人发见;他独自守着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一年,他不能再缄默了;他绝望地告诉两个朋友:韦格勒医生和阿门达牧师:
"我的亲一爱一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恳挚的阿门达……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贝多芬真是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我们同在一起时,我已觉得许多病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劣……还 会痊愈吗?我当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心一爱一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誓要超临这些祸害;但又如何可能?……"以上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三。
他写信给韦格勒时说:"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一交一际,因为我不可能与人说话:我聋了。要是我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 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在戏院里,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员的说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远的话……。人家柔和地说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普卢塔克*按系纪元一世纪时希腊伦理学家与史家教我学一习一隐忍。我却愿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惟一的出路!"以上见贝多芬书信集第十四。
这种悲剧式的愁苦,在当时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现,例如作品第十三号的《悲怆奏鸣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作品第一号(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鸣曲中的Largo(广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带忧郁的情绪,还 有许多乐曲,如欢一悦的《七重奏》(一八○○),明澈如水的《第一一交一响曲》(一八○○),都反映着一种青年人的天真。无疑的,要使心灵惯于愁苦也得相当的时间。它是那样的需要欢乐,当它实际没有欢乐时就自己来创造。当"现在"太残酷时,它就在"过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岁月,一下子是消灭不了的;它们不复存在时,光芒还 会悠久地照耀。独自一人在维也纳遭难的辰光,贝多芬便隐遁在故园的忆念里;那时代他的思想都印着这种痕迹。《七重奏》内以变奏曲(Variation)出现的Andante(行板)的主题,便是一支莱茵的歌谣。《第一一交一响曲》也是一件颂赞莱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对着梦境微笑的诗歌。它是快乐的,慵懒的;其中有取一悦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内,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乐器的明暗的对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谐谑曲)里,我们何等感动地,在青春的脸上看到未来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按系文艺复兴前期意大利名画家在《圣家庭》中所画的幼婴的眼睛,其中已可窥到他未来的悲剧。*按此处所谓幼婴系指儿时的耶稣,故有未来的悲剧之喻。
在这些肉一体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种痛苦。韦格勒说他从没见过贝多芬不抱着一股剧烈的热情。这些一爱一情似乎永远是非常纯洁的。热情与欢娱之间毫无连带关系。现代的人们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他们全不知道何谓热情,也不知道热情之如何难得。贝多芬的心灵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气息;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是厌恶的:他对于一爱一情的神圣抱着毫无假借的观念。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特,因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写《唐。璜》。*按唐。璜为西洋传说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采为歌剧的题材。他的密友申德勒确言"他一生保着童贞,从未有何缺德需要忏悔"。这样的一个人是生来受一爱一情的欺骗,做一爱一情的牺牲品的。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就当在这种时而热一爱一。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探寻根源;直到相当的年龄,他的激昂的一性一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一八○一年时,他热情的对象是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为他题赠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的《月光奏鸣曲》(一八○二),而知名于世的。*按通俗音乐书上所述《月光奏鸣曲》的故事是毫无根据的。他写信给韦格勒说:"现在我生活比较甜美,和人家来往也较多了些……这变化是一个亲一爱一的姑一娘一的魅力促成的;她一爱一我,我也一爱一她。这是两年来我初次遇到的幸运的日子。"以上见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可是他为此付了很高的代价。第一,这段一爱一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残疾,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他所一爱一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风一騷一的,稚气的,自私的,使贝多芬苦恼;一八○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伦贝格伯爵。随后她还 利用贝多芬以前的情一爱一,要他帮助她的丈夫。贝多芬立刻答应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会见时在谈话手册上写道:"他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更要尽力帮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维也纳来找我,一边哭着,但是我瞧不起她。"……这样的热情是摧一残心灵的;而像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他一生就只是这一次,似乎到了颠蹶的关头;他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只消读他那时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时为一八○二年十月六日。参见本书《贝多芬遗嘱》。这是惨痛之极的呼声,也是反抗的呼声。我们听着不由不充满着怜悯,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坚强的道德情一操一才把他止住。他的遗嘱里有一段说:"把德一性一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一性一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一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年五月二日致韦格勒书中:"假如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能完成善的行为时就不该结束生命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于我自己的处决。"他对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没有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绝的勇气也消失了。噢,神!给我一天真正的欢乐罢,就是一天也好!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远不?……不?……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临终的哀诉;可是贝多芬还 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强毅的天一性一不能遇到磨难就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疾病,我将拥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没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还 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于睡眠不得不花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以上见致韦格勒书,书信集第十八。
这一爱一情,这痛苦,这意志,这时而颓丧时而骄傲的转换,这些内心的悲剧,都反映在一八○二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俗称为《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奏鸣曲,……其中戏剧式的吟诵体恍如一场伟大而凄婉的独白;……题献亚历山大皇的提琴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依着格勒特的词句所谱的六支悲壮惨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号)。**格勒特(ChristianFürchtegottGellert,1715—17 6一9)德国启蒙运动作家和诗人。至于一八○三年的《第二一交一响曲》,却反映着他年少气盛的情一爱一;显然是他的意志占了优势。一种无可抵抗的力把忧郁的思想一扫而空。生命的沸腾掀起了乐曲的终局。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无可救药的灾难;他渴望痊愈,渴望一爱一情,他充满着希望。一八○二年赫内曼为贝多芬所作之小像上,他作着当时流行的装束,留着鬓脚,四周的头发剪得同样长,坚决的神情颇像拜仑式的英雄,同时表示一种拿破仑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按此处小像系指面积极小之釉绘像,通常至大不过数英寸,多数画于珐琅质之饰物上,为西洋画中一种特殊的肖像画。
这些作品里有好几部,进行曲和战斗的节奏特别强烈。这在《第二一交一响曲》的Allegro(快板)与终局内已很显著,但尤其是献给亚历山大皇的奏鸣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壮烈的气概。这种音乐所特有的战斗一性一,令人想起产生它的时代。大革命已经到了维也纳。*按拿破仑于一七九三。一七九七。一八○○年数次战败奥国,兵临维也纳城下。贝多芬被它煽动了。骑士赛弗里德说:"他在亲密的友人中间,很高兴地谈论政局,用着非常的聪明下判断,目光犀利而且明确。"他所有的同情都倾向于革命一党一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说:"他一爱一共和的原则。他主张无限制的自一由与民族的独立……他渴望大家协力同心地建立国家的政一府。*按意谓共和民一主的政一府……渴望法国实现普选,希望波那巴建立起这个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个革命的古罗马人,受着普卢塔克的熏陶,梦想着一个英雄的共和国,由胜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谓胜利之神便是法国的首席执政;于是他接连写下《英雄一交一响曲:波拿巴》(一八○四),大家知道《英雄一交一响曲》是以波拿巴为题材而献给他的。最初的手稿上还 写着"波拿巴"这题目。这期间,他得悉了拿破仑称帝之事。于是他大发雷霆,嚷道:"那么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愤慨之下,他撕去了题献的词句,换上一个含有报复意味而又是非常动人的题目:"英雄一交一响曲……纪念一个伟大的遗迹"申德勒说他以后对拿破仑的恼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虫,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伊加"(*按神话载伊加用蜡把翅翼胶住在身上,从克里特岛上逃出,飞近太一陽一,蜡为日光熔化,以致堕海而死。)当他在一八二一年听到幽禁圣埃莱娜岛的悲剧时,说道:"十七年前我所写的音乐正适用于这件悲惨的事故。"他很高兴地发觉在一交一响曲的葬曲内(*按系一交一响曲之第二章)对此盖世豪雄的结局有所预感……因此很可能,在贝多芬的思想内,第三一交一响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当然和实在的人物不同,但确是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仑;换言之,他要把拿破仑描写为一个革命的天才。一八○一年,贝多芬曾为标准的革命英雄,自一由之神普罗米修斯,作过乐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一交一响曲》的终局里重新采用。帝国的史诗;和《第五一交一响曲》(一八○五……○八)的终局,光荣的叙事歌。第一阕真正革命的音乐:时代之魂在其中复一活了,那么强烈,那么纯洁,因为当代巨大的变故在孤独的巨人心中是显得强烈与纯洁的,这种印象即和现实接触之下也不会减损分毫。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着这些历史战争的反映。在当时的作品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踪影,也许作者自己不曾觉察,在《科里奥兰序曲》(一八○七)内,有狂风暴雨在呼啸,《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一八○四),俾斯麦曾经说过:"倘我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将永远不竭。"曾任德国驻意大使的罗伯特。特。科伊德尔,著有《俾斯麦及其家庭》一书,一九○一版。以上事实即引自该书。一八七○年十月三十日,科伊德尔在凡尔赛的一架很坏的钢琴上,为俾斯麦奏这支奏鸣曲。对于这件作品的最后一句,俾斯麦说:"这是整整一个人生的斗争与嚎恸。"他一爱一贝多芬甚于一切旁的音乐家,他常常说:"贝多芬最适合我的神经。"还 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一八○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壮烈的,仿佛有人马奔突之势……。而这也不足为怪。在贝多芬写作品第二十六号奏鸣曲中的"英雄葬曲"时,比《英雄一交一响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讴歌的英雄,霍赫将军,正战死在莱茵河畔,他的纪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伦兹与波恩之间的山岗上,……即使当时贝多芬不曾知道这件事,但他在维也纳也已目击两次革命的胜利。*按拿破仑曾攻陷维也纳两次……。霍赫为法国大革命时最纯洁的军人,为史所称。一七九七年战死科布伦茨附近。一八○五年十一月,当《菲岱里奥》*贝多芬的歌剧初次上演时,在座的便有法国军佐。于兰将军,巴斯底狱的胜利者,住在洛布科维兹家里,*洛氏为波希米亚世家,以武功称。做着贝多芬的朋友兼保护人,受着他《英雄一交一响曲》与《第五一交一响曲》的题赠。一八○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仑驻节在舍恩布伦。贝多芬的寓所离维也纳的城堡颇近,拿破仑攻下维也纳时曾炸毁城垣。一八○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贝多芬致布赖特科普夫与埃泰尔两出版家书信中有言:"何等野蛮的生活,在我周围多少的废墟颓垣!只有鼓声,喇叭声,以及各种惨象!"一八○九年有一个法国人在维也纳见到他,保留着他的一幅肖像。这位法国人叫做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写贝多芬寓所中凌一乱的情形。他们一同谈论着哲学。政治,特别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亚"。贝多芬几乎决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边的音乐院已在演奏他的一交一响曲,并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按舍恩布伦为一奥国乡村,一八○九年的维也纳条约,即在此处签订。不久贝多芬便厌恶法国的征略者。但他对于法国人史诗般的狂一热,依旧很清楚地感觉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样感觉的人,对于他这种行动与胜利的音乐决不能彻底了解。
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一交一响曲》,不经过惯有的拟稿手续,一口气写下了《第四一交一响曲》。幸福在他眼前显现了。一八○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订了婚。一七九六至九九年间,贝多芬在维也纳认识了布伦瑞克一家。朱丽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泽的表姊妹。贝多芬有一个时期似乎也钟情于特雷泽的姊妹约瑟菲娜,她后来嫁给戴姆伯爵,又再嫁给施塔克尔贝格男爵。关于布伦瑞克一家的详细情形,可参看安德烈。特。海来西氏著《贝多芬及其不朽的一爱一人》一文,载一九一○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杂志》。她老早就一爱一上他。从贝多芬卜居维也纳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为友,她还 是一个小姑一娘一,跟着贝多芬学钢琴时起,就一爱一他的。一八○六年,他在他们匈牙利的马尔托伐萨家里作客,在那里他们才相一爱一起来。关于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忆,还 保存在特雷泽。特。布伦瑞克的一部分叙述里。她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用过了晚餐,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一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这种一习一惯。他往往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慢慢地,他用一种神秘的庄严的神气,奏着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这首美丽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玛格达兰娜的手册上的,原题为《乔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母亲和教士都已就寝;*按欧洲贵族家中,皆有教士供养。哥哥严肃地凝眸睇视着;我的心已被他的歌和目光渗透了,感到生命的丰满……。明天早上,我们在园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本歌剧。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他总和我同在。我从没到过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纯洁。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而不看见路上美艳的鲜花……,一八○六年五月,只获得我最亲一爱一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这一年所写的《第四一交一响曲》,是一朵一精一纯的花,蕴藏着他一生比较平静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说:"贝多芬那时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辈大师留下的形式中所认识与一爱一好的东西,加以调和。"见诺尔著《贝多芬传》。这是不错的。同样渊源于一爱一情的妥协一精一神,对他的举动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影响。赛弗里德和格里尔巴策。**赛弗里德(IgnazVonSeyfried,1776—1841)系奥地利音乐家;格里尔巴策(FranzGrillparzer,1791—1872)为奥地利剧作家说他兴致很好,心灵活跃,处世接物彬彬有礼,对可厌的人也肯忍耐,穿着很讲究;而且他巧妙地瞒着大家,甚至令人不觉得他耳聋;他们说他身一体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视之外。贝多芬是近视眼。赛弗里德说他的近视是痘症所致,使他从小就得戴眼镜。近视使他的目光常有失神的样子。一八二三……一八二四年间,他在书信中常抱怨他的眼睛使他受苦。在梅勒替他画的肖像上,我们也可看到一种一浪一漫底克的风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贝多芬要博人欢心,并且知道已经博得人家欢心。猛狮在恋一爱一中:它的利爪藏起来了。但在他的眼睛深处,甚至在《第四一交一响曲》的幻梦与一温一柔的情调之下,我们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一性一的脾气,突发的愤怒。
这种深邃的和平并不持久;但一爱一情的美好的影响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年。无疑是靠了这个影响贝多芬才获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产生了最完满的果实,例如那古典的悲剧:《第五一交一响曲》;……那夏日的神明的梦:《田园一交一响曲》(一八○八)。把歌德的剧本《哀格蒙特》谱成的音乐是一八○九年开始的。他也想制作《威廉。退尔》的音乐,但人家宁可请教别的作曲家。还 有他自认为他奏鸣曲中最有力的,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感悟得来的;《热情奏鸣曲》(一八○七),为他题献给特雷泽的。见贝多芬和申德勒的谈话。申德勒问贝多芬:"你的D小调奏鸣曲和F小调奏鸣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贝多芬答道:"请你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去吧!"贝多芬《第十七钢琴奏鸣曲》(D小调,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别名《暴风雨奏鸣曲》即由此来。《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F小调,作品第五十七号)的别名《热情奏鸣曲》,是出版家克兰兹所加,这首奏鸣曲创作于一八○四至一八○五年,一八○七年出版,贝多芬把这首奏鸣曲题献给特雷泽的哥哥弗兰茨。冯。布伦瑞克伯爵。作品第七十八号的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奏鸣曲(一八○九),也是献给特雷泽的。写给"不朽的一爱一人"的一封没有日期的信,所表现的他的一爱一情的热烈,也不下于《热情奏鸣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啊!不论我在哪里,你总和我同在……当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时,我哭了……。我一爱一你,像你的一爱一我一样,但还 要强得多……啊!天哪!……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一爱一人,我的思念一齐奔向你,有时是快乐的,随后是悲哀的,问着命运,问它是否还 有接受我们的愿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永远!……噢,上帝!为何人们相一爱一时要分离呢?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忧苦的生活。你的一爱一使我同时成为最幸福和最苦恼的人……。安静罢……安静……一爱一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热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泪对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别了!……噢!继续一爱一我呀,……永勿误解你亲一爱一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远是我们的。"见书信集第十五。
什么神秘的理由,阻挠着这一对相一爱一的人的幸福?……也许是没有财产,地位的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的等待,要他把这段一爱一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许以他暴烈。多病。愤世嫉俗的一性一情,无形中使他的一爱一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婚约毁了;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一爱一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还 一爱一着贝多芬。她死于一八六一年。*按她比贝多芬多活三十四年。
一八一六年时贝多芬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的剧烈。"同年,他制作六阕《献给遥远的一爱一人》的歌。他在笔记内写道:"我一见到这个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滥起来,可是她并不在此,并不在我旁边!"……特雷泽曾把她的肖像赠与贝多芬,题着:"给希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T.B."这幅肖像至今还 在波恩的贝多芬家。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一习一惯):"你这样的美,这样的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说:"可怜的贝多芬,此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致格莱兴施泰因书。书信集第三十一。
他在笔记上又写着:"屈服,深深地向你的运命屈服:你不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为着旁人而存在;为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
一爱一情把他遗弃了。一八一○年,他重又变成孤独;但光荣已经来到,他也显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当盛年。*按贝多芬此时四十岁。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一性一情,对于社会,对于一习一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还 有什么需要畏慎,需要敷衍?一爱一情,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的一精一神!他重复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权可以言所欲言,即对世间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 有什么优越的标记",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写的说话。他写给G.D.李里奥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伟大的起点。"书信集一○八。贝蒂娜。布伦塔诺那时看见他,说"没有一个皇帝对于自己的力有他这样坚强的意识"。*按贝系歌德的青年女友,贝母曾与歌德相一爱一;故贝成年后竭力追求歌德。贝对贝多芬备极崇拜,且对贝多芬音乐极有了解。贝兄克莱门斯(1778—1892)为德国一浪一漫派领袖之一。贝丈夫阿宁亦为有名诗人。她被他的威力慑服了,写信给歌德时说道:"当我初次看见他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贝多芬使我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你,噢,歌德!……我敢断言这个人物远远地走在现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这句话是不错的。"*按贝蒂娜写此信时,约为一八○八年,尚未满二十九岁。此时贝多芬未满四十岁,歌德年最长,已有六十岁左右。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终于他们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地方相遇,结果却不很投机。贝多芬热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写给贝蒂娜的信中说:"歌德的诗使我幸福。"一八○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书信中也说:"歌德与席勒,是我在莪相与荷马之外最心一爱一的诗人。"……值得注意的是,贝多芬幼年的教育虽不完全,但他的文学口味极高。在他认为"伟大,庄严,D小调式的"歌德以外而看做高于歌德的,只有荷马。普卢塔克。莎士比亚三人。在荷马作品中,他最一爱一《奥德赛》。莎士比亚的德译本是常在他手头的,我们也知道莎士比亚的《科里奥兰》和《暴风雨》被他多么悲壮地在音乐上表现出来。至于普卢塔克,他和大革命时代的一般人一样,受有很深的影响。古罗马英雄布鲁图斯是他的英雄,这一点他和米开朗琪罗相似。他一爱一柏拉图,梦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图式的共和国建立起来。一八一九……二○年间的谈话册内,他曾言:"苏格拉底与耶稣是我的模范。"但他过于自一由和过于暴烈的一性一格,不能和歌德的一性一格融和,而不免于伤害它。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一党一人,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按此系歌德官衔教训了一顿,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
"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的皇族。*按系指奥国王室,特普利兹为当时避暑胜地,中欧各国的亲王贵族麇集。我们远远里就已看见。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钮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太子鲁道夫*按系贝多芬的钢琴学生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起计,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毫不同他客气……。"以上见贝多芬致贝蒂娜书。这些书信的真实一性一虽有人怀疑,但大体是准确的。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歌德写信给策尔特说:"贝多芬不幸是一个倔强之极的人;他认为世界可憎,无疑是对的;但这并不能使世界对他和对旁人变得愉快些。我们应当原谅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聋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么事反对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么事拥护贝多芬;对他的作品,甚至对他的姓氏,抱着绝对的缄默。骨子里他是钦佩而且惧怕他的音乐:它使他一騷一乱。他怕它会使他丧失心灵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换来的……。年轻的门德尔松,于一八三○年经过魏玛,曾经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确曾参透歌德自称为"一騷一乱而热烈的灵魂"深处,那颗灵魂是被歌德用强有力的智慧镇压着的。门德尔松在信中说:"……他先是不愿听人提及贝多芬;但这是无可避免的,(*按门德尔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弹全部音乐史上的大作品,)他听了《第五一交一响曲》的第一章后大为一騷一动。他竭力装做镇静,和我说:'这毫不动人,不过令人惊异而已,。过了一会,他又道:'这是巨大的……*按歌德原词是Grandiose,含有伟大或夸大的模棱两可的意义,令人猜不透他这里到底是颂赞(假如他的意思是"伟大"的话)还 是贬抑(假如他的意思是"夸大"的话)……狂妄的,竟可说屋宇为之震动。,接着是晚膳,其间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们再提起贝多芬时,他开始询问我,考问我。我明明看到贝多芬的音乐已经发生了效果……"*按策尔特为一平庸的音乐家,早年反对贝多芬甚烈,直到后来他遇见贝多芬时,为他的人格大为感动,对他的音乐也一变往昔的谩骂口吻,转而为热烈的颂扬。策氏为歌德一生至友,歌德早期对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误解之影响,关于贝多芬与歌德近人颇多擅文讨论。罗曼。罗兰亦有《歌德与贝多芬》一书,一九三○版。
《第七一交一响曲》和《第八一交一响曲》便是这时代的作品,就是说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兹写的:前者是节奏的大祭乐,后者是诙谑的一交一响曲,他在这两件作品内也许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说的,最是"尽量",那种快乐与狂乱的激动,出其不意的对比,使人错愕的夸大的机智,巨人式的。使歌德与策尔特惶骇的爆发,见策尔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书,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尔特书:"是的,我也是用着惊愕的心情钦佩他。"一八一九年策尔特给歌德信中说:"人家说他疯了。"使德国北部流行着一种说数,说《第七一交一响曲》是一个酒徒的作品……。不错,是一个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产物。
他自己也说:"我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给人以一精一神上至高的热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纳所说的,想在《第七一交一响曲》的终局内描写一个酒神的庆祝会。这至少是贝多芬曾经想过的题目,因为他在笔记内曾经说到,尤其他在《第十一交一响曲》的计划内提及。在这阕豪放的乡村节会音乐中,我特别看到他佛兰芒族的遗传;同样,在以纪律和服从为尚的国家,他的肆无忌惮的举止谈吐,也是渊源于他自身的血统。不论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没有《第七一交一响曲》那么坦白,那么自一由的力。这是无目的地,单为了娱乐而一浪一费着超人的一精一力,宛如一条洋溢泛滥的河的欢乐。在《第八一交一响曲》内,力量固没有这样的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现出作者的特点,一交一融着悲剧与滑稽,力士般的刚强和儿童般的任一性一。和写作这些作品同时,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间在特普利兹认识一个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着相当一温一柔的友谊,也许对这些作品不无影响。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幸运的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人家看他做欧罗巴的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说的,他听任他们追逐。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在这种事故上和贝多芬大异的,是舒伯特的父亲,在一八○七年时写了一阕应时的音乐,《献给拿破仑大帝》,且在拿破仑御前亲自指挥。*按拿破仑于一八一二年征俄败归后,一八一三年奥国兴师讨法,不久普鲁士亦接踵而起,是即史家所谓独立战争,亦称解放战争。一八一三年,他写了一阕《威灵顿之胜利一交一响曲》;一八一四年初,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许多君主前面指挥一支一爱一国歌曲:《光荣的时节》;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按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奥德各邦联军攻入巴黎写一首合唱:《大功告成》。这些应时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布莱修斯。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龙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兰兹。克莱因塑的脸型(Masque),活泼泼地表现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一床一紧一咬着,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得最明显的一性一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像他写信给弗朗索瓦。特。布伦瑞克时所说的:"我的王国是在天空。"他在维也纳会议时写信给考卡说:"我不和你谈我们的君王和王国,在我看来,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中最可一爱一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一个。"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此轻佻浮华。为瓦格纳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瓦格纳在一八七○年所著的《贝多芬评传》中有言:"维也纳,这不就说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国新教痕迹都已消失,连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变成意大利化。德国的一精一神,德国的态度和风俗,全经意大利与西班牙输入的指南册代为解释……这是一个历史。学术。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轻浮的怀疑主义,毁坏而且埋葬了真理之一爱一,荣誉之一爱一,自一由独立之一爱一!……"十九世纪的奥国戏剧诗人格里尔帕策曾说生为奥国人是一桩不幸。十九世纪末住在维也纳的德国大作曲家,都极感苦闷。那时奥国都城的思想全被勃拉姆斯伪善的气息笼罩。布鲁克纳的生活是长时期的受难,雨果。沃尔夫终生奋斗,对维也纳表示极严厉的批评。*按布鲁克纳(1824—1896)与雨果。沃尔夫(1860—1903)皆为近代德国家大音乐家。勃拉姆斯在当时为反动派音乐之代表。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一八○八年,他很想脱离奥国,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的宫廷里去。热罗姆王愿致送贝多芬终身俸每年六百杜加(*按每杜加约合九先令),外加旅费津贴一百五十银币,惟一的条件是不时在他面前演奏,并指挥室内音乐会,那些音乐会是历时很短而且不常举行的。贝多芬差不多决定动身了。*按热罗姆王为拿破仑之弟,被封为威斯特伐利亚王。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是那么丰富,我们也不该抹煞那边常有一般高贵的鉴赏家,感到贝多芬之伟大,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一八○九年,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太子,洛布科维兹亲王,金斯基亲王,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奥国。*弗洛令为奥国银币名,每单位约合一先令又半。他们说:"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所以我们决意使路德维希。凡。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这笔津贴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从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起,维也纳的一性一格也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移到政治方面,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破坏了,时尚所趋的是罗西尼,把贝多芬视为迂腐。罗西尼的歌剧《唐克雷迪》足以撼动整个的德国音乐。一八一六年时维也纳沙龙里的意见,据鲍恩费尔德的日记所载是:"莫扎特和贝多芬是老学究,只有荒谬的上一代赞成他们;但直到罗西尼出现,大家方知何谓旋律。《菲岱里奥》是一堆垃圾,真不懂人们怎会不怕厌烦地去听它。"……贝多芬举行的最后一次钢琴演奏会是一八一四年。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洛布科维兹死于一八一六。受贝多芬题赠作品第五十九号的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同年,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失和。同年,贝多芬的兄弟卡尔死。他写信给安东尼。布伦塔诺说:"他如此地执着生命,我却如此地愿意舍弃生命。"从此他孤独了。此时惟一的朋友,是玛丽亚。冯。埃尔德迪,他和她维持着动人的友谊,但她和他一样有着不治之症,一八一六年,她的独子又暴卒。贝多芬题赠给她的作品,有一八○九年作品第七十号的两支三重奏,一八一五至一七年间作品第一○二号的两支大提琴奏鸣曲。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他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聋了。丢开耳聋不谈,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从一八一六年十月起,他患着重伤风。一八一七年夏天,医生说他是肺病。一八一七至一八年间的冬季,他老是为这场所谓的肺病担心着。一八二○至二一年间他患着剧烈的关节炎。一八二一年患黄热病。一八二三年又患结膜炎。从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还 。最早的谈话手册是一八一六年的。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乐作风改变了,表示这转折点的是作品第一○一号的奏鸣曲。贝多芬的谈话册,共有一一○○○页的手写稿,今日全部保存于柏林国家图书馆。一九二三年诺尔开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年三月的谈话册,可惜以后未曾续印。关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奥》预奏会的经过,有申德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按。
"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结果是全局都紊乱了。经常的,乐队指挥乌姆劳夫不说明什么理由,提议休息一会,和歌唱者一交一换了几句说话之后,大家重新开始。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贝多芬指挥之下,无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走罢,可怜虫,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起来,一騷一动之余,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我走近时,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示意我写。我便写着:'恳求您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于是他一跃下台;对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去;进去,一动一动地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饭以后,当我想告别时,他留着我,表示不愿独自在家。等到我们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一交一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申德勒从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贝多芬来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后方始成为他的密友。贝多芬不肯轻易与之结一交一,最初对他表示高傲轻蔑的态度。
两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挥着(或更准确地,像节目单上所注明的"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一交一响曲》时,*即《第九一交一响曲》。他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一个英国游历家罗素,一八二五年时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琴键不曾发声,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脸部和手指都一抽一搐起来,真是令人感动。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参看瓦格纳的《贝多芬评传》,对他的耳聋有极美妙的叙述。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特雷泽。布伦瑞克说:"自然是他惟一的知己。"它成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时认识他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一爱一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他一爱一好动物,非常怜悯它们。有名的史家弗里梅尔的母亲,说她不由自主地对贝多芬怀有长时期的仇恨,因为贝多芬在她儿时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赶开。贝多芬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的一爱一田野……我一爱一一株树甚于一爱一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在乡间,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着太一陽一,冒着风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乐了,……在森林中我快乐了,……每株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谧,供你役使的宁谧。"
他的一精一神的一騷一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苏慰。他的居处永远不舒服。在维也纳三十五年,他迁居三十次。他为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 得装做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此外他又说:"作品第一○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施波尔说他往往不能出门,为了靴子洞穿之故。*路德维希。施波尔(LudwingSpohr,1784—1859),当时德国的提琴家兼作曲家。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钱。《D调弥撒曲》发售预约时,只有七个预约者,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贝多芬写信给凯鲁比尼,"为他在同时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凯鲁比尼置之不理。*按凯氏为意大利人,为法国音乐院长,作曲家,在当时音乐界中极有势力。他全部美妙的奏鸣曲……每曲都得花费他三个月的工作……只给他挣了三十至四十杜加。*按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一项,列在全集内的即有三十二首之多。加利钦亲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一三二号),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泪写成的,结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况,无穷尽的讼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一温一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一妇争他的小卡尔,他写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墙,我的防卫,我惟一的托庇所!我的心灵深处,你是一览无余的,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我的苦痛,你是鉴临的。他写信给施特赖谢尔夫人说:"我从不报复。当我不得不有所行动来反对旁人时,我只限于自卫,或阻止他们作恶。"请你听我呀,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
"噢,神哪!救救我罢!你瞧,我被全人类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罢,让我,至少在将来,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噢,残酷的命运,不可摇撼的命运!不,不,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
然后,这个热烈地被一爱一的侄子,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愤慨的,宛如米开朗琪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动人:
"我还 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酬报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罢!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连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一交一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四三。
"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作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亲,……或更好:不是你的父亲。"见诺尔编书信集三一四。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亲一爱一的儿子!……一句话也不必再说,……到我臂抱里来罢,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说话……我将用同样的一爱一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们将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荣誉为担保,决无责备的言辞!那是毫无用处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来罢……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来罢,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罢。"(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写着:'如果你不来,我定将为你而死。")见书信集三七○。
他又哀求道:"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一爱一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别了,我虽不曾生下你来,但的确抚养过你,而且竭尽所能地培植过你一精一神的发展,现在我用着有甚于父一爱一的情一爱一,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的惟一的大路。你的忠诚的老父。"以上见书信集三六二……三六七。另外一封信,是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的,里面表示贝多芬多么热望把他的侄子造成"一个于国家有益的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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