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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第二幕

发布时间:2021-01-05 栏目:阅读 投稿:真实的小鸭子

[午饭后,天气很陰沉,更郁热,潮湿的空气,低压着在屋内的人,使人成为烦躁的了。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别的地方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低低地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中间他低沉地叫了两三声“四凤!”不一时,好像听见远处有哨声在回应,渐移渐近,他有缓缓地叫了一声“凤儿!”门外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萍,是你么?”萍就把窗门关上。

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萍(回头,望着中门,四凤正从中门进,低声,热烈地)凤儿!(走近,拉着她的手。)

四不,(推开他)不,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

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坐下。)

四(不安地)老爷呢?

萍在大客厅会客呢。

四(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

萍哦。

四你连叫我都不敢叫。

萍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哪。

四(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

父亲就是这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

四(怯懦地)我——我怕得很。

萍怕什么

四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告诉老爷的。

萍(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

四还有什么

萍(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

什么?(停)没有

萍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

萍从来没听见过什么

四(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

萍那——没什么!没什么

四(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後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

萍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

四(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

萍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

四这边的事我早晚是要走的。——太太,说不定今天要辞掉我。

萍(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

四你不要问。

萍不,我要知道

四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也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

萍不。

四(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压迫这么一个人。我跟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萍哦,我还要一个女人,跟着我,侍候我,叫我享福?难道,这些年,在家里,这种生活我还不够么?

四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

萍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四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外面因为我,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

萍(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么?你不应该这么想我。——哼,我怕,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做出这许多的……哼,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

现在我的心刚刚有点生气了,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

四(安慰他)萍,不要离开。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

萍(平静下来)你现在什么

四我想,你走了以後,我怎么样。

萍你等着我。

四(苦笑)可是你忘了一个人。

萍谁?

四他总不放过我。

萍哦,他呀——他又怎么样?

四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

萍他说,他要你?

四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

萍你呢?

四我先没有什么,后来他逼十着问我,我只好告诉他实话。

萍实话?

四我没有说旁的,我只提我已经许了人家。

萍他没有问旁的?

没有,他倒说,他要供给我上学。

萍上学?(笑)他真呆气!——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

四你知道我不喜欢,我愿意老陪着你。

萍可是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

四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出法子,他是个孩子,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

萍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

四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萍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弟弟,我也不情愿的。

四你看你又扯到别处。萍,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

萍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不愿意说,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似乎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他心里隐隐有些痛)要我说出来?(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

四(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

萍(他不喜欢这样,同时又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哦!(叹一口气)天哪!

四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她一定恨我。哦,萍,没有你就没有我。我父亲,我哥哥,我母亲,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的,你不能够的。(抽咽)

四凤,不,不,别这样,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

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我的谎话,知道我在这里做了事,并且同你……如果你又不是真心的,……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

萍不,凤,你不该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

四不,我妈今天回来。

萍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么?

四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跟我谈话的。

萍不过,明天早车我就要走了。

四你真不预备带我走么?

孩子!那怎么成?

四那么,你——你叫我想想。

萍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

四(看着他)也好,那么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那两间房子,爸爸跟妈一定在外房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房子在半夜里一定是空的。

萍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吹一声)你听得清楚吧?

四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红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

萍不要来。

四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

萍好,就这样。十一点钟。

四嗯,十一点。

[鲁贵由中门上,见四凤和周萍在这里,突然停止,故意地做出懂事的假笑。

贵哦!(向四凤)我正要找你。(向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

四找我有什么事?

贵你妈来了。

四(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

贵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四凤跑向中门。

四凤,见着你妈,跟我问问好。

四谢谢您,回头见。(凤下)

贵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么?

萍嗯。

贵让我送送您。

萍不用,谢谢你。

贵平时总是你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

萍(笑)你又没有钱了吧?

贵(好笑)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後说大少爷好的。

萍好吧。——你没有事么?

贵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拌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繁漪由饭厅上,鲁贵一眼看见她,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贵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繁漪点一点头)鲁贵直惦记着。

繁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繁(向萍)他上哪去了?

萍(莫明其妙)谁?

繁你父亲

萍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

繁他只会哭,他走了。

萍(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现在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

繁回来,(萍停步)我请你略微坐一坐。

什么事?

繁(陰沉地)有话说。

萍(看出她的神色)你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跟我谈似的。

繁嗯。

萍说吧。

繁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景。这不是一天的事情。

萍(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

繁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

萍我明白你。(强笑)那么你顶好不听他的话就得了。

繁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现在一般青年人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没有你在我面前,这样,我已经很苦了。

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叫我们见着,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

繁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

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不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

繁很明白。

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

繁(低沉地)但是最对不起的人有一个,你反而轻轻地忘了。

萍我最对不起的人,自然也有,但是我不必同你说。

繁(冷笑)那不是她!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不曾经引诱的后母!

萍(有些怕她)你疯了。

繁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看见了新的世界,就一个人跑。

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字句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

繁(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做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别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

萍繁漪,大家庭自然免不了不良分子,不过我们这一支,除了我,……

繁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良家的姑娘。

萍你不要乱说话。

繁萍,你再听清楚点,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

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

繁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年青的姑娘声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

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

繁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我的

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

繁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我哭的时候,你叹息着说的话么?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萍你忘了。那时我年青,我的热叫我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

繁你忘了,我虽然只比你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么?

萍哦——(叹一口气)总之,你不该嫁到周家来,周家的空气满是罪恶。

繁对了,罪恶,罪恶。你的祖宗就不曾清白过,你们家里永远是不干净。

萍年青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么?(苦恼地皱着眉)

繁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预备好棺材,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让你说,我该怎么办?

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来说吧!

繁(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

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么?

繁你既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放在家里?

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

繁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

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

繁(不曾想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父亲的儿子。——这些月,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

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

繁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么?

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

繁(冷冷地)怎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狂笑)父亲的儿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着我早没有知道你!

萍那么你现在知道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不自然的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我负起我的责任,我承认我那时的错,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後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

繁(沉重地语气)站着。(萍立住)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盼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里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

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

[周萍由饭厅下,繁漪的眼泪一颗颗地流在腮上,她走到镜台前,照着自己苍白的有皱纹的脸,便嘤嘤地扑在镜台上哭起来。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贵(低声)太太

繁(突然抬起)你来干什么

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

繁谁?谁来了好半天啦?

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见么?

繁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

贵(假笑)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有敢惊动您。

繁啊你,你刚才在——贵我?我在大客厅里伺候老爷见客呢!(故意地不明白)太太什么事么?

繁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

贵(谄笑)我们家里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

繁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

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明天要下大雨,请太太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

四凤老爷检的衣裳,四凤不会拿么?

贵我也是这么说啊,您不是不舒服么?可是老爷吩咐,不要四凤,还是要太太自己拿。

繁那么,我一会儿拿来。

贵不,是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拿出来。

繁哦,好,我就去吧。——你现在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

贵是,太太

[鲁贵下,繁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繁(把窗户打开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里真是再也不能住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我过去的是完了,希望大概也是死了的。哼,什么我都预备好了,来吧,恨我的人,来吧。叫我失望的人,叫我忌(女石)的人,都来吧,我在等候着你们。(望着空空的前面,既而垂下头去,鲁贵上。)

贵刚才小当差进来,说老爷催着要。

繁(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过去。

[繁漪由饭厅下,贵由中门下。移时鲁妈——即鲁侍萍——与四凤上。鲁妈的年级约有四十七岁的光景,鬓发已经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

她的眼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望着前面,但是在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她的高贵的气质和她的丈夫的鄙俗,好小,恰成一个强烈地对比。

[她的头还包着一条白布手巾,怕是坐火车围着避上的,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尤其因为刚刚见着两年未见的亲儿女,神色还是快慰地闪着快乐的光彩。她的声音很低,很沉稳,语音像一个南方人曾经和北方人相处很久,夹杂着许多模糊,轻快的南方音,但是她的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叫我们想起来四凤笑时口旁一对浅浅的涡影。

[鲁妈拉着女儿的手,四凤就像个小鸟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提着一个旧包袱。他骄傲地笑着,比起来,这母女的单纯的欢欣,他跟是粗鄙了。

太太呢?

贵就下来。

四马,您坐下。(鲁妈坐)您累么?

鲁不累。

四(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凉水。

鲁不,不要走,我不热。

贵凤儿,你跟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妈),这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桔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鲁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旁跟我多坐一回,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

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

鲁(和蔼地笑着)真的,说了那么半天。(笑望着四凤)连我在火车上搭的白手巾都忘了解啦。(要解它)

四(笑着)妈,您让我替您解开吧。(走过去解。这里,鲁贵走到小茶几旁,又偷偷地把烟放在自己的烟盒里。)

鲁(解下白手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你看我的头发,不要叫人家笑。

四不,不,一点都不脏。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

鲁哦,凤儿,你看我的记性。谈了这半天,我忘记把你顶喜欢的东西跟你拿出来啦。

什么?妈。

鲁(由身上拿出一个小包来)你看,你一定喜欢的。

四不,您先别给我看,让我猜猜。

鲁好,你猜吧。

四小石娃娃?

鲁(摇头)不对,你太大了。

四小粉扑子。

鲁(摇头)给你那个有什么用?

四哦,那一定是小针线盒。

鲁(笑)差不多。

四那您叫我打开吧。(忙打开纸包)哦!妈!顶针!银顶针!爸,您看,您看!(给鲁贵看)。

贵(随声说)好!好!

四这顶针太好看了,上面还镶着宝石。

什么?(走两步,拿来细看)给我看看。

鲁这是学校校长的太太送给我的。校长丢了个要紧的钱包,叫我拾着了,还给他。校长的太太就非要送给我东西,拿出一大堆小手饰叫我挑,送给我的女儿。我就捡出这一件,拿来送给你,你看好不好?

四好,妈,我正要这个呢。

贵咦,哼,(把顶针交给四凤)得了吧,这宝石是假的,你挑得真好。

四(见着母亲特别欢喜说话,轻蔑地)哼,您呀,真宝石到了您的手里也是假的。

鲁凤儿,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

四(撒娇)妈您不知道,您不在这儿,爸爸就拿我一个人撒气,尽欺负我。

贵(看不惯他妻女这样“乡气”,于是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走到大家公馆,不来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在一边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的衣裳给你妈看看。

四(白眼)妈不稀罕这个。

贵你不也有点手饰么?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

鲁(想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说过我不愿意把我的女儿送到一个阔公馆,觉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四凤)你哥哥呢?

四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么?

贵不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妈)去年我叫人跟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当了矿上的工头,那都是我在这而嘀咕上的。

四(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您看哥哥去吧。他的脾气有点不好,怕他等急了,跟张爷刘爷们闹起来。

贵真他妈的。这孩子的狗脾气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

[鲁贵下。母女见鲁贵走后,如同犯人望见看守走了一样,舒展地吐出一口气来。母女二人相对默然地笑了一笑,刹那间,她们脸上又浮出欢欣,这次是由衷心升起来愉快的笑。

鲁(伸出手来,向四凤)哦,孩子,让我看看你。

四凤走到母亲前,跪下。

四妈,您不怪我吧?您不怪我这次没听您的话,跑到周公馆做事吧?

鲁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下车走到家里,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在这儿。

四妈,我怕您生气,我怕您难过,我不敢告诉您。——其实,妈,我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就是像我这样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

鲁不,你以为妈怕穷么?怕人家笑我们穷么?不,孩子,妈最知道认命,妈最看得开,不过,孩子,我怕你太年青,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妈受过苦,妈知道的。你不懂,你不知道这世界太——人的心太——。(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家的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

四嗯,嗯,是啊(她的恐惧来了,但是她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

鲁(不信地)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俱太旧了点。这是——?

四这是老爷用的红木书桌,现在做摆饰用了。听说这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老爷偏偏喜欢用,到哪儿带到哪儿。

鲁那个(指着有镜台的柜)是什么

四那也是件老东西,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俱多笨哪。

鲁咦,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

四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夏天反而要关窗户。

鲁(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四(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

鲁对了,梦似的。——奇怪,这地方怪得很,这地方忽然叫我想起了许多许多事情。(低下头坐下)

四(慌)妈,您怎么脸上发白?您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

鲁不,不是,你别去,——我怕得很,这屋子有鬼怪!

四妈,您怎么啦?

鲁我怕得很,忽然我把三十年前的事情一件一件地都想起来了,已经忘了许多年的人又在我心里转。四凤,你摸摸我的手。

四(摸鲁妈的手)冰凉,妈,您可别吓坏我。我胆子小,妈,妈,——这屋子从前可闹过鬼的!

孩子,你别怕,妈不怎么样。不过,四凤,我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

四妈,您别瞎说啦,您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这儿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这在南方么?

鲁不,不,我来过。这些家俱,我想不起来——我在哪见过。

四妈,您的眼不要直瞪瞪地望着,我怕。

鲁别怕,孩子,别怕,孩子。(声音愈低,她用力地想,她整个的人,缩,缩到记忆的最下层深处。)

四妈,您看那个柜干什么?那就是从前死了的第一个太太的东西。

鲁(突然低声颤颤地向四凤)凤儿,你去看,你去看,那柜子靠右第三个抽屉里,有没有一只小孩穿的绣花虎头鞋。

四妈,您怎么拉?不要这样疑神疑鬼地。

鲁凤儿,你去,你去看一看。我心里有点怯,我有点走不动,你去!

四好我去看。

[她有到柜前,拉开抽斗,看。

鲁(急)有没有

没有,妈。

鲁你看清楚了?

没有,里面空空地就是些茶碗。

鲁哦,那大概是我在做梦了。

四(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静一静吧,妈,您在外受了委屈了,(落泪)从前,您不是这样神魂颠倒的。可怜的妈呀。(抱着她)好一点了么?

鲁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里还有两位少爷?

四嗯!妈,都很好,都很和气的。

鲁(自言自语地)不,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儿多呆。不成。不成。

四妈,您说什么?这儿上上下下都待我很好。妈,这里老爷太太向来不骂底下人,两位少爷都很和气的。这周家不但是活着的人心好,就是死了的人样子也是挺厚道的。

鲁周?这家里姓周?

四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么?怎么会忘了?(笑)妈,我明白了,您还是路上受热了。我先跟你拿着周家第一个太太的像片,给您看。我再跟你拿点水来喝。

四凤在镜台上拿了像片过来,站在鲁妈背後,给她看。

鲁(拿着像片,看)哦!(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手发颤。)

四(站在鲁妈背後)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笑得多美,他们并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要不然,——(觉得鲁妈头向前倒)哦,妈,您怎么啦?您怎么?

鲁不,不,我头晕,我想喝水。

四(慌,掐着鲁妈的手指,搓着她的头)妈,您到这边来!(扶鲁妈到一个大的沙发前,鲁妈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跟您拿水去。

四凤由饭厅门忙跑下。

鲁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么?这张相片?这些家俱?怎么会?——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好不公平的天哪!(哭泣)

四凤拿水上,鲁妈忙擦眼泪。

四(持水杯,向鲁妈)妈,您喝一口,不,再喝几口。(鲁妈饮)好一点了么?

鲁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

四(惊讶)妈,您怎么啦?

[由饭厅传出繁漪喊“四凤”的声音。

鲁谁喊你?

太太

繁漪声四凤

四唉。

繁漪声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

四(喊)我就来。(向鲁妈)您等一等,我就回来。

鲁好,你去吧。

四凤下。鲁妈周围望望,走到柜前,抚摸着她从前的家俱,低头沉思。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四凤呢?

鲁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

贵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老爷自己到这儿来穿,还要跟太太说几句话。

老爷要到这屋里来?

贵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到这儿,太太不在,老头儿又发脾气了。

鲁你跟太太说吧。

贵这上上些些许多底下人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

鲁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

贵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

鲁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

什么?你看你这点——[周繁漪由饭厅上。

太太

繁(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套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里面答应)哦,(吐出一口气,向鲁妈)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

贵等太太是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四凤由饭厅出,拿雨衣进。)

繁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妈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

鲁不多一会,太太

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啦。

老爷说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

知道了。(向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

四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繁漪由中门下。

繁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

贵是,太太。(但不走)

繁(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么?

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德国克大夫来。

繁二少爷告诉过我了。

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

繁我知道了。好,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繁(向鲁妈)坐下谈,不要客气。(自己坐在沙发上)

鲁(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见太太这边吩咐,要为来见见您。

繁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也是很好的门第。

鲁(不愿提到从前的事)四凤孩子很傻,不懂规矩,这两年叫您多生气啦。

繁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伺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

太太多夸奖她了。我倒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

繁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答礼的人,一见面,彼此都觉得性情是直爽的,所以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

鲁(忍不住)太太,是不是我这小孩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

繁(笑着,故为很肯定地说)不,不是。

[鲁贵由中门上。

太太

什么事?

贵克大夫已经来了,刚才汽车夫接来的,现时在小客厅等着呢。

繁我有客。

贵客?——老爷说请太太就去。

繁我知道,你先去吧。

[鲁贵下。

繁(向鲁妈)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第一我家里的女人很少。

鲁是,太太

繁我一个人是个女人,两个少爷,一位老爷,除了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

鲁是,太太,我明白。

四凤的年级很青,哦,她才十九岁,是不是?

鲁不,十八。

繁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青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

太太,如果四凤有不检点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瞒我。

繁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孩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一个不十分懂事的孩子

[鲁贵自书房门上。

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

没有人陪着克大夫么?

贵王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

太太,您先看去。我在这儿等着不要紧。

繁不,我话还没有说完。(向鲁贵)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有要请医生来。

贵是,太太。(但不走)

繁(看鲁贵)你在干什么

贵我等太太还有什么旁的事情要吩咐。

繁(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後,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就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贵是,太太

[贵由中门下。

繁(见鲁妈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起来啦。(走到窗户,把窗户打开,回来,坐)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

什么

繁也许预备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

太太,这是笑话。

繁我这孩子还想四凤嫁给他。

太太,请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

繁(追一步)四凤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鲁(不喜欢繁漪的暧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我的女儿就帮这儿两年,她总不 会做出一点糊涂事的。

繁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

鲁(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我就请太太准了她的长假。

繁哦,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

鲁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的父亲管的,明天,我准离开此地,我会远远地带她走,不会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

繁那么,也好。回头我叫帐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去,留着她以後在家里穿。

鲁(自语)凤儿,我的可怜的孩子!(坐在沙发上,落泪)天哪。

繁(走到鲁妈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这儿好的。

[朴园由书房上。

朴繁漪!(繁漪抬头。鲁妈站起,忙躲在一旁,神色大变,观察他。)你怎么还不去?

繁(故意地)上哪儿?

朴克大夫在等你,你不知道么?

繁克大夫,谁是克大夫?

朴跟你从前看病的克大夫。

我的药喝够了,我不预备在喝了。

朴那么你的病……

繁我没有病。

朴(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妇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

繁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告诉你,我没有病!

朴(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么?

繁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

朴(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

繁(不在意地)到楼上去。

朴(命令地)你应当听话。

繁(好像不明白地)哦!(停,不经意地打量他)你看你!(尖声笑两声)你简直叫我想笑。(轻蔑地笑)你忘了你自己是怎么样一个人啦!(又大笑,由饭厅跑下,重重地关上门。)

朴来人!

[仆人上。

仆人 老爷

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跟太太看病。

仆人 是,老爷

朴你告诉大少爷,太太现在神经病很重,叫他小心点,叫楼上老妈子好好地看着太太

仆人 是,老爷

朴还有,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

仆人 是,老爷

[仆人下。朴园点着一枝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

朴(向鲁妈)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

鲁(看着他)大概是的。

朴(拿起看看)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就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

鲁嗯。

朴(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么?

鲁(看着他)不知道老爷

朴你是新来的下人?

鲁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

你的女儿?

四凤我的女儿。

朴那你走错屋子了。

鲁哦。——老爷没有事了?

朴(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

鲁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户,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

朴(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鲁妈停)你——你贵姓?

鲁我姓鲁。

朴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鲁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

朴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

鲁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

朴(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

鲁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朴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

鲁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没有用洋火呢。

朴(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

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

朴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

鲁哦,好地方。

朴你三十年前在无锡么?

鲁是,老爷

朴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鲁哦。

朴你知道么?

鲁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

朴哦,很远的,提起来大家都忘了。

鲁说不定,也许记得的。

朴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想打听打听。可是呢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鲁如若老爷想打听的话,无论什么事,无锡那边我还有认识的人,虽然许久不通音信,托他们打听点事情总还可以的。

朴我派人到无锡打听过。——不过也许凑巧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

鲁姓梅的?

朴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么?

鲁不敢说。

朴哦。

鲁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

朴哦?你说说看。

鲁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

朴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

鲁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

朴(苦痛)哦!

鲁这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

朴(汗涔涔地)哦。

鲁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

朴(抬起头来)你姓什么

鲁我姓鲁,老爷

朴(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得她的坟在哪儿么?

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

朴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

鲁亲戚?

朴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

鲁哦——那用不着了。

朴怎么?

鲁这个人现在还活着。

朴(惊愕)什么

鲁她没有死。

朴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

鲁不过她被一个慈善的人救活了。

朴哦,救活啦?

鲁以後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

朴那么,她呢?

鲁一个人在外乡活着。

朴那个小孩呢?

鲁也活着。

朴(忽然立起)你是谁?

鲁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

朴哦。

鲁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

朴你知道现在在哪儿?

鲁我前几天还见着她!

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

鲁嗯,就在此地。

朴哦!

老爷,你想见一见她么?

朴不,不,谢谢你。

鲁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在学校里伺候人。

朴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

鲁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

朴以後她又嫁过两次?

鲁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么?

朴好,你先下去。让我想一想。

老爷没有事了?(望着朴园,眼泪要涌出)老爷,您那雨衣,我怎么说?

朴你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

鲁旧衬衣?

朴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

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朴要哪一件?

鲁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朴(惊愕)梅花?

鲁还有一件绸衬衣,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还有一件,——朴(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鲁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

朴哦,侍萍!(低声)怎么,是你?

鲁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朴你——侍萍?(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妈。)

鲁朴园,你找侍萍么?侍萍在这儿。

朴(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不是我要来的。

朴谁指使你来的?

鲁(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

朴(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

鲁(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

朴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级,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鲁哭?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十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

朴从前的恩怨, 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鲁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十着我留在你们家里。

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

鲁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

朴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

鲁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

朴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

鲁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

朴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

鲁(低头)哦。

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 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祢补我的罪过。

鲁(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

朴那更好了。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

鲁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

朴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

鲁你不明白。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朴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

鲁他在你的矿上做工。

朴我问,他现在在哪儿?

鲁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

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

鲁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现在还是少一个的。

朴(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反对我!

鲁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

朴(沉静)他还是我的儿子。

鲁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

朴(忽然)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

什么

朴留着你养老。

鲁(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么?

朴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鲁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

朴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

什么

朴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

鲁你?(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

朴好,好,好,那么你现在什么

鲁(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

什么?说吧?

鲁(泪满眼)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

朴你想见他?

鲁嗯,他在哪儿?

朴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鲁不过是什么

朴他很大了。

鲁(追忆)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

朴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

鲁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我不会那么傻的。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

朴那么,我们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

鲁好,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

朴(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很好,这胡思乱想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

鲁(接过支票)谢谢你。(慢慢撕碎支票)

朴侍萍。

鲁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

朴可是你——[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放开我,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

朴(走至中门)来人!(仆人由中门进)谁在吵?

仆人 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

朴哦。(沉吟)那你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我有话问他。

仆人 是,老爷

[仆人由中门下。

朴(向鲁妈)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着大海进,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仆人立一旁。

大(见鲁妈)妈,您还在这儿?

朴(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

大(大笑)董事长,您不要向我摆架子,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

朴你?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代表。

大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您。

朴你有什么事吧?

大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朴(摇头)我不知道

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您府上大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么工人的条件,究竟是允许不允许?

朴哦,那么——那么,那三个代表呢?

大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

朴哦,——他们没告诉旁的事情么?

大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子?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即想退回。

朴(看萍)不要走,萍儿!(视鲁妈,鲁妈知萍为其子,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萍是,爸爸。

朴(指身侧)萍儿,你站在这儿。(向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

大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姑是想去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

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

大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允许就允许;不允许,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

朴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吗?

大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

朴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偷听。

朴(给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

大(拿过去看)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不会。

朴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么?

大(惊,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槍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么?(又看电报,忽然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笑)哼,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

萍(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

朴萍儿!没有你的话。(低声向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代表么?

大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

朴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

大(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

朴哦,(向仆)合同!(仆由桌上拿合同递他)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

大(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低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他们怎么会不告诉我就签了字呢?他们就这样把我不理啦?

朴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

大那三个代表呢?

朴昨天晚车就回去了。

大(如梦初醒)他们三个就骗了我了,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

萍(怒)你混帐!

朴不许多说话。(回头向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

大开除了?

冲爸爸,这是不公平的。

朴(向冲)你少多嘴,出去!(冲由中门走下)

大哦,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就领教过,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

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朴你胡说!

鲁(至大海前)别说了,走吧。

大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在叫江堤出险——朴(低声)下去!

[仆人等啦他,说“走!走!”

大(对仆人)你们这些混帐东西,放开我。我要说,你故意淹死了二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萍(忍不住气,走到大海面前,重重地大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帐东西!(大海立刻要还手,倒是被周宅的仆人们拉住。)打他。

大(向萍高声)你,你(正要骂,仆人一起打大海。大海头流血。鲁妈哭喊着护大海。)

朴(厉声)不要打人!(仆人们停止打大海,仍拉着大海的手。)

大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

萍(向仆人)把他拉下去。

鲁(大哭起来)哦,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萍前,抽咽)你是萍,——凭,——凭什么我的儿子?

萍你是谁?

鲁我是你的——你打的这个人的妈。

大妈,别理这东西,您小心吃了他们的亏。

鲁(呆呆地看着萍的脸,忽而又大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抱着大海受伤的头哭。)

萍(过意不去地)父亲

朴你太鲁莽了。

萍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啊。

[半晌。

朴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了么?

萍看完了,没有什么

朴哦,(沉吟,忽然)来人!

[仆人由中门上。

朴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

仆人 是,老爷

萍怎么?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朴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么?

萍哦,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不过,爸爸——朴(向下人)跟太太说,叫帐房跟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去。去吧。

[仆人由饭厅下。

萍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

朴哦,(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

萍是,爸爸。

[朴园由书房下。

萍(叹一口气)嗨!(急由中门下,冲适由中门上。)

冲(着急地)哥哥,四凤呢?

萍我不知道

冲是父亲要辞退四凤么?

萍嗯,还有鲁贵。

冲即使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为什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什么

萍你可问父亲去。

冲这太不讲理了。

萍我也这样想。

父亲在哪儿?

萍在书房里。

[冲走至书房,萍在屋里踱来踱去。四凤由中门走进,颜色苍白,泪还垂在眼角。

萍(忙走至四凤前)四凤,我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四(用手摇一摇,满腹说不出的话。)

萍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

四不必提了,错得很。(即向饭厅去)

萍你干什么去?

四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见你了。

萍不,你不要去。(拦住她)

四不,不,你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么?

萍(难过)凤,你——你饶恕我么?

四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

萍可是,以後呢?

四那——再说吧!

萍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

四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

萍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

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

萍要这样,我是一定要来的。

四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繁漪由饭厅上。

四哦,太太

繁你们在那而啊!(向四凤)等一回,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什么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跟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四杏花巷十号。

繁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送你的衣服,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去。是杏花巷十号吧?

四是,谢谢太太

[鲁妈在外面叫“四凤四凤!”

四妈,我在这儿。

[鲁妈由中门上。

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

[风声,雷声渐起。

四是,妈妈。

鲁(向繁漪)太太我们走了。(向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

四(向太太请安)太太,谢谢!(含着眼泪看萍,萍缓缓地转过头去。)

[鲁妈与四凤由中门下,风雷声更大。

繁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

萍你没有权利问。

繁萍,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

萍这是什么意思?

繁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

萍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

繁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

萍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

繁(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么?

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的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

繁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现在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是一个下等女人——萍(爆烈)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她不像你,她——繁(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十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萍我已经打算好了。

繁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暗示着恶兆地)风暴就要起来了!

萍(领悟地)谢谢你,我知道

[朴园由书房上。

朴你们在这儿说什么?

萍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呢。

朴他们走了么?

繁走了。

朴繁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

繁(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不听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声大作。

朴(走到窗前望外面,风声甚烈,花盆落地大碎的声音。)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这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下来了。

萍是,爸爸!(由中门下)

[朴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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