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第三幕
——杏花巷十号,在鲁贵家里。——
下面是鲁家屋外的情景。
车站的钟打了十下,杏花巷的老少还沿着那白天蒸发着臭气,只有半夜才从租界区域吹来一阵好凉风的水塘边上乘凉。虽然方才落了一阵暴雨,天气还是郁热难堪,太空黑漆漆地布满了了恶相的黑云,人们都像晒在太陽下的小草,虽然半夜里沾了点露水,心里还是热燥燥的,期望着再来一次的雷雨。倒是躲在池塘芦草下的青蛙叫得起劲,一直不停。闲人谈话的声音有一阵没一阵地。无星的天空时而打着没雷的闪电,蓝森森地一晃,闪露出来池塘边的垂柳在水面颤动着。闪光过去,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渐渐乘凉的人散了,四周围静下来,雷又隐隐地响着,青蛙像是吓得不敢多叫,风又吹起来,柳叶沙沙地。在深巷里,野狗寂寞地狂吠着。
以後闪电更亮得蓝森森地可怕,雷也更凶恶似地隆隆地滚着,四周却更沉闷地静下来,偶尔听见几声青蛙叫和更大的木梆声,野狗的吠声更稀少,狂雨就快要来了。
最後暴风暴雨,一直到闭幕。
不过观众看见的还是四凤的屋子,(即鲁贵两间房的内屋)前面的叙述除了声音只能由屋子中间一层木窗户显出来。
在四凤的屋子里面呢:
鲁家现在才吃完晚饭,每个人的心绪都是烦恶的。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在一个屋角,鲁大海一个人在擦什么东西。鲁妈同四凤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静默着。鲁妈低着头在屋子中间的圆桌旁收拾筷子碗,鲁贵坐在左边一张靠椅上,喝得醉醺醺地,眼睛发了红丝,像个猴子,半身倚着靠背,望着鲁妈打着噎。他的赤脚忽然放在椅子上,忽然又平拖在地上,两条腿像人字似地排开,他穿一件白汗衫,半臂已经汗透了,贴在身上,他不住地摇着芭蕉扇。
四凤在中间窗户前面站着:背朝着观众,面向窗外不安地望着,窗外池塘边有乘凉的人们说着闲话,有青蛙的叫声。她时而不安地像听见了什么似的,时而又转过头看了看鲁贵,又烦厌地迅速转过去。在她旁边靠左墙是一张搭好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凉席,一床很干净的夹被,一个凉草枕和一把蒲扇,很整齐地放在上面。
屋子很小,像一切穷人的屋子,屋顶低低地压在头上。床头上挂着一张烟草公司的广告画,在左边的墙上贴着过年时粘上的旧画,已经破烂许多地方。靠着鲁贵坐的唯一的一张椅子立了一张小方桌,上面有镜子,梳子,女人用的几件平常的化妆品,那大概是四凤的梳妆台了。在左墙有一条板凳,在中间圆桌旁边孤零零地立着一个圆凳子,在右边四凤的床下正排着两三双很时髦的鞋,鞋的下头,有一只箱子,上面铺着一块白布,放着一个瓷壶同两三个粗的碗。小圆桌上放着一盏洋油灯,上面罩一个鲜红美丽的纸灯罩;还有几件零碎的小东西;在暗淡的灯影里,零碎的小东西虽然看不清楚,却依然领人觉得这大概是一个女人的住房。这屋子有两个门,在左边——就是有木床的一边——开着一个小门,外面挂着一幅强烈的有花的红幔,里面存着煤,一两件旧家俱,四凤为着自己换衣服用的。右边有一个破旧的木门,通着鲁家的外间,外面是鲁贵住的地方,是今晚鲁贵夫妇睡的处所。那外间屋的门就通着池塘边泥泞的小道。这里间与外间相连的木门,旁边侧立一副铺板。
开幕时正是鲁贵兴致淋漓地刚刚倒完了半咒骂式的家庭训话。屋内都是沉默而紧张的。沉闷中听得出池塘边唱着婬十荡的春曲,参杂着乘凉人们的谈话。各人在想各人的心思,低着头不做声。鲁贵满身是汗,因为喝酒喝得太多,说话也过于卖了力气,嘴里流着涎水,脸红的吓人,他好像很得意自己在家里的位置同威风,拿着那把破芭蕉扇,挥着,舞着,指着。为汗水浸透了似的肥脑袋探向前面,眼睛迷腾腾地,在各个人的身上扫来扫去。
大海依旧擦他的手槍,两个女人都不做声,等着鲁贵继续嘶喊,这时青蛙同卖唱的叫声传了过来。四凤立在窗户前,偶而深深地叹着气。
贵(咳嗽起来)他妈的!(一口痰吐在地上,兴奋地问着)你们听,你们哪一个对得起我?(向四凤同大海)你们不要不愿意听,你们哪一个人不是我辛辛苦苦养到大?可是现在你们哪一件是做的对得起我?(先向左,对大海)你说?(忽向右,对四凤)你说?(对着站在中间圆桌旁的鲁妈,胜利地)你也说说,这都是你的好孩子啊!(拍,又一口痰)。
[静默。听外面胡琴,同唱声。
大(向四凤)这是谁?快十点半还在唱?
四(随意地)一个瞎子同他老婆,每天在这儿卖唱的。(挥着扇,微微叹一口气)
贵我是一辈子犯小人,不走运。刚在周家混了两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鲁妈)连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刚才是怎么回事?我叫完电灯匠回公馆,凤儿的事没有了,连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妈的,你不来,(指鲁妈)我能倒这样的霉?(又一口痰)
大(放下手槍)你要骂我就骂我,别指东说西,欺负妈好说话。
贵我骂你?你是少爷!我骂你?你连人家有钱的人都当面骂了,我敢骂你?
大(不耐烦)你喝了不到两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这半点钟你够不够?
贵够?哼,我一肚子的冤屈,一肚子的火,我没个够!当初你爸爸也不是没叫人伺候过,吃喝玩乐,我哪一样没讲究过!自从娶了你的妈,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四那不是你自己赌钱输光的!
大你别理他,让他说。
贵(只顾嘴头说得畅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牺牲者一样)我告诉你,我是家败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气,受你们的气。现在好,连想受人家的气也不成了,我跟你们一块儿饿着肚子等死。你们想想,你们是哪一件事对得起我?(忽而觉得自己的腿没处放,面向鲁妈)侍萍,把那凳子拿过来,我放放大腿。
大(看着鲁妈,叫她不要管)妈!(然而鲁妈还是拿了那唯一的圆凳子过来,放在鲁贵的脚下。他把腿放好)
贵(望着大海)可是这怪谁?你把人家骂了,人家一气,当然就把我们辞了。谁叫我是你的爸爸呢?大海,你心里想想,我这么大年纪,要跟着你饿死;我要是饿死,你是哪一点对得起我?我问问你,我要是这样死了?
大(忍不住,立起,大声)你死就死了,你算老几?
贵(吓醒了一点)妈的,这孩子! |鲁大海!|(同时惊恐地喊出)
四哥哥 |贵(看见大海那副魁梧的身体,同手里拿着的槍,心里有点怕,笑着)你看看,这孩子这点小脾气!——(又接着说)咳,说回来,这也不能就怪大海,周家的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伺候他们两年,他们那点出息我哪一样不知道?反正有钱人家顶方便,做了坏事,外面比做了好事装得还体面;文明词越用得多,心里头越男盗女娼。王八蛋!别看今天我走的时候,老爷太太装模作样地跟我尽打官话,好东西,明儿见!他们家里这点出息当我不知道?
四(怕他胡闹)爸!你可,你可千万别去周家!
贵(不觉骄傲起来)哼,明天,我把周家太太大少爷这点老底子给他一个宣布,就连老头这老王八蛋也得给我跪下磕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得意地咳嗽起来)。他妈的!(拍地又一口痰吐在地上,向四凤)茶呢?
四爸,你真是喝醉了么?刚才不跟你放在桌上么?
贵(端起杯子,对四凤)这是白水,小姐!(泼在地上)。
四(冷冷地)本来是白水,没有茶。
贵(因为她打断他的兴头,向四凤)混帐。我吃完饭总要喝杯好茶,你还不知道么?
大(故意地)哦,爸爸吃完饭还要喝茶的。(向四凤)四凤,你怎么不把那一两四块八的龙井沏上,尽叫爸爸生气!
四龙井,家里连茶叶末也没有。
大(向贵)听见了没有?你就将就喝杯开水吧,别这样穷讲究啦。(拿一杯白开水,放在他身旁桌上,走开。)
贵这是我的家。你要看着不顺眼,你可以滚开。
大(上前)你,你——鲁(阻大海)别,别,好孩子。看在妈的份上,别同他闹。
贵你自己觉得挺不错,你到家不到两天,就闹这么大的乱子,我没有说你,你还要大我么?你给我滚!
大(忍着)妈,他这样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妈,我走了。
鲁胡说。就要下雨,你上哪儿去?
大我有点事。办不好,也许到车厂拉车去。
鲁大海,你——贵走,走,让他走。这孩子就是这点穷骨头。叫他滚,滚,滚!
大你小心点。你少惹我的火!
贵(赖皮)你妈在这儿。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样?你这杂种!
大什么,你骂谁?
贵我骂你。你这——鲁(向贵)你别不要脸,你少说话!
鲁(心痛极)哦,天!
大(抽出手槍)我——我打死你这老东西!(对鲁贵)
[鲁贵叫,站起。急到里间,僵立不动。
贵(喊)槍,槍,槍。
四(跑到大海的面前,抱着他的手)哥哥。
鲁大海你放下。
大(对鲁贵)你跟妈说,说自己错了,以後永远不再乱说话,乱骂人。
贵哦——大(进一步)说呀!
贵(被胁)你,你——你先放下。
大(气愤地)不,你先说。
贵好。(向鲁妈)我说错了,我以後永远不乱说,不骂人了。
大(指那唯一的圆椅)还坐在那儿!
贵(颓唐地坐在椅上,低着头咕噜着)这小杂种!
大哼,你不直得我卖这么大的力气。
鲁放下。大海,你把手槍放下。
大(放下手槍,笑。)妈,妈您别怕,我是吓唬吓唬他。
鲁给我。你这手槍是哪儿弄来的?
大从矿上带来的,警察打我们的时候掉下的,我拾起来了。
鲁你现在带在身上干什么?
大不干什么。
鲁不,你要说。
鲁胡说,交给我。
大(不肯)妈!
鲁刚才吃饭的时候我跟你说过。周家的事算完了,我们姓鲁的永远不提他们了。
大(低声,缓慢地)可是我们在矿上流的血呢?周家大少爷刚才打在我脸上的巴掌呢?
就完了么?
鲁嗯,完了。这一本帐算不清楚,报复是完不了的。什么都是天定,妈愿你多受点苦。
大那是妈自己,我——了 (高声)大海,你是我最爱的孩子,你听着,我从来不用这样的口气对你说过话。你要是伤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爷或者少爷,你只要伤害了他们,我是一辈子也不认你的。
大可是妈——(恳求)
鲁(肯定地)你知道妈的脾气,你若要做了妈最怕你做的事情,妈就死在你的面前。
大(长叹一口气)哦,妈,您——(仰头望,又低下头来)那我会恨——恨他们一辈子。
鲁(叹一口气)天,那就不能怪我了。(向大海)把手槍给我。(大海不肯)交给我!
(走近大海,把手槍拿了过来。)
大(痛苦)妈,您——四哥哥,你给妈!
大那么您拿去吧。不过您搁的地方得告诉我。
鲁好,我放在这个箱子里。(把手槍放在床头的木箱里)可是(对大海)明天一早我就报告警察,把槍交给他。
贵对极了,这才是正经。
大你少说话!
大(看鲁贵,又转头)好,妈,我走了。我看车厂子里有认识的人没有。
鲁好,你去。你可得准回来。一家人不许这样呕气。
大嗯。就回来。
[大海由左边与外间通的房门下,听见他关外房大门的声音。鲁贵立起来看着大海走出去,怀着怨气又回来站在圆桌旁。
贵(自言自语)这个小王八蛋!(问鲁妈)刚才我叫你买茶叶,你为什么不买?
鲁没有闲钱。
四您说周公馆多给的两个月工钱?
贵对了,一共连新加旧六十块钱。
四(知道早晚也要告诉他)嗯,是的,还给人啦。
贵什么,你还给人啦?
四刚才赵三又来堵门要你赌帐,妈就把那个钱都还给他了。
贵(问鲁妈)六十块钱?都还了帐啦!
鲁嗯,把你这次的赌帐算是还清了。
贵(急了)妈的,我的家就是叫你们这样败了的,现在是还帐的时候么?
鲁(沉静地)都还清了好。这儿的家我预备不要了。
贵这儿的家你不要么?
鲁我想,大后天就回济南去。
贵你回济南,我跟四凤在这儿,这个家也得要啊。
鲁这次我带着四凤一块儿走,不叫她一个人在这儿了。
鲁上次我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的事情怎么样。外面人地生疏,在这儿四凤有邻居张大婶照应她,我自然不带她走。现在我那边的事已经定了。四凤在这儿又没有事,我为什么不带她走?
四(惊)您,您真要带我走?
鲁(沉痛地)嗯,妈以後说什么也不离开你了。
贵不成,这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
鲁这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要愿意去,大后天一块儿走也可以。不过那儿是找不着你这一帮赌钱的朋友的。
贵(滔滔地)四凤跟我有吃有穿,见的是场面人。你带着她,活受罪,干什么?
鲁(对他没有办法)跟你也说不明白。你问问她愿意跟我还是愿意跟你?
贵自然是愿意跟我。
鲁你问她!
贵(自信一定胜利)四凤,你过来,你听清楚了。你愿意怎么样?随你。跟你妈,还是跟我?(四凤转过身来,满脸的眼泪)咦,这孩子,你哭什么?
贵说呀,这不是大姑娘上轿,说呀!
鲁(安慰地)哦,凤儿,告诉我,刚才你答应得好好地,愿意跟着妈走,现在又怎么哪?告诉我,好孩子。老实地告诉妈,妈还是喜欢你。
贵你说你让她走,她心里不高兴。我知道,她舍不得这个地方。(笑)
四(向鲁贵)去!(向鲁妈)别问我,妈,我心里难过。妈,我的妈,我是跟你走的。
妈呀!(抽咽,扑在鲁妈的怀里)。
贵你看看,这孩子一身小姐气,她要个你不是受罪么?
鲁(向鲁贵)你少说话,(对四凤)妈命不好,妈对不起你,别难过!以後跟妈在一块儿。没有人会欺负你,哦,我的心肝孩子。
[大海由左边上。
大妈,张家大婶回来了。我刚才在路上碰见的。
鲁你,你提到我们卖家俱的事么?
大嗯,提了。她说,她能想法子。
鲁车厂上找着认识的人么?
大有,我还要出去:找一个保人。
大(对鲁贵)再见,你酒醒了点么?(向四凤)今天晚上我恐怕不回家睡觉。
[大海,鲁妈同下。
贵(目送他们出去)哼,这东西!(见四凤立在窗前,便向她)你妈走了,四凤。你说吧,你预备怎么样呢?
四(不理他,叹一口气,听外面的青蛙声同雷声。)
贵(蔑视)你看,你这点心思还不浅。
四(掩饰)什么心思?天气热,闷得难受。
四我不想什么。
贵(故意伤感地)凤儿,你是我的明白孩子。我就有你这一个亲女儿,你跟你妈一走,那就剩我一个人在这儿哪。
四你别说了,我心里乱得很。(外面打闪)你听,远远又打雷。
贵孩子,别打岔,你真预备跟你妈回济南么?
四嗯。(吐一口气)。
贵(无聊地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过了青春不再来!”哎。(忽然地)四凤,人活着就是两三年好日子,好机会一错过就完了。
四您,您去吧。我困了。
贵(徐徐诱进)周家的事你不要怕。有了我,明天我们还是得回去。你真走得开,(暗指地)你放得下这样好的地方么?你放得下周家——四(怕他)您不要乱说了。您睡去吧!外边乘凉的人 都散了。您为什么不睡去?
贵你不要胡思乱想。(说真心话)这世界没有一个人靠得住,只有钱是真的。唉,偏偏你同你母亲不知道钱的好处。
四听,我像是听见有人来敲门。
[外面敲门声。
贵快十一点,这会有谁?
四爸爸,您让我去看。
贵别,让我出去。
[鲁贵开左门一半。
贵谁?
贵是啊,干什么?
贵你是谁?
贵(喜形于色)你看,来的不是?周家的人来了。
四(惊骇着,忙说)不,爸爸,您说我们都出去了。
贵咦,(乖巧地看她一眼)这叫什么话?
[鲁贵下。
四(把屋子略微收拾一下,不用的东西放在左边帐后的小屋里,立在右边角上,等候着客进来。
[这时,听见周冲同鲁贵说话的声音,一时鲁贵同周冲上。
四(奇怪地望着)二少爷!
贵(谄笑)您别见笑我,我们这儿穷地方。
冲(笑)这地方真不好找。外边有一片水,很好的。
四没有。——(规规矩矩地)二少爷,你到这里来干什么?要是太太知道了,你——冲这是太太叫我来的。
贵(明白了一半)太太要您来的?
贵他们出去了。
四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冲(天真地)母亲告诉我的。没想到这地方还有一大片水,一下雨真滑,黑天要是不小心容易摔下去。
贵二少爷,您没摔着么?
冲(稀罕地)没有。我坐家里的车,很有趣的。(四面望望这屋子的摆设,很高兴地笑着,看四凤)哦,你原来在这儿!
四我看你赶快回家吧。
贵什么?
冲(忽然)对了,我忘了我为什么来的了。妈跟我说,你们离开我家,她很不放心;她怕你们找不着事情,叫我送给你一百块钱。(拿出钱)
四什么?
贵(以为周家的人怕得罪他,得意地笑着,对四凤)你看人家多厚道,到底是人家有钱的人。
贵(向四凤)你看你,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太太叫二少爷亲自送来,这点意思我们好意思不领下么?(收下钞票)你回头跟太太回一声,我们都挺好的。请太太放心,谢谢太太。
四(固执地)爸爸,这不成。
四您要收下,妈跟哥哥一定不答应。
贵(不理她,向冲)谢谢您老远跑一趟。我先跟您买点鲜货吃,您同四凤在屋子里坐一坐,我失陪了。
四爸,您别走!不成。
贵别尽说话,你先跟二少爷倒一碗茶。我就回来。
[鲁贵忙下。
冲(不由衷地)让他走了也好。
四(厌恶地)唉,真是下作!(不随意地)谁叫你送钱来了?
冲你,你,你像是不愿意见我似的。为什么呢?我以後不再乱说话了。
四(找话说)老爷吃过饭了么?
冲刚刚吃过。老爷在发脾气,母亲没吃完饭就跑到楼上生气。我劝了她半天,要不我还不会这样晚来。
四(故意不在心地)大少爷呢?
冲我没有见着他,我知道他很难过,他又在自己房里喝酒,大概是醉了。
四哦!(叹一口气)——你为什么不叫底下人替你来?你何必自己跑到这穷人住的地方来?
冲(诚恳地)你现在怨了我们吧!——(羞愧地)今天的事,我真觉得对不起你们,你千万不要以为哥哥是个坏人。他现在很后悔,你不知道他,他还很喜欢你。
四二少爷,我现在已经是不周家的佣人了。
冲然而我们永远不可以算是顶好的朋友么?
四我预备跟我妈回济南去。
冲不,你先不要走,早晚你同你父亲还可以回去的。我们搬了新房子,我的父亲也许回到矿上去,那时你就回来,那时候我该多么高兴!
四你的心真好。
冲四凤,你不要为这一点小事来烦忧。世界大的很,你应当读书,你就知道世界上有过许多人跟我们一样地忍受着痛苦,慢慢地苦干,以後又得到快乐。
四唉,女人究竟是女人!(忽然)你听,(蛙鸣)蛤蟆怎么不睡觉,半夜三更的还叫呢?
冲不,你不是个平常的女人,你有力量,你能吃苦,我们都还年青,我们将来一定在这世界为着人类谋幸福。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是一样。——四二少爷,您渴了吧,我跟您倒一杯茶。(站起倒茶)
冲不,不要。
四不,让我再伺候伺候您。
冲你不要这样说话,现在的世界是不该存在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我的底下人,你是我的凤姐姐,你是我引路的人,我们的真世界不在这儿。
四哦,你真会说话。
冲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哦,有一条轻得想海燕似的小帆船,在海风吹得紧,海上的空气闻得出有点腥,有点咸的时候,白色的帆张得满满地,像一只鹰的翅膀斜贴在海面上飞,飞,向着天边飞。那时天边上只淡淡地浮着两三片白云,我们坐在船头,望着前面,前面就是我们的世界。
四我们?
冲对了,我同你,我们可以飞,飞到一个真真干净,快乐的地方,那里没有争执,没有虚伪,没有不平等,没有……(头微仰,好像眼前就是那么一个所在,忽然)你说好么?
四你想得真好。
冲(亲切地)你愿意同我一块儿去么?就是带着他也可以的。
四谁?
冲你昨天告诉我的,你说你的心已经许给了他,那个人他一定也像你,他一定是个可爱的人。
[鲁大海进。
四哥哥。
大(冷冷地)这是怎么回事?
冲鲁先生!
大哦——我没想到你们现在在这儿?父亲呢?
四出去买东西去啦。
大(向冲)奇怪得很!这么晚!周少爷会到我们这个穷地方来——看我们。
冲我正想见你呢。你,你愿意——跟我拉拉手么?(把右手伸出去)。
大(乖戾地)我不懂得外国规矩。
冲(把手缩回来)那么,让我说,我觉得我心里对你很抱歉的。
大什么事?
冲(脸红)今天下午,你在我们家里——大(勃然)请你少提那椿事。
大少爷,我们用不着你的安慰,我们生成一付穷骨头,用不着你半夜的时候到这里来安慰我们。
冲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大(清楚地)我没有误会。我家里没有第三个人,我妹妹在这儿,你在这儿,这是什么意思?
冲可是谁都没有这么想。
大可是谁都这么想。(回头向四凤)出去。
四哥哥!
[四凤慢慢地由左门出去。
大二少爷,我们谈过话,我知道你在你们家里算是明白点的;不过你记着,以後你要再到这儿来,来——安慰我们,(突然凶暴地)我就打断你的腿。
冲打断我的腿?
大(肯定地神态)嗯!
冲(笑)我想一个人无论怎样总不会拒绝别人的同情吧。
大同情不是你同我的事,也要看看地位才成。
冲大海,我觉得你有时候有些偏见太重,有钱的人并不是罪人,难道说就不能同你们接近么?
大你太年轻,多说你也不明白。痛痛快快地告诉你吧,你就不应当到这儿来,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
冲为什么?——你今早还说过,你愿意做的我朋友,我想四凤也愿意做我的朋友,那么我就不可以来帮点忙么?
大少爷,你不要以为这样就是仁慈。我听说,你想叫四凤念书,是么?四凤是我的妹妹,我知道她!她不过是一个没有定性平平常常的女孩子,也是想穿丝袜子,想坐汽车的。
冲那你看错了她。
大我没有看错。你们有钱人的世界,她多看一眼,她就得多一番烦恼。你们的汽车,你们的跳舞,你们闲在的日子,这两年已经把她的眼睛看迷了,她忘了她是从哪里来的,她现在回到她自己的家里什么都不顺眼啦。可是她是个穷人的孩子,她的将来是给一个工人当老婆,洗衣服,做饭,捡煤渣。哼,上学,念书,嫁给一个阔人当太太,那是一个小姐的梦!
这些在我们穷人连想都想不起的。
冲你的话当然有点道理,可是——大所以如果矿主的少爷真替四凤着想,那我就请少爷从今以後不要同她往来。
冲我认为你的偏见太多,你不能说我的父亲是个矿主,你就要——大现在我警告你(瞪起眼睛来)……
冲警告?
大如果什么时候我再看见你跑到我家里,再同我的妹妹在一起,我一定——(笑,忽然态度和善些下去)好,我盼望没有这事情发生。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要睡觉了。
冲你,你那样说话,——是我想不到的,我没想到我的父亲的话是对的。
大(陰沉地)哼,(爆发)你的父亲是个老混蛋。
冲什么?
大你的父亲是——
[四凤由左门跑进。
四你别说了!(指大海)我看你,你简直变成个怪物!
大你,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四我不跟你说话了!(向冲)你走吧,你走吧,不要同他说啦。
冲(无奈地,看看大海)好,我走。(向四凤)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来到这儿,更叫你不快活。
冲好,我走!(向大海)再见,我原谅你,(温和地)我还是愿意做你的朋友。(伸出手来)你愿意同我拉一拉手么?
四哼!
[周冲也不再说什么,即将走下。
[鲁贵由左门上,捧着水果酒瓶、同酒菜,脸更红,步伐有点错乱。
贵(见冲要走)怎么?
大让开点,他要走了。
四(愤愤)你问哥哥去!
贵(明白了一半,忽然笑向着冲)别理他,您坐一坐。
冲不,我是要走了。
贵那二少爷吃点什么再走,我老远地跟您买的鲜货,吃点,喝两盅再走。
冲不,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大(向四凤,指鲁贵的食物)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买这些东西?
贵(转过头向大海)我自己的,你爸爸赚的钱。
四不,爸爸,这是周家的钱,你又胡花了!(回头向大海)刚才周太太送给妈一百块钱,妈不在,爸爸不听我的话收下了。
贵(狠狠地看四凤一眼,解释地,向大海说)人家二少爷亲自送来的。我不收还象话么?
四(向大海)你现在才明白!
贵(向大海——脸上露出了卑下的颜色)你看,人家周家都是好人。
大(调过脸来向贵)把钱给我!
贵(疑惧地)干什么?
大你给不给?(声色俱厉)不给,你可记得住放在箱子里的是什么东西么?
贵(恐惧地)我给,我给!(把钞票掏出来交给大海)钱在这儿,一百块。
大(数一遍)什么,少十块。
贵(强笑着)我,我,我花了。
冲(不愿再看他们)再见吧,我走了。
大(拉住他)你别走,你以为我们能上你这样的当么?
冲这句话怎么讲?
大我有钱,我有钱,我口袋里刚刚剩下十块钱。(拿出零票同现洋,放在一块)刚刚十块,你拿走吧,我们不需要你们可怜我们。
贵这不象话!
冲你这人真有点不懂人情。
大对了,我不懂人情,我不懂你们这种虚伪,这种假慈悲,我不懂……
四哥哥!
大走吧。我要你跟我滚,跟我滚蛋。
冲(他的整个的幻想被打散了一半,失望地立了一回,忽然拿起钱)好,我走;我走,我错了。
大我告诉你,以後你们周家无论哪一个再来,我就打死他,不管是谁!
冲谢谢你。我想周家除了我不会再有人这么糊涂的,再见吧!(向右门下)
贵大海。
大(大声)叫他滚!
贵好好好,我跟您点灯,外屋黑!
冲谢谢你。
[二人由右门下。
四二少爷!(跑下)
[鲁妈由右门上。
大妈。您知道周家二少爷来了。
鲁嗯,我看见一辆洋车在门口,我不知道是谁来,我没敢进来。
大您知道刚才我把他赶了么?
鲁(沉重地点一点头)知道,我刚才在门口听了一会。
大周家的太太送了您一百块钱。
鲁哼!(愤然)不用她给钱,我会带着女儿走的。
大您走?带着四凤走?
鲁嗯,明天就走。
大明天?
鲁我改主意了,明天。
大好极啦!那我就不必说旁的话了。
鲁什么?
大(暗晦地)没有什么,我回家的时候看见四凤跟这位二少爷谈天。
鲁(不自主地)谈什么?
大(暗示地)不知道,像是很亲热似的。
鲁(惊)哦?……自语)这个糊涂孩子。
大妈,您见着张大婶怎么样?
鲁卖家俱,已经商量好了。
大好,妈,我走了。
鲁你上哪儿去?
大(孤独地)钱完了,我也许拉一晚上车。
鲁干什么?不,用不着,妈这儿有钱,你在家睡觉。
大不,您留着自己用吧,我走了。
[大海由右门下。
[四凤上。
四妈,(不安地)您回来了。
四(解释地)二少爷是他母亲叫他来的。
鲁我听见你哥哥说,你们谈了半天的话吧?
四您说我跟周家二少爷?
鲁嗯,他谈了些什么?
鲁凤儿,真的?
四您听见哥哥说了些什么话?哥哥是一点人情也不懂。
鲁(严厉地)凤儿,(看着她,拉着她的手)你看看我,我是你的妈。是不是?
四妈,你怎么啦?
鲁凤,妈是不是顶疼你?
四妈,您为什么说这些话?
鲁我问你,妈是不是天底下最可怜,没有人疼的一个苦老婆子?
四不,妈,您别这样说话,我疼您。
鲁凤儿,那我求你一件事。
四妈,您说啦,您说什么事!
鲁你得告诉我,周家的少爷究竟跟你——怎么样了?
四哥哥总是瞎说八道的——他跟您说了什么?
鲁不时,他没说什么,妈要问你!
[远处隐雷。
四妈,您为什么问这个?我不跟您说过吗?一点也没什么?一点也没什么。妈,没什么!
[远处隐雷。
鲁你听,外面打着类。妈妈是个可怜人,我的女儿在这些事上不能再骗我!
四(顿)妈,我不骗您,我不是跟您说过,这两年——鲁贵的声音(在外屋)侍萍,快来睡觉吧,不早了。
鲁别管我,你先睡你的。
贵你来!
四我不是跟你说过,这两年,我天天晚上——回家的?
鲁孩子,你可要说实话,妈经不起再大的事啦。
四妈,(抽咽)妈,您为什么不信您自己的女儿?(扑在鲁妈怀里大哭,鲁妈抱着她)
鲁(落眼泪)凤儿,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太爱你,我生怕外人欺负了你,(沉痛地)我太不敢相信世界上的人了。傻孩子,你不懂妈的心,妈的苦多少年是说不出来的,你妈就是在年青的时候没有人来提醒,——可怜,妈就是一步走错,就步步走错了。孩子,我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女儿不能再想她妈似的。人的心都靠不住,我并不是说人坏,我就是恨人性在软弱,太容易变了。孩子,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的宝贝,你永远疼我,你要是再骗我,那就是杀了我了,我的苦命的孩子!
四不,妈,不,我以後永远是妈的了。
鲁(忽然)凤儿,我在这儿一天耽心一天,我们明天一定走,离开这儿。
四(立起)什么,明天就走?
鲁(果断地)嗯。我改主意了,我们明天就走。永远不回这儿来了。
四(踌躇地)我,我——鲁不愿意早一点儿跟妈走?
四(叹一口气,苦笑)也好,我们明天走吧。
鲁(慈祥地)好孩子,你记住妈刚才说的话么?
四记得住!
鲁凤儿,我要你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四好,妈!
鲁(沉重地)不,要起誓。
[畏怯地望着鲁妈的脸。
四哦,这何必呢?
鲁(依然严厉地)不,你要说。
四(跪下)妈,(扑在鲁妈身上)不,妈,我——我不说了。
鲁(眼泪流下来)你愿意让妈伤心么?你忘记妈三年前为着你的病几乎死了么?现在你——(回头泣)
四妈,我说,我说。
鲁(立起)你就这样跪下说。
四妈,我答应您,以後我永远不见周家的人。
[雷声轰地滚过去。
四(畏怯地)妈,我不会的,我不会的。
鲁孩子,你要说,你要说。假若你忘了妈的话,——
[外面的雷声。
四(不顾一切地)那——那天上的雷劈了我。(扑在鲁妈怀里)哦,我的妈呀!(哭出声)
[雷声轰地滚过去。
鲁(抱着女儿,大哭)可怜的孩子,妈不好,妈造的孽,妈对不起你,是妈对不起你。
(泣)
[鲁贵由右门上。脱去短衫,他只有一件线坎肩,满身肥肉,脸上冒着油,唱着春曲,眼迷迷地望着鲁妈同四凤。
贵(向鲁妈)这么晚还不睡?你说点子什么?
鲁你别管,你一个人去睡吧。我今天晚上就跟四凤一块儿睡了。
贵什么?
四不,妈,您去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四妈,您让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歇着吧!
贵来吧,干什么?你觉这孩子好好地歇一会儿吧:她总是一个人睡的。我先走了。
鲁也好,凤儿,你好好地睡,过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四嗯,妈!
[鲁妈下。
[四凤把右边门关上,隔壁鲁贵又唱“花开花谢年年有,人 过了个青春不再来”的春调。她到圆桌前面,把洋灯的火捻小了,这时听见外面的哇声同狗叫。她坐在床边,换了一双拖鞋,立起解开几个扣子,走两步,却又回来坐在床边,深深地叹一口气倒在床上。外边鲁贵低声在唱,母亲像是低声在劝他不要闹。屋外敲着一声又一声的梆子。四凤又由床上坐起,拿起蒲扇用力地挥着。闷极了,她把窗户打开,立在窗前,散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一口长气,轻轻只把窗户关上一半。她还是烦,她想起许多许多的事。她拿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走到圆桌旁,又听见鲁贵说话同唱的声音。她苦闷地叫了一声“天”!忽然拿起酒瓶,放在口里喝一口。她摸摸自己的胸,觉得心里在发烧。
[鲁贵由左门上,赤足,拖着鞋。
贵你怎么还不睡?
四(望望他)嗯。
贵(看她还拿着酒瓶)谁叫你喝酒啦?(拿起酒瓶同酒菜,笑着)快睡吧。
四(失望地)嗯。
贵(走到门口)不早了,你妈都睡着了。
[鲁贵下。
[四凤到右门口,把门关上,立在右门旁一会,听见鲁贵同鲁妈说话的声音。走到圆桌旁,长叹一声,低而重地槌着桌子,扑在桌上抽咽。“天哪”!外面有口哨声,远远地。四凤突然立起。畏惧地屏住气息谛听,忽然把桌上的灯转明,跑到窗前,开窗探头向外望,过后她立刻关上,背倚着窗户,惧怕,胸前起伏不定粗重地呼吸。但是口哨的声音更清楚,她把一张红纸罩了灯,放在窗前,她的脸发白,在喘。口哨愈近,远远一阵雷,她怕了,她又把灯拿回去。她把灯转暗,倚在桌上谛听着。窗外面的脚步的声音,一两声咳嗽。四凤轻轻走到窗前,脸转向着观众,倚在窗上。
四(颤声)哦!
四谁?
四(颤声)你,你来干什么?
四我现在不能见你。(脸色灰白,声音打着站)
四(急切地)我妈在家里。
四(关心地)你小心,我哥哥恨透了你。
四(转身,背向观众)你走!
四(焦急地)不,不,你不要进来。
四不,不!已经到了半夜,我的衣服都脱了。
四(点头)嗯,我已经在床上睡着了!
四(恳求地)那你不要进来吧,好不好?
外面的声音(转了口气)好,也好,我就走,(又急切地)可是你先打开窗门叫我。
四不,不,你赶快走!
外面的声音(急切地恳求)不,四凤,你只叫我……啊……只叫我亲一回吧。
四(决定地)对了。(转过身,面向观众,苦痛地)我忘了你了。你走吧。
四嗯!(踌躇地)……他……他……他来了!
外面的声音(尖酸地)哦!(长长叹一口气)那就怪不得你,你现在这样了。
四(没有办法)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喜欢他的。
外面的声音(狠毒地)哼,没有心肝,只要你变了心,小心我……(冷笑)
四谁变了心?
外面的声音(恶躁地)那你为什么不打开门,让我进来?你不知道我是真爱你么?我没有你不成么?
四(哀诉地)哦,大少爷,你别在缠我好不好?今天一天你替我们闹出许多事,你还不够么?
外面的声音(真挚地)那我知道错了,不过,现在我要见你,对了,我要见你。
四(叹一口气)好,那明天说吧!明天我依你,什么都成!
四(苦笑,眼泪落了下来,擦眼泪)明天!对了,明天。
四嗯,真的,我没有骗过你。
[足步声。
[足步声渐远。
四(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自语)他走了,哦,(摸自己的胸)这样闷,这样热。(把窗户打开,立窗前,风吹进来,她摸自己火热的面孔,深深叹一口气)唉!
[周萍忽然立在窗口。
四哦,妈呀!(忙关窗门,萍已推开一点,二人挣扎。)
萍(手推着窗门)这次你赶不走我了。
四(用力关)你……你……你走!(二人一推一拒相持中。)
[萍到底越过窗进来,他满身泥泞,右半脸沾着鲜红的血。
萍你看我还是进来了。
四(退后)你又喝醉了!
萍你,(乞怜地)四凤,你为什么躲我?你今天变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骗我,你要我明天见你。我能见你就是这一点时候,你为什么害怕你敢见我?(右半血脸转过来)
四(怕)你的脸怎么啦?(指萍的血脸)
萍(摸脸,一手的血)为着找你,我路上摔的。(挨近四凤)
四不,不,你走吧,我求你,你走吧。
萍(奇怪地笑着)不,我得好好地看看你。(拉住她的手)
[雷声大作。
四(躲开)不,你听,雷,雷,你跟我关上窗户。
[萍关上窗户。
萍(挨近)你怕什么?
四(颤声)我怕你,(退后)你的样子难看,你的脸满是血。……我不认识你……你是……
萍(怪怪地笑)你以为我是谁?傻孩子?(拉她的手)
[外面有女人叹气的声音,敲窗户。
四(推开他)你听,这是什么?像是有人在敲窗户。
四有,有,你听,像有个女人在叹气。
[雷声大作,一声霹雳。
四(低声)哦,妈。(跑到萍怀里)我怕!(躲在角落里)
[雷声轰轰,大雨下,舞台渐暗,一阵风吹开窗户,外面黑黝黝的。忽然一片蓝森森的闪电,照见了繁漪惨白发死青的脸露在窗台上面。她像个死尸,任着一条一条的雨水向散乱的头发上淋她。痉挛地不出声地苦笑,泪水流到眼角下,望着里面只顾拥抱的人们。
闪电止了,窗外又是黑漆漆的。再闪时,见她伸出手,拉着窗扇,慢慢地由外面关上。雷更隆隆地响着,屋子里整个黑下来。黑暗里,只听见四凤在低声说话。
四(低声)你抱紧我,我怕极了。
[舞台黑暗一时,只露着圆桌上的洋灯,和窗外蓝森森的闪电。听见屋外大海叫门的声音,大海进门的声音,舞台渐明,萍坐在圆椅上,四凤在旁立,床上微乱。
萍(谛听)这是谁?
四你别作声!
四(低声而急促地)哥哥来了,你走,你赶快走。
[萍忙至窗前,推窗。
萍(推不动)奇怪!
四怎么?
萍(急迫地)窗户外面有人关上了。
四(怕)真的,那会是谁?
萍(再推)不成,开不动。
四你别作声音,他们就在门口。
四哦,萍,他们要进来。你藏起来。
大(慢,嘘声)什么?(见四凤同萍,二人俱僵立不动,静默,哑声)妈,您快进来,我见了鬼!
[鲁妈急进。
鲁(暗哑)天!
四(见鲁妈进,疾由右门跑出,苦痛地)啊!
[鲁妈扶着门框。几晕倒。
大哦,原来是你!(抬起桌上铁刀,奔向萍,鲁妈用力拉着他的衣襟。)
大您放下我,您放下我!(急得踱脚)
鲁(见萍惊立不动,顿足)糊涂东西,你还不跑?
[萍由右门跑下。
大(喊)抓住他,爸,抓住他,(大海被母亲拖着,他想追,把她在地上拖了几步。)
鲁(见萍已跑远,坐在地上发呆)哦,天!
大(跺足)妈!妈!你好糊涂!
[鲁贵上。
贵他走了?咦,可是四凤呢?
大不要脸的东西,她跑了。
鲁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外面的河涨了水,我的孩子。你千万别糊涂!四凤!(跑)
大(拉着她)你上哪儿?
鲁这么大的雨,她跑出去,我要找她。
大好,我也去。
[鲁贵忽然也带上帽子跑出,大海一人立在圆桌前不动,他走到箱子那里,把手槍取出来,看一看,揣在怀里,快步走下。外面是暴风雨的声音,同鲁妈喊四凤的声音。
幕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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