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四章
第四章
在斯托霍德河下游约四十俄里的地方,正在激战。密集的炮火已经不停地轰鸣了两个星期。每天夜里,远天紫一红一色*的夜空就被探照灯的折光切得支离破碎,它们象淡红的霞光闪耀着,互相眨着眼睛,使那些从这里遥望这一片霞光似的战火的人们也不寒而栗。
第十二哥萨克一团一驻守在一片荒芜的沼泽地。白天偶尔朝那些在浅壕中来回跑的奥地利兵射击一阵,夜里就在沼泽地的保护下睡觉,或者打牌;只有哨兵们在监视着激战地方燃起的惊心动魄的火光。
在一个冰冷的夜晚,当远处战火的反光把夜空照得通亮的时候,葛利高里·麦列霍夫走出土屋,顺着一交一通壕钻进战壕后面小山岗上那座象黑脑袋瓜儿上的灰发似的树林里,躺在空旷、芳一香的草地上。土屋里是一片烟雾、恶臭,叶子烟的褐色*雾气象带繐的桌布似的高悬在小桌上空,桌旁,八个哥萨克在斗牌。树林子里、山岗上,却吹着阵阵的微风,就象是一只看不见的飞鸟的翅膀搧来似的;严霜打过的野草散发着说不出的忧郁气味。黑暗压在被炮弹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顶上,夜空中,小熊星座的朦胧光辉正在暗下去,北斗星座横在银河旁边,象辆翻倾的、车辕斜翘一起的大车,只有北极星在北方的夜空熠熠发光。
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遥望着北极星,星星的寒光并不很亮,但却非常刺眼,使他的睫一毛一下涌一出同样冰冷的泪花。
躺在这儿的土岗上,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从下亚布洛诺夫斯基村到亚戈德诺耶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一一夜;怀着刀绞似的剧痛想起了她。记忆绘出了被时间模糊了的、亲切而又陌生的脸形。葛利高里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再现最后一次看到的那张两颊带着紫色*鞭痕,痛得扭歪了的脸;但是记忆却硬将另一张稍微歪头的、带着得意笑容的脸推出来。你看她扭回头来,两只火焰般的黑眼睛挑衅地、充满激*情地从下到上打量,两片多情、贪婪、红艳的嘴唇悄悄倾吐着非常一温一柔、热情的话,然后又慢慢地扭过头去,黝一黑的脖子上垂着两绺一毛一茸一茸的发卷……他曾经特别喜欢亲一吻这些发卷……
葛利高里哆嗦起来。他仿佛觉得,有一瞬间闻到了阿克西妮亚头发上淡淡的醉人香气;他全身蜷缩在一起,张开鼻孔,但……不是!而是陈积的落叶撩人的气息。阿克西妮亚椭圆的脸变得暗淡,模糊起来,飘散开去。他睁开眼睛,把手掌放在粗糙的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久久地注视着那棵折断的松树后面,天边的北极星,象一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
一些不连贯的、零碎的记忆使阿克西妮亚的形象暗淡下去。他想起了和阿克西妮亚决裂以后,在鞑靼村家里度过的那几个星期;夜里——是娜塔莉亚的贪婪无厌的亲一热,仿佛要竭力补偿先前那种处一女般冷淡的欠债;白天——就是家人亲切的、几乎是谄媚的关心和尊敬,村里的人就是这样极端尊敬地欢迎他这第一个获得乔治勋章的人。葛利高里到处——连在家里也一样——都会遇到从一旁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人们刮目相视,好象不相信他就是原来那个葛利高里,就是以前那个任一性一*、一浪一荡的小伙子。老头子们象跟平辈人一样在会场上和他谈话,见面时,总要脱帽还礼,姑一娘一和一娘一儿们都用毫不掩饰的艳羡目光,打量着他那威武的、稍微有点儿驼背的、穿着佩有挂在条带上的十字勋章的身影。他看得出,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由于跟他并肩走进教堂或到练武场上去而感到特别自豪。这付混着谄媚、尊敬、和赞美等各种成份的复杂、灵验的毒药,渐渐地把加兰扎在他心里种下的真理种子毒死,从意识中拨掉。葛利高里从前线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再回到前线去的时候却变成另外一个人了。那种从母亲的-一乳一-汁里吸一吮一的、培育了一生的哥萨克气质战胜了伟大的人类真理。
“我知道,葛利什卡,”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送别的时候,喝了几杯酒,激动地抚一摸一着满头略带黑丝的银发,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会出息成一个出色*的哥萨克。在你一周岁那天就试验过啦,按照哥萨克祖传的一习一惯,我把你抱到院子里,你记得吗,老太婆?放在马上。你这个狗崽子,就知道用小手抓马鬃啦!……那时候我就猜到,你准会很有出息,——果真出人头地啦。”
葛利高里作为一个出色*的哥萨克重又回到了前线;从心眼里不能跟这场荒谬的战争妥协,但又忠实地维护着哥萨克的光荣……
一九一五年。五月。德国人的第十三钢铁一团一在奥利霍夫奇克村附近以步战阵形,踏着碧绿的草地攻上来了。机槍哒哒地响着。埋伏一在河岸上俄军连队的一挺重机槍沉重有力地扫射着。第十二哥萨克一团一接上火了。葛利高里跟同连的哥萨克排成散兵线向前跑去,他抬头张望,只见似火的骄陽高悬在天空,在沿岸垂满黄羊皮色*枝条的河湾里,还有另一个同样的太陽。在他身后,小河对岸的白杨树林后面,隐蔽着看守马匹的哥萨克,前面是德国人的散兵线和正中闪着铜鹰的钢盔。微风吹拂着射击冒出的灰色*的带苦艾味儿的轻烟。
葛利高里不慌不忙地射击,仔细地瞄准,在两次射击的间隙,倾听着排长喊的标尺高度的口令,还从容不迫地把一只爬到军便服袖子上的花斑天牛轻轻地放到地上。后来就开始冲锋……葛利高里用包着铁皮的槍托打倒了一个高个子的德国中尉,俘虏了三名德国步兵,并在他们的头顶上向天开槍,迫使他们往小河边迅跑。
一九一五年七月,他跟一个哥萨克排,在拉瓦—鲁斯卡附近救回了一个被奥地利人俘虏去的哥萨克炮兵连。就在这次战斗中,他迂回到敌人背后,用手提机槍向正在进攻的奥地利人猛烈射击,打得他们狼狈逃窜。
突过巴扬涅茨时,他在白刃战中俘虏了一个肥胖的奥地利军官,把这个胖家伙象放只绵羊一样横放在马鞍上,向前奔驰,一路上都在闻着军官散出的屎尿臭味,感觉到这个大汗淋一漓,肥胖的身躯吓得在不停地哆嗦。
葛利高里躺在光秃秃的黑土岗顶上,特别清楚地想起了和凶狠的仇人——司捷潘·阿司塔霍夫相遇的情形。这是在第十二一团一从前线上撤下来,袭击东普鲁士的时候发生的。哥萨克的战马踏毁德国人的一精一耕细作的田地,哥萨克烧光了德国人的房屋。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就到处是一片火海,烧黑的墙壁废墟里和塌陷的瓦屋顶上,余烬还在冒烟。他们这个一团一在司托雷平城下与第二十七顿河哥萨克一团一一同发起进攻。葛利高里匆忙中看见了瘦削了的哥哥、脸刮得光光的司捷潘以及其他一些同村的哥萨克。两个一团一打了败仗。德国人把他们包围了,当十二个连为了冲破敌人的包围圈,相继拚命冲杀时,葛利高里看到司捷潘从自己被打死的枣红马上跳下来,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打转转。葛利高里突然高兴地做出决定,他拚命勒住奔马,等到最后一个连几乎践踏着司捷潘,飞驰过去之后,他纵马来到司捷潘跟前,喊道:
“抓住马镫!”
“别跑得太快!看在耶稣基督面上,不要跑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请求道。
他们顺利地冲出了缺口。离逃出火线的连队下马休息的树林子只剩不到一百沙绳远了,但是一颗槍弹打在司捷潘的腿上,他松开马镫,仰面倒在地上。风吹掉了葛利高里的制帽,额发遮住了眼睛。葛利高里把头发撩到头上,回头看了看。司捷潘正一瘸一拐地跑到一丛灌木跟前,把哥萨克的制帽扔进灌木丛,坐到地上,急急忙忙地往下脱着镶红条的军裤。德国人的散兵线正一排排地从山岗下面冲上来,葛利高里明白了:司捷潘还想活下去,所以才把哥萨克裤子脱一下来,装作步兵。那时候德国人见了哥萨克就杀,不要俘虏……葛利高里在良心的驱使下,掉转马头,奔向灌木丛,跑着就跳下马来。
“骑上去!……”
司捷潘迅速地眨了眨眼睛,这次眨眼,使葛利高里终生难忘。他帮着司捷潘骑到鞍子上,自己抓住马镫,紧一靠着满身大汗的马跑起来。
“嗖嗖嗖……”子弹呼啸着热一辣辣地从耳旁掠过,爆炸,“砰砰!”
在葛利高里的头顶上,在司捷潘的惨白的脸的上空,在他们周围——处处都是这种钻心的啸叫一声:嗖嗖嗖,嗖嗖嗖,后面是一片射击声,就象熟透了的槐树荚在爆裂: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到了树林里,司捷潘爬下马,疼得直歪嘴;他扔掉马缰绳,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旁。血从左脚上的靴筒里往外一流着,每走一步,受伤的腿往下一踏,就从开了绽的破靴子底里流一出一道道樱桃色*的鲜血。司捷潘靠在一棵枝叶茂盛的橡树上,用手招呼了一下葛利高里。葛利高里走了过去。
“靴子里全是血啦,”司捷潘说。
葛利高里沉默不语,眼往一旁看着。
“葛利什卡,今天咱们进攻的时候……听见吗,葛利高里?”司捷潘用瘪进去的眼睛寻觅着葛利高里的眼睛,开口说。“咱们进攻的时候,我从后面朝你开了三槍……上帝没让你死。”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司捷潘的尖锐的目光在瘪进去的眼眶里激动地闪烁着。他几乎没有张开咬紧的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可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我不能强迫自己……你也不要强迫我,葛利高里……”
“我不强迫你,”葛利高里当时回答说。
他们仍然和从前一样,没有和解就分手了。
又想起了……五月里,他们一一团一人和布鲁西洛夫兵一团一的残余部队一同在卢茨克附近突破敌军的防线,挺一进敌后,一騷一扰了一番,打击了敌人,自己也挨了打;在利沃夫附近,葛利高里曾自作主张,领着一个连去冲锋,俘虏了一个奥地利榴弹炮连和全部炮手。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夜里,他游过布格河去捉“舌头”。他打倒了一个岗哨上的哨兵,这是个粗一壮、有力的德国人,他把压在自己身上的、半一裸一的葛利高里转了半天之后,便拼命叫喊起来,怎么也不让捆。
葛利高里微笑着想起了这件事。
难道在不久前和很久以前的战场上这样打发掉的日子还少吗?葛利高里牢牢地保持着哥萨克的光荣,一有机会,就表现出忘我的勇敢,疯狂的冒险,他化装混进奥地利人的后方,不流一滴血就拔掉敌人的岗哨;他这个哥萨克大显身手,他意识到,战争初期曾不断折磨他的那种怜惜别人心情,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变得冷酷无情,铁石心肠,就象大旱时的盐沼地一样,也象盐沼地一样不再吸水,葛利高里的心也容不得怜悯了。他怀着冷漠、蔑视的心情拿别人和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因此以勇敢闻名——荣获四枚乔治十字章和四枚奖章。在难得的几次阅兵大典上,他神气地站在久经战火的一团一旗下;但是他知道,他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欢笑了;他知道,他的眼睛陷了进去,颧骨也瘦削地凸出来;他知道,很难再亲一吻孩子,问心无愧地正视孩子那纯洁无邪的眼睛了;葛利高里知道,自己曾为这一大串十字章和晋升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
他把大衣襟塞在腰下,左肘撑着地,躺在土岗上。记忆殷勤地再现了过去的生活画面;并把遥远的童年时代的一个场景,用纤细的蓝线缝接到贫乏的战争记忆片断上。有一瞬间,葛利高里一爱一恋、忧伤地把想象中的目光停在这一场景上,但是很快又转移到不久以前经历的事件上来了。在奥地利人的战壕里,有人在出色*地弹着曼陀林。轻柔的乐声随风飘荡,匆匆越过斯托霍德河,轻轻地落在洒过无数人鲜血的土地上。天上的星星显得更高了,黑暗更浓重了,沼泽地上已经升起夜半的寒雾。葛利高里一连一抽一了两支烟,粗一鲁而又亲切地抚一摸了一下步槍的皮带,——用左手的指头撑着地,从好客的地上站了起来,走回战壕里去。
土屋里面还在打牌。葛利高里倒在铺板上,还想在走过无数次的、久被遗忘的回忆小径上徘徊,但是他已昏昏欲睡,很不舒服地躺在那里睡着了,而且梦见了渺无边际、被旱风吹干的、开遍了紫一红一色*腊菊的草原,一毛一茸一茸的紫色*百里香中没有钉掌的马蹄子留下的痕迹……空旷的草原静得吓人。他,葛利高里,在坚一硬的沙土地上走着,但是却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这使他害怕起来……他惊醒了,抬起脑袋,由于睡的姿势不舒服,脸颊上压出了很多斜印,葛利高里吧咂了半天嘴,就象马刚刚闻到一种特别香甜的草味,忽然这种香味却又飘逝了一样。后来就睡熟了,再没有做梦。
第二天醒来,葛利高里无限惆怅,有一种说不出的钻心的乡愁。
“你今天怎么这副无一精一打采的样子?梦见家乡了?”“锅圈儿”问道。
“猜对啦。梦见草原啦。心里非常难过……要能回家看看多好啊。真不愿意再给沙皇当兵啦。”
“锅圈儿”宽容地笑笑。他始终和葛利高里住在一间土屋里,对葛利高里很尊敬,就象一只猛兽对待和它一样凶猛的野兽那样;从一九一四年第一次发生口角以后,他们之间再没有发生过冲突,而且“锅圈儿”的影响很明显地在葛利高里的一性一*格和心理上都表现出来。战争强有力地改变了“锅圈儿”的世界观。他顽强地、而且固执地滑一向否定战争的路上去了,他总在谈论那些背叛祖国的将军和潜伏一在沙皇宫廷中的德国人。有一回他竟说出了这样的话:“既然皇后本人是日耳曼血统,就别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啦。时机一到,她就会很便宜地把咱们出卖……”
有一天,葛利高里把加兰扎的学说的本质告诉了他,但是“锅圈儿”却很不赞同。
“是一支很好听的歌,可惜嗓子有点儿嘶哑,”他拍着自己的灰秃头顶嘲笑说:“米什卡·科舍沃伊就象篱笆上的公鸡,也唱的是这个调调。这些革命一根本不会有什么结果,全是瞎一胡一闹。你要明白,咱们哥萨克需要的是自己的政权,不是别人的政权。咱们需要的是象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那样坚强的皇帝,咱们跟庄稼佬们走的不是一条路,——鹅跟猪不能同群。庄稼佬是想分田地,工人是想给自己增加工钱,——他们能给咱们什么东西呢?土地咱们多得很——用不着说啦!除此以外,咱们还要什么呢?就是这么回事,给咱们个空袋子。咱们这位皇帝是个饭桶,——用不着隐瞒啦。他爸爸比他坚强些,可是就这位也竟眼■着爆发了一九○五年那样的革命,从那儿就他一妈一的一直往下坡滚。所以这对咱们什么好处也没有。结果他们把皇帝赶跑,那可真不得了,咱们也就大祸临头啦。那时他们就要算老帐啦,就要把咱们的土地分给庄稼佬啦。耳朵要灵一点儿……”
“你总是只想一面,”葛利高里皱了一下眉头。
“你总在说废话。你还年轻,没见过世面。你等着吧,等你再吃些苦头,你就会明白谁对谁错啦。”
谈话照例是这样收场:葛利高里不吭声,“锅圈儿”极力找些别的话来说。
当天就发生了一件使葛利高里很不痛快的事情。晌午时分,跟平常一样,野战厨车停在土岗那边。哥萨克互相追逐着,顺着一交一通壕急急忙忙地向厨车跑去。科舍沃伊替第三排的人去打饭。他用一根长棍子挑回来一串儿冒着热气的饭锅,他一走进土屋就喊叫:
“这样可不行啊,弟兄们!这是怎么的,难道咱们是狗吗?”“怎么啦?”“锅圈儿”问道。
“拿臭东西给咱们吃!”科舍沃伊愤愤地喊叫道。他猛地一抬头,把象编起来的野蛇麻草似的金色*额发甩到脑后,把饭锅放在一床一铺上,斜眼看着“锅圈儿”提议道:“你闻闻,菜汤有多臭。”
“锅圈儿”趴到自己的锅上,翕动着鼻翅儿闻了闻,皱起眉头,科舍沃伊也不由自主地学着他的样子,一抽一了一抽一鼻子,把晦气重重的脸皱了起来。
“臭肉,”“锅圈儿”断然说。
他嫌恶地推开饭锅,看了看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猛地从铺板上爬起来,弯下一身一子,把本来就朝下弯得厉害的鼻子凑到菜汤上,接着他后退了一步,懒洋洋地抬起脚把那只饭锅踢到地上去。
“干么要这样?”“锅圈儿”不解地问道。
“你看不见——为什么吗?你瞧瞧。难道你是瞎子吗?这是什么东西?”葛利高里指着从脚底下向四面淌着的混浊的菜汤说道。
“噢噢噢噢!……是蛆!……老一娘一啊……我竟没有看见!……这伙食可真不赖啊。这不是菜汤,是面条啊……拿蛆当牛杂碎。”地上,油晃晃的一滩菜汤里,一块象凝血似的红肉块旁边漂着一些身节分明的白蛆。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不知道为什么科舍沃伊小声地数着。
一瞬间,大家都沉默不语。葛利高里从牙齿缝里啐了一口吐沫。科舍沃伊拔一出刀来,说道:
“咱们立刻逮捕这些菜汤——押送到连长那儿去。”“噢!说得对!”“锅圈儿”称赞说。
他忙活起来,从步槍上往下拧着刺刀说道:
“我们押着菜汤,葛利什卡,你应该跟着去。你去向连长报告。”
“锅圈儿”和米什卡·科舍沃伊用刺刀抬着一满锅菜汤,马刀也拔一出鞘了。葛利高里跟在他们后面,一群从土屋里跑出来的哥萨克,象灰绿色*波一浪一,跟在他身后,顺着弯弯曲曲的战壕涌来。“什么事?”
“警报?”
“也许是有关停战的事儿吧?”
“哪儿有这样的好事……你想停战啦,不愿意吃干面包啦?”“我们把有蛆的菜汤逮捕啦!”
“锅圈儿”和科舍沃伊在军官的土屋前面停下,葛利高里哈着腰,左手拿着军帽,走进“狐狸洞”去。
“别挤!”“锅圈儿”回头看着一个正在挤他的哥萨克,恶狠狠地龇了龇牙,叫道。
连长走出来,一面扣着军大衣,一面迷惑不解、略微有些惊慌地回头看看最后一个从土屋里走出来的葛利高里。“什么事,弟兄们?”连长向哥萨克们的头顶上扫了一眼。葛利高里走到他面前,在一片寂静中回答道:
“我们押送犯人来啦。”
“什么犯人?”
“就是这个……”葛利高里指着放在“锅圈儿”脚旁的汤锅说。“这就是犯人……请您闻闻,他们给您的哥萨克吃什么东西。”
他的眉一毛一弯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轻轻地颤一抖一下之后,又舒展开来。连长疑问地注视着葛利高里的面部表情;然后皱着眉头,把目光移到汤锅上。
“把军需中士给撤掉!”
“坏蛋!……”
“他自己可吃饱啦,魔鬼!”
“他自己用牛腰子做菜汤……”
“可是这些菜汤却有蛆!”近处的几个人附和说。连长等到人声静下来以后,厉声说道:
“肃——静!现在不用说啦!全都清楚啦。今天我就撤换军需中士。我要指定一个委员会来调查他的工作情况。如果是肉的质量不好……”
“就把他送军法处去!”后面的人哄叫道。
又是一阵叫嚷声一浪一把连长的话压了下去。
撤换军需中士的事是在行军途中办的。怒不可遏的哥萨克们逮捕和押送菜汤到连长那儿去的事件发生后,过了几个钟头,第十二一团一团一部就接到了从前线上撤下来的命令,并按随着命令附来的行军路线图,以行军队形向罗马尼亚挺一进。夜里,西伯利亚步兵来接替了哥萨克。一团一队在伦维奇镇检查了一下马匹,第二天早晨就用强行军的速度往罗马尼亚进发了。
为了支援连打败仗的罗马尼亚人,调去了几个大的军一团一。这从行军第一天发生的一件事情上就看得出来。头天晚上派到按行军路线图指定的宿营村庄去的设营员们,黄昏时都空手回来了:村子里已经驻满了也是向罗马尼亚边境挺一进的步兵和炮兵。一团一队为了找到住处,被迫多走了八俄里。
走了十七天。马匹由于缺乏饲料都瘦弱不堪。在被战争破坏了的战线附近地带已经找不到饲料;老百姓有的跑到俄罗斯内地去了,有的藏到森林里去了。屋顶已经烧毁塌陷的茅屋只剩下-一陰一-郁的黑墙,在旷无人迹的街道上,哥萨克们偶尔遇到一个愁眉苦脸、恐慌万状的居民,就连这个人,只要一看到穿军装的,就急忙躲藏起来。哥萨克们由于连续行军,都弄得疲惫不堪,冻得发僵,他们个个都为了自己,为了马匹,以及为了一切必须忍受的痛苦而火冒三丈,他们扒一开了茅屋的干草屋顶;到幸存下来的村庄里毫不客气地偷盗已经少得可怜的食物,指挥人员不论用什么来恐吓,也制止不住他们的违法乱纪和盗窃行为。
离罗马尼亚领土已经不远了,在一个富裕的小村子里,“锅圈儿”竟然从仓房里偷出一升大麦。主人当场把他连人带赃一起捉获,但是“锅圈儿”把老实、年高的比萨拉比亚人揍了一顿,大麦还是拿去喂马了。排长在拴马桩跟前找到了他。“锅圈儿”把饲料袋挂在马头上,在围着马打转儿,用哆哆嗦嗦的手抚一摸一着瘦骨嶙嶙的马肋,对着它的眼睛看着,就象看一个人似的。“乌留平!你这个狗崽子,把大麦送回去!会为这桩事把你这个混蛋槍毙的!……”
“锅圈儿”用矇眬的、斜视的目光看了军官一眼,把制帽往脚底下一摔,从到一团一里来,第一次这样拼命大喊大叫道:“你们审判吧!你们槍毙吧!现在就把我打死,我也不送还大麦!……怎么,我的马就应当饿死吗?啊?我不送还大麦!一粒也不还!”
他忽而抓自己的头,忽而抓正在拼命咀嚼的马的鬃一毛一,忽而抓马刀一柄一……
军官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那瘦得出奇、露出骨头来的马后腿,点了点头,说道:
“你怎么能给出汗的马喂粮食呢?”
他的话音里明显流露出他那无可奈何的心情。
“不,马身上已经凉啦,”“锅圈儿”把从饲料袋里落到地上的麦粒捡到手里,重新放回去,几乎是用耳语回答说。十一月上旬,一团一队已经进入阵地。特兰西瓦尼亚群山顶上风在盘旋,山谷里冷雾弥漫,初寒袭过的松林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山地洁白的初雪上,随处都可以看到野兽的趾印:被战争惊骇的狼、麋鹿、野山羊,离开了荒野山林,逃往内地去了。十一月七日,第十二一团一向“三二○”高地发起进攻。前一天本来是奥地利人据守在这条战壕里,可是在发动进攻的那天早晨,刚从法国前线上调来的萨克森人接替了他们。哥萨克们都徒步沿着覆了一层薄雪的石头山坡前进。冰冻的碎石碴在脚下滚一动,风卷起阵阵的细雪。葛利高里和“锅圈儿”并排走着,遗憾地、不好意思地笑着对他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今天很害怕……好象是头一次去冲锋似的。”
“是吗?……”“锅圈儿”觉得很奇怪。
他揪着槍带,端着自己那支破旧的步槍;舌头不断地从一胡一子上往下一舔一冰凌。
哥萨克们排成不整齐的散兵线向山上推进,没有开槍。敌人的战壕里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生畏。山坡的后面,德国人那边,一个萨克森人中尉,脸被风吹得通红,鼻子也脱了皮,身一子向后仰着,面带微笑,激愤地对士兵们喊叫道:
“朋友们!咱们打穿蓝大衣的俄国佬,已经不是第一次啦!咱们也叫这些家伙们看看,跟咱们打仗会有什么好下场。多忍耐一会儿!现在不要开槍!”
哥萨克连队开始突击。脚下迸起松脆的石碴。葛利高里神经质地笑着,掖了掖已经褪成红褐色*的风帽的长耳,他那凹陷的两颊上很久没有刮的连鬓一胡一子简直就象地里剩下的黑麦茬子,下垂的鼻子黄中透着青光,眼睛象无烟煤似的,在结满白霜的眉一毛一下-一陰一-沉地闪烁着。他已经失去了惯常的镇静。压制着内心突然又冒出的恐惧心情,他眯缝着眼,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撒了一层雪花的灰白的战壕,对“锅圈儿”说道:
“鸦雀无声。他们是放我们走近再打。我确实害怕,可是并不惭愧……要是我转身往后跑会怎样?”
“你今天怎么尽说一胡一话呀?”“锅圈儿”怒冲冲地问。“亲一爱一的,这也跟打牌一样:你要是没有信心——就要掉脑袋。你的脸焦黄。葛利什卡……你也许病啦,也许……今天会把你打死。你快看呀!看见了吗?”
一个穿短大衣、戴尖顶钢盔的德国人直着身一子在战壕上站了一刹那,又趴了下去。
葛利高里的左面,是个叶兰斯克镇的浅红头发的漂亮哥萨克,他一面走,一面忽而把手套从右手上扯下来,忽而又戴上去而且在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他急急忙忙地迈着脚步,膝盖费劲地打着弯儿,还故意大声咳嗽。“象是独自一人在走夜路……为了壮胆儿,故意咳嗽,”葛利高里心里琢磨着这个人。这个哥萨克的左面,可以看到满脸雀斑的下士马克萨耶夫的半边面颊,再过去,是叶梅利扬·格罗舍夫,他牢牢地端着刺刀尖歪到一旁去的步槍。葛利高里想起来,几天前,叶梅利扬在行军路上,正是用这把刺刀撬开仓房的锁,偷了罗马尼亚人一口袋玉米。科舍沃伊·米哈伊尔几乎与马克萨耶夫并肩走着。他拚命地一抽一烟,隔一会儿就擤擤鼻涕,在军大衣的左襟上擦擦手指头。
“我想喝水,”马克萨耶夫说。
“叶梅利扬,我的靴子夹脚。穿这样的靴子根本就无法走路,”科舍沃伊抱怨说。
格罗舍夫恶狠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
“这关口还谈什么靴子!当心点儿,德国人马上就要用机槍扫射啦。”
头一排槍一响,葛利高里就被子弹打中了,他哎呀一声,倒在地上。他想包扎一下受伤的手,便把另一只手伸到装绷带的背包里,但是感觉到袖子里一股热血正从肘关节处住外涌,他立刻变得软弱无力。他趴在地上,把越来越沉重的脑袋藏在石头后面,用干得要命的舌头一舔一了一下松一软的雪花。哆嗦着嘴唇,拚命吸着松脆的雪屑,吓得浑身颤一抖,倾听着嗖嗖的子弹声和压倒一切、响彻云霄的射击声。他抬起头,看到同连的哥萨克们正滑滑跌跌地往山下跑,盲目地向后或朝天开槍。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恐怖迫使他站起身来,又一逼一着他往山下参差不齐的松林边跑去,他们一团一就是从那儿发起进攻的。葛利高里跑到拉着受伤的排长跑的格罗舍夫·叶梅利扬前头去;格罗舍夫领着排长跑下陡峭的山坡;中尉象醉汉似的乱踏着脚步,有时趴在格罗舍夫的肩膀上,吐出一口口紫血块子。几个连都象雪崩一样向树林子滚去。灰色*的山坡上留下了一具具被打死的灰色*一尸一体;那些没来得及带下来的伤号自己在往回爬。机槍在后面对他们扫射。“哒哒哒,啪啪啪啪啪!”密集的槍声象爆豆似地响个不停。
葛利高里靠在米什卡·科舍沃伊的胳膊上,走进了树林。靠近树林的一片斜坡上槍弹乱飞。德国人左翼的一挺机槍在不停地哒哒响着,就象是一只强有力的手扔出去的石头,噼啪响着,在刚冻结的脆冰上蹦跳。
“哒哒哒,啪啪啪啪啪……”
“把咱们打得落花流水!”“锅圈儿”好象很高兴似地喊道。他靠在一棵红色*的松树干上,懒洋洋地对那些在战壕上来回乱跑的德国人射击。
“傻瓜是应该教训!好好教训!”科舍沃伊把一只手从葛利高里手里一抽一出来,气喘吁吁地叫道。“老百姓就象一群没头没脑的狗!非等把血全流尽了,他们才会明白为什么敲他们的脑袋。”
“你这是指什么说的?”“锅圈儿”眯缝着眼睛问道。“聪明人自己就会明白,至于傻子……傻子有什么办法?你就是揍他一顿也不会记住的。”
“你还记得誓词吗?你宣过誓没有?”“锅圈儿”纠缠不休地质问道。
科舍沃伊没有回答,跪下去,两手哆嗦着,从地上捧起一捧雪,微微地颤一抖着,咳嗽着,贪婪地把雪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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