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的诗
于坚的诗
1、《怒江》
大怒江在帝国的月光边遁去披着豹皮黑暗之步避开了道路它在高原上张望之后选择了边地外省小国和毒蝇它从那些大河的旁边擦身而过隔着高山它听见它们在那儿被称为父亲它远离那些隐喻远离它们的深厚与辽阔这条陌生的河流在我们的诗歌之外在水中干着把石块打磨成沙粒的活计在遥远的西部高原它进入了土层或者树根
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我们一起穿过太阳烤红的山地来到大怒江边这道乌黑的光在高山下吼她背着我那夜在茅草堆上带给她的种子一个黑屁股的男孩怒江的涛声使人想犯罪想爱想哭想树一样地勃起男人渴望表现女人需要依偎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她让我干男人在这怒江边所想干的一切她让我大声吼对着岩石鼓起肌肉她让我紧紧抱让我的胸膛把她烧成一条母蛇她躺在岸上古铜色的大腿丰满如树但很柔软她闭了眼睛不看我赤身裸体她闭了眼睛比上帝的女人还美啊那两只眼睛就像两片树叶春天山里的桉树叶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从她的肉体我永远看不出她的心她望着我永远也不离开永远也不走近她有着狼那种灰色的表情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她像炊烟忠实于天空一辈子忠实着一个男人她总是在黎明或黄昏升起敞开又关上我和她的家门让我大碗喝酒大块嚼肉任我打任我骂她低着头有时我爬在地上像一条狗舔她的围裙她在夜里孤伶伶地守在黑暗中听着我和乡村的荡妇们调情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从前我统治着一大群黑牛上高山下深谷我是山大王那一天我走下山岗她望了我一眼说天黑了我跟着她走了从此我一千次一万次地逃跑然后又悄悄地回来失魂丧魄地回来乌黑的怒江之光在高山上流去我的女人是沉默的女人
3、《作品111号》
越过这块空地世界就隆起成为高原成为绵亘不绝的山峰越过这片空地鹰就要成为帝王高大的将是森林坚硬的将是岩石像是面对着大海身后是平坦的天空我和高原互相凝视越过这块空地我就要被它的巨影吞没一叶扁舟在那永恒的大波浪中悄无声息
4、《避雨的鸟》
一只鸟在我的阳台上避雨青鸟小小地跳着一朵温柔的火焰我打开窗子希望它会飞进我的房间说不清是什么念头我洒些饭粒还模仿着一种叫声青鸟看看我又看看暴雨雨越下越大闪电湿淋淋地垂下青鸟突然飞去朝着暴风雨消失一阵寒颤似乎熄灭的不是那朵火焰而是我的心灵
5、《女同学》
那一年春天音乐课后你从风琴后面奔进操场当时在一群中学生中间你的位置是女王的位置一班男生都在偷看着你但没有人承认想承认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大家刚刚上初一那天你肯定出众是由于跳绳还是唱歌也许你穿过了整个操场追逐着另一个粉红色的女孩只记得你穿着红裤子但你没有模样你是有雀斑的女孩还是豁牙的女孩你肯定出众但你不是某一张脸而是好几张脸组成你没有肉体天国中的植物你属于哪一个芳名刘玉英李萍胡娜娜李桂珍哦看看时时间留下了什么一片空空的操场这些芳名有何行为上的含义?我记得我们男生之间都有过彼此头破血流的经验我记不得你写字是否用的左手你的脸是否有痣我不记得有任何细节事关疼痛出众是危险的这使得你无法接触当然我拉过你的手不止一次大合唱集体舞木偶人的课外游戏你的手无所顾忌地伸过来像成年人的手一样有力但不代表你本人的神经老师那时常说祖国的花朵也许就是这句惯用语老让我把你和某个春天相联系那个春天是否开过花我已经想不起来但在我的记忆中你代表着春天代表着花还代表着正午时光飘扬在操场上的红旗但我总觉得那些年你和我形影不离因为教室的座位总是一男一女一男一女我记得所有的男生都偷过老师的粉笔但你没有那时我的钢笔一旦遗失我只会怀疑男生我也偷过我偷看过你的文具盒还偷看过你的其他部位当然啦是在大白天那时干什么大人都不准只能偷偷摸摸连看你也只是偷看我正视你的时候你总是已经当众站起来要么回答老师的提问要么扬着头用标准的普通话朗诵哦女同学从十三岁到十八岁我不记得你偷过什么你当过贼么哪怕是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瞅瞅他刚刚冒出微眦的厚嘴唇女同学我是否年纪轻轻就与幽灵同座而我又是谁你的背诵课文的男幽灵当时我们学到的形容词很少大多数只能用来形容祖国革命我做有些事都不知道该怎么讲有一学期我老梦见你跳绳星期一在课堂上我深怀恐惧无法认真听讲一节节课我只担心着被叫起来当众提问我的心像一只被扔进了白天的老鼠在关于你的狂想中钻来钻去我朦胧地觉得你的身体应该有许多洞穴但我一个也找不到少年的日子忧心忡仲害怕着班集体会看透他的坏心眼老师教育我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女同学身上是可耻的我尚未学会写作情书这种体裁的作文谁会教给我们永远是零分女同学请恕我冒昧我在私下对你有所不恭如果那一年你能进入男厕所你就会发现我写得最有力的作文是以你的芳名为题可你瞧瞧我公开在你面前的样子不是什么乱涂乱画的小杂种而是语文得了五分的害羞的男同学不知道是幸福的这使一头豹子闯入了花园使一只企鹅投进了烈火但我一直在仇恨这种幸福日复一日我们对着黑板学习并列复句造句日益规范动作越发斯文日复一日你出脱成窈窕淑女我成长为谦谦君子某一日你的脸忽然闪出了神秘的微笑头也歪了就像多年看惯的椅子忽然间无缘无故跳起舞来放学回家的路上你忽然用故乡的方言对我说“你……也走这条路”你的样子奇怪令我警惕起来似乎这一刹那我不再是你的同学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讲昆明话唯一的一次可我又说了些什么“今天的作业做了没有?”从这时我才知道了你本人的声音与学校里那一位完全不同我不知道你的话意味何在一个愣头青只被你的样子迷惑这个样子我记住了中学毕业我才知道当姑娘歪着头笑成这种样子就是她想怀孕的时候哦说起来都说那是金色的年代可我错过了多少次下流的机会我一直是单纯高尚的小男生而你女同学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当终于没有当成一个风骚十足的娘们岁月已逝学校的操场空空并非人去楼空只是同学们都在上课十点整大家都会活蹦乱跳从教室滚出来女同学你当然出众
6、《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
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只抵达上面的水它无法再往下它缺乏石头的重量可靠的实体介入事物从来不停留在表层要么把对方击碎要么一沉到底在那儿下面的水处于黑暗中像沉底的石头那样处于水中就是这些下面的水这些黑脚丫抬着河流的身躯向前就是这些脚在时间看不见的地方改变着世界的地形阳光只抵达河流的表面这头镀金的空心鳄鱼在河水急速变化的脸上缓缓爬过
7、《避雨的树》
寄身在一棵树下躲避一场暴雨它用一条手臂为我挡住水为另外的人从另一条路来的生人挡住雨水它像房顶一样自然地敞开让人们进来我们互不相识的一齐紧贴着它的腹部蚂蚁那样吸附着它苍青的皮肤它的气味使我们安静像草原上的小袋鼠那样在皮囊中东张西望注视着天色担心着闪电雷和洪水在这棵树下我们逃避死亡它稳若高山那时候我听见雷子确进它的脑门多么凶狠那是黑人拳击手最后致命的一击但我不惊慌我知道它不会倒下这是来自母亲怀中的经验不会它从不躲避大雷雨或斧子这类令我们恐惧的事物它是树是我们在一月份叫做春天的那种东西是我们在十一月叫做柴禾或乌鸦之巢的那种东西它是水一类的东西地上的水从不躲避天上的水在夏季我们叫它伞而在城里我们叫它风景它是那种使我们永远感激信赖而无以报答的事物我们甚至无法像报答母亲那样报答它我们将比它先老我们听到它在风中落叶的声音就热泪盈眶我们不知道为什么爱它这感情与生俱来它不躲避斧子也说不上它是在面对或等待这类遭遇它不是一种哲学或宗教当它的肉被切开白色的浆液立即干掉一千片美丽的叶子像一千个少女的眼睛卷起永远不再睁开这死亡惨不忍睹这死亡触目惊心它并不关心天气不关心斧子雷雨或者鸟儿这类的事物它牢牢地抓住大地抓住它的那一小片地盘一天天渗入深处它进入那最深的思想中它琢磨那抓在它手心的东西那些地层下面黑暗的部分那些从树根上升到它生命中的东西那是什么使它显示出风的形状让鸟儿们一万次飞走一万次回来那是什么使它在春天令人激动使它在秋天令人忧伤那是什么使它在死去之后成为斧柄或者火焰它不关心或者拒绝我们这些避雨的人它不关心这首诗是否出自一个避雨者的灵感它牢牢地抓住那片黑夜那深藏于地层下面的那使得它的手掌永远无法捏拢的我紧贴着它的腹部作为它的一只鸟等待着雨停时飞走风暴大片大片地落下雨越来越瘦透过它最粗的手臂我看见它的另外那些手臂它像千手观音一样有那么多手臂我看见蛇鼹鼠蚂蚁和鸟蛋这些面目各异的族类都在一棵树上在一只袋鼠的腹中在它的第二十一条手臂上我发现一串蝴蝶它们像葡萄那样垂下绣在绿叶之旁在更高处在靠近天空的部分我看见两只鹰站在那里披着黑袍安静而谦虚在所有树叶下面小虫子一排排地卧着像战争年代人们在防空洞中等待警报解除那时候全世界都逃向这棵树它站在一万年后的那个地点稳若高山雨停时我们弃它而去人们纷纷上路鸟儿回到天空那时太阳从天上垂下把所有的阳光奉献给它它并不躲避这棵亚热带丛林中的榕树像一只美丽的孔雀周身闪着宝石似的水光
8、《灰鼠》
不请自来的小坏蛋在我房间里建立了据点神出鬼没从来不打照面晚上在电视里看到你的大名和唐老鸭并列方知你是明星我再也不得安宁了灰鼠已来到我的房间像是一个瘤子已长在我身体内部多次去医院透视什么也没有查出我的馒头被锯掉一半我的大米有可疑的黑斑到底作案者是谁我开始小心翼翼竖耳谛听听听衣柜听听地板我当然搜到那细小而坚硬的声音可我无法断定你小子是在咬我心爱的衬衣还是在啃外公留给我的古玩你总是轻溜溜地走动似乎出于对我的关心从前外祖母也喜欢如此在深夜悄悄下床关好风中的窗子你在蛋糕上跳舞在药片上撒尿把我的好书咬得百孔千疮但毕竟你不知道什么会响什么不会于是撞翻瓷器又跳过某个高度居然造成一回地震吓得我从梦中逃出踮起脚尖又不能勃然大怒还必须干得比你更轻从床头摸到书架担心着被你听见似乎你正在写作不能打扰我比你笨拙终于撞倒了椅子我惶惶然东张西望显得心中有愧其实你小子或许已酣然睡去喝了牛奶换了一个套间你在暗处转动着两粒黑豆似的眼珠看见我又大又笨一丝不挂毫无风度你发现我在夜里的样子你保持沉默这一点和父亲不同这种品德使我深觉难堪我终于不能忍受乱敲乱捅找决定彻底搜查把你逮捕处死但一看到周围这些庞大无比的家俱那些隐藏在无数什物中的掩体我就心烦意乱茫然失措只好放弃行动外面都以为我独处一室必定神清思静潜心学问其实我担惊受怕避免出门一下班就匆匆回家一进门就打开柜子打开箱子检查那个不露声色的家伙又干了些什么勾当
9、《感谢父亲》
一年十二月您的烟斗开着罂粟花温暖如春的家庭不闹离婚不管闲事不借钱不高声大笑安静如鼠比病室干净祖先的美德光滑如石永远不会流血在世纪的洪水中花纹日益古朴作为父亲您带回面包和盐黑色长桌您居中而坐那是属于皇帝教授和社论的位置儿子们拴在两旁不是谈判者而是金钮扣使您闪闪发光您从那儿抚摸我们目光充满慈爱像一只胃温柔而持久使人一天天学会做人早年您常常胃痛当您发作时儿子们变成甲虫朝夕相处我从未见过您的背影成年我才看到您的档案积极肯干热情诚恳平易近人尊重领导毫无怨言从不早退有一回您告诉我年轻时喜欢足球尤其是跳舞两步使我大吃一惊以为您在谈论一头海豹我从小就知道您是好人非常的年代大街上坏蛋比好人多当这些异教徒被抓走、流放、一去不返您从公园里出来当了新郎一九五七年您成为父亲作为好人爸爸您活得多么艰难交待揭发检举密告您干完这一切夹着皮包下班夜里您睡不着老是侧耳谛听您悄悄起来检查儿子的日记和梦话像盖世太保一样认真亲生的老虎使您忧心忡忡小子出言不逊就会株连九族您深夜排队买煤把定量油换成奶粉您远征上海风尘仆仆采购衣服和鞋您认识医牛校长司机以及守门的人老谋深算能伸能屈光滑如石就这样在黑暗的年代在动乱中您把我养大了领到了身份证长大了真不容易爸爸我成人了和您一摸一样勤勤恳恳朴朴素素一尘不染这小子出生时相貌可疑八字不好说不定会神经失常或死于脑炎说不定会乱闯红灯跌断腿成为残废说不定被坏人勾引最后判刑劳改说不定酗酒打架赌博吸毒患上艾滋病爸爸这些事我可从未干过没有自杀父母在不远游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九点半上床睡觉星期天洗洗衣服童男子二十八岁通过婚前检查三室一厅双亲在堂子女绕膝一家人围着圆桌温暖如春这真不容易我白发苍苍的父亲
10、《整个春天……》
整个春天我都等待着他们来叫我我想他们会来叫我整个春天我惴惴不安谛听着屋外的动静我听见风走动的声音我听见花蕾打开的声音一有异样的响动我就跳起来打开房门站在门口久久张望我想他们会来叫我母亲觉察我心绪不宁温柔地望着我我无法告诉她一些什么只好接她递我的药片我想他们来叫我这是春天这是晴朗的日子鸟群衔着天空在窗外涌过我想他们会来叫我直到鸟们已经从树上离去
11、《致一位诗人》
多年以后我们面对面坐在一个房间开始点烟你的声音已经生锈斑斑驳驳落在地上却渴望被我拾起再获得青铜的光泽我沉默不语无话找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一日已经远去我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那一日我曾经失眠那那生命中少有的时刻如果沿着那一日走近你我们会相处一生世界已建筑得如此坚固让我们彬彬有礼地告辞吧回到各自的房间像墙壁那样彼此站立这样要习惯得多
12、《坠落的声音》
我听见那个声音的坠落那个声音从某个高处落下垂直的我听见它开始以及结束在下面在房间里的响声我转过身去我听出它是在我后面我觉得它是在地板上或者地板和天花板之间但那儿并没有什么松动没有什么离开了位置这在我预料之中一切都是固定的通过水泥钉子绳索螺丝或者胶水以及事物无法抗拒的向下向下被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向下被固定在桌子上的书向下被固定在书页上的文字但那在时间中在十一点二十分坠落的是什么那越过挂钟和藤皮靠椅向下跌去的是什么它肯定也穿越了书架和书架顶上的那匹瓷马我肯定它是从另一层楼的房间里下来的我听见它穿越各种物件光线地毯水泥板石灰沙和灯头穿越木板和布就象革命年代秘密从一间囚房传到另一间囚房这儿远离果园远离石头和一切球体现在不是雨季也不是刮大风的春天那是什么坠落在十一点二十分和二十一分这段时间我清楚地听到它容易被忽视的坠落因为没有什么事物受到伤害没有什么事件和这声音有关它的坠落并没有象一块大玻璃那样四散开去也没有象一块陨石震动四周那声音相当清晰足以被耳朵听到又不足以被描述形容和比划不足以被另一双耳朵证实那是什么坠落了这只和我有关的坠落它停留在那儿在我的身后在空间和时间的某个部位1991年11月
13、《那时我正骑车回家……》
那时我正骑车回家那时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忽然间一阵大风裹住了世界太阳摇晃城市一片乱响人们全都停下闭上眼睛仿佛被卷入某种不可预知的命运在昏暗中站立一动不动象是一块块远古的石头彼此隔绝又象一种真象暗示着我们如此热爱的人生我没有穿风衣也没有呆墨镜我无法预测任何一个明天我也不能万事俱备再出家门城市像是被卷进了天空我和沙粒一起滚动刚才我还以为风很遥远或在远方的海上或在外省的山中刚才我还以为它是在长安在某个年代吹着渭水风小的时候有人揉了揉眼睛说是秋天来了我偶尔听到此话就看见满目秋天刚才我正骑车回家刚才我正骑在明晃晃的大路只是一瞬树叶就落满了路面只是一瞬我已进入秋天
14、《作品第57号》
我和那些雄伟的山峰一起生活过许多年头那些山峰之外是鹰的领空它们使我和鹰更加接近有一回我爬上岩石垒垒的山顶发现故乡只是一缕细细的炊烟无数高山在奥蓝的天底下汹涌面对千山万谷我一声大叫想听自己的回音但它被风吹灭风吹过我吹过千千万万山岗太阳失色鹰翻落山不动我颤抖着巾紧发青的岩石就像一根被风刮弯的白草后来黑夜降临群峰像一群伟大的教父使我沉默沿着一条月光我走下高山我知道一条河流最深的所在我知道一座高山最险峻的地方我知道沉默的力量那些山峰造成了我那些青铜器般的山峰使我永远对高处怀着一种初恋的激情使我永远喜欢默默地攀登喜欢大气磅礴的风景在没有山岗的地方我也俯视着世界
15、《哀滇池》
(一)
在这个时代 日常的生活几乎就等于罪行谁会对一个菜市场的下水道提出指控?上周末 在圆西路 夏季上市的蔬菜之间嗅到一些马鱼的气味 犹如鱼贩的刀子割开了一个包藏着黑暗的腹部我呆立在构思着晚餐的人群里一条冰冻的鱼 听不见了声音要茄子还是牛排 我不懂有人投过来只用于疯子的惊愕沿着微光 向那有气味的方向去 被解冻进入了回忆之水 从我的漩涡中黑暗拆散 一个湖蒸发起来 光辉中的澡堂出现了光唇鱼、沙滩和狐尾藻红色的高原托着它 就像托着一只盛水的容器万物 通过这一水平获得起源周围高山耸立 犹如山裸裸 在垂青地上的酒河流从它开始 淌到世界的下面落叶乔木和野兽的水罐在土着人的独木舟中 坐着酋长的女儿天空上白云堆积 总是被风一片片切开像没有天鹅领头的 自由羽毛静静的淡水 沙鸥永远向着一日的终点飞行当它停下来 就像芭蕾舞先知在虚构的镜子上 折弯一只芦苇南方之岸是滇青冈林和灌木丛北方之岸是神话和民歌东面的岸上是红色的丘陵和盆地西面的岸上是洞穴和孔雀到处是钻石的语词到处是象牙的句子到处是虎豹的文章哦 上帝造的物足以供养三万个神足以造就三万个伊甸园足以出现三万个黄金时代
(二)
冶炼厂的微风把一群群水葫芦吹到上帝的水坝像是魔鬼们绿色的粪便一片混杂着鱼腥味的闪光……镀铬的玻璃圣湖 我的回忆中没有水产只有腐烂的形容词我像一个印地安人那样回忆着你的鱼洞……虚伪的回忆我的时代并不以为你神圣那一年 在昆明的一所小学老师天天上语文课教会我崇拜某些高尚的语词崇拜英雄 但从未提到你在人民的神之外 我不知道有另外的神……在课外 文盲的外婆告诉我 你在故乡的附近像是说起 她预备多年的柚木棺材我终于去了或迟或早 昆明人总有一天 要去滇池一个群妖出没的日子 世界上的一切都渴望着裸体尾随着 水灵灵的母亲 下水 我不怕水我是无所畏惧的小无神论者用捏造着水族的手 用繁衍着卵巢的身体用敞开着无数生路的黑暗之液 接纳我夏天是你的内容 我和母亲 是你渺小的内容在童年的哲学中 我自然地迷信地久天长我知道我会先于你死去 你是大地啊我亲爱的妈妈 所有我热爱过的女人们 都会先于你死去在死亡的秩序中 这是我唯一心甘情愿的你当然要落在最后 你是那更盛大的 你是那安置一切的母亲 幼儿园 房子 荧火虫和旋转木马 都漂起来我像水生的那样 在你柔软的触须中弯曲穿过 一册册棕色的海带 石头鱼的翅膀在我的脚趾间闪烁珍珠一串串从我的皮肤上冒出来墨绿色的轮藻像岛屿的头发 缠绕着脖子我双腿发光 有如神殿的走廊 有如纯洁的苔藓但后来我在恐惧中爬上岸来 我感觉到你在里面我看见你建筑在黑暗中的庙宇 你的冰冷的柱廊我看见你在深渊中 用另一种时间主宰我像一个被淹死过的 脸色惨白 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们 你在那一年我还是在校的学生我写不出关于你的作文在干燥的词典中 你是娱乐场 养鱼塘 水库天然游泳池 风景区 下水道出口谁说神灵在此?
(三)
一些长着毛的痕迹 一个空空的水池 淌着生病的水宰割鳝鱼的四川人 用血淋淋的手把粘乎乎的一团 塞进塑料袋 像一个肺慢慢地膨胀起来 吐出了新鲜的腥气这气味我太熟悉 它和水妖的儿子有关六六年的夏天 他精着屁股 站在我旁边渔杆架在芦苇上 他的苞谷面比我的揉得好鱼只往他的钩上去 这边一动不动水底下总是有什么在闪 令人心痒又是一条 他的波纹使我第一次体验了嫉妒下午我们跳进水 小嘴说 鱼在咬他的小腿我乘机破坏了他的窝子 在黄昏的微光中沿着波浪新做的岸 我们经过天堂回家我曾经乘着木船 从灰湾经过草海 在那儿我发现神殿 就在船底下 仙女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伸手可触 上面粘着红鲤鱼的绒毛在牛恋乡 打渔人告诉我 此地诞生过无数的祖母每年七月 她们会坐着莲花 出现在湖边当西风打击大地 我看见你扭曲起来像被暴力撕破的被窝 露出一排排白色的棉絮但我游过你深藏在水下面的心发现它坚定 平衡 与海一致当你安静下来 就沿着落日的脊背 滑下像一匹深蓝色的无国籍的旗帜把帝国坚硬的一隅 覆盖在白鱼口附近 从光脚板开始我像傣族女人那样蹲下 俯伏到你温存的身体中我曾经在西山之巅 听到过月光之锤在午夜敲打高原的声音我曾经在晋宁城外 一个中国寺院的后庭远远地看见你嵌在世界的黑暗里 泛着黄金之波啊 滇池 你照耀着我我自命是第一个 用云南话歌颂你的那个人
(4)
你的诱惑无所不在 衣服一日日增多从你 我随时可以返回赤裸放浪形骸多少个一丝不挂的夏天 落伍时代的语文整日在你的山野水滨漫游 像一头文盲的水鹿遇水即涉 逢山就登 在时间的圆周之外多次 我遭遇永恒从清开始 进入更清 体型在液体中拆散变形向着鱼类的生涯靠拢 在玻璃的迷宫飞行通过四肢 青春得以从死亡中逃脱 在生命的旅途上我学会了一件大事 游泳 我的世界越过固体的边界深入大陆以外 我是水陆两栖人一万次跳进滇池 在膨起的波峰间穿梭像穿过一只只丰满的乳房在暖流或寒流的活页中舞蹈 体验着不朽的爱情之马在无人之境 兴波作浪透明者纷然破裂 但在后面 镜子立即弥合又在前方敞开 侵入者不会被划破你是镜子 通往虚无的边界又是具体的潮湿 液态 浮力 深度 冷暖歪曲正规的线条 破坏既定的水准向下 进入不能呼吸的黑暗 向上 张开野兽的嘴在一条黑尾鲫的耳朵旁边 喝一口活水在有形中体验无形的自由在国家的辖区之外 开辟超现实之路你引领着我的肤浅和纵深温暖就温暖 冰冷就冰冷抽筋就沉下去 你从不虚报水文青年时期我的情绪反复无常 拜伦的海夸张的变形是为了脱颖而出喧哗与骚动 颓废与孤独 你一直在场一次次在岸上撞得粉碎又一次次在你的接纳中复原你是一份默契 一个常数 一个圆一个我不能制造的容器十六岁我有十六个水淋淋的世纪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健美的朋友十六岁我有十六个光辉的夏天生命的希腊时期 裸体 健康 结实在人群中 我的皮肤呈现为棕色
(5)
那些棕色的时间 永远地从我的皮肤中失去了那些水生的语词 用普通话无法寻找目前我是一个经常使用肥皂的胖子气喘吁吁 盘算着什么菜维生素会多记性中尽是漏洞…… 一根铸铁的瘿管我不知道在它后面的是谁的大脑死海味的污血 污染了我的鞋跟我再也想不起你的颜色 你是否真有过那些湖蓝 碧蓝 湛蓝 深蓝 孔雀蓝?怎么只过了十年 提到你 我就必须启用一部新的词典这些句子 应该出自地狱中文系学生的笔下"从黑暗中 那个坑抬起患着麻风病的脸在星空下喘息 没有人游泳 也没有受孕的鱼有人在工厂的废铁场后面 挖着死老鼠"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天空如此宁静?太阳如此温柔?人们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继续着那肥沃的晚餐?出了什么可怕的事?为什么我所赞美的一切 忽然间无影无踪?为什么忽然间 我诗歌的基地我的美学的大本营 我信仰的大教堂已成为一间阴暗的停尸房?我一向以你的忠实的歌者自封我厌恶虚构 拒绝幻想哦 出了什么事 我竟成为一个伪善的说谎者我从前写下的关于你的所有诗章都成了没有根据的谣言!我沉思过死亡 我估计过它可能出现的方向我以为它仅仅是假惺惺地 在悲剧的第四幕里姗姗来迟我以为它不过像通常那样 被记录于某个凶杀案的现场我以为 它不过是 从时间的餐桌上依照着上帝的顺序 一个个掉下来空罐头盒谁曾料到 此公 竟从永恒的卧室中到来?不是从那些短命的事物 不是从那些有毒的恶之花中死亡啊 在我们所依靠着的 在我们背后在接纳着一切的那里下手永恒 竟然像一个死刑犯那样从永恒者的队列中跌下坠落到该死的那一群中间哦 千年的湖泊之王!大地上 一具享年最长的尸体啊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那万物的宫殿 那神明的礼拜堂!这死亡令生命贬值这死亡令人生乏味这死亡令时间空虚这死亡竟然死亡了世界啊 你的大地上还有什么会死?我们哀悼一个又一个王朝的终结我们出席一个又一个君王的葬礼我们仇恨战争 我们逮捕杀人犯 我们恐惧死亡歌队长 你何尝为一个湖泊的死唱过哀歌?法官啊 你何尝在意过一个谋杀天空的凶手?人们啊 你是否恐惧过大地的逝世?哦 让我心灵的国为你降下半旗让我独自奔赴你的葬礼!神啊 我出生在一个流行无神论的时代对于永恒者 我没有敬畏之心我从你学习性灵与智能 但没有学会敬畏与感激哦 黑暗中的大神 我把我的手浸入你腐烂的水让我腐烂吧 请赐我以感激之心 敬畏之心我要用我的诗歌 为你建立庙宇!我要在你的大庙中 赎我的罪!诗歌啊当容器已经先于你毁灭你的声音由谁来倾听?你的不朽由谁来兑现?诗人啊你可以改造语言 幻想花朵 获得渴望的荣辱!但你如何能左右一个湖泊之王的命运使它世袭神位 登堂入室!你噤声吧 虚伪的作者当大地在受难 神垂死 你的赞美诗只是死神的乐团!回家吧 天黑了 有人的声音从空心菜和咸肉那边传来我醒来在一个新城的夜晚 一些穿游泳衣的青年从身边鱼贯而过 犹如改变了旧习惯的鱼上了陆地 他们大笑着 干燥的新一代从这个荒诞不经的中年人身边绕过皱了皱鼻头 钻进了一家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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