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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怜相

发布时间:2021-01-10 栏目:阅读 投稿:多情的冰淇淋

韩少功怜相

兆青到县城里看了一回世界,回来以后,免不了有一些人用他好奇地打听街上的事情。兆青无心把城里情况说得很具体,一律草草打发。人家问房子,问汽车,问人貌,他都是说:“有什么呵?好怜相的。”

怜相”是漂亮的意思。

没有笑容,毫无谈兴,对打探者敷衍几句然后就去挖土。

我后来才从县城的光复老师那里知道,兆青老馆在城里的时候,哪里都不去,一直在老师家里蟋曲着小小的身子,缩在椅子上睡觉,甚至不朝窗外瞥一眼。他脸上一团粗横的怨气,一点也。不愿意看见那些漂亮的高楼,说有什么好看呢?我们不比你们街上人,一看这些就心里堵。遭孽呵,这么大的屋,要好多人做好多工才砌得起来?

他第一次看见火车站准备南运的群山一样的石料,看到大理石板光可鉴人,还哇哇哇地哭了起来,鼻涕抹上衣袖。“娘哎娘,这要打熔好多錾子才打得出来!”

他让旁人吓了一大跳。

回到乡亲家里,他反常地吃得很少,对一只邻家的狗特别恼怒,显得脾气很坏。乡亲知道,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岩匠,打了一辈了岩头,已经死了。

在我看来,比起后生们对城市的赞叹来说,兆青的哇哇大哭更多保留了“怜相”一词的原义。马桥没有“美丽”这个词,只有“标致”、“乖致”、“乖”一类可作替代,最为常用和流行的却是“怜相”。在汉语里,美与怜早有不解之缘,不算特别的奇怪。美使人疼,故有“疼爱”;使人怜,故有“怜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在中文里透出哀婉的情接。我读过一篇西方学者评介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文章文章说川端不爱用“悲”字,总是用“哀”字,因为在汉语里,“哀”与“爱”同音,在声音上沟通了两种情感——或者说,在川端看来其实就是一种情感,由被文字粗暴地分割。文章从一点出发,论述川端的审美态度中的悲世情怀。其实,文章的作者不知道,汉语的“悲”字同样承担着美的诠义。古人说“悲角”、“悲商”、“悲丝”、“悲管”、“悲歌”、“悲响”等等,其中的”悲“字差不多都可以用“美”替换。我在大学的古文教授就是这么说的。他反对一九六四年版的《辞源》仅仅把“悲”限义为悲愁伤痛——那样的话,古人用“悲”来广泛形容一切音乐也包括欢乐或豪壮的音乐,就变得十分费解了。

我赞同我的古文教授。

在那一刻,我想起了马桥,想起了马桥的“怜相”,想起了兆青一切高楼大厦面前忍不住的哭泣。中国的美总是在“哀”、“悲”、“怜”的方块字里流淌,于是,兆青的泪水总是在现代化的美景前抛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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