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飘逝的含蓄
情感的表达方式,过去和现在,人与人,是极其不同的。
1859年,勃拉姆斯写下了他的A大调第二号《小夜曲》。勃拉姆斯一生中只写了两首《小夜曲》,他当然会珍惜这第二号《小夜曲》。这一年的9月13日,他将这首《小夜曲》的第二、第三乐章寄给了舒曼的夫人克拉拉。这一天,是克拉拉40岁的生日。这一年,是舒曼逝世后的第三年。这一年勃拉姆斯26岁。
这几个数字,对于我们理解勃拉姆斯这首《小夜曲》很重要,是一种由数学方法而组成的音乐背景。因为我们知道,舒曼是勃拉姆斯的老师,勃拉姆斯在他20岁那年第一次进舒曼家,第一眼看到克拉拉的时候就一见钟情爱上了克拉拉。舒曼的去世,应该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拉开大幕,但羞怯的勃拉姆斯一直到克拉拉去世也未向克拉拉开口吐露这份感情。在克拉拉去世的第二年,勃拉姆斯也与世长辞。勃拉姆斯和克拉拉之间长达43年的生死恋,被传为一段佳话。当然,勃拉姆斯虽始终没有向克拉拉开口,敏感的克拉拉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也不挑破这层窗户纸罢了。
有了这样的背景,勃拉姆斯这首《小夜曲》寄到了克拉拉的手中,即使什么话不用说,其意义也是十分明了的,克拉拉是最能感知的。我们要注意的是他们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我们是如何的不同。克拉拉收到这份生日礼物,给勃拉姆斯写了一封回信,在信中只这样说那《小夜曲》美得:“就像我正在看着一朵美丽的花朵中的根根花蕊。”说得是那样就事论事,那样平静而冷静,而将自己内心的感情掩藏在那根根花蕊的下面,水波不兴。好像她是一位评论家,而不是勃拉姆斯心目中景仰的爱人。
如果我们也收到这样一份生日礼物后回信的话,大概不会这样只是简单地写乐曲本身,起码会写得感情淋漓尽致些,大段的抒情独白是要有的,甚至会将那份爱和思念的酸词写得肉麻乃至惊心动魄。这一点,绝非对现代的人夸张的贬斥,我们仅看如今送玫瑰要送999朵之多,就足以看出现代人表达感情是不怕铺排奢靡的,更不会吝啬直白的抒情了。
也许,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才是属于勃拉姆斯,才符合勃拉姆斯和克拉拉43年那种始终含而不露的感情。勃拉姆斯既不在他的音乐中宣泄自己的感情,更不在他的生活中走漏一点风声(他曾经给克拉拉写过许多封情书,但一封也没有寄出,在他临终前全部烧毁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份感情如同捧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生怕被风雨伤害。他的音乐总是这样充满内敛的精神,从不像瓦格纳那样张扬,也不像肖邦那样愿意陷入小猫小狗或细小雨滴之类琐碎情感的卿卿我我之中。
有时,我会想,也许勃拉姆斯在写这首《小夜曲》时,根本就没有像我们现在人想得那样多,那样复杂,他只是像创作其他曲子一样,并没有因为要献给克拉拉便如同加馅蛋糕一样而特别加入个人的感情。他就是要克拉拉对他的作品提提意见,就像学生给老师交作业一样。但这可能吗?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艺术首先就是感情,怎么可能将感情从艺术中剔除干净呢?德沃夏克在他的《B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中加入自己年轻时的梦中情人的私密性的东西——他的妻妹最爱听的一支曲子的旋律,即使最为汉子的贝多芬都会在不少曲子里加进对自己爱过的女人的怀念,勃拉姆斯怎么可能把自己的感情像洗衣服似的将水珠拧得那样干干净净?
有时,我也会想起在克拉拉去世之前,勃拉姆斯曾经将专门谱写的乐曲献给她,取名叫作《四首严肃的歌曲》。都到自己心目中的恋人快要死去的那样时刻了,还不着急,还要严肃,真是太勃拉姆斯了,实在让我们现代人有些看不懂了。我们现在露水姻缘或杯水风波的感情不是太多了吗?我们在经过了禁欲的时代之后一下子膨胀为纵欲而崇尚肉欲不是已经见多不怪了吗?在拿着三陪嫖娼的票据报销这样名目张胆而毫不脸红的世风之下,我们现代人在席梦思上抒情,当然比在艺术中抒情更在行些。
但是,这就是勃拉姆斯,当时克拉拉收到勃拉姆斯寄给她的《小夜曲》,她听懂了,并感动了。我想我们古人所说的相濡以沫,心感身知,大概就是这样吧?我们现在看不懂他们,不仅仅因为和他们隔开了年代的遥远距离。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这种情感表达方式,是含蓄的,是克制的,是以牺牲而获得,是以失去暂时而赢得永恒。我们越来越不懂得什么叫作含蓄,而崇尚薛蟠一样的直白和粗鄙;我们越来越不相信永恒的存在,而在乎一时的占有;我们更愿意让爱是短平快瞬间发射出(www.52xx.cn)去的飞毛腿导弹落地开花,哪能容忍43年的消耗?
勃拉姆斯和克拉拉的情感表达方式是冰山式的,他们说出来做出来的,只是显露出水面之上的冰山一角。勃拉姆斯寄给克拉拉《小夜曲》作为生日礼物,并不要在乐曲中赤裸裸地表白;克拉拉接到乐曲听完之后同样也不赤裸裸表露,而只是说美丽得如同花朵中的根根花蕊。其实,他们谁都知道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时,对方要回答的第二句话是什么;他们谁都知道彼此说出的话的下面被水面掩盖的冰山是什么。他们永远生活在潜台词中,会让我们觉得他们很累,替他们着急。但这潜台词是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因此,他们坚守得住43年漫长的岁月,战胜得了生与死。他们从不那样直接与直白,总是那样含蓄、庄重,因为他们的自信和慰藉在于他们彼此的心里清楚地知道对方的一切,就像情人节里各自买的礼物打开一看,永远是相同的。
含蓄,是那样古典,又是那样遥远,它像飘逝的云离我们越来越远。真想抓住云的这一端,让它走得慢点,再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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