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令孺:在山阴道上
方令孺:在山阴道上
撩起窗幕,看初升的红日,可把它五彩的光华撒在湖上了么?可是,湖水呈现着一片冷清清的铅色,天空也云气沉沉。难道今天的旅行又要被风雨来阻挡么?
好久以来"故乡"就在吸引着我;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些美妙的名称,像童话一样,时时在我思想上盘桓。我想看看咸亨酒店,土谷祠,还想看看祥林嫂放过菜篮子的小河边……在那浓雾弥漫的黑暗时代,鲁迅先生在那里开始磨砺他的剑锋,终生把持它,划破黑暗,露出曙光。今天我决定要去瞻仰磨剑的圣地。
湖水轻轻地拍岸,像是赞同我的决心,天空也对我显出无可奈何的气色。七点钟我们就从北山下乘车前去。这时云雾渐渐稀散,清风吹送着月桂的芳香,阳光从薄云后面透射出来,像放下轻轻的纱帐,爱护似的,笼罩着大地。
汽车一转弯,将要到钱塘江大桥了,我看见高大的六和塔,岿然坐在林木蓊郁的山岗上,背负着远山与高空,下临浩渺的白水,气象非常雄伟。
在高楼钱塘江大桥有两层,底层走火车,上层走汽车,因此说像高楼一样的大桥。一样的大桥上,俯看江水,像一条潇洒的阔带,从西面群山之下,一撇而来,越流越宽,向东长逝,到眼睛所能见到的尽头,水和云都融合成一片混沌。
山川的壮丽和我心里正在思想的巨人形象,也融合在一起。
车在奔驰,风在欢笑,将要成熟的晚稻,沉沉地压在整片大地上。远处是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峰,山峰青得像透明的水晶,可又不那么沉静,我们的车子奔跑着,远山也像一起一伏的跟着赛跑;萧山、河桥,刚刚落到眼前,却又远远退到车的后面。
中午到了绍兴城。
我们走在青石铺成的古老的街道上,心情是这样严肃又欢愉,眼睛四处张望,处处都像有生动的故事在牵引人。
一片粉墙反映着白日的光辉。新台门的门口簇拥着一群红领巾。他们一看到新来的客人,便又簇拥过来,牵牵客人的衣袖,抚弄客人的围巾,亲密地交谈,并争先要领路。我就和这些孩子们一道拥进了黑漆的大门。
这是一座古老朴素的房屋,空阒无人,可是,这方桌,这条台,这窗前的一把椅子都告诉了我们许多故事,就是在这座房子里,鲁迅先生幼年和农民儿子结成朋友;在父亲的病中分担了母亲的忧愁;从这里他认识了封建社会的欺骗与毒辣;被侮辱与损害的究竟是哪一些人!十七岁的时候,在一个刮风下雨的早晨,带了一点简单的行装,辞别了母亲,走出这座黑漆大门,奔向他一生战斗的长途。
百草园是芳草萋萋的后院。这是幼年鲁迅的乐园。孩子们在园里跑着,笑着,在那儿寻觅,可还有像人形一样的何首乌?他们又围在亭子旁边,仰着头,望着塑像;孩子们的脸,像朝阳照耀下初开的百合花,眼睛像星星一样的明亮,亮着无限亲切爱慕的光。
一座曲折如画的小石桥把我和孩子们引到三味书屋。书房里的陈设,正像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的一样,正中的书桌上,现在还放着寿老先生手抄的唐诗。好像这儿刚刚放学,老先生和学生们都吃饭去了。
今天,我们的孩子,有了明亮的课室,有了大片的草地,还有细沙铺成的球场。他们有了自由广阔的天地。我这样想着。突然在脑中出现一座勇士的雕像:
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我抚摸着身边一个孩子的头发,心中油然生出感激的深情。
我正在默默地寻思,一只小手伸过来了,又一只,又一只。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他们要整队回去了。我们热情地握手,说着:我们还要见面。
回来的路上,我们让车在河边慢慢开行。在静静的黄昏里,发光的小河上,滑着一只乌篷船。船尾坐着一个农民,戴着毡帽,有节奏地划动一根大桨。河岸上,有时是稻田,有时又是开着红花、黄花的青草地,草地上有一群牧童在放牛,牛背平得像一块石板,牧童从牛角间爬上爬下,牛万般温存地驯服着。
我不知道这可就是着名的山阴道?
我仿佛记得曾坐(www.52xx.cn)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乌桕,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带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生活本来应该是这样和平、美丽,而且光明,鲁迅先生所说《好的故事》,正是他所想望的好的生活。然而,在昏沉如夜的时代里,人们只能在朦胧的梦中见到,即使是梦,也被打碎!
今天,鲁迅先生在三十年前朦胧中看见的"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的《好的故事》,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水底,而在我们祖国大地上,到处出现了。并将"永是生动,永是展开,以至于无穷"。
转过山路,就看见了反映出幕天幽蓝色的湖水。远处城市,电灯通明,烘托着天空,像一片光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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