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的蝴蝶
这个清晨，世界完完全全是新鲜的。当我挣扎着从暗无天日的僵蛹中化出时，一眼，就看到了她，仿佛一百年前我早已熟稔的她。蓝如水洗的晴空下，一朵白绒绒的小花儿，在风里轻轻起舞。她微垂了头，那样寂寞地舞蹈。终于，她看见了我。她的眼里，迸出了一缕惊喜的光，然后笑了。那笑容，真美，带了魔咒般在我身上疯长。只一刹那，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四肢，忽然到处怒放着枝枝蔓蔓的笑容，直到铺天，盖地。这，就是我前世的花魂吧？流光四溢的朝霞里，我不禁张开了翅，朝着那朵小小的蒲公英，开始了短短一生中第一次的飞。就这样，在太平洋赤道附近一个生命热烈的蝴蝶岛上，我开始了生命中第一次飞。骄阳似火，我初展的柔软翅膀仿佛快要熔化。那翅上，浓墨的黑，点缀着重彩的蓝，一双天成的璀灿美。终于，我轻轻落在她的目光里。她眼里的喜悦，如一个小小的火苗，天真地跃出。你来了。我来了。你怎么才来啊？是啊，我原来住的小屋子黑着呢，那时我还小，力气不够大，推不开那门。你一直在这吗？一直在啊，从一生下来，我就在这，哪也不去，只在这里。我们就傻傻地笑了，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忽然，我看到了她无精打采的叶子。再细看时，我看到了她疲软的花朵里，明明白白透露着焦灼的渴。我把目光放得更远更宽，才蓦然发现这是一个干燥得近乎致命的小岛，土地皴裂，野花枯萎。已经很久很久没下雨了，而且气温越来越高。她抬头看看慢慢爬高的日头，轻轻对我说。到了下午，经常热得晕过去，有时会以为自己要死了，只能等夜风带来一丝海水的凉意，结一点露水，维持生命。正说着，一大片五彩斑斓的云飞来。走吧，傻子，你还在呆这里干什么？远远地，云里有好几个声音在对我说话。我才知道，这密密麻麻的，全是我的同类。到哪去啊？到那边那个大岛去，听说，那一带有降雨，还有高大茂密的森林，可以遮阳。走吧，再不走，不热死，也要渴死了。不行啊，我要和她在一起。我用翅膀轻轻碰一下她那耷拉的叶子。哈，真是个傻瓜。我连那么美丽的野玫瑰都可以放弃，你还守着这么丑陋的蒲公英？哈哈哈。一只凤蝶轻蔑地讥笑着。在我眼里，她比什么都美。我生气了。一阵奚落的嘲笑声中，那片云向东方飞走了。当我转身时，看到了她静静地看着我，眼里含着泪。别哭，它们都是瞎子，说的都是瞎话。我在呢，我不走，我永远陪着你，一直到天黑。我轻轻地抱她，温柔地说。永远？天黑？她不解地睁大眼睛看我。是啊，永远，就是天黑。天黑时，会看到什么呢？我好奇地问。夜晚啊，是天空的节日呢。月亮会从海面上慢慢升起，好大好亮。还有，一颗又一颗的星星，会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一闪，一闪，互相说着悄悄话儿。天亮了，它们才回家去。传说，人间的生灵，死后都会变成一颗星。要是有一颗星星爱上了地球上的一个灵魂，它就会永远地留下来，在天空留下一道亮晶晶的声音，那声音，说的都是一样的话儿。你猜猜，说的是什么？我猜不出，你告诉我吧。我摇摇头。我不告诉你。她神秘地轻笑。反正还有好多好多个夜呢，你迟早会听到那声音的。我张了张口，想对她说什么，可没说出来，只是看着她，爱怜地，轻轻摸了摸她的手，一片叶子。日头中天了。我晕眩起来，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光。那朵蒲公英，叶子垂得快掉下来了，白绒球一样的花朵儿，由有力无气的茎支着，歪到了一边。暑热难耐，说着话的当儿，她忽然就没了声息，晕了过去。我看着她苍白的脸，又是急，又是疼，流下了泪。清凉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了她的根叶上。她慢慢苏醒过来。今天这热，不比以往，我，恐怕不行了。你还是走吧，到那个大岛去。她声音微弱地说。别说傻话，我要在这里，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看夜晚的月亮，还有星星，如果运气，我还会听到一颗星星留在天空里的话呢。我轻轻抚过她的发，那花朵上的柔软小茸毛。别傻。我知道自己，这样的热，再晕过去，我就不会再醒了。走吧，带着我的宝贝——那些毛绒绒的小伞，带它们飞到那个大岛去，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她的声音，越来越弱，身子，已经快要匍匐倒地了。答应我。她含泪看着我。我傻傻地看着她，末了，点点头，别过脸，流下了泪。如果，你听到了星星的声音，那就是，我最想对你说的话。她对我微微笑了，一如我初见她时那样的笑容。亲爱的，你真好，真美。她凝视我，喃喃地说，然后，没了声息。她整个儿折倒了，只有一朵洁白的花儿上，好多温柔的小伞，还在干热的风里，轻轻摇摆。朝着东方，我开始了一生里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飞。我不知道，那大岛，有多远，就象我不知道沧海到底有多宽，爱到底有多深，我只知道，我要飞。我的背上，好多小小的伞，紧紧地依偎着我，我知道，在我短短的一生里，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爱，将因这些小小的种子而得以延续。晚霞褪色，黑夜来临。我看到了一轮皎洁的月亮，圆圆的，从海面上缓缓升起。第一颗星星，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了，亮晶晶的银色，它最早，最急，急急赶来过又一个天空的节。两颗，三颗，很多很多颗星星，都来了，最后，整个夜空都是这些可爱的小生命，红的，黄的，绿的，一闪一闪，仿佛节日的美丽烟火。我飞啊飞，不停地想：哪一颗星，是我那朵美丽的蒲公英变成的呢？她看到我了吗？夜色下，海象一个美丽的爱人，温柔地呼吸起伏。前方，一个大大的岛屿，轮廓清晰。海岛，看上去那样近，可是，飞起来却那样远。时间，越来越少了。月光里，如果你是那颗即将永远留在地球上的星星，你会看到海上有一只美丽的蝴蝶，它不停不停地飞，朝着月亮升起的地方飞去，仿佛今生永远都不会停止那永生的飞，除非死去。事实上就是这样啊。终于，这只蝴蝶缓缓落下。一颗星星，也伴着它落下。没有人知道，这只蝴蝶飞不过沧海，并非力竭，只是神早就说好了，天一亮，它就来到这个世界，天一黑，就要带走它了。无涯的时光，是这样唤它凄美的名——朝生暮死。在沉没海洋的一刹那，蝴蝶听到天空中轻轻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如此美，如此熟悉。这声音，只三个音节。即使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所有相爱的生灵，也会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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