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家亭:一步,两步,三步……不多不少,三十步。这是从我老家
一步,两步,三步……不多不少,三十步。
这是从我老家老房子门口到书家亭的距离。
我家在书家前路。不远处就是书家亭。书家亭就在书家前路的路口。
书家亭是一个路亭。往前走五十米是大街;往左边走两百米,会到著名的杉洋古民居“积庆堂”;往右走,就是年代久远的书家前路,走三十步就会到我的老宅门口。再往前走不到两百米,就到了同样著名的余氏焕公总祠(即“三才堂”),和我曾经就读过的杉洋小学(现在它被辟为了杉洋农民文化中心)。书家亭还紧紧挨着“鳌头境”宫,宫里供奉的是和朱熹同时代,后为朱熹仗义直言而被贬到杉洋当巡检司的杨公——杨易。它们某种程度上就是浑然的一个整体,不可或缺。
亭,是中国古典建筑群体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而路亭又称凉亭、长亭,一般都是四根柱子,四角顶,四面通风,以前多修造于道路相交处和山岭上,或者桥头处。所以,书家亭也是这样的四根柱子,四角顶,四面通风,但它没有一般路亭都有的供人坐着歇息的长条椅子。杉洋去白溪村的路上,有一个路亭叫“金鸡亭”,和建造于道路相交处的书家亭不同,它建造在山岭上;但无论是金鸡亭,还是书家亭,只要是路亭,它们都可以供人休息和躲避风雨。除了书家亭这个路亭外,杉洋村还有水心亭、龙潭亭、观音亭等多个路亭。
古代交通非常不发达,人们出门办事经商都是靠步行骑行坐轿子,于是,挑着沉重柴禾的樵夫穿草鞋的大脚被小石头硌疼了,就盼着早点走到路亭解放双脚;“挑担客”怕筐子里的带鱼黄瓜鱼等海货被太阳晒坏了,也盼着快点到路亭避避大日头;而官人们坐轿子被颠痛了屁股,更是一心盼着快点到路亭舒展身体……因此,古代的富人都很愿意“修桥铺路造凉亭”。在他们眼里,修造这样的一个路亭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而无数旅人,各色人等,在艰苦的跋涉和行走途中,在路亭里歇歇脚,吹吹风,谈谈天,抽抽烟,解解乏,一定也是倍感惬意的吧?
我无数次想象过最早的“书家亭”的模样,和书家亭这个路亭的最早修造者。他是巨商大贾?还是返乡官宦?亦或就是爱读书却没有多少银子的穷酸书生?不然,为什么这个亭会叫作“书家亭”呢?实际上,根据古老传说,“书家亭”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里以前是书塾旧地和这一带多是书香门第而得名。沧桑变幻中,当年的书塾和书香门第都已被雨打风吹去,而“书家亭”也是几经兴废。如今人们见到的“书家亭”重建于2000年,钢筋混凝土结构,雕梁画栋。亭内四根柱子上各有一句话,充满了醇厚的人文气息:“书贤万代荣兰桂,家发千房耀鳌头。亭兴明季留胜迹,境展鸿图仗同心。”四句话的第一个字连起来就是“书家亭境”。“鳌头境”是杉洋的“四姓八境”中的一“境”。我想,在遥远的古代,或许“书家亭境”和“鳌头境”是互相通用的吧。但如今只要一看到这四句话,过路的人们就会意识到: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里都是一个多么注重文化的地方啊!
虽然没有可供坐着歇息的长长的椅子,但记忆里,这亭内的四根大柱子,曾是童年的我和姐妹们的玩具——我经常和姐姐妹妹们在里这玩抢柱子的游戏。更令人难以忘怀的是,大概三十年前,在我家门口玩耍的五岁左右的侄儿凌程还曾在我们大人聊天时,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正在晒太阳的老母猪的背上,大吃一惊的母猪吓得一溜烟跑到了书家亭里,接着又窜到了热闹的大街上,而同样大吃一惊的侄儿却紧紧地揪着母猪的而耳朵。母猪吃痛,跑得更快了。我们闻讯后纷纷拔腿追到大街上去,围追堵截,总算把侄儿给成功解救了下来……书家亭见证了当年那令人欢乐的一幕,不知道现在在外地工作的他还记得吗?
书家亭内那根“境展鸿图仗同心”的柱子前有一尊石狮子,年代久远,有点破损。它是我童年的玩伴,我曾无数次骑在它头上,想象自己是个威风凛凛的勇士……
从书家亭往里走,经过我家的土房子,再往前走一百多米,就到了我曾经就读的杉洋小学。杉洋小学于1979年8月的一个深夜失火烧毁,一位男老师跳楼逃生时还摔断了一条腿。我家离学校不远,12岁的我和家人们赶到火灾现场,望着熊熊烈火痛惜不已。
杉洋小学旁边就是祭祀焕公的余氏总祠。唐天宝14年,公元755年,杉洋余氏开基祖余焕从泗州下邳郡(今江苏睢宁一带)经过江西鄱阳和福建建阳,来到这里,所以以“三阳”命名这个他眼中的宁静村庄。北宋建隆年间(公元960到963年),村中央位置有了祭祀焕公的余氏祠堂。明初洪武年间,它因为火灾被烧毁;明朝永乐间,余氏“云路房”觐公发起重建,除了奉祀始祖焕公外,还把云路祖先一并移入祭祀,并取《琼林幼学》中“三光者日月星,三才者天地人”之意,以“三才堂”命名这座规模颇大的祠堂——不过现在我母亲等老人都习惯性地称它为“巷里大厝”。余氏选中了现有“三才堂”位置建立祖厝后,由于古代根深蒂固的聚族而居观念,渐渐地,杉洋村就形成了以“三才堂”为中心的余、李、林、彭“四姓八境”的纵横街巷和地理格局。
如今,虽然“三阳”这个名字已经被“杉洋”取代,但余焕的后代子孙们在文化传承上走得很远。正如当代文化学者闲云先生所说的那样:杉洋人“发鄱阳,经建阳,立足杉阳,三阳开泰;祀孔子,尊孟子,潜心朱子,诸子登科。”因此,在杉洋在“四姓八境”的鳌头境这个地方,古人建造一个充满书香气息名字的“书家亭”,就不足为奇了。
古代的路亭不但有让路人歇息的作用,还有迎来送往的功用。那时的大户人家家里来客人,主人就会到路亭去迎接,重要的客人要走,主人还会依依不舍地送到路亭。读书人对相接相送更是看得非常重,路亭就成了他们惺惺相惜依依不舍的场所。那么,这个叫“书家亭”的路亭,一定接纳过无数爱读书重情谊的古代学子吧。唐代的大诗人李白和杜甫,不就在长安城外的长亭里依依惜别,在长亭外折柳送别?而李白,不是还曾经发出了“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的感慨?
在月色斑驳或者月华如水的晚上,我无数次走过书家亭。走在书家前路这条小巷子里,岁月沧桑的感觉会不自觉地泛上心头。旧时的书家前路曾有多少读书人金榜题名?曾有多少官员衣锦荣归?曾有多少阁楼上的痴情女子为上京赶考的丈夫望穿秋水?我已经无法得知。但我相信,在自己无法穿越的唐宋元明清那些个朝代里,许多居住在书家亭附近和书家前路这条小巷子里的读书人,手里捧的是书,眼里看的是书,白昼读的是书,夜里,读的还是书!清代文人余文溪曾在《文苑遗言》序言中历数焕公以下的先贤,称赞余家子孙诗礼传家,代不乏人。没错,仅仅在南宋时,就有余氏家族的余复高中状元,以及余宋兴、余天迪、余亮等28人高中进士,杉洋李氏则诞生了李广文等九名进士。其中的余宋兴更是于南宋淳熙11年,也就是公元1184年撰写了456字,可以与欧阳修《醉翁亭记》相媲美的《龙井记》,镌刻杉洋东部约四公里外的龙井瀑布附近的巨石上。12年后,朱熹的古田籍高徒林用中来到这里,认真观赏,赞不绝口。现在,这方高3、1米,宽3、7米的大型摩崖石刻——《龙井记》,成为了全国历史文化名镇杉洋众多历史文物中的一块瑰宝。
而继孔子之后最伟大的儒家学者,两度来到杉洋讲学的朱熹,也在他的《东斋记》中,对余仁椿创办蓝田书院二百年来所取得的成绩给予了高度评价:“簪缨间出,子孙显荣,皆由此始”,同时他还鼓励杉洋后世的人们要“异日奋起,徒步而梯青云”……
浮想联翩间,我还相信,书家前路这条巷子里的人们从来都是崇尚诗文,尊敬读书人的,而以前书家前路的许多古民居的厅堂上,也多半会遵照旧俗摆放一个花瓶和一面镜子,因为“平平静静”才能读圣贤书啊。遗憾的是,如今,在书家亭附近的一些年代久远的古民居,却被一把锁锁住了大门,幽闭的老宅子隔绝了好奇者窥探的目光,让人们无从了解当年的书生和小姐的故事,无从感受曾经的书香满屋。
我还坚信,书家亭和书家前路一定走过不少当年的出类拔萃的人物,比如建造了“百廿间”的大商人余金财,比如诗书画三绝的李若初先生,而作道童打扮的著名文人余士庵也极有可能和他的结义兄长——近代著名的海军将领,福建省长萨镇冰一起走过这里,或在书家亭里拱手作别……
也许,书家前路还曾经走过穿着汉人服装的西洋人。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英国传教士“自着汉装”到杉洋传教,在城外借民房作为为教堂。到了民国初期,因为村里的教徒慢慢多了起来,英国传教士就在另择地方盖起了一座中西合壁的教堂,而且,还仿照杉洋城北“天一门”的称谓,取名“天一堂”。这座“天一堂”就在离书家亭几百米外的杉洋旧西门方向。
杉洋,有古道,古巷,古井,古树,还有菜园、篱笆、炊烟,阡陌。它以一种平和与恬静,让人沉浸在农耕文明的美好里。在这个宁静的村庄里,如今的杉洋人依然相信诗书继世、耕读传家,也依然恪守着“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德,第一等好事还是读书”、“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贫者因书而富,富者因书而贵”的训导。
而这个叫书家亭的亭子,连同它所在的鳌头境宫,让我时时想起了莘莘学子,想起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想起了“独占鳌头”和“金榜题名”。它和八百多年前走过杉洋大地的儒家大学者朱熹一样,以特有的力量,对这个地方的人们进行着教化。八百多年后,书家前路这条小巷子里,走出了一批批的大学生研究生,他们从书家亭走过,走出杉洋,走出古田,走出福建,走向了天南地北。
书家前路,以前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刻苦攻读的莘莘士子,以前那些闻鸡晨舞剑、挑灯夜读书后,终于走上仕途,意气扬扬地衣锦还乡的的官宦,以及那些曾经在暮色四合后提着灯笼呼唤和寻找顽皮孩子的慈母……都随着时光的洪流,消失了。但我坚信,书香还会在书家前路,在杉洋的四乡八境继续流传。“书香门第春常绿”,那醇厚的书香,在杉洋这片如今文风依然鼎盛的土地上,永远不会消失。
而书家亭,和书家前路,也一定会出现更多的饱学之士,更多能够为民族复兴和文化传承做出自己应有贡献的当代栋梁和薪火传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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