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打舢板
第一章 雨打舢板
雨水使江河满溢。雨打舢板。我们要说的这条舢板躺卧在一长排系在河岸边的其他舢板中间。雨点像敲鼓似的打在舢板中间做成拱形的席篷上,打在席篷顶上放着的四把长桨上,发出响亮的劈啪劈啪的声音。
雨水从席篷上的子弹孔漏进来,大滴大滴地滴到了在舢板的船板上睡觉的猪脖子上。每次冰冷的大水珠滴到它脖子上的时候,它就甩一下脖子,不过它总是继续睡下去。
田宝饶有兴趣地静静旁观,看看有多少冰冷的水珠滴到猪身上才会把它弄醒。滴了九下——然后小猪悻悻地哼一声,避开身去,刚好把脖子挪到水珠滴不到的地方。
从子弹孔里滴进来的水珠开始在船板上形成一大摊水。田宝用他光着的脚趾把里面有三只小鸭的洗碗盆推到滴水的地方。他又在板凳上坐下来,把头靠在席篷上。
小猪睡得很死。小鸭在盆底挤成一小堆睡着了。雨点敲打在席篷上面的声音变得如此单调,以致田宝的脑袋都开始随着雨点声上下晃动。在半开半闭的眼皮底下,他看见睡觉的小鸭在盆里越积越多的雨水上浮了起来。它们睡着觉还 在浮动。单调的大水珠不断搅动盆里的水。
雨水使河水上涨。舢板摇晃着,在上涨的水面上上下颠簸。从排成长队的其他舢板上传来人声,在敲鼓般的雨点声中嗡嗡作响。田宝闭上眼睛,几乎要睡着了,然而他没有睡着。他弯着身子靠席篷坐着,梦幻般地回忆起刚过去的那些艰难日子,那艰难的旅程。
这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田宝已经数不清那些日日夜 夜 了。但是,在那些夜 晚,当号角似的新月朦朦胧胧地出现在天上时,田宝和他的老爸老妈就迎着漫无尽头的河流让他们的舢板向前推进,推进。夜 以继日,甚至在晚上也不停止。“只要我们不倒下,我们就不会停下来,”田宝的老爸不停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只要我们不深入到中国这大片国土的内地,我们就不会罢休。远离大海——因为有海的地方就有日本侵略者。”
家里的那口小猪,三只小鸭,以及为小妹妹磨米的小石磨——这几样东西是他们从分水岭村再过去一点点地方的田家泥屋里抢救出来的。除此之外,他们真的什么也没带出来,当然,田宝的小妹妹国美,他们是一直带在身边的。
突然有一天早晨,日本人来了。子弹呼啸着穿过村子里弯曲的街道,穿透房子的泥墙,人们发出尖叫。房子里面的尖叫声实在可怕。
日本兵从村子一头进来,村民们就像一群哞哞叫的牛从村子另一头逃走——逃到河边的舢板那里。他们拥到舢板上,发了疯似的把舢板推到河里去。
河的上空传来厉声的嗥叫。日本飞机从云层里飞出来,朝拥挤的舢板猛冲。呼啸着俯冲的飞机哒哒哒地射出子弹,像冰雹一样可怕地打到了舢板上。
飞机来来回回地射下无数子弹,舢板一条条沉下去。直到只剩下一条空舢板在水上漂浮。然后飞机不再出现——不值得为了一条空舢板而出现。它默默地漂浮——这条空无一人的舢板。
田家的一家人躲在河边的竹林中看到了这一切。飞机飞走了,河上方的空中很安静,空荡荡的。可是现在村里的枪声越来越近了。“就是现在!现在!”老爸田旭在竹林中对他的家人小声说,“就是现在,要不就没有机会了。”他跳进河里去追那条漂浮的舢板。田宝和他老妈跟着他跳进河里。他老妈背上捆着国美,拿着米磨,田宝一条胳膊底下夹着家里那口猪,胸前紧抱着放着小鸭子的洗碗盆。他老爸上了空舢板,把大家及随身带的一切拉上舢板。由于田宝夹着猪,拿着洗碗盆,老爸只是拽了一下他的脑袋和脖子。
田宝的老爸跑到舢板后部,抓起桨。田宝往舢板前部跑,去取那里的桨。他老妈一把抓住他,把他推倒在船板上。“不!”她恨恨地小声说,“孩子们必须活着。”她解下背上的婴儿,塞到躺在船板上的田宝跟前;她拿田宝的手按在船板上被日本人的子弹打穿的一个窟窿上,自己来到舢板前部的桨跟前。
在船板上,田宝紧紧抱着国美,同时用他的另一只手把他的帽子拧成一团,塞到河水不断涌进来的那个弹孔中。他躺在那团东西上,防止水把它冲开,还 用一半身子挡着小妹妹,这样,飞机再来射击时就可以使她免受伤害。
他的老爸老妈直挺挺地站在桨的旁边。没有子弹飞来,没有飞机从云层里朝他们俯冲。
田宝听到在他身后整个村庄着火后火焰发出的呼啸声。火焰飞快地吞噬着一间又一间茅屋的茅草屋顶,泥墙里面中空的竹子结构发出可怕的枪响一般的爆炸声。爆炸中飞起的火花雨点般落在河面上,舢板迅速地在被火焰映成红色的水中行驶。
在一闪一闪的强烈火光中,田宝的老爸老妈巍然屹立。他们默默无言而又坚定地划着桨,划着舢板远离咆哮的村庄发出的爆炸和火花。
在随后的日日夜 夜 里,舢板走过了许多河流。他们越是进一步深入内地,就越是从大河——由于河流越接近大海就越变越宽——进入越来越小、越来越窄的河流。他们日以继夜 、夜 以继日地划着桨,溯流而上。田宝在无尽的艰难旅程中,在晚上或白天接替他的老爸或老妈,长时间地努力划桨。
现在,舢板终于来到属于水城衡阳的一长排舢板的尽头,系到了岸上。这天,田宝第一次休息了一整天。
田宝的老爸老妈没有休息。他们一家现在安全了,不用再怕日本人,但是他们却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身无分文。舢板上没有食物。他们除了舢板以外一无所有——他们必须立即找活儿干,要不就得饿死。
昨天夜 里,其他舢板上的衡阳水上居民告诉他们,在离城不几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型机场,那里有许多活儿干。这天早晨,天还 很早,下着雨,天刚蒙蒙亮,田宝的老爸老妈就和他们的新邻居一起走了,老妈把田宝的小妹妹捆在背上。现在已经到下午很晚的时候了,他们还 没有回来。这一定是他们在为外国白人干活儿——为那些美国飞行员,他们从大洋那边遥远的陌生国家来这里,帮助中国人打日本侵略军。
昨天夜 里新邻居向老爸讲那大型机场的情况时,田宝没怎么听明白——他困倦得都麻木了。他不知道飞机还 需要大片田野做机场,几乎就好像它们是母牛或吃草的山羊。他从来没有见过白人。但是他知道飞机!飞机呼啸着从天上飞来,从它们那里哒哒哒地射出子弹,然后水上冒泡,舢板下沉,人们倒下,整个村庄都燃烧起来,在一条被火焰映照得通红的空荡荡的河里,一条舢板在红色的水上漂浮。
田宝大声呻吟。他自己的呻吟唤醒了他。他跳起来,站着发抖,想把那可怕的回忆抖搂掉。舢板里面像下雨时一样黑暗。这种黑暗很可怕,他吓坏了。他急忙来到给河神上供的小祭坛里的镜子前面,那里放着一盏油灯,他颤巍巍地点着了灯捻。冒着烟的摇曳灯光在祭坛的镜子里反映出来,将昏黄的光线照在小鸭和猪的身上。
田宝看它们,而没有看钉进船板里堵住被日本人子弹打穿的窟窿的那个木楔子。他的嘴唇咕哝着——对光表示感激。“这光太好了,给我们送来这舢板的河神太好了。”他小声说。但是,他在送来舢板,救了他们全家的好河神的祭坛前一再磕头的时候,禁不住全身又颤抖了一下。
突然,外面其他舢板上吵吵闹闹地传来叫喊声。雨一定已经停了。有一会儿工夫,落日明亮地照在河面上。所有舢板上的女人孩子都聚集在河岸上,互相大声喊叫着来吸引一些想要摆渡过河的行人的注意。田宝透过席篷上一个缝隙往外看,可是他无法看到河岸上。他把席子推到一边,走出来。可是当他朝上看那高高的河岸时,他不得不抓住席篷来支撑自己。河神就站在河岸上!
这一定是河神!他的头发是金色的,脸很白。在那张白脸上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人都只有黑头发、黑眼睛!这一定是河神!
在那一刻,河岸上的那位神仙直望着田宝。然后他突然跑下高高的河岸,直冲田宝和从舢板搭到岸上的跳板而来。田宝紧抓住席篷,喊叫:“妈!”
他无法再在那里站下去了。他一头扎进舢板里,把席子挡住入口。他着急地朝周围看看,抓起正在睡觉的小猪——小猪是他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他要把猪献给河神。他抱起小猪,冲到舢板另一端,颤抖着站在河神自己的祭坛跟前。
席子被掀开了。金发碧眼的神仙走进舢板。田宝的膝盖在他身下颤抖,但是不知怎的,他竟朝前走了几步。他几乎是硬把小猪塞进了那白人的怀里。然后他又退回到祭坛跟前去,一边退回去,一边深深地向那神仙鞠躬。
陌生的白人张大嘴,吃惊地站在入口处,看看那只被塞进他怀里的小猪,再看看一边鞠躬、一边用脚擦地后退的田宝。突然他仰天大笑。神仙笑了!
田宝太受不了了。他慌乱中拼命从大笑的河神身边跑过,冲出舢板。新邻居家的女人仍然站在舢板外面。“请帮帮忙,快!我不知道那陌生的白脸河神想要我干什么!”田宝小声地说。
那女人也朝他笑:“新来的小孩,他不是神仙。他是大机场那里的美国飞行员。他要你送他过河。我猜,他选上你是因为你没有像我们其他人那样把他的耳朵都叫聋了。”
“哦!”田宝说。他感到自己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他竟然把小猪给了那飞行员,他只不过是个外国人而已。“哦,可是我不可以摆渡别人过河的,”田宝含含糊糊地告诉那女人,“我老爸禁止我让舢板离开河岸。”
“哦,不过你必须送这飞行员走,”女人说,“这不一样。你会看到他将付你很多元钱。嘿,他本来只应该付你十元钱的时候,却也许会付给你一百元。根据我听到的情况,你的老爸老妈是需要这钱的。”
一百元!田宝回头看看舢板。过一趟河就挣一百元——可以买食物的钱。如果他的老爸老妈没有找到活儿干……嘿,有了一百元,他老爸就会知道他是不得不让舢板离开河岸的!
田宝不再犹豫。他从席篷顶上拽下两根长桨,从牢牢地钉在河岸上的桩子上松开绳子,收回跳板。他将舢板推进河里。河水马上抓住了舢板。因雨水而上涨的河流十分湍急汹涌。田宝拼命划船,但是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失败的战斗。船头打转,舢板摇晃着向下游疾驶。田宝拼搏着,但是他很弱——他整天都没吃东西,昨天、前天几乎都没吃。尽管他十分努力,船还 是朝下游疾驶。
在舢板里面,那白人一定吓坏了。他跑出来,看看湍急的河流,看看拼命划桨的田宝。他似乎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因为他拽下另一对桨,咧开嘴朝田宝鼓励地一笑,拿着桨大步走到舢板前部。
情况立即好转,好多了。很快他们就开始控制了局面,然后他们划出一个长长的弧形,迅速地破浪驶向对岸。站在船后部的田宝没有想到,舢板很快就砰地撞到了河对面的岸上,比他预料的要快得多。
那当兵的回过身去把桨放回到席篷顶上。他和田宝都咧开嘴互相笑了起来。当兵的摸摸口袋,掏出来一张一百元的票子递给田宝——好像这不过是包装纸而已!
“太多,太多!”田宝惊慌地说,“你瞧,是你自己划船过来的,我根本不应该收费。”
当然,那当兵的听不懂。他显然一句汉语也听不懂。田宝推辞那一百元票子时,他只是咧嘴笑着摇摇头。然后,没有等放上跳板,他就跑着跳到岸上。他消失在降临到高高的河岸上的夜 幕中。他没有把小猪拿走!
“我等着你,”田宝急切地在他身后喊叫,“我把你送回去,你一块钱也不用再付给我。一块钱也不用!”
田宝再次朝黑暗中窥视。河岸在降临的夜 幕中变得黑糊糊的。那当兵的白人还 没有来。田宝有点不放心地再次摸了摸那张一百元钱的票子。他很焦虑。黑夜 来临。雨又开始下起来。他的老爸老妈现在一定已经带着小妹妹从机场回来了,他们在河岸边见不到舢板怎么办?
要是那外国当兵的不回来就惨了!他无法一个人在黑暗中把舢板划过河去。祭坛前的油灯渐渐熄灭。最后一点点油都用完了。在漆黑的舢板里,田宝摸到祭坛跟前,在黑黢黢的祭坛前向河神祈祷。“神啊,给我力量,给我力量。”他必须得试一下。他不敢再等下去了——他们一定在河岸上等着他。可是,等他们见到那一百元的票子,那时候他老爸就不会发怒了。一百元!“神啊,给我力量。”要是他不那么饿就好了……
哦,他们一定会吓坏的——舢板不见了。田宝紧闭嘴唇,把桨插到泥里,让舢板离开河岸。可是河神一定听见了他的祈祷,因为小船还 没有离开河岸进入水流中,一道电光就从陡峭的河岸上照下来。长长的光柱搜索着河边,发现了舢板,照到了正在用桨的田宝,然后只听见那飞行员用外国话对他喊了些什么。田宝几乎高兴地哭起来。
飞行员的声音也显得很高兴。他跳到船上,马上拽下桨,匆匆走到舢板的前部。他们把船推开,舢板摇晃着进入河流中。
在漆黑的夜 里,河水似乎比他们第一次过河的时候还 要汹涌湍急。他们四周全是河水奔流的声音,可是在船的前部,那当兵的白人高声喊叫,压过了河水的声音。他一路上都在喊叫,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却很能鼓舞人。
他的大功率手电不时亮起,搜索河道,这时田宝看到他爽朗地咧着嘴笑,令人感到安慰。田宝用尽全身力量,小船破浪前进。但是田宝十分焦虑,船怎么老也到不了对岸?
然而,他们突然着陆了。田宝根本没有看到河岸。雨打在他的脸上,使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分不清。他们着陆了,可是他们很狼狈。他们猛烈地撞击到舢板长阵中的最后一条舢板上,整个船都震动起来。那当兵的用手电很快照了一下。
就在那焦虑的忙碌时刻,田宝听到从黑暗的雨中传来一声绝望的呼唤。“田宝吗?”这是他老妈从高高的河岸顶上可怜巴巴地试着询问。
田宝笨拙地竭力用大桨把小船滑到合适的位置,没有时间回答问话。
田宝张开嘴好像要回答,可是他的声音在嗓子里卡住了。他想尽办法,用他全部的力气和注意力来防止小船再次被冲到下游去。那当兵的喊了些什么。
“田宝吗?”现在他老妈一定从陡峭滑溜的河岸顶上冲下来了。因为她的声音似乎是猛冲过来的。她在哭泣。
那一时刻,小船前部那当兵的把他的桨插到河水底下的泥里。舢板猛地朝前冲去,一部分上到了河岸下部泥泞的浅滩上。它现在停靠稳当了。他们登陆了!
“妈!”田宝喊道。她一定是在滑溜的河岸上寻找可以落脚的地方下来,也许她在黑暗中跌倒了。现在她没有回答。
这时,一盏纸做的灯笼沿着河岸下边的浅滩猛烈晃动着靠近过来。这是田宝的老爸。他大步向舢板跑来。他放下灯笼,用肩把那当兵的白人顶到一边,站到田宝跟前紧紧盯着他。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要桨,然后转过身,取走了那当兵的手中的两把桨。“我不会再相信一个不守诺言的儿子——永远不!”他生硬地厉声对那当兵的说。他说话时没有对着田宝。
可这时候,田宝的老妈终于来了。借着纸灯笼的光线,田宝看到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甚至连她背上的小妹妹也像浸在水里一样,她顶着的苦力帽太小,不足以起到遮雨和保护的作用。他老妈的裤子、上衣上都是泥——她跌倒了。
田宝默默地站着,那张一百元票子紧紧地捏在他手里。那当兵的看看他,又看看他那正在哭泣的母亲。没有人说一句话。那当兵的在他口袋里笨拙地摸索着。他拿出了另一张一百元的票子,塞到田宝的手里。他拍拍田宝的脑袋,为的是让田宝的老妈能够看见。
田宝的老妈从地上拿起灯笼,走进舢板。那当兵的无奈地耸耸肩,看了一眼田宝,转过身,消失在黑暗中。田宝匆匆跟在他老妈后面。
在舢板里面,田宝的老妈解下小妹妹。但是当她看着湿淋淋的小孩时,她的脸抽搐起来。她从婴儿身上脱下湿衣服,把她交给田宝抱着,自己在长凳底下的一只柜子里翻寻干衣服。
田宝看到他老妈跪在柜子前面,背对着他,感到这样更容易解释。“一百元送那外国飞行员过河,再一百元送他回来!”田宝大声说,尽可能留下深刻印象,“而且,妈,邻居家的女人说我必须送他过河。我想——要是你和老爸没有找到活儿干,而我却可以得到两百元哩!”
他老妈什么也没说。
他老妈从他手里抱过婴儿,将她裹在一块干的方布里。“抱着她坐下,转过身去,让我把这些湿衣服脱掉。”
田宝怀抱睡着的小妹妹,认真地再三向他老妈解释。然后他不知不觉地说出他在河那边如何为他们担心,以致差一点一个人往回返。
听到这话时,田宝的老妈正在拽她的湿上衣,她马上停住,一屁股坐下来。她开始哭泣。“哦,田宝!我们不知道怎么办,去哪里好。我们无法过河,雨下得河水猛涨,连步行桥都给淹没了。我们能听到的只有河水的声音。”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爸跑去看看是否这些水上居民有人会带他过河——-连他们都不愿意在黑暗中过去,他们还 是水上居民呢!可你却要一个人过河!”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似的。“你爸借了一盏灯笼,”她用一种稍稍镇静了一点的声音说,“他急于搞到一条舢板去找你,可这时候我在河岸顶上听到了河上传来陌生的外国人的声音。我大声喊叫,但是你不回答。哦,田宝!如果那外国人不回来,你就会试着一个人过河?”
“看样子我老爸气得不得了。”田宝一本正经地说,把她的心思引开,不再考虑河上的危险。他看看捏在他热烘烘、湿漉漉的手心里的那两张一百元的票子。
“你说他不该生气吗?”他老妈突然发作起来,“他干了一整天的活儿,抡重磅大锤,什么东西也没吃。然后,在拼命干了这么长时间之后,却没有拿到一块钱——美国人要到一周末才付工资呢。然后冒雨走那么长的路回来,空着肚子。结果在河岸边却不见了舢板。河水在黑暗中咆哮……”她突然重新扣上她上衣的扣子,伸出手从田宝掌心里拿了那两张钞票。她看着这两张票子。“两百元,”她温和地说,“当然,这样的结果还 不错。嘿,我不知道。一定是河神仍然在保护着田家。如果我们精打细算,就可以维持这个星期,直到美国人发工资。”她沉思着,“今晚的晚饭——食物!炉子用的火炭,灯油,磨给你小妹妹吃的米。”她一一列举着。
她跳起来。“你爸还 在一个新邻居那里,和他商量把我们的桨放到他舢板上的事——他不会再相信你了。我马上去找他。尽管他又累又饿,他还 是得去搞来吃的、灯油、火炭。嘿,那时候我们还 可以烤干我们的衣服!也许我们还 能买得起一点烟丝给他。哦,他看见两百元钱的时候就会去的。一切都似乎突然变好了……”她笑逐颜开,匆匆出了舢板。
田宝叹了口气,抱着小妹妹坐了回去。事情比他预料的好得多。当然,仍然还 有他的老爸要面对,但是他感到十分轻松。他抱紧小妹妹。“国美,”他喜欢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国美。”
他老妈回到舢板上,“你爸去弄吃的了。你要看见他大步走开的样子就好了——尤其是当他听见我自言自语说,也许我们还 能买得起一点烟丝的时候。”她的声音显得很快活。但是,她突然跪在田宝跟前,直盯着他的眼睛。“田宝,答应我决不再把舢板从岸边上划走——任何人给多少钱也不行!”
田宝怀疑地看着她:“可是,妈,如果那飞行员再来呢?”
她摇摇头。“两百元也不去——不,二十万元也不去,我不能再经历这样的事……田宝,你考虑过没有?如果你试着过河,而河水把你卷走了怎么办?”
“那位了不起的飞行员还 会帮我划船的。”田宝坚定地说。
“田宝,你知道河水会把你带到哪里去吗?”他老妈说得非常慢,“叫你再去冒险!你想想,可怕的河流只要卷走你一把桨,就够你受的。那位了不起的飞行员划舢板没有经验。田宝,你知道,如果河水把你和那美国飞行员卷走会发生什么事吗?它会把你带到什么地方?回到我们来的地方!回到日本人那里!你知道那束手无策的飞行员会遇到什么事?日本人会拷问他——他是一个飞行员。他们会用竹扦子钉到他的指甲里,直到他说出有关我们在衡阳这里建造的这个新机场的一切。而一旦他说出来,他们就会杀死他。”
田宝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他瞪着他老妈。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他把他的手指插到身子底下,坐在它们上面。就好像他在他的指甲底下真的感受到拷问的痛苦。“妈,”他艰难地小声说,“我决不——决不再把舢板从河岸边划走了。”
他老妈盯着他的脸。“那就对了,”她明确地说,“如果你爸弄吃的回来时你把这话告诉他,那么一切就都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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