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但是第二天她清早六点钟就醒了,又想起汤姆来。她在脑子里重复着所有她对他说过的话和所有他对她说过的话。她心绪纷乱,闷闷不乐。她唯一的安慰是她那么轻松愉快地应付过了他们的破裂,使他料想不到他弄得她多么悲伤。
她这一天过得很痛苦,除了汤姆之外什么也没法想,她恨自己,因为心上总抛不开汤姆。如果能把她的苦痛找个知己朋友讲讲,就不会这么糟糕了。她需要有人来安慰她,需要有人来对她说,汤姆不值得她烦心,并且要她相信,他待她卑鄙无一耻。
她有什么麻烦事通常是去找查尔斯或多丽的。当然,查尔斯会给她所需要的全部同情,不过这事情对他将是个沉重的打击,毕竟他二十年来一爱一她到了痴迷的地步,现在告诉他,她把他乐于牺牲十年生命来换取的东西去给了一个平平常常的青年人,这对他实在残酷。她是他的理想,她把它砸得粉碎,太没有心肝。此刻她能够深信如此显赫、如此有教养、如此一温一文尔雅的查尔斯·泰默利正以海枯石烂的真心诚意一爱一着她,这肯定对她大有好处。
当然,如果她向多丽去倾诉这些隐情,多雨会受一宠一若惊。她们近来彼此不大见面,不过朱莉娅知道,只要打个电话,多丽就会赶忙奔来的。虽然她对这事情早已不只是猜疑而已,但是朱莉娅向她和盘托出的时候,她会震惊和妒忌的,不过她会庆幸一切都已成为过去,并且会宽恕她。把汤姆骂得体无完肤,这对她们俩来说都是个快慰。当然,承认汤姆甩了她是不大妥当的,而多丽是多么一精一明,谎称她甩了汤姆是休想骗得过她的。她巴不得在什么人跟前痛痛快快哭一场,然而既然是她主动一刀两断的,那就好像没有痛哭的理由了。这将使多丽赢得一分,而且无论她怎样同情,你总不能对人一性一抱有奢望,以为她真会因朱莉娅威风受挫而感到遗憾。多丽一向崇拜她。朱莉娅不愿让她窥见自己的泥足①。
①泥足:转义为‘致命的弱点’。语出《圣经·但以理书》第2章第32—35节:“这像的头是一精一金的,胸腔和臂膀是银的,肚腹和腰是铜的,腿是铁的,脚是半铁半泥的。你观看,见有一块非人手凿出来的石头,打在这像半铁半泥的脚上,把脚砸碎,于是全、银、铜、铁、泥,都一同砸得粉碎……”
“看来我几乎只有去找迈克尔了,”她暗自好笑地说。“可是我想这也不行。”
她预料得到他将说些什么。
“我亲一爱一的好太太,你真不该向我这号人来倾诉这样的事情。真是活见鬼,你使我多么难堪啊。我自以为是思想很开朗的。我也许是个演员,不过归根到底我是个上等人,唉,我的意思是说——我的意思是说,真该死,这种行为多糟糕呀。”
迈克尔到下午才回家,他走进房间来的时候,她正在休息。他跟她讲他是怎样过周末的,告诉她比赛的结果。他说他球打得很好,有几局转败为胜,挽回得很出色,他把怎样挽回的那些情况讲得详详细细。
“顺便问一声,你觉得你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姑一娘一怎么样?还行吗?”
“我觉得她着实不错,你知道。她非常漂亮。你准会对她着迷的。”
“她当然缺乏经验,不过我想她有天赋。”
“那好,我还是叫她来让我看看的好。我怎么跟她联系呢?”
“我马上打电话问他。”
他拿起听筒,拨了汤姆的电话号码,汤姆正在家,接了电话,迈克尔把问来的地址写在一个本子上。
电话里对话在继续下去。
“噢,我亲一爱一的老朋友,我听到这个很遗憾。多倒霉啊!”
他做手势叫她不要响。
“那好,我不想对你斤斤计较。不用担心。我相信我们能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使你满意的。”他把手按住听筒,转身向朱莉娅。“要不要请他下星期天来吃晚饭?”
“随你的便。”
“朱莉娅说,你高兴星期天来我们家吃晚饭吗?啊,很遗憾。那么再见吧,老朋友。”
他放好听筒。
“他有约会。这小混蛋会不会跟这个姑一娘一搞上了?”
“哦,那她是个淑女。”
“我不知道上校的女儿一定就是淑女,”朱莉娅尖刻地说。“你刚才在跟他说什么?”
“他说他们减了他的薪水。市面不景气嘛。他要退掉我们的那套公寓。”朱莉娅的心突然跳得像要吐出来。“我叫他不必担心。我将不收房租让他住下去,直到市面好转。”
“对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来说,看来运气着实不好。但是你要知道,他对我们用处很大;我们临时需要一个人来凑数的话,总是可以找他,而且我需要有人陪我打高尔夫球的时候,随时可以叫到他,也很方便。一个季度的房租只不过二十五镑嘛。”
“我真想不到你这个人竟这样放手地慷慨。”
“哦,你别怕,我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
女按摩师来了,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朱莉娅谢天谢地,幸喜不多一会她就要上剧院去,可以暂时结束这漫长的一天里所遭受的折磨;等到从剧院里回来后,她准备再服一些安眠药水,以求几个小时的遗忘。她有一个想法,最剧烈的苦痛会在几天里成为过去;因此最要紧的是咬紧牙齿挨过这一关。她必须散散心。她出门去剧院的时候,吩咐总管打个电话给查尔斯·泰默利,问他能不能明天同她一起在里茨饭店共进午餐。
他在进午餐的时候异常地殷勤。他的仪表、他的举止,显示出他生活其间的那个不同的世界,她顿时对自己过去一年里由于汤姆而在其中活动的那个圈子感到厌恶不堪。查尔斯谈政治、谈艺术、谈书本,这一切使她心神安宁。汤姆曾经使她着了魔,现在她认识到那是害人的;可是她打算从中挣脱出来。她一精一神振作了。她不想孤零零地一个人,她知道,午餐以后即使回到家里也睡不着,所以问查尔斯是否愿意带她到国立美术馆去。她使他再高兴不过了;他喜欢谈论油画,而且谈起来头头是道。这使他们俩回到了她在伦敦初露头角的日子,当时他们常常一起消磨好多个下午,不是在公园里散步,就是在一个个博物馆里闲逛。
下一天,她有日场演出,再下一天有个午餐会,但是他们分手的时候约好星期五再一起进午餐,饭后去塔特陈列馆。
过了几天,迈克尔告诉她,他已经聘用了艾维丝·克赖顿。
“她的容貌适合这角色,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而且她正好和你构成绝妙的对比。我是听了你的推荐才录用她的。”
翌日早上,地下室打电话上来,说芬纳尔先生来电话。她似乎心脏停止了跳动。
“把电话接上来。”
“是的,我知道。”
“哦,别说傻话啦,”她欢欣地回答。“我早对你说没问题的。”
“我非常高兴一切都定下来了。她根据我告诉她的情况,接受了那个角色。她一般是要先看了剧本,才考虑接受角色的。”
他幸亏看不见朱莉娅在听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他真想辛辣地回答他,他们雇用演小角色的女演员时从来不让她们看剧本,然而她却很客气地说:
“好哇,我想她会喜欢这个角色的,你说是吗?那是个很好的角色。”
“你也知道,她会竭力演好这个戏的。我相信她将引起轰动。”
朱莉娅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就太好了,是不是?我的意思是说,这个戏可能使她一举成名。”
“是啊,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哎,我几时再和你会面?”
“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讨厌,今后的几天里我约会排得满满的。”
“你不会甩掉我,就因为……”
她低沉而有些嘶哑地在喉咙口笑了一声,这笑声是观众赞赏不已的。
“别这么傻了。天哪,我浴白里正在放水。我得去洗澡了。再见,我的宝贝儿。”
她放下听筒。他说话的声音多动听哪!她心痛难熬。坐起在一床一上,她在剧烈的痛苦中不断摇晃着身于。
“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她原来以为她正在把这事忘怀,而现在电话中这段简短傻气的一交一谈却使她发现自己一如既往地深深一爱一着他。她需要他。她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想念着他。她少不了他。
“我会永远也忘怀不了,”她暗自呻一吟。
剧院再次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带有挖苦意味的是,她这时在演的戏里的最一精一彩的一场,也是这部戏所以获得成功的那一场,正是演两个情一人的分手的。诚然,他们分手是出于一种责任感;而朱莉娅在剧中却是为了一种正义的理想才牺牲一爱一情,牺牲幸福的希望,牺牲最珍贵的一切的。这一场戏是她一开始就十分惬意的。她在其中演得极其凄婉动人。现在她把自己一精一神上的全部创痛都投入了进去;她表演的已不是剧中人物的破碎的心,而是她自己的。在日常生活中,她竭力抑制那股她明知可笑的狂一热,这是不值得她这样身份的女人倾心的一爱一情,并且她强使自己尽量不去想这个给她带来严重损害的穷小子;但是她演到这一场戏的时候,就恣意放纵了。她尽量发泄自己沉痛的苦闷。她对自己所丧失的感到绝望,而她向和她演对手戏的那个男角热情倾诉的一爱一情正是对汤姆依然怀着的狂一热、炽烈的一爱一情。剧中的女角面临的空虚生活的前景正是她自己的空虚生活的前景。仅有的一点安慰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演得空前地美妙动人。
“我的天哪,能演出这样一场戏,几乎受尽苦难也是值得的。”
一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她演完了戏,由于表达出强烈的感情而一精一疲力竭,但又因无数次的谢幕而得意洋洋,在走进化妆室时,看见迈克尔坐在那里。
“哈啰!你没有坐在前排看戏,是不是?”
“我坐在前排。”
“可你两三天以前已经坐在前排看过了。”
“是的,在过去的四个晚上,我每一场都从头看到底。”
她开始卸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口踱起步来。她朝他瞟了一眼,看出他有点愁眉不展。
“怎么回事?”
“我就是要知道是怎么回事呀。”
“真该死,伊维怎么不在这里?”她问。
“我叫她出去的。我有话要跟你说,朱莉娅。你听了发脾气是无济于事的。你得听我说。”
一阵寒颤直溜下她的背脊。
“好哇,你要说什么?”
“我听说演出有一毛一病,我想应该亲自来了解一下。起初我只当是偶然的。所以我没有说么,直到后来我肯定确实是有一毛一病。你怎么啦,朱莉娅?”
“我怎么啦?”
“是呀。你干吗演得如此糟糕透顶?”
“我?”她绝对想不到会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她眼睛里冒着火,直盯着他。“你这该死的笨蛋,我一生从没演得这样出色过呢。”
“一胡一说。你演得简直不像话。”
当然,他谈的是她的演戏,这使她松了口气,不过他说的话是那么荒谬可笑,所以她虽然恼火,却不由地哈哈大笑。
“你这混帐的白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哼,我在演戏方面所不懂的只有不值得懂的东西。你在演戏方面所懂得的全是我教给你的。如果你还好算是个过得去的演员的话,那也得归功于我。毕竟,‘布丁好不好,吃了才知道’。①你晓得我今天得到多少次谢幕?这部戏连演了这么多时间,还从没这样一精一彩过。”
①英谚,意谓好不好需经过实践检验。
“这我全知道。公众是一批糊涂虫。只要你大叫大喊,乱蹦乱跳,总能得到一批该死的蠢货疯狂地给你喝彩。就像搞巡回游说推销活动一样,你这四个晚上干的就是这码事。演得从头到底都不真实。”
“不真实?可是我对剧中的每一句台词都有切实感受啊。”
“我不管你什么感受,你可不是在演戏。你的表演一塌糊涂。你夸张;你表演过火;你一刻也不能使人信以为真。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最糟的过火的拙劣表演。”
“你这活见鬼的蠢猪,你怎么胆敢对我这样说话?你才是个表演过火的拙劣演员。”
她用巴掌在他脸上狠狠地给了他一家伙。他微微一笑。
“你可以打我,你可以骂我,你可以喊破你的喉咙,可事实依然是你演得糟透糟透。我不准备你用这样的表演来开始排练《当今时代》。”
“别说蠢话,朱莉娅。我本人或许不是个很好的演员,我从来不自以为这样,但是我分辨得出表演的好坏。尤其对于你我没有一样不一清二楚。我要在星期六贴出布告,然后让你到国外去待一阵。我们要把《当今时代》作为我们秋季演出的剧目。”
他说话的沉着坚定的口气使她镇静了下来。的确,讲到演戏,迈克尔对她是再了解不过的。
“我真是演得很糟吗?”
“糟透了。”
她思索了一下。她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她让自己的感情失去了控制;她是在感受而不是在演戏。又是一阵寒颤溜下她的背脊。这是个严重问题。心碎无所谓,但是不能让破碎的心来影响演戏……不,不,不。这是两码事。她的演戏比世界上任何一桩恋一爱一更重要。
“我要好好控制自己。”
“勉强自己可没有用处。你疲劳过度了。这是我的过错。我早就应该坚持让你休假的。你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一阵。”
“剧院怎么办呢?”
“我要是不能把它出租,我可以重演一部我能参加演出的什么戏。可以演《红桃作王牌》。你一直说讨厌你在那部戏里演的角色。”
“人人都在说这将是个了不起的演出季节。没有我上场,你休想重演一部旧戏会得到多大的成功;你会一个子儿都赚不到的。”
“这我可满不在乎。唯一要紧的是你的健康。”
“啊,耶稣,别这样宽宏大量啦,”她嚷道。“我受不了。”
突然之间她放声大哭起来。
“宝贝儿!”
他搂住了她,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在她身旁落了座。她拼命紧一靠在他身上。
“你待我太好了,迈克尔,我恨自己。我是畜生,我是个坏女人,我简直是条该死的母狗。我臭透了。”
“即使你说的全是真的,”他微笑着说,“事实上你依然是个非常伟大的女演员。”
“我不懂你怎么能对我有这样好的耐心。我待你太卑鄙无一耻了。你待我太好了,而我昧尽良心拿你作牺牲。”
“得了,亲一爱一的,别说许多过后你要懊悔的话啦。以后要打击你,我只消重提这些话就得了。”
他的柔情使她软化了,她痛骂自己,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对他感到厌烦。
“感谢上帝,我幸亏有了你。我没有了你该怎么办啊!”
“你不会没有我的。”
他把她抱得紧紧的,她虽然还在一抽一泣,却开始感到宽慰。
“对不起,我刚才对你这样粗一暴。”
“哦,我亲一爱一的。”
“你真认为我是个表演过火的拙劣的女演员吗?”
“宝贝儿,杜丝哪里能跟你相比啊。”
“你真是这样想吗?把你的手绢给我。你从来没有看过萨拉·伯恩哈特的戏,是不是?”
“她拿腔拿调地大叫大嚷得可厉害哪。”
他们俩并坐着沉默了一会后,朱莉娅情绪慢慢安静了下来。她心窝里充满了对迈克尔无比深厚的一爱一情。
“你始终是英国最漂亮的男人,”她终于小声地说。“谁也不能使我改变这个看法。”
她觉察到他在缩进他的腹部,撅出他的下巴,她看着觉得非常可一爱一、非常动人。
“你说得完全对。我是疲倦了。我情绪不好,苦不堪言。我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虚。唯一的办法是走开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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