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姑娘(二)
七.鹫巢 山侧传来一阵歌声,很轻快很有力,一听就知道唱歌的人心情很好,兴高采烈;是鲁迪。他正走去看他的朋友维锡南。 "你得帮我一下!我们得找上拉格利。我得爬到山崖檐子上把那只小鹫逮下来!" "你要不要去把月亮上的那块黑点取下来,这也同样容易呢!"维锡南说道。"你的心情蛮好!" "是的,因为我在想着办婚事了!不过,说正经的,你听我说说我现在的处境!" 维锡南和拉格利很快便明白鲁迪想干什么了。 "你真是个冒失鬼!"他们说道。"那不行的!你会摔断脖子的!" "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鲁迪说道。 半夜,他们带上竿子、梯子和绳索。路在杂树和矮丛中蜿蜒,穿过一片卵石地,不断地朝上伸去,伸进了漆黑的夜。河水从正面上方往下淌,河水在下面湍急地流着,潮湿的云在空中飞奔。几位猎手爬到了陡峭的山崖檐子上。这里更黑,两侧的陡壁几乎合拢在一起,只有上面狭狭的一线缝隙才透出一点点天空。紧靠着他们,下边是万丈深壑,壑中河水急速地翻卷着。他们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天明。那时,鹫就会飞出来,先要把它射中才谈得上怎么想法去逮那小鹫。鲁迪缩身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好像成了那块岩石的一部份。他前面摆好了猎枪,装进了子弹,随时可以发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最高处的那道缝隙,那鹫巢便藏在那块兀出的崖石下面凹进去的地方。三位猎手等了又等。
接着,在他们上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飕飕声,一个庞然大物在飞动,遮黑了天。那黑色鹫形的物体飞出巢的时候,两支枪管瞄准了它,响了一枪。伸张开的双翅扇动了一会儿,那鹫便慢慢地坠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躯和双翅的张幅要把整个山壑都填满,在坠落下去的时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猎手扫下去似的。鹫掉进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树枝和矮丛上,把它们砸断了。 现在他们忙起来了。三把最长的梯子被连起来捆绑结实,梯子要够得到那上面。梯子支在山崖边最外面脚能够立得牢的地方,但是仍然够不到上边。山壁上很长一截就像一道墙壁一样陡滑,而巢便建在被遮在这道山壁最顶上那兀出的大石包的下面。他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上面缝隙里往下放两把接好的梯子,再把这两把梯子和下面已经搭好的三把梯子连接在一起。他们费尽力气,才把两把梯子拖到最上面,用绳子把它绑牢。梯子吊在那兀出的崖石外面,所以便在深渊上空悬着,摆来摆去。鲁迪已经站到了这截梯子的最下一级。那是一个冰冷的清晨。湿雾从黑缝隙中自下升起。鲁迪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苍蝇停在一根还在摇动的谷草上一样;这谷草像是一只忙于筑巢的小鸟在一座工厂高大的烟囱顶端的边缘上失落掉的。不过,谷草落下去时苍蝇可以飞走,而鲁迪却只能摔断脖子。风围绕着他呼呼地吹着,下面深壑里河水从融化了的冰川,从冰姑娘的宫殿流来,滚滚而过。 接着,像蜘蛛在自己细长的丝上要想抓牢那样,让梯子摇晃了一下,在鲁迪第四次触碰到从下面竖上来的接绑好的梯子的顶端的时候,他抓住了它。两头的梯子,被他的稳当而有力的手接到了一起。梯子一直在摇晃,就好像是铰链损朽了一般。 笔直地斜靠在石壁上靠近鹫巢的那五把梯子,就像是摇来晃去的芦秆儿似的。现在最危险的事来了,要像猫一样地爬上去。不过,鲁迪可以做到,猫教过他怎么爬。他感觉不到那正在他身后踩着空气,像墨斗鱼伸腕足抓东西一个样子要抓住他的晕眩精灵。现在他站到了梯子的最顶端的一级上了,他觉得仍不够高,看不到鹫巢里面。他试了试巢底最下面的那些交错嵌在一起的粗壮的树枝有多牢靠,待他探到一根固定不动的粗枝的时候,他一纵身从梯子上跃出,他的胸和头都高过了鹫巢。他在这里闻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尸体的气味,里面摆着好些撕碎了的腐臭的绵羊、羚羊和鸟。拿他无可奈何的晕眩精灵,朝他的脸上吹这些有毒的臭气,要叫他晕倒。在下面那黑色咆哮的深壑中,在翻滚的水上,冰姑娘自己坐在那里,披着浅绿色的长发,用一双像枪孔一样的死眼盯着瞅着。 "这下子我把你抓住了!" 在鹫巢的一角,他看到那只健壮硕大还不能飞的小鹫蹲在那里。鲁迪用眼盯住了它,一只手使尽气力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伸过去抓住了那只小鹫。被他抓获的小鹫是活生生的。它的脚被拴在一根结实的绳子上,鲁迪把鹫甩到自己的肩上,这鸟便吊在他的身下一小截。他同时用手抓牢一根垂悬着的绳子,靠这根绳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脚又够到了梯子的最上一级。 "抓牢!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这是老教训。他遵循着这条教训,抓得牢牢的,爬向前,确保自己不会摔下去。他没有摔下去。 接着响起了一阵欢笑,十分强烈,十分愉快。鲁迪带着他的小鹫,站到了稳当的山崖地上了。
八.居室猫讲了些什么新闻 "这就是您要求的!"踏进贝克斯磨坊主家的鲁迪说道,一个大篮子放在地上,把遮住篮子的布揭开。一双四周有黑圆圈的黄眼睛,十分明亮,十分凶狠,好像就要燃烧起来,要把看到的东西都啄一口似的。它的短而壮的嘴张得大大的,很像要啄要咬。颈子是红的,长满了绒毛。 "小鹫!"磨坊主喊起来。芭贝特惊叫了起来,跳到了一边,但是一双眼睛却离不开鲁迪也离不开小鹫。 "你是不知道害怕的!"磨坊主说道。 "你们也总是信守诺言的!"鲁迪说道,"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把脖子摔断呢?"磨坊主问道。"因为我抓得很牢!"鲁迪回答道,"我现在还抓得牢牢的呢,我牢牢地抓着芭贝特!"
"等着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时候再看吧!"磨坊主说道,笑了起来。这是个吉兆,芭贝特明白。 "把小鹫从篮子里拿开吧!看去很危险,瞧它盯着人看的那副模样!你是怎么把它逮住的?" 鲁迪得讲述一番,磨坊主用一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看着。 "以你这么大的勇气和幸运,你可以养活三个妻子了!"磨坊主说道。 "谢谢!谢谢!"鲁迪喊道。 "是啊,芭贝特你现在还得不到的!"磨坊主说道,以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这位阿尔卑斯山的年轻猎手的肩头。 "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喂养的猫对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鲁迪给我们带来了小鹫,交换芭贝特。他们相互亲吻着,让父亲看着!这就是和订婚一样了。老头子没有踢将出去,他把爪子收回去了。他睡了个午觉,让两个人坐在那里摇尾巴。他们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到圣诞节也说不完!"真是到圣诞节也没有完。风卷得黄叶满天飞舞,山谷中高山上漫天雪花飘扬。冰姑娘坐在自己宏伟的宫殿里,宫殿在冬天变得越发壮观。在夏天山上的流水像水幔一样漂动的那些地带,陡峭的山壁贴上了厚厚一层冰,粗大的冰柱沉重得和大象一样。最奇异不过的晶冰结成的冰花穗,在被雪片覆满的云杉枝上闪闪发光。冰姑娘在最深的山谷中乘着急风狂奔。雪一直铺到贝克斯,她可以奔到那边看屋子里的鲁迪。他和以往的习惯很不一样,他和芭贝特坐在一起。夏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们的耳朵常常听到那样的话,朋友们经常谈论他们的婚事。阳光灿烂,最美丽的杜鹃花开得十分繁茂。欢快、满脸微笑的芭贝特,美丽得像春天一样。春天来了,所有的鸟儿都在歌唱夏日,歌唱婚礼。 "他们老是坐在一起难舍难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那喵喵叫真让人心烦!"
九.冰姑娘 春天舒展开了自己饱含浆汁的核桃树和栗子树的娇嫩的绿色花边。这一片核桃树和栗子树的碧绿,在圣毛里斯桥到日内瓦湖边,沿着罗纳河一带绽放得特别秀丽。罗纳河从冰姑娘居住的冰宫的绿色冰原那里自己的源头,急速地流下。冰姑娘在她的宫殿那边,乘着锐利的风飞上了最高的雪原,在强烈的太阳光中躺到了雪垫上。她坐在那里用能看穿极远的目光,朝深幽的低谷望下去。低谷里的人们像在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一样忙碌不停。 "精神力,太阳的孩子们这样称呼你们!"冰姑娘说道,"你们都不过是些小爬虫!一个雪球一滚,你们和你们的房屋以及城市都会被击垮,被夷为平地!"她把自己极其骄傲的头高高抬起,用散发死亡恐怖的眼光朝四周、朝下面望去。但是,从下面山谷里传来了山石爆裂的隆隆声,人类的工程——为铺设铁路在修筑路基、开凿隧道。 "他们在玩鼹鼠的游戏!"她说道。"他们在挖洞,所以听得见这种石片乱飞的声音。要是我搬动一下我的宫殿,那就会轰隆隆比雷鸣还要响亮。" 山谷里升起一道烟,它像一块飘动的薄纱向前移动。那是火车头上缀着的一条飘动的缨子,这火车头正在新铺设的铁路上拖着火车车厢。那条弯弯曲曲的长蛇,一节节车厢便是这蛇的身子,它箭一般地快速奔驰着。 "他们当起主子来了,这些精神力!"冰姑娘说道。"然而真正主宰着的却是自然力!"她笑了起来,山谷里隆隆地响着。"雪崩了!"下面的人说道。 但是太阳的孩子们更高地放声歌唱人类的理想。它主宰着,它束缚着大洋,移山填海。人类的思想是自然力的主人。就在这个时候,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片雪原上正好走过了一队行人。他们由绳子绑牢在一起,以便在深壑边上这大块冰的滑面上形成一个大的整体。 "爬虫!"她说道。"你们想当自然力的主子!"她把身子转朝一边,用嘲笑的眼往下望着深谷,火车在那里快速奔驰。"他们全坐在那里,这些人类!他们在力的控制之下坐着!我看得见他们每一个!有一个傲气地坐在那里,像个国王,独自一个!他们挤在一起!一半在睡!那蒸气长龙一停下来,他们便走了下去,走自己的路,走向世界各方!"她笑了起来。"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它崩不到我们的头上!"骑在蒸气龙背上的两个人,他们所谓的心心相印的一对说道。那就是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在一起。 "一件行李,"他说道,"我是他们少不了的东西!""他们两个坐在那儿!"冰姑娘说道。"我不知击倒了多少羚羊,吹折了无数的杜鹃树丛,连根折断!我一定要毁灭他们!理想!精神力!"她笑了起来。 "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十.教母 蒙特勒是与克拉伦斯、维尔奈克斯及克林一起,在日内瓦湖的最东北部形成一道花边的城市中最近的几座城市之一。芭贝特的教母,那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和她的几位女儿以及一位年轻的亲属住在那里。他们是新搬来的,不过磨坊主已经看望过他们了,告诉了他们芭贝特订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鲁迪和小鹫的事情以及去因特拉克的访问。总而言之,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们对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连同在内,很高兴,也很关心。他们三人一定都得去看望他们,所以他们来了。——芭贝特要看看她的教母,教母要看看芭贝特。日内瓦湖的一头,小城维尔纳夫的边上有汽船停着,乘上它行半个钟头便可以从那里到达维尔奈克斯,就在蒙特勒附近。这是诗人们歌颂的湖岸之一。在这里,在碧绿的深深的湖畔的核桃树下,拜伦写下了他那首关于被禁在昏暗的锡雍石堡中的那位囚犯的韻诗⒂。在垂柳倒映在水中的克拉伦斯,卢梭⒃曾信步走着,脑中想着爱绿绮斯⒄。罗纳河从萨沃伊那被雪覆盖的高山上流出。离开它的水源不远的地方的湖中有一个小岛⒅。是啊,它是这么小,从湖岸望去,就好像是那边的一艘船。它是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一百年前有一位妇人开垦了它。在它上面覆上泥土,种上了三株金合欢树,这些树现已经遮住了整个小岛。芭贝特十分喜欢这一小块地方。她这次乘船旅行,这块地方对她是最可爱不过的。她应该去那里,必须去那里,去那里一定无比地美好。可是汽舱驶过去了,照规定,到了维尔奈克斯才停下来。 这小小一伙人从阳光照亮的白墙往前走去,这些白墙围着小山城蒙特勒前的一个个葡萄园子。这一带的农舍前面都有无花果树,它们投下了片片荫凉。花园里生长着月桂树和柏树。半山上有一个游客寄宿的地方,那位教母便住在那里。对他们的欢迎是十分真诚的。教母是一位很友善的高大的妇人,长着一副圆圆的笑脸。小孩时候她的头一定真正像拉菲尔塑的天使的头,可是现在她却像长了一个老天使的头了,一头卷发全都白了。几位女儿打扮得都很得体,漂亮、颀长、苗条。和她们在一起的姑娘们的那位表哥,从头到脚一身白。头发金黄发红,一大副络腮胡子竟那样浓,即使分给三位绅士也都够了。他立刻对小芭贝特表示了特别多的关注。桌子上散放着许多书,装帧都十分精致,还有乐谱和画本。阳台面向那美丽宽阔的湖面。湖水是如此平静,光亮,萨沃伊的山,山上的小城,树木以及白雪覆盖的山尖都倒映在水面上。 素来是开朗、欢快和随和的鲁迪,现在,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拘谨起来,他就像是在一块铺满了豆子的光滑的地上走动一样。时间真是难熬!时间就像在用脚踩的轮磨上慢慢走动似的,还要出去散步!散步也是同样慢。为了要和其他的人保持着同样的进度,他可以进两步退一步地走着。到了锡雍,到石岛上那昏暗的地牢那里,他们去看了那些刑具,看了死牢、嵌进石墙里的生了锈的脚镣、死囚坐的凳子,还有把那些不幸的人从这里推下去让他们戳在烧得绯红的铁签上的石门。他们把看这些说成是令人高兴的事。这是执法的地方,拜伦的歌把它带进了诗的世界。鲁迪深深地领略了这块执法的地方。他把身子贴近了狱窗的巨大的石框,朝下面那蓝绿色的深水望去,穿过这一片湖水望到了那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孤独的小岛。他希望到那里去,摆脱这一伙啰啰嗦嗦的人。但是芭贝特感到非常高兴。她觉得无比地好,她后来这么说。她觉得那位表哥很完美。 "是啊,非常完美的吹牛大王!"鲁迪说道。这是鲁迪第一次说令她不舒服的话。那位英国人送给她一本书,作为对锡雍的纪念。那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文译本,这样芭贝特便可以读懂它。 "书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鲁迪说道,"不过给你书的那位绔袴公子可叫我不高兴。" "他很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口袋!"磨坊主说道,为自己的小幽默高兴得笑了起来。鲁迪跟着笑了,说这话讲得很好很对。
十一.表哥 过两天,当鲁迪又到磨坊去串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位英国人在那里。芭贝特特别为他烧了一道鳟鱼,她肯定是亲手用水芹菜把这道菜装点了一番,让菜看去很讲究。这是根本不必要的。英国人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让芭贝特招待他,对他产生好感?鲁迪嫉妒了,芭贝特觉得很好玩。看着他的心灵的各个方面,优点和弱点,很使她高兴。爱情依然还是一场游戏,她在耍弄鲁迪的整个心灵。但是我们要说,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的思想,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然而,他越是沉着一副面孔,她的眼里便有越多的笑意。她还真想亲吻那个金黄色头发、金黄色络腮胡子的英国人一下,若是能够让鲁迪怒气冲冲地走掉的话。这正好向她表明,她是多么深地被他爱着。但是,这是不对的。小芭贝特是不明智的,不过要知道,她还只有十九岁。她没有好好考虑过,更没有想到,她的做法将意味着什么。比起磨坊主新订婚的高贵的女儿的行为,这位年轻的英国人还更加轻率和不检点。 大道从贝克斯通到一座在这个国家叫做妖术⒆的被积雪覆盖的石山的下面,磨坊便设在那里离一道湍急的山溪不远的地方。这山溪的水是浅灰色的,就像是打起了泡沫的肥皂水一样。推动水轮转动的并不是这条溪,而是另一条小一点的溪。它在这条河的另外一边,从山上急冲下来,流经下面一条石砌的槽,急速有力地注入这条湍流上方的一个两侧拦死了的宽大木槽里,水流出木槽推动着那巨大的磨轮。这水槽非常宽大,它容下的水非常多,漫溢出了槽边,给那些胆敢抄近路去水磨跟前的人造成了一条又湿又滑的路。就有一个人,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要想试一试。他穿一身白,像面粉房的小伙计一样,在黄昏的时候,趁着芭贝特房间里的光爬了过去。他没有学过爬,他差一点便头朝下裁进水流里面。不过,他总算是逃脱出来了,衣袖全湿了,裤子也弄脏了。他穿着湿衣服,浑身泥水来到了芭贝特的窗子下面。他爬到椴树上,在那儿学猫头鹰叫,其他鸟的声音他是不会的。芭贝特听见了,隔着薄薄的窗帘往外望了望。当她看到那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肯定想到是谁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愤怒。她匆匆地吹灭了灯火,摸着试试窗子是不是全都插好了,她便让他怪叫去了。 要是鲁迪这个时候也在磨坊,那就可怕了。但是他并不在磨坊,没有。情形还更糟,他正好在那下面。那里吵了起来,互相骂着。会打起来的,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 在惊慌中芭贝特打开窗子,高叫着鲁迪的名字,要他走开。她说,他在这儿她忍受不了。 "我在这儿你受不了!"他喊道,"原来是约好的!你等着好朋友,比我好!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芭贝特。" "你太可恨了!"芭贝特说道。"我恨死你了!"她哭了起来。"走开!走开!" "我不配!"他说道。他走了,他的脸像火一样地热,他的心像着了火一般。 芭贝特扑到床上,哭着。 "我爱你爱得这么厉害,鲁迪!你却把我看成坏人!"她发怒了,非常愤怒。这对她很好,要不然她会很难过的。现在她能入睡了,睡个焕发青春的觉。
十二.邪魔 鲁迪离开贝克斯,沿着回家的路,往山上走去。他在清新、寒冷的空气中走着。山上有积雪,冰姑娘统治着。山下重重叠叠地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树木,都好像是些土豆的秆和叶子。云杉和矮丛则越发地小,杜鹃在雪旁生长。下面的雪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块块铺着晾晒的床单。路上有一株蓝色的龙胆树,他用枪托把它敲折了。 高处出现了两只羚羊,鲁迪的眼睛射出了光芒,他有了新的想法。但是,他离得远了一点儿,射击没有充分把握,他又往上爬了一截,爬到了石块间只有很少一点草的地方。羚羊安静地在雪原上走着,他急匆匆地赶着。密云沉了下来,笼罩住他的四周。突然,他站到了那尖峭的石壁前面。开始下起大雨来了。 他感到像着了火似的口干,他的头发热,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却都是凉的。他摸摸猎袋,袋里已经空了。在他气冲冲地爬上山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事。他从来不生病,现在他却有了生病的感觉。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觉。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是,眼前的东西都在奇异地晃动。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所新搭起来的矮小屋子。屋子依着峭崖,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以为那是校长的女儿安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时曾吻过的姑娘。然而,那并不是安奈特,不过他曾经见到过她,或许是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那天晚上,他们在因特拉克参加完射击比赛之后回家的时候。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道。 "我在家里呀!"她说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里吃草?这儿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说道,笑了起来。"这后面往下一点,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里!我看羊看得很不错!我连一只也没有丢失过!我的就是我的!" "你胆子挺大的!"鲁迪说道。 "你也一样!"她回答道。 "你有奶,给我一点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 "我有比奶还好的东西!"她说道,"我给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着他们的向导来过,他们忘带了半瓶酒。这种酒,你一定从来没有喝过。他们不会来取的,我也不喝,你喝吧!"她把酒拿出来,倒在一个木碗里,递给了鲁迪。 "这酒真好!"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开始闪亮,他身体里产生一种活力,一种热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伤和压抑都被驱散了似的。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安,新鲜的人性在躁动。 "可是她就是校长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来。"吻我一下!" "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个漂亮戒指给我!" "我的订婚戒指!" "就是!"姑娘说道,又把酒倒进碗里,把碗放到他的嘴唇边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的血液中涌流着生命的欢乐,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一切东西都是为了供我们享受、让我们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欢乐的泉流,随它摆布去,随它飘去,这便是幸福。他瞅着那个年轻姑娘,她是安奈特却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遇见过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个。山上这位姑娘清新得像刚下的雪,丰满得像杜鹃花,轻盈得像一只小山羊。但是却还是用亚当的肋骨做的⒇,像鲁迪一样是人。他用胳膊将她搂住,望进她那奇异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钟的时间,是的,就在这一瞬间,怎么说明白呢,用话来说明白——存在他体内的是精灵的还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举高了还是被投掷到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渊中,不断地落,永远地往下落呢?他看见冰渊像一片深绿的玻璃。无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似铃声,还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闪着浅蓝色像火焰一样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气浸透了他的全身,冲进了他的额头。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挣脱出来,踉跄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睁开。邪魔使过了魔法。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隐约的屋子不见了。水顺着光裸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是雪。鲁迪被冻得浑身颤抖,全身湿透了。他的戒指,芭贝特给他的订婚戒指,不见了。他的枪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来想放枪,枪打不响。湿润的云块像结实的雪块一样充斥着山峡,晕眩的精灵坐在那里瞅着这无力的牺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声音,就像一大块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挡住它坠落的东西都击得粉碎,都摧毁掉。 但是,在磨坊那边,芭贝特坐在那里哭泣。鲁迪有六天没有去那里了。是他的不对,他应该请求她的宽恕,因为她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
十三.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真是胡闹得无以复加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色贝特和鲁迪又破裂了。她在哭,而他看来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欢这个,"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我也不喜欢,"居室喂养的猫说道,"不过我也不想为这事难过了!芭贝特可以成为那个红络腮胡子的爱人!不过他自从上次想上屋顶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邪魔对我们里里外外都施过了魔力。鲁迪察觉到了,也想过了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他周围,在他体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一种幻觉吗,是发高烧中的昏迷吗?以前他从来没有发过烧,没有生过病。在责怪芭贝特的时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次狂烈的猎击,想起了新近爆发的那一阵强烈的焚风。他能向芭贝特忏悔吗,能把他心中每一个受到诱惑便可以成为行动的思想都坦白出来吗?她的戒指被他丢失了,而正好是因为这种丢失才使她重新赢得了他。她又能对他忏悔吗?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中升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他看她是一个欢快、总是笑容满面、乐观的孩子。她对他讲过多少真诚的亲热的话,她的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像丝丝阳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满了芭贝特的阳光。 她能够向他忏悔的,她应该的。 他去了磨坊。两人都作了忏悔。这是从一个吻开始的,结果是鲁迪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他最大的错误是竟然怀疑了芭贝特的忠诚,他这一点真是令人厌恶!这种不信任,这种草率会给两人带来不幸。是的,肯定会的!于是芭贝特小小地教训了他一番。芭贝特自己觉得很高兴,这对芭贝特很合适。可是,有一点儿鲁迪是对的,教母的那位亲戚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她要把那本他赠送给她的书烧掉,不留下一点儿能叫她想起他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鲁迪又来了。他们相互很了解,这是最大的幸福。他们这样说。" "可我今晚听到,"厨房喂养的猫说道,"老鼠说,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烛,是饱饱地嚼一顿发臭的猪臀肉。叫我听谁的,是听老鼠的还是听那对情人的?" "都不听,"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这绝对是最保险的。"对鲁迪和芭贝特来说,最大的幸福的高潮,就是他们所说的,他们在等待的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可是,婚礼并不是在贝克斯的教堂里,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里举行。教母想要他们在她那里举行婚礼,仪式要在蒙特勒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说这点要求应该得到满足;只有他一人知道教母要给这对新婚夫妇什么,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结婚礼物是值得他们作这样小小的让步的。日期已经定了。婚礼的前一天他们就要动身去维尔纳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时到达蒙特勒,好让教母的女儿给新娘梳妆打扮。 "再过一天,一定还会在这个家里举行一次欢庆宴会的,"居室喂养的猫说道,"否则我对这件事再也不叫一声喵了。""要举行欢宴的!"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鸭子已经宰了,鸽子也被呛死了,墙上挂了一只整鹿。看见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们就上路了。" 是啊,明天!——这一天夜晚鲁迪和芭贝特作为一对订婚的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家中。 外面是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晚钟在鸣响,太阳光的众位女儿在歌唱:"愿最美好的事儿出现!"
十四.夜间的幻景 太阳落下去了,云低低地在大山之间罗纳河谷里悬着。从南方吹来一阵风,非洲之风从阿尔卑斯山上吹下,一阵焚风,撕碎了云朵。风过后,有了一刻的安静。被撕碎的云片以令人惊叹的奇形怪状,飘浮在被树林覆盖的山间湍急流过的罗纳河上。它们像荒古世界的水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也像在沼泽地中蹦跳的青蛙。它们停落在汹涌的水流上面。它们在水流之上,却又是在空中飘游。河水带着一棵被连根拔起的云杉流下,前面水里是一个又一个的漩涡。这是晕眩精灵,不止一个,在奔腾的水流中转来转去。月亮照在山顶的雪上,照在漆黑的树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云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灵上。山里居住的农民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它们,它们在那边成队地在冰姑娘前面游着。冰姑娘从她的冰川宫殿里出来,她坐在那摇来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云杉上。她带来冰川的水,顺着河道流到广阔的大海里去。 "举行婚礼的客人来了!"空中水上传来这样的轻语和歌唱。 那边是幻景,这边是幻景。芭贝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觉得好像是和鲁迪结婚了,已经许多年了。鲁迪这时猎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里,那个长着金黄络腮胡子的英国人坐在她那里。他的眼光十分热情,他的言辞有一种魔力,他把手伸给了她,她得跟着他。他们离开了家。不断地往前走去!——芭贝特觉得她的心上有东西重重地压着,越来越重,对鲁迪犯了罪,对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碎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见山崖上站着鲁迪。——她把手伸给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实在也无济于事。因为很快她便看出,那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猎服和帽子,挂在一根阿尔卑斯山的树干上,是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在极端的痛苦中,芭贝特呻吟着:"啊,愿我在我结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帝!这将是一种恩赐,是生命的幸福!这便是对我和对鲁迪最好的事了!谁又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缝里。一根弦断了,传出了一个哀痛的声音——! 芭贝特醒了过来,梦结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了她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过的、也没有想过的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礼上会不会见到他?那秀丽的嘴上流过一丝阴影。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眼里便显露出了笑意和光亮。外面太阳照着,十分美丽,明天便是她和鲁迪结婚的日子。 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时候,鲁迪已到了厅里,不久他们便动身去维尔纳夫。两个人十分幸福。磨坊主也一样,他笑着,露出极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亲,有一个很正直的魂灵。 "这下子我们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
十五.结局 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尔纳夫,吃罢饭,天还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打一个小盹。两个年轻的新人挽着胳膊走出城去,沿着矮丛覆盖的山下的车道,沿着蓝色的深湖走着。阴晦的锡雍把自己的灰墙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个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小岛显得越发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 "那边一定很美!"芭贝特说道。她又有了很大的兴趣想到那边去,这个愿望马上可以得到满足。岸边停着一条船,拴船的缆绳很容易解开。他们没有看到允许使用它的主人,于是他们毫不犹豫便上了船。鲁迪当然是会划船的。 船桨像鱼翅一样击打着那很顺从人意的水。它顺从你,却又十分坚强。它像一片能负重的背脊,却又有一张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温情的笑口,然而却又凶狠、残忍,可以摧毁一切。船身后面拖着泡沫余痕。没用多久船便把两人载到小岛,他们上了岸。这里小得只够两人跳个舞。 鲁迪带着芭贝持旋着跳了两三转。接着他们便坐到了金合欢树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两人对望着,手牵着手,周围一切在落日的余辉中闪亮。云杉林显出一种紫色,就像是花儿盛开的石楠。树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闪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云红得像炽热的火一般,整个岛像是一片新鲜、燃烧着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从下往上投在萨沃伊白雪覆盖的山峦的时候,这些山都变成深蓝的颜色,但最高的山峰则像一片鲜红的岩浆似的闪闪发光。这一瞬间,再现了当初这些山火热地从大地的腹中冲出,尚未熄灭时的生长情景。比这种阿尔卑斯山的辉煌更加美丽的景色,鲁迪和芭贝特从来没有见过。被雪覆盖的"天中之齿"(21)的光辉就像天边地平线上的一轮满月。 "真是美极了!真是幸福极了!"两人叹道。——"大地给我的馈赠不会再多了!"鲁迪说道。"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简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觉到我现在感觉的这种幸福。我常常想,即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十分幸福的(22)!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一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以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无限的仁慈的,芭贝特!" "我多么幸福啊!"她说道。 "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鲁迪高声叹道。 萨沃伊山的晚钟,瑞士的山的晚钟在响。披着金色光辉的汝拉山在西边屹立着。 "愿上帝赐给你最辉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贝特叹道。"他会的!"鲁迪说道。"明天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娇妻!" "船!"芭贝特突然喊了起来。 那只要把他们载回去的船的缆绳脱开了,船漂离了小岛。"我去把它拉回来!"鲁迪说道,脱去了他的衣服,脱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劲地快快游向小船。 从山上冰原那里流来的清澈、深蓝的水十分寒凉,湖很深。鲁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晃动、闪光游曳——他想着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戒指却越变越大,发展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圈子。圈子里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见底的壑缝布满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像时钟一样,一滴一滴的水发着淡蓝色的火光。一瞬间,他看到了我们要用许多很长的话才能讲清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进冰壑缝中的,现在都挤在这里,活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们下面的深处,从被埋葬掉的城镇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冰块组成了风琴的管,山水成了风琴声。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鲁迪升了起来,亲吻了他的脚,一股寒气,一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接触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回响,他的脚下在回响。"你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就吻过你的嘴!现在我在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 他在清澈、蔚蓝的水中不见了。 一切都静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不再响了,最后的一点声音随着彤云上的光辉消失而消逝了。 "你是我的!"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我的!"高处传来这样的声音,无垠的宇宙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从这边的爱飞向另一边的爱是美好的;从大地飞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断了,传出一个悲伤的声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结束了,好让生命的戏剧开场,噪音在和谐的乐声中融化掉了。 你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
可怜的芭贝特!对于她,那是恐惧的一刻!船越漂越远。陆地这边没有人知道这对即将举行婚礼的情人在小岛上。夜越来越深,云垂落下来,全黑了。孤独、绝望,她站在那里哭喊着。急风暴雨即将来临。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萨沃伊山上电光闪闪,四周一道闪电接着一道闪电,一阵雷鸣接着一阵雷鸣,一个滚过一个,每阵雷声都拖长了尾巴,响上好几分钟。闪电差不多亮得像阳光一样,使你像在中午一样看得清每一根葡萄藤子,可是紧接着周围又一片漆黑。闪电像弯弓,像交错的、一弯一折的光丝,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闪电愈来愈烈,雷声越来越响。陆地这边,人们纷纷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找地方藏身!——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鲁迪和芭贝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磨坊主说道。 芭贝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痛苦、叫喊和悲伤弄得她精疲力乏,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他在深深的水里!"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的下面。" 她回忆起鲁迪曾对她讲过的他的母亲的死,他的身体从冰缝里被人寻出时,他从死里得生。"冰姑娘又把他夺去了!"亮起了一个闪电,那样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阳光一样。芭贝特跳了起来,这一刻,整个湖就像一块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严,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闪亮着,在她的脚下躺着鲁迪的尸体。"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刻黑下来,瓢泼的大雨哗哗地下着。 "真残酷啊!"芭贝特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死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阵回忆,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梦活生生地在她的头脑中闪过。她记得她说过的话:愿她和鲁迪一切都好。"可怜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恶的种子吗!我的梦就是未来的生活吗,生命的弦必须断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吗!可怜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里呻吟呼唤。在这深深的寂静中,她觉得鲁迪的话还在回响。他在这里讲的最后的话:"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这话在最完满的时刻讲出,在最痛苦的威力下回响。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葡萄,飘着旗子的汽轮驶过去了。游轮上两只风帆高高挂着,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飞过。经过锡雍的火车已经开通,远远地伸向罗纳河谷的深处。每个车站上都有异邦人走下火车,他们拿着装帧成红色的游览指南,读着他们要看的风景名胜。他们参观了锡雍,他们到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上去参观。从指南上读到了这对1856年的一天黄昏渡到岛上的新婚夫妇的事,读到新郎的遭难,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岸上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叫。" 但是,游览指南一点儿没有讲到芭贝特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平静的余生。不在磨坊那边——那里现在住进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许多个夜晚,她还从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过那些栗子树,看着鲁迪曾在那边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时刻,看着阿尔卑斯山的金辉,太阳的孩子们在那上边居住,重复唱着旅客如何被旋风吹脱卷走衣裳的歌。它带走了衣服,却没有带走人。 山上的雪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每个人的心中都闪亮着玫瑰色的光芒,是这样的思想:"上帝为我们作最好的安排,但是并不总是像在芭贝特梦中对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样,对我们也讲得清清楚楚的。" ①瑞士是个多山的内陆国家。阿尔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脉。在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有许多高峰,这里提到的恐怖号角峰是两座山峰。大恐怖号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号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号角峰是一组高山的总称,其中最高的中号角峰海拔3708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5个月。他曾到过这一带。 ②伯尔尼州内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③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的峰,高达4166米。 ④僧人峰高4099米。 ⑤鸡蛋峰高3975米。 ⑥阿尔卑斯山的干热风。 ⑦由于缺碘而引起甲状腺肿大,进而引起发育不良,呆痴低能。这是内陆山地易见的病。 ⑧在瑞士,德、法、意语均为官方语言。有的地区用这种,有的地区用那种;甚至还有少数人讲拉丁罗马语。瓦利斯州是法语区,格林德尔瓦尔德则在德语区。 ⑨拿破仑曾在这里修过一条山关道。 ⑩见《教堂古钟》注9。 ⑾这是一首古老的丹麦儿歌《父亲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几句。 ⑿德文。 ⒀丹麦和瑞士的国旗都是红底白十字的。不同之处是:丹麦的白十字四端都达到旗边,十字的直划略靠右侧一点儿。而瑞士国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边,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这是一句意大利谚语。 ⒂指拜伦的《锡雍的囚徒》。拜伦(1788——1824)是英国的著名诗人。这里说的《锡雍的囚徒》是他的长诗。长诗讲的是16世纪时,瑞士的爱国志士博尼瓦尔因计划推翻萨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统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于锡雍堡达6年之久。锡雍古堡便是建在日内瓦湖中的和平岛上。 ⒃、⒄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爱绿绮斯"指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绿绮斯》。这本小说写的是平民知识分子圣普罗在贵族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他和他的学生、贵族小姐朱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的爱情受到了朱丽的父亲的阻挠。 ⒅这岛是和平岛。安徒生在这里讲的三棵金合欢树确有其事。 ⒆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个高峰,高为3246米。 ⒇圣经说上帝造人时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1、22句。参见《极乐园》题注。 (21)伯尔尼州内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头脑中多次出现在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3年他还不满30岁的时候,一次他在巴黎写给挚友爱德华·柯林的信中便说过:"我有一丝感觉,我再也见不到您或家里的其他亲密的人了。我相信这一点儿,说到头来这对我是最好的!不要误会我!我相信生活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安宁和欢乐。在幸福的阳光照射着你的时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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