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水田里的父亲
掀开窗帘,我把夜色揽入怀里,常常会想起彼时的父亲。
彼时的父亲,刚过而立之年。父亲把我往田埂上一放,然后独自走进了水田。他手握着锄镐,举过头顶,再使劲地落下,脚下的黑泥便翻了个身,散开了。山脊吹来春寒料峭的风,薄雾好像要把父亲的样子吞噬去。我站在田埂边感到恐慌,湿冷,不安。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从早到晚都要劳作在水田里,我更不知道母亲的突然离去意味着什么。我只有隐隐约约的觉得,父亲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满手的血泡颇让人痛心。
当天色擦黑,父亲走出水田,看我站在田埂边笑着,父亲也笑了,全然忘记了裤脚已被泥水打湿,衣衫却被泪水淋透的事实。父亲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朝不远处的土坯屋走去,湿滑的泥巴小路上留下一串大,一串小的脚印,即便是夜已深,依旧清晰可辨。
彼时的我才六岁,朦朦胧胧的记忆,让我不知道失去母亲的伤与痛,多少零零散散的枝节已经模糊不清,甚至是枯黄凋零,猝然消逝。迄今为止,我记忆里还有多少关于母亲的细节,还有多少儿时的梦可以重现?我说不清。唯有,夜色里,湛蓝的天空,星辰密布,我看到那是水田的倒影,父亲伫立在水田中央,无奈地向现实屈服。
水田里的父亲为什么要屈服于现实,父亲对我讲过,但那是我长大成人的时候才可以告诉我。
妻子离开的痛苦像一把无情的利剑插入了父亲脊髓里,父亲不能喊痛,泪水漫过了长夜却漫不过生活,漫不过膝下那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一直到父亲花甲之年,他还不能原谅自己的屈服……
文革末年。母亲二十一岁。一场不平等的婚姻把父亲推向了万丈深渊。当一个“卖国间谍”的女儿嫁入了雇农家庭,那是多少人羡慕的美事。母亲和父亲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或许,洞房花烛夜才是母亲第一次见到父亲吧。父亲摆脱了无数人的欺压,却摆脱不了贫困生活的欺压。幸运的是,那时候,父亲懂得疼人,当父亲把手心的温暖传递给母亲的时候,母亲“咯咯”地笑了。
晚上,父亲在煤油灯下缝补衣衫,父亲在编草鞋。她还托人为父亲谋得一份差使——小学代课教师。虽然每月只有十几元钱。
那时候,父亲一双大眼睛就像两丘水田,水汪汪的好看。他的眼睛又好像一盏明灯,点亮那些黑暗的日子。遗憾的是,还没有挨到黎明一刻,那盏明灯就熄灭了,让父亲再次陷入黑暗。夜再黑,他也必须醒着,他知道,自己不能痛苦到死去。我和大姐成了父亲新的支柱,只要我们还在,父亲就只能想方设法地活着。他彻夜地醒着,一双大眼睛暗淡了下去,但一直在等待黎明。
一个男人带着两个儿女,又当爹娘真是寄人篱下,这是村庄里多大的笑话啊。在父亲心里,即使自己累死,也不能让儿女们饿死。
我和大姐渐渐长大。大姐也走进了水田,和父亲并肩站在了一起,我为他们送水送饭。因为有了儿女们的长大,父亲的那丘水田越来越宽,似乎想要包括父亲的生命。父亲想要那丘水田出一些余钱,想那些余钱可以让儿女们生活得以改善。父亲的姊妹也常常来水田里帮工,来的时候还会带些糖果,或者一把炒花生。后来,父亲才明白,原来他们是伯父派了的。
父亲不得不担起了赚钱供儿女们读书的重担。他除了要打理好那丘水田外,还必须种菜、养猪、从事山里人的副业。父亲愈发的沉默,话语几乎被泪水取代了,甚至是被血水取代。他咬紧牙关,就是百来斤的胆子压在肩膀上,也依然不能喊苦,打落的牙往嘴里吞。父亲无法穿越那丘自己耕种过的水田,他只有把穿越水田的梦寄托给了儿女,一夜一夜地期盼着。我上初中的时候,贫寒的家入不敷出。
父亲一辈子都伫立在那丘求生存的水田里,无处可逃。他想要远离那丘水田,可是水田却越来越宽。他为了把两个子女抚养成人,担负着常人不可想象的痛苦在那丘水田里伫立着,挣扎着。
多年以后,我和父亲再次从儿时的那丘水田田埂边走过,但我们都没有走进那丘水田。父亲深深地知道,既然他的儿女们已经离开那丘水田,就没有再次走进去的道理。但我知道父亲的心依然没有走出那丘水田,他满脸的委屈和痛楚,流露了他此刻的心。
其实,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自然的变迁,那丘水田早已干涸,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些丛生的杂草。父亲的一生无法重来,唯有挨到天荒地老的那一刻,如果父亲还伫立在那丘水田里,无论如何我都要弓起脊背,托着父亲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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