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井
在三十年前,如果你有在上党盆地徒步旅行经验的话,你一定有这样一种感觉:在你头脑里一片空白,全部的身心都在驱策自己的两条大腿往前赶路的时候,你漫不经心地那么一抬头,蓦然发现在目力所及处有一片青苍色的树林,那树林掩映的背后一定是一个暧暧的烟村。你略显蹒跚地挨到村口,假如此时正好是春暖花开的早春,那村口的黝黑的膏土肯定很湿润,哪是因为早春的地气漫洇上来了。你的脚底下可能有一片鹅黄新绿的嫩草铺展在一径清澈细流的两边。你的目光转圈瞭一下,喔,不远的高处一定是一口水井吧?
上党人似乎没有饮用河水的习惯,而汲取井水大约能说明开化历史的悠长。上党南界尤其如此。大大小小的村庄,哪怕是只有一、两户人家的自然村,也会打一口井。有的地方的水很浅,挖个五、六尺或者稍微深些,见到水了,使上党南界最趁手的大青砖一券,再把井口用两半大青石或大砂石一对,略高于地面,也就妥当了。打水的时候,直接使用担水扁担(上党南界的人们一般称呼扁担为担杖)的铁链和桶钩把水桶放下去,两手用力一摆,桶倾吃水,交替倒手,拽上水来。
荫城镇的人口多,水井自然也多。在我的印象里,好像荫城镇的各个出村路口都有水井。和乡下相对简易的水井比较起来,荫城的水井差不多可以称为井坊,有遮雨的一坡檐或两坡檐的铺瓦的苫棚。水井打水必须使用辘轳摇把,因为荫城的水井深沉。荫城镇北有婉约的八谏河,西有舒缓的桑梓河,雄山又是水墨般青翠苍郁,水咋恁般深啊?然而情形就是如此,镇里的人家吃水确实显得困难。
西庵坡底下住着一户人家,那家最年长者,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叫他老博士。头系着一条白肚毛巾,个儿蜷曲,拄着棍子。一般的人很少能见到他一面。偶尔碰倒了,那一定是急急行走在荫城周围崎岖的羊肠小道上,在山坳里用锹刨着石块或者是站在高高的陵岸顶上比划着手指勘测地形。荫城有几口水井是在他指点下才挖出水的。他的身世像谜,行为如神,传说是仙,他以能够找出水来,赢得了一街乡亲的尊敬和爱戴。
碰到大旱的年景,人们想,哪怕是多几口井也好啊。记得有一年,西庵南边花墙边哪口封闭的老井要淘洗了,大家都去看,很关心啊。西庵是一座供奉着关公武财神的庙。抗日战争时期,西庵成了日本小鬼子的一个据点。四五年八月,日军撤离的时候,往井里填了不少的东西,以后那口井水一直有难喝的腥臊气,人们一生气,两块大石条压上去,封了。在后来的淘洗中,从井里挖出了日军三八大盖的几把刺刀,一把锈迹斑斑的手枪,还有些子弹。尤其是淘出了不知是动物还是人的骨植,让站在一旁的白须荏苒的白静斋老先生看了直晃脑袋。一月后淘洗好了,愣头青李小秃抢先舀了一铁瓢,几口下肚,随即跑出人群,蹲下大吐,骂道,我操你个小鬼子,三十年了还是腥臊气。一口废井,废井一口。这口井里的水只能浇灌西庵院子里的桃李杏树了。
日本人糟蹋咱中国人,那是一个绝透。听长辈们说,从荫城西街外那口水井担水回家,要路过一个小城门楼子和一个小戏台。日本兵把枪杀的八路军游击队员,其实更多的是遭到保安队黑心算计的老百姓的头颅挂在门楼上,多长时间也不准取下来。天气一热,镇里的人家担水打门楼底下走,就有恶心的蛆虫掉进桶里。哪水还能吃?那洁净的铁桶或者木桶,怕是也糟践了。肚子里腻歪死了,好几个月返不过劲儿来。
要知道,荫城西街外的那口水井好像是荫城最深的一口,眼睛看不到底,只能感觉。这也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深的井了。汲水的井绳在直径大约一尺多的铁辘轳上要缠绕三十圈,才能提上水来。费事的问题是十几圈辘轳也就盘满了,必须一手摇动辘轳把,一手要腾出来,将井绳使劲掰到第一圈的井绳上,再缠绕过来。这是一个很得卖点力气的活计。大姑娘和小媳妇们担水,需要两个人同心协力才好使。一人站稳在正位,主力。另一个站在辘轳的对面,用右手辅摇,显得很吃力;当然对于大小伙子来说,这就是一个显摆体格健壮的绝好机会,故意用一条胳膊有节奏地貌似很轻松地摇动辘轳。打好水,一手提一桶,连气都不喘地提下井口处,稳稳地放在不碍人事的地方,钩上担杖,晃晃悠悠地走了。共4页,当前第1页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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