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在心头的坟(二题)
妈妈的生命定格在她三十三岁那年阴冷的秋天。那时的她拥有一个疼爱她的丈夫,两个不懂世事的儿子,一群待养的鸡鸭,一亩还没上肥的土地。她似乎出了一次远门,永远也没有记起回家的路。一九九五年以后至今的十年时光里,海岸线上的风潮依然千年不改,被风沙掩埋的堤岸浮刻着模糊的脚印。十年并没有改变什么,妈妈在我的记忆里保持了当初的容颜和话语,那是曾经在无数个梦里或是孤独难眠的深夜给过我温暖的慰藉的。许多年前许多年后,记忆都是永不曾撼摇的圣灵之塔,她指引我走向那里来到这端。妈妈,十年以来我都在挂念你。我是绝对的无神论者,明明知晓阴阳相隔没有聚首之日;可是我在求学的异地他乡,当黛色的夜幕完全侵吞了没有一点光华的校园,回忆的潮汐像八月的钱塘江,冲垮所有可以据守的防线。也许我的防线只是一场虚设而已。我遥想起莲池澳的海浪在烟墩断崖边摔成粉碎,寂寞的野鸟在树丛间歌唱它的悲切之歌,阴沉的云飘忽地经过赤秃的山头,坟墓之下的妈妈在想什么,你孤寂地守侯朝祭你的丈夫和儿子吗,你为你的离开暗自伤怀吗,你念着你的儿子今年多高了吗?这一切,我不得而知。
高一那年的一个午后,记得空气是比较潮热的。班上有个女同学问我妈妈的年龄,我告诉她我妈三十三岁。她反问我我妈怎么可以那么年轻,我回她我妈从来就没老过。她就用那种相当诧异的眼神望着沉默的我,我回答她以后整个脸都沉郁下来。当时四下没什么人,夏风吹到五层的教学楼,我站在栏杆前,眼泪不能自控地滴落。我不是个坚强的人。关于妈妈的话题总是让我去回忆我永远失去的人和事,眼泪似乎是悲伤唯一廉价的出口。她慌着给我擦眼泪,安慰我不要这样。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面前诉说我和妈妈的过往。妈妈,我可以不提起你,但是我能就此忘记么?
小时候听说死去的母亲如果对阳世的家有所依恋的话,每到半夜时分都会悄悄从阴间返回,帮家里做点家务,像挑水、洗碗之类的。我曾经在夜里等待我的妈妈如传说中的那样在夜晚回来看我哥弟俩。漫长地等候换来的只有当然的的失望。我那时怨恨妈妈狠心,竟然抛弃了我和弟弟,独自去了。有年冬天,寒风在外面呼啸刮折了树枝,“咯咯”地响着。弟弟在我身边睡着了。哥哥永远是他的依靠。我醒着,睁大了眼睛等门外的动静。我希望有阵脚步声急促地赶来,然后门被推开。然而没有。无数个夜里,妈妈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戴着个下田才带的那种古式斗笠,一身平常的衣服:上红下黑。看见我不说话,就是哭,眼泪纵横地哭泣。流到全身都是泪水,沾湿了衣襟连裤角。之后妈妈的身体就逐渐隐去了,如水分蒸发走了。早上醒过来枕巾一片潮冷。
小学五年级填写毕业资料。有次班主任查看我们的资料,他把我的材料退给我,指着亲属那栏的母亲一项,很认真地问我,你是你的后母吗。我说不是。他说那么你得把她删掉。我一脸疑惑地看着老师,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是他最乖的学生,平常他待我非常好。而这次他这么帮我的:用橡皮擦将“陈亚凤”的名字擦去,低头下去一吹,橡皮的碎屑连同那个代表妈妈符号一同落在地上。他知道我不会下手。我控制不住地哭了。我的妈妈只能活在我的个人记忆里,而旁人看来她确实已经不存在了。曾经陆续写了几篇关于妈妈的文字,都没自己满意的作品,最想用浓笔去刻画的往往失之水准。最好的一篇大概写在初二上学期,那是语文考试的一个作文。后来老师评点考卷时,推荐了几篇分数很高的文章。我在下面担心自己被点到,因为我的作文差3分就满分。我没敢把头扬起看老师的脸,直到听到老师转向另外一个话题。后来我回忆起当时的不安,非常感激老师没有把她评价最高的文章作为范文拿给同学们去看。这一过去就几个年头了,很多细节不可稽考了,惟独把那刻的心跳记录下了。再后来,一个知己把我这篇文章收藏了。泪水染黄的卷面满是褶皱,她还是认真地读完。我的眼泪在她的手心盛放着,很有重量却被承受着。回想起来,已是十七岁那年的烟尘旧事了。我欣幸这年我有我的知己伴我的艰难时期。共5页,当前第1页12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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