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皮实草”这么残暴的刑罚，朱元璋是受谁启发？
《倚天屠龙记》有一段“杀脚夫”的掌故——朱元璋及其弟兄们解送大都时，趁夜挣脱束缚，将熟睡中的脚夫杀死，并与其互换衣服，再将其面目斩得血肉模糊，以制造他们已被乱兵杀死的假象。汤和当众将这段惊心动魄的经历说出后：
张无忌心中一惊，只见徐达脸上有不忍之色，邓愈显得颇是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却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辣，实是个厉害角色。
这段话对明初几位风云人物性格的刻画，完全可以当做信史来看——徐达兢兢自守，邓愈老成持重，汤和狡猾多智，朱元璋则是狠毒雄谲。朱元璋能最后居于领导者、并荣登大宝，就“性格决定命运”来看，理所当然。这么一位杀人不眨眼的怪杰，做了皇帝后弄出一系列大案、把功臣们杀得人头滚滚，自是事顺理合。
朱元璋“发明”的酷刑——剥皮实草，以他之“忍”（对别人残忍，对自己内心的容忍），也是贴切之至。朱重八一口气杀掉上万人（包括洪武末年的“大杀京民”）尚且一气呵成，更何况将腐败官员杀了以后剥皮实草？问题是，剥皮实草真是朱重八发明的？本文愿再作一番探讨。
最先将“剥皮实草”笔之于众的是清朝人赵翼。这个人觉得李白杜甫的诗不新鲜，朱元璋却让他极感新鲜。朱元璋“圣贤、盗贼、豪杰集于一体”的评语，便是此公所赐。他在《廿二史札记·重惩贪吏》振聋发聩——
又按《草木子》记明祖严于吏治，凡守令贪酷者，许民赴京陈诉。赃至六十两以上者，枭首示众，仍剥皮实草。府州县卫之左特立一庙，以祀土地，为剥皮之场，名曰“皮场庙”。官府公座旁，各悬一剥皮实草之袋，使之触目惊心。
此论一出，“剥皮实草”便从此成其为朱元璋铁腕威武残虐高压的又一记录。剥皮！实草！简直类同于五马分尸、凌迟处死了。
唯明初史料就“剥皮实草”着墨不多，所见者唯有赵翼所举之叶子奇《草木子》，但今本《草木子》并无此记载（并不排除《草木子》的早期版本有记载）。如同“明初文字狱”一样，“剥皮实草”因其史料匮乏，领了风骚二百年的赵翼说法，一度既不新鲜也不服众，有王世华氏便撰文否认其存在。若否论成立，还真不知会对朱元璋的形象是褒是贬。
然而，陈学霖先生《朱元璋惩贪“剥皮实草”酷刑重研》一文，利用新发现史料《纪事录》、《钦录》，搜罗排比《龙飞纪略》、《建文朝野汇编》等旧史料，考证详细有力，确认了“剥皮实草”之确有其事。陈先生先是引证《纪事录》、《钦录》中白纸黑字的“剥皮”之刑，复加考订海瑞上书的前后语境，证明剥皮之刑确曾出现。朱元璋之“宪典火烈”，诚非虚言。
陈先生还从《建文朝野汇编》考出，朱棣靖难获胜后，一度将建文不降旧臣处以剥皮之刑。这不仅是朱棣对于建文朝的反攻倒算快意恩仇，也确是朱棣对朱元璋旧制的回转。
至此，朱元璋用之惩贪，朱棣用之处决建文遗臣，张献忠又拿来乱杀无辜——“剥皮实草”之暴虐惨酷不仅确有其事，而且还“有所传承”。新史料的发掘，加以史家用心考证，遂使一度遭否之“剥皮实草”，重得确证。
陈学霖先生
结论：“剥皮实草”确实有，但赵翼的引用有问题。
难道是朱重八独具匠心？
陈学霖先生此文一出，朱太祖独创“剥皮实草”惩处贪官的丰功伟业，确是再所难逃了。只是陈先生尚未解决一个问题：朱元璋这么干，跟谁学的？或者说，“剥皮实草”是朱元璋的自我作古、独创发明吗？
笔者近来乱翻书，暂有一个胡说八道的猜想，不妨放在这里姑妄言之。
杖随数加门重。斩剐又酷。或生剥罪人身皮曰浑脱。又有三叚剗杀。彼曰札撒。此日条法。彼曰大札撒者。大条法也。
郑思肖以此描述蒙元刑罚之酷。案《心史》出土于明末枯井，多有人认其为伪书。唯近年来有陈福康氏作《井中奇书考》，力辩其并非伪书，而确为所南真稿。《心史》所蒙的不白之冤，也渐次散去。如若我们相信《心史》的说法，那么蒙元在吞灭南宋前后，其酷刑便已广为人知了。
案，“浑脱”之语，确早有说法。蒙古语呼“浑脱”为ughuta, hughuta或huta,其字根ughu就是“中空”之义。
“浑脱”有多义。它可指动物皮制成的革囊和皮袋——可做成筏子和毡帽；因毡帽，也可引申，指一种舞蹈。苏辙《请户部复三司诸案札子》说过，“访闻河北道顷岁为羊浑脱，动以千计。浑脱之用，必军行乏水，过渡无船，然后须之。”这是用“浑脱”做筏子；《新唐书》提到，“长孙无忌以乌羊毛为浑脱毡帽”，这是用“浑脱”做帽子；杜甫说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这是用“浑脱”指代舞蹈。
曾经多美的一个词，到了郑思肖这里却变了味。遍检《元史·刑法志》，并无“浑脱”之刑的踪迹。倒是《元史》其余部分里，“浑脱”屡屡亮相。当然，其意指与“牛皮筏子”或“羊皮筏子”，并无二致。
《草木子》注定与这个话题逃不了干系。叶子奇写道，“北人杀小牛，自脊上开一孔，遂旋取去内头骨肉，外皮皆完，揉软用以盛乳酪酒湩，谓之浑脱。”用以比照朱元璋杀人剥皮再实草，是否叶子奇之语有所寄托？
蒙元是否已有剥皮之刑？《心史》孤证无立，还需要更多的证据出现。笔者于元史素无研究，姑备一说。
朱元璋对蒙元旧规的隔代继承
走笔至此，不揣谫陋胡言一番：
剥皮，古已有之；以之入刑，蒙元杰作；
不过，朱太祖用之惩贪，疗效则高开低走。
蒙元入主中原，刑罚是否宽厚，笔者没有发言权。然就蒙元所带来的“君臣关系主奴化”，张帆先生早已于多篇论著予以揭示。蒙元诛戮大臣，刑上大夫，与两宋构成鲜明的制度倒退。这个倒退了的制度遗产，也由朱元璋一体继承了。
其实，朱元璋对蒙元旧规（未必是成法）确有不少“继承”。显著而大者，有分封诸王、诛杀大臣；具体而微者，则有避讳粗疏、宫妃殉葬。师法蒙古人的羊皮筏子，脑洞大开琢磨出一套新的杀人酷刑，也未可知。
《元史·刑法志》说，“元之刑法，其得在仁厚，其失在乎缓弛而不知检也”。看到朱元璋对蒙元酷刑的“发扬光大”，再来看这句话，真是哭笑不得。聊备一说，诸君姑妄听之。
参考文献：
陈学霖：《朱元璋惩贪“剥皮实草”酷刑重研》，收入氏著《明初的人物，史事和传说》；
王世华：《朱元璋惩贪“剥皮实草”质疑》，《历史研究》1997年第2期；
张帆：《元代宰相制度研究》；
俞本撰、李新峰笺证《纪事录笺证》，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7月；
杨一凡：《明初重典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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