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山该不该靠传说开发“刘备墓”？
一个乡野民间的传说，一篇紧追热点的报道，一张征集文物的公告，一本胎死腹中的规划，一项热火朝天的地产……所有这一切，纠结于四川省眉山市彭山县牧马乡莲花村一座疑似刘备墓的无名皇坟。
当地村民期盼它能给自己带来现实的收入，媒体成功地炮制出一个可供争议的话题，文物部门借机征集相关文献实物，而旅游部门早就做好了规划只待投资商前来，房地产商则看准了这里的前景大兴土木。各方的利益诉求都巧妙地在此找到了结合点，至于它到底是不是真的刘备墓，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
传说
“你看这些土嘛，里面都掺有石灰，不是刘备墓弄这玩意儿干啥？”唐思甜用穿雨靴的右脚踹了一下橘园的土埂，俯身拾起一块坷垃，举到记者面前，“以前这一圈都是墓墙。”
作为莲花村一、二、八3个村民小组的组长，唐思甜的辖区正环绕皇坟四周。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莲花坝皇坟处文物保护管理员。在他家中，记者看到了彭山县文化局和文物管理所在1992年11月为他颁发的聘书。
因为这两重身份，这段时间唐思甜已经接待了不少记者。他不厌其烦地向每一位来访者介绍有关皇坟的神秘传说：此地风水极佳，被九道山丘环抱，人称九瓣莲花，而皇坟正好坐落于莲心位置；坟前有两眼水井对称分布，是龙的眼睛；九道山丘连接处的凹槽里均有烂泥田，而皇坟正对着的一口水塘则是刘备盖的印章……
他介绍道，1995年彭山县文物局会同四川省考古队曾对“刘备墓”前的一座明代古墓进行发掘，有一圈水环绕在墓前，用抽水机抽了半天也没抽干；村民在皇坟附近打井遇到硬物，把钻头都折断了。“底下肯定有东西！”一些散落在坟地周边的砖瓦，质地也出奇地好。
唐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佐证：他已经破败的老家原来就在坟地东侧，十几年前在院子外面打井到12米深时，井下突然传出“呼噜呼噜”的巨响，再往下挖则发现一个直径30厘米左右的洞，洞的上方正对着皇坟封土，洞壁是由石灰、糯米和黄泥做成的“三合土”。
当然还有那首在当地流传许久的歌谣：“要找刘备坟，新津出东门。离城三十里，金陵埂上寻。”所有这些元素综合在一起，让他笃定地相信此处必是刘备墓地。
但这一判断显然不是来自他所掌握的历史知识及考古知识：1976年就高中毕业的唐思甜，和记者聊天时再次顺嘴说出“刘备曹操诸葛亮这三弟兄”——这一口误在此前的采访中已经出现过。当记者提醒他刘备、关羽、张飞才是结拜的三兄弟时，他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在莲花村，关于刘备墓的传说确实不少。82岁的林争丙告诉记者，他小的时候就听老辈人提过“刘备埋在莲花坝”这个说法，并且证实了一件事情：去年农历七月间，他的侄儿林泽成家来了一伙人，用枪顶住其儿子的头，要以6万元租下他们的房子在里面打洞盗墓，但他们没有同意，因为“他们晓得这是犯法的事情，逮到了要去坐牢”。他认为，这说明盗墓贼也知道底下埋的人身份特殊。
54岁的谢正江则以目击者的身份，向记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所亲见的发掘“刘备墓”前明代古墓的场景：“考古队的仪器到了皇坟顶上，指针都不转了，因为磁场太大。挖了十丈多深，周围的土突然垮下去把坑掩埋了起来。抬出来的青石板上吨重，砖也比一般的砖厚，棺材底下还垫了金子。”他说，就连埋在皇坟前的明墓规格都那么高，皇坟里肯定是个大人物。“传说刘备为防盗墓造了48座假坟，其他47座都打开了，只剩这一座没有开，你说是不是真的？”
他的妹妹谢玉秀也觉得奇怪：小时候在皇坟上放牛，躺在山包顶上睡觉，周围连蚂蚁蚊子都没有。“这几年好像开始有虫子了。”她说。
调查
■连续报道引发舆论热潮
距离彭山县城约20公里即是莲花村，但往来的班车只到牧马乡，要去莲花村还需经过一段5公里左右崎岖的乡村机耕道。开面包车揽活载客的刘师傅说，他上次也拉了个去莲花村的记者，来自上海。
因为今年1月14日的一篇报道《曹操都出来了，刘备还在彭山躺起？》，位于彭山、双流、新津交界处偏僻的莲花村引起了外界的关注。撰写此文的《成都商报》记者蒋麟说，起初去彭山做别的选题，当地的朋友说你这个报道没意思，我们那里还有个刘备墓。其时河南宣布在安阳发现曹操墓引发的热议尚未消退，该稿刊发后立刻掀起了新的高潮。
次日，蒋麟又发表了《刘备墓在哪，彭山可能性大于武侯祠？》一文，此后还有几篇相关的后续报道。当地媒体也于15日赶赴莲花村采访，并于21日在《眉山日报》发文《彭山莲花坝“皇坟”里“躺”的到底是谁？》。
该文披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1月15日，17位莲花村村民联名写信给国家文物局和四川省文物局，申请对皇坟进行挖掘或进一步勘探，牵头的正是唐思甜。
但此举被后来赶到的外地媒体证实：联名信出自早先来村里采访的某记者之手，由唐签字，再让他找了十余个在茶馆里打牌的人按上了手印。联名信也并非由村民投进邮箱，而是一式两份都让该记者拿去了。
唐思甜不愿意透露这个“伪民意”的制造者是谁，只是这样解释他的初衷：“我们就是想请上级文物部门帮大家解开心里的一个疙瘩，对史实给一个确定，让我们的认识更清楚。”
■征集文物公告被指炒作
彭山县文管所所长吴天文随手从办公室靠墙根的地上拿起一个陶罐，“从外形上看就是明代的，不值钱。”他说，这些并不是通过公告征集上来的莲花坝皇墓文物。
1月17日，四川省内媒体对莲花坝皇墓的报道方兴未艾，彭山县文管所借势在网上发布了一个公开征集皇墓文物资料的启事，由头是“相关专家择日可能会对莲花坝皇墓进行一次学术讨论”，恳请各界人士通过捐赠、有偿征集、借展、复仿制等形式提供有关皇墓的文献资料、照片、族谱、牌匾、楹联、实物等。
但截至2月3日，搜集来的所有资料中“最有价值的”就是老百姓的民间传说，以及《彭山县志》当中一段关于皇陵的描述。在巴蜀书社1991年出版的彭山县志第563页，刊载有这样几行文字：
“莲花坝皇坟，在今牧马乡莲花村牧马山东麓。嘉庆《彭山县志·陵墓》记：治北四十里莲花坝有皇陵，并传莲花坝有皇庄。墓依山势，封土呈覆斗形，斜线50米，垂直高21米，冢径110米。羡门为清末覆盖，传此为刘备坟。民国时期，有自称刘备后裔的刘冬冬在此结庐守墓，言留有刘氏族谱，此人已死，族谱难觅。1984年公布为县文物保护单位。”
启事刚公布，就有评论指斥此举是效仿安阳曹操墓，有跟风炒作之嫌。吴天文说，这只是文管所借势征集文物，确定墓主身份，与刘备墓之争无关，也不是行政命令。文管所从来没有肯定该墓为刘备墓，因此说政府人为推动寻找刘备墓的观点系媒体“误读”。
但他承认确实跟曹操墓发现有关。“老有记者打电话过来咨询，问我们这里的皇坟到底是不是刘备墓。收集文物也是我们平常的工作，我们这么做纯粹是为了工作。”他说必须要有实物证明才能下结论，而取得实物的途径只有发掘。这明显构成了一个死结。
事实上莲花村的村民大多并不知晓这个公告，因为他们不上网，也很少看报纸。文管所并没有选择在他们最常用获取外界信息的电视台发布启事。
发展
■富豪出手皇坟附近大兴土木
站在皇坟顶上向四周望去，其侧翼及后方已被脚手架和初具雏形的别墅群环绕。谢正江指着不远处一个被削平的山包说，那里将建一座五星级的酒店。
这就是恒大地产在彭山的金碧天下项目。恒大地产的董事局主席，就是去年11月6日以479亿港元身家神奇反超王传福、成为2009福布斯中国富豪榜新科首富的许家印。
据报道，2007年4月，恒大与彭山当地政府协议拿地1。4万亩，首期用地1000亩，拟投资80亿至100亿元。但在2008年3月，中纪委派调查小组进驻彭山，调查该项目土地违规事件。数天后中纪委决定：在建的一期1000亩工程停工；已办的国土证注销；恒大与当地乡政府签订的共建协议撤销；未动的土地复耕；对几个相关的领导进行行政处分。
不过记者搜索新华网眉山分频道发现，2009年6月27日，被称为“市、县三产重点项目”的恒大金碧天下首届国际旅游节开园仪式暨恒大地产金碧天下开盘仪式在牧马镇莲花村隆重举行，市、县主要领导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并致贺词，香港明星甄子丹和熊黛林也应邀前来助兴。报道称，首一期已完成建设投入10亿元，完成各项设施和景观建筑35万平方米，正在申报国家4A级景区。
记者6日致电该项目售楼中心，一位男性工作人员介绍说一期的双拼别墅已经预售完毕，面积180到250平方米，价格为6500元每平方米。恒大金碧天下业主论坛有人发帖认为，一个四川地级市下面县上的房子，“说得再动听，也不值这个价”，因此开发商生拉活扯要和成都的黄龙溪、牧马山搭上关系。
但恒大方面否认参与炒作刘备墓。一位前期参与调查的记者很疑惑：按说帮助当地宣传是会受到欢迎的，但从眉山市和彭山县的相关部门对皇坟一事都讳莫如深。
记者注意到，莲花村口树立的市级文物保护碑背后标注有：保护范围“覆四周延100米”。
■地产成为当地经济主动脉
对于莲花村的村民来讲，无论是传说中的皇坟还是已经开工的地产项目，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能给自己带来多大实惠。
唐思甜的儿子现在恒大的工地上承包了钢筋工的活路，每天能挣一百多元，他自己也在工地上干活，每天收入七八十元。据他介绍，村里的青壮年基本都在恒大打工，一些绿化、保洁的工作则交给妇女去做，“也算就地解决了就业的问题。”他因此很是感激。
除此之外，唐思甜还将自己临街的一间空房子出租给在工地打工的外地民工，房租每个月收入200元。他本想将另一间大的租给4个人合住，这样租金能涨到500元，但由于儿子的反对而作罢。
唐的一笔“巨额收入”来自去年8月。恒大地产在彭山县的项目征去了村里200亩土地，其中有3亩是唐的，唐因此获得了每亩土地22528元的补偿款。对于皇坟真伪，唐表示假如是真的话，政府要他搬迁他会配合的。
谢正江和妹妹谢玉秀拿到的征地款比这个要少一些，他们对“刘备墓”的矛盾心情也许能代表莲花村多数村民：如果是真的，也许可以靠旅游做点小生意，若需搬迁能拿到多少补偿款？如果是假的，那他们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改观，一切都是未知数。
规划
早期规划图勾勒刘备墓蓝图
2月3日中午，记者得到一份彭山县旅游局的《刘备墓旅游景点建设项目建议书》。这份2008年旅游局内部做的初步规划，勾勒出了一幅围绕“刘备墓”大做文章的蓝图：
根据规划布局，墓地以双流至黄龙溪的公路为主入口，核心景点规划面积为2平方千米，规划控制面积5平方千米，设计的文化景观包括：汉昭烈帝刘备墓、祭祀广场、阙门牌坊、龙眼泉景观、三国文化展馆、刘备祠堂、刘备牧马场和莲花新村步行一条街。在景点视线范围内大量种植桃树、梨树、李树、桂花，形成规模。利用毗邻黄龙溪、彭祖山等区位优势，完善现有景观、景点，辅助和新建一些设施，把刘备墓布局成休闲、度假、娱乐的最佳旅游胜地和三国文化研究基地。
规划对该项目的总投入概算为1500万，其中基础设施投资200万，景点建设投资1250万，其他流动资金为50万。保守预测每年将会吸引20万人次，人均消费100元，年收入将达2000万元，只需4年便可收回投资。
反思
小县城里的文物保护现状
作为吴天文的上级领导，分管文物这一块的彭山县文体局副局长方明坦承：即使莲花坝的皇坟真的就是刘备墓，县文管所也不会提出主动发掘，因为无论是从人力、物力、财力还是技术来说，本地文物部门都不够格。
“我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宣传普及文物法、保护管理好现有文物、收集出土散落文物，做一些展览，配合旅游部门做一些历史遗迹游、生态游等项目，至于研究都是很表面很浅层次的。”他说，当地公安部门曾请他过去帮助鉴定一件瓷器是否是宋瓷，差点走眼把一个高仿的说成是真的，闹出笑话来。
人才的匮乏是制约文保的一个因素。方明原来是工人，1983年进入县文化馆做库房保管员，本科在党校函授学的经济管理。吴天文则是1992年当兵复员回来进入文管所的，所里连他在内8个人，都是自学相关专业知识的。“陶瓷纸绸什么都要懂一点，就一万金油。”
而经费问题则是另一大桎梏。“10年前我去沿海考察，一个县的美术馆长告诉我他们一年活动经费是100万，而我们才2到5万。”
据吴天文介绍，目前彭山境内有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1处，省级5处，市级11处，县级21处。人手很紧张，根本守不过来，只有依靠县、乡、村、社四级网络进行保护。“这两年因盗墓被判刑的有两例，还有一点威慑力。”
旅游产业未必能带动当地经济
彭山县旅游局规划股股长吕建平告诉记者，彭山境内旅游资源其实很丰富，除了目前知名度最高的彭祖山、江口崖墓，还有武阳茶肆、李密故里、象耳寺、仙女湖等景点。“关键还是要有资金。彭祖山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引进资金打造的，也是目前看来唯一成功的。”
据悉，几年前牧马乡政府计划对皇坟进行开发，但招商引资不成功，前来考察的老板都提出缺乏实物证据，无法证明刘备墓在这里而不在武侯祠。结果彭山“刘备墓”的开发搞成了半截工程，只留下近百级台阶和一个平台。
但彭山县旅游局副局长郭平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透露，此前曾有8家企业找上门来，表示对古墓开发感兴趣。目前，他们正在筛选合适的企业和规划设计。尽管文物部门还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但是我们还是会说它是刘备墓。”郭平解释：“我们也希望如果真的是刘备墓，那么政府一定会大手笔来开发这么一个区域，真正地把它做成三国文化的一个主要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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