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座寺院而被记忆的城市
新疆阿勒泰——承化寺，这是一股清澈的让人永远摆脱不了的记忆源头，它像所有诞生河流的透明雪水一样，成千上万年地汩汩流淌着。在很久以前，它就已经静静地存在着，14岁的那一年，我背着行李来到这座小小的城市时，才知道它，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认识了一位崭新的朋友。我觉得与一座喇嘛寺成为精神上的朋友，所产生的意义和记忆，就是去追寻一座由寺庙而形成的城市的最初源头。这种寻根的思想与感情，所产生的那种亲切友好的依赖，可能就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了。
记忆一座小小的城市，要从一座寺院开始。它是这个小城生命的起源，就像一个人有自己的故乡、有自己的乳名那样。
这是一座由牧民创建的城市，我始终这样认为。当阿尔泰山腹地神秘的面纱一层层揭开时，那些曾经的民族、宗教、战争，甚至是喘息、死亡、繁衍生息等等的细节，一一在刻满岩画的悬壁上出现。甚至还有一些神秘的符号、某种意味的代号和对岁月的记录方式，都让我对这座小小的边境城市，有一种急于探秘的欲望和渴望深入与之交流的激情。
这才是一座无名小城的魅力所在，它能够一次次让你产生一种住下、留下并继续深入的渴望。
直到过了很久，我从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成长为一名亦步亦趋的中年人，然后怀揣着老年的平和心态，以忍耐一天天平淡日子的毅力，坚持着自己的想法而平静地生活着。也许真的要非常感谢这篇文字，是它重新给我带来的写作和记忆的激情，直到这时，才突然发现，我是多么地热爱这一座光荣的城市。在恨过、讨厌过和遗忘过之后，仍旧以小牛跪乳的姿态，跪谢生命。因为，我仍旧爱恋着这座小小的城市，和这座城市胸膛上那几条为数不多的短短街道。
承化寺，它诞生于晚清时期，是清王朝坚守“西北一角”的堡垒之地，是它的存在实现了“孤悬于塞外”之地留在中华版图的现实。这是一位名叫棍噶扎勒参的活佛，凭着他个人的威信和人格力量，运用宗教的号召和原始的武器，凭着一具具血肉之躯组成的人墙，挡住了来自沙皇俄国的铁蹄。在历史枯黄的记录中，只能透过简单的文字记载，来印证这些事件的发生。但是，就是在这寥寥无几的文字背后，我的眼前活现出这样的一副壮烈场景：一簇手持自制土枪、粗糙刀叉、高举木棍和原始武器的人群，肩并着肩，堆垒起了一座勇气的山峰，去面对着手持现代步枪的敌人。在这群人的身后，不远处，一位有着一副中等身材的活佛，手举着爱国的旗帜，在弟子们的拥护下，带着更多的当地人群，包括妇女儿童，手持锹镐木棍，脚步沓沓，阵阵呐喊着，向着正在激烈鏖战的战场增援而来。
那些手持着现代武器的沙俄侵略者，在强大的人群前，带着一具具狰狞恐惧的面孔，一步步后退着、萎缩着，渐渐地消失在戈壁滩平坦的地平线下。
20世纪初，随着大清王朝惨淡的阳光夕照，外蒙古的独立也让阿勒泰这片土地，差一点成为牺牲品。这片伸入欧亚大陆的土地，与东北三省遥遥相望，成为一对彼此相互问候的难兄难弟。
我喜欢幻想这样的场面。因为，它就是我童年、少年、中年和老年都生活过的一座边境小城。
承化是它历史过程中出现的一个古老姓名，就像一个孩子小时候的乳名一样，只有来自故乡的熟悉它的人，才能在一眼之后知道它是谁。这个城市的名字来自于清朝一个末代皇帝的赐予，这是来自北京故宫，来自政权的中心，自然带给当地各族民众一种无比的殊荣。这对于一个边地的寺庙、一座边境的城市，甚至对当地的民众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彪炳史册的重大事件。我曾不止一次翻阅过当地人编辑出版的《清实录》一书，之后，我发现，在很多被翻译过来的书本里，都记载了它：承化寺。
然而，一座寺庙的倒塌，却没有出场时那样隆重。这是战争状态留下的结果，这是边远地区一种悄然无声的完成。当受到来自朝廷斥责的活佛，带着伤感的心情离开时，他也带走了那份让人激情的记忆。因而他留下了一堆如同落叶的叹息和无奈。历史事件都有着惊人的相似，即出场时的轰轰烈烈，落幕时的悄悄无声。放眼而望，人类的感叹皆为一种同样的结局。
一座有着1万间僧房和大殿组成的寺庙，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河流这岸；1000多名的喇嘛穿梭在其中，看门、守院、护寺、理佛为之服务；大量的潮水一样的来自外蒙古、中国西北、中亚腹地的黄教信徒们，不约而同聚集于此，敬献虔诚之心。这就是对当时的一种历史记录，一种温暖的记录。然而，时光和岁月的流逝，却让我们不得不面对残酷的人间废墟。一堆瓦砾慢吞吞地消失了，一排排白墙砖房盖了起来。来自佛寺的钟声消失了，田野上牛羊的哞哞声此起彼伏。历史的硝烟一层层地散尽，露出了它本来的原始面目，沧海桑田。
对于一个过去的历史，对于一座有着历史的小城市，我有着一种天生的依恋。因为，我爱上了它透露出来的悠远气味，因为，我爱上了它的一座倒塌的寺院，就像倾听一首来自故乡的童谣，感受一曲充满着伤悲的前世情歌。我曾经不止一次思索，可能就是因为一座寺院的倒塌，让我成就了一段记忆城市的文字，就像水草吸于海底，我真的是被这座有着寺庙的城市，从沉醉之中唤醒了。
感谢生命之手，用它的方式让我重新回归自然大地。因为，几乎在一瞬间，我就以客人的身份与它擦肩而过。
（摘自《新疆人文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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