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监的心事：朱棣拿下南京，为何派宦官清宫？
（图为徐峥扮演的建文帝朱允炆）
南京就这样轻易陷落了。
燕王朱棣挥师进城，先在城楼上接受降臣的叩拜。他往下一看，座下那一张张虔诚惶恐的面孔，多认得，有些不久前还在讨伐他呢！好比那位昔日的征燕大将军李景隆——他是追封陇西王李文忠的儿子，论辈分是燕王的表侄——此刻正跪在第一排，紧挨着谷王，把头在城砖上磕得蓬蓬响。
朱棣对所有人都笑脸相接，一副不计前嫌的姿态。他先抚手慰问了十九弟谷王朱橞。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比他小二十岁，在四哥面前诚惶诚恐，一句话都说不出。李景隆与燕王年纪相仿，在朝做尊官多年，口词方面颇为捷迅，远比打仗有能耐，他见燕王与谷王握完手，向他转过身来，连忙俯身告罪，称过去兴兵犯驾，实为死罪；又恭维说，燕王进京，实为朝廷之福。作为曾经征燕的主帅，措辞非易，尤其是燕王此来，到底是将学周公辅政，还是取成王而代之，他也拿不准，这番话他已打好腹稿，留有很大的余地。
“大家都是亲戚，不打不相识，咱们也算相识一回。”朱棣的话像是打哈哈，不等对方咂摸出滋味，他已抛下还打算继续致辞的曹国公，兀自顺降臣的队伍往下去了。
下列是几位武将，都光着头，把摘了缨的盔夹在腋下。他们与燕王面生，地位又悬殊，不敢多吱一声，只把手叉了，尽量俯身垂首，显示无尽的恭谨。
朱棣走到一个下巴溜溜光的年轻宦官前，此人面貌年轻，身材高大。“你叫什么？”朱棣问时，将他上捧朝天的双手往下一按，示意他抬头。
“奴婢叫姚铎。”宦官答道，嫩皮的脸上泛着油光，一看就是个活泛之人。
“你是什么官？”朱棣问。
“奴婢只做得一个长随，”姚铎道。
“多大年纪？”
“奴婢洪武十九年生人，洪武二十五年进宫，侍奉太祖皇爷爷，从来小心谨慎，不敢有过……”姚铎语速极快，这一套念词像快板书一样蹦跶出来。
“你小子才17岁！”朱棣笑着打断他的话。“你在城上作甚，也是来守城，打我的么？”
“万死不敢！”姚铎笃地跪倒，觳觫着说。他年纪虽然不大，但自6岁入宫，在洪武皇帝的后宫里，也算久经风雨，况且还替朝廷办过不少差使，他很懂得说话。
“王驾来了，朝廷命文武臣仆都上城候……候驾，奴婢在此，替王爷把着城门哩。”他语声低微，气若游丝，生怕燕王优容亲王、贵戚和大将，拿他一个小宦官出气。
“建文皇帝用些孩儿来抵挡我大军，能不败乎？”朱棣笑道，“你小子会说话，如此说来，你替本王守城还有功哩！本王升你一官，请你做奉御。”
姚铎大喜过望，连连叩首谢恩。
“谢什么！”朱棣大笑起来，长须被一口龙气吹得向两边飞撩起来。“有过者罚，有功者赏，这是你自个挣来的。”
两厢降臣听在耳朵里，知道燕王是借给小宦官加官，传话给大伙呢，个个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滋味。（《都知监太监姚（铎）墓表》云：“洪武三十五年（即建文四年），守金陵城，益尽勤劳，升奉御。”）
燕王在亲信将领的护卫下，匆匆进入临时指挥部——金川门高大的三层箭楼里。随即传出令旨，让降幡下的官员们各归私第，等待新朝的任用，城头上只留下谷王朱橞一人。
当姚铎杂在降官队伍里，从马道上走下去时，看见一名顶盔掼甲、征袍束带的将军在一群铁甲武士的簇拥下，快步走上城墙。此人年纪不大，虽然穿着全副盔甲，腰跨长刀，但一眼可看出来，他也是一名阉官——“与我为同类也”。
姚铎早听说，燕王部下有许多宦官担任大将，想必此人便是其中之一吧。他不禁感到眼热心艳，对于未来，突然增加了许多信心——改朝换代了，好日子正长咧！
姚铎不知道，与他擦肩而过的，正是燕王心腹战将，特务头子刘通。
在靖难之役的最后一年里，刘通多数时间都随军作战，参加了东阿、汶上、小河、齐眉山、灵璧、泗州等战役，有胜有败，皆与燕王共之。五月里，他随驾渡过淮河，参与了盱眙、扬州、仪真等地的作战。过江后，复应燕王之召，参加了对南京的进攻。
燕王召他来，是有一项极其重要的使命要交给他，唯有交给他，才能令燕王放心。
当刘通走进金川门城楼时，燕王正从楼内的箭孔往南张望，见远方层叠乌蒙的灰色瓦脊后，一道浓烟劲升到半空，那里显然有一爿很大的火场。刘通在登城时已注意到了，他预感到燕王急召他来，应与此事有关，心中顿时感到沉甸甸的。
“那是皇城，看来皇帝老子要把自己烧死了。”
刘通步伐虽快，落脚却轻，他首先听见三郡王朱高煦在说话，还咯地笑了一声。这位王子喜欢开玩笑，戏谑的口吻里经常渗出残酷。
昏暗的室内无人附和高煦的笑，刘通发现燕王脸色沉郁，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都准备好啦？”朱棣看见他，马上问。
“点齐了，一千马队，全在门洞里候命。人不下马，马不卸鞍。”刘通道。
朱棣点头，对诸将说：“你们立刻按布置，分头占领京城各门，对出入者严加盘问，不许一名奸臣逃脱。”诸将齐声诺道：“遵旨！”朱棣拿眉眼一扫，众将会意，雁行退了出去，唯有三郡王留下来。他抱着手，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对刘通说：“你要干大事了。”
“你立刻率一千骑兵，去占领宫城。”燕王道。
刘通脑袋里重重一震，他所料没错，果然是这件事！
听燕王接着道：“你把四个门的防务接过来。我已经传旨，别部人马禁止一人一骑进入大内，逃出来的都给我搂住，不许放跑一个。”
“你进宫之后有两件事要你办，”燕王继续传令。“第一，把囚在西内的五王爷和七王爷救出来，一定要保证两位殿下的安全。第二……”
不知是否因为紧张，朱棣在下达第二道指令时，忽然咳嗽了一下。刘通额角的筋同时一秃噜，他知道，棘手的任务正向他头顶砸来。
不管王爷做出怎样的安排，刘通知道，他必须忠实地、毫无疑义地去执行；他同时也明白，不管他忠诚与否，都可能送掉性命。刘通深知宫廷政治游戏的规则，没有什么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他很可能成为“靖难之役”这场华丽的造反盛宴的最后献祭——一只遭万人唾弃的替罪羊。
“第二，你的任务是清宫。”朱棣郑重地吐出这几个字，平日浑厚的中音竟然变得浑浊。
“清理宫禁。”朱棣道，“现在宫里乱的很，你不要在别的事上耽搁，直接进宫，把后宫给围上，没有本王的亲笔，不许任何人进出。”
刘通浑身都在颤抖。“如果皇……”
“皇上一定死在宫火里了！”朱棣断然道。他肃然阴郁的声音，似乎让楼内光线变得更暗了，就连三郡王都没有则声。
刘通希望朱棣的命令更明白一点，对这道命令，他不敢理解有误，或随意想象。
“建文帝上误宗社，下误苍生，本王进京辅政，他没脸觍颜来见，只好到地下向列祖列宗请罪去了。”朱棣一指箭窗之外，“那一把宫火，便是他自焚的烈火。”
光亮从锐角的箭窗里透进来，映照在燕王脸上，将他坚定的、不容置辩的面容锐化擦亮。
“周、齐两位王爷一到，我即刻退出城，到龙江扎营。”朱棣交代道，“这道命令，我只向你一人下达，你有任何情况，也只许亲自向本王报告。”
刘通全明白了，燕王的任务很简单：上交皇帝的尸体！这任务简单，又异常艰难：如果皇帝不如燕王所预料的自戕，或投身烈火，怎么办？那么还得回到简单：他仍然必须上交一具焦尸。也就是说，建文皇帝必须死，不死也必须弄死他，然后扔回火里去！
“奴才领旨。”刘通声音嘶哑地承旨，随即转身去执行命令。他的双脚平稳，可他却感觉踉跄得厉害。毕竟他才19岁，这副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当他走出城楼时，只见弟弟刘顺，正站在门前游廊里，向他招手。
刘顺比他小3岁，今年才16岁。哥儿俩都是女真人，双双得到燕王的宠幸，并同时得到“刘”的赐姓。刘顺在13岁时就因为“精骑射，以武力著闻”，而为燕王亲自选拔，充任近侍宦官，并参加过郑村坝、白沟河、东昌、灵璧等多次大战，这回他也随驾渡江，占领金川门。（见《太监刘公（顺）墓表》）
他率领骑兵，纵马而行，头脑中一片空白，仿佛世界只存在骑士们的呼啸、千匹战马的轰鸣，以及天街上漫起的一道黄尘。一切都机械地进行着。他不敢想象，当他率领突击队攻到乾清门，建文帝一身朝服，手捧祭天的大圭出现在他面前，他将怎么做？一刀砍死皇帝吗？他狠狠闭了一下眼，不敢继续往下想。
然而他不怀疑，他定会毫不迟疑地那样做，即便他将终生背负弑君的罪恶感。或许，燕王根本不消他多虑，他，连同所有的弑君见证人，都将一起被除掉。而燕王这么做，也许仅仅只是为了抹去他本人的罪念。
无论是何种结局，刘通都不敢想象，他两颊的麻子发白，心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管它三七二十一，只好咬牙硬做啦！
从紫禁城的北门玄武门进入大内，到处是惊乱的呼叫声和奔走的人群，一大块黑云低垂在燃烧的宫殿上，仿佛就压在人的头顶，空中落下的粉灰涂乌了本就灰暗的人脸。
当刘通率领几百名亲兵直冲到乾清门（乾清宫外的大门，入内便是后宫）时，宫殿的烈焰还在腾腾怒怒地往上冲，洞开的大门里不断有宫人逃出来，惊慌失措，就像火场里乱窜的老鼠。刘通下令将他们抓起来，经讯问得知：京城失陷后，建文帝异常绝望，命人送出皇子，随后与皇后一起在宫里引火自焚了，同时投火的，还有几名妃嫔和宫人。
刘通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立即下令救火，并将所有被捕的宫人严密看管起来，仔细查验，以免建文帝和他的皇子化妆逃出。
火势很快得到控制，后三宫主要是乾清宫烧塌了半截，由于及时地拆除了大部分穿廊、游廊和倒厦，阻绝了过火通道，使得大火没有继续蔓延。待大火稍熄，刘通立刻组织士卒，冒着哔剥飞溅的火星，进入火场寻找帝后的遗体。
倒塌的屋架横七竖八，昔日尊贵之人，被钩子扒拉出来时，都成了漆黑的一块焦炭。
乾清宫内外一共找到二十余具遗骸，只有几具还能辨出男女，多数已被烧得只有婴孩大小，仅仅看得出人形，许多尸体紧紧交缠在一起，堆成一堆儿。有人在一具焦尸的腰下发现一块镶金镂雕的玉佩，马上哭嚎起来，说这就是皇帝——
“万岁爷驾崩啦”！
建文帝的死讯以最快的速度呈报给燕王，立刻哄传开来。燕王得了确信，立马不做周公了，接受百官“劝进”，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登基大典。
一日一夜，大内的秩序已经稳定。刘通在重新检查了前朝三大殿的安保，并亲自安排了燕王在武英殿的临时居所后，便快马飞奔，赶赴城北的孝陵，去见燕王。
朱棣正在太祖皇帝的陵寝举行祭祀大典，这是他接替侄儿建文帝大位前，必须履行的一道“孝”的手续。刘通一到，他立刻在更换礼服的斋宫里宣召接见。朱棣对建文之死感到满意，但对那具焦尸是否属于建文帝本人，略感不安。
新皇帝在好几名近侍和宫女的帮助下，穿好全套祭服。他拧紧眉毛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担心建文帝弄了具尸体丢在火里，自己金蝉脱壳逃走。他低声叮嘱刘通，要外松内紧地追查建文帝的下落，尤其是加强对建文帝身边亲信宫人的审讯。
交代完，他把这件脏活儿扔给刘通，自己则在百官的簇拥下，冠冕堂皇地上太祖坟行礼去了。然后坐上群臣备好的法驾，捧着天子宝玺，在震天的高呼万岁声中，进入京城，于奉天殿登上皇帝之位。
刘通在朱棣登基后，被授予尚膳监左监丞的官职，以后多次随皇帝北征，一直做到直殿监太监。
他的秘密功绩，朱棣没有忘记，特在北京赐了他一所宅邸，还赏给他一个姓王的女人，帮助他处理家政，奉养老母——有了老婆的刘通感激涕零地说：“恩至厚也！”
这件隐秘而动人心魂的任务，刘通生前不敢对人言。在永乐皇帝死去11年后，也就是宣德十年，当“随驾肃清内难”的靖难功臣刘通去世时，他叮嘱后人，在他的墓志里一定要记下八个字：“平定金陵，肃清宫禁。”他不希望后人忘记这件揪心扯肺的传奇往事。（见《故太监刘公（通）墓志铭》）
本文摘自胡丹：《大明那些九千岁（1）：大太监是怎样炼成的》，太白文艺出版社，2016年
作者简介：胡丹，网名“皇帝不称朕”，学者、历史作家，著有“揭秘大明”三部曲《大明王朝家里事儿》《大明后宫有战事》《大明那些九千岁》。微信：wohudan；公众号：皇帝不称朕（hdshuoshi），欢迎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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