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黄子孙”早成“马列儿女”
将士马革裹尸还，文士油尽灯枯死，壮士由来，终须殉道，此世间悲切情，也荣光事。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后，时任职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蔡元培，与其他研究员本打算自上海取道香港，转赴重庆，救亡使存。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碍于当时蔡先生年事已高，且患足疾，恐不便长途跋涉，最终未能成行，只得暂寓香港。三年后的1940年3月5日，其在寓所失足跌倒，致胃部出血，天下孑民，客死异乡。
蔡先生出殡时，千名北大学子执绋，全国不分政治派别，均表深切哀悼。谁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此地万人空巷为先生送葬，一些学校及商户更是下半旗致哀。香江有幸埋忠骨，其落葬于香港仔华人永远墓场。
1962年2月24日上午，中央研究院在台北举行第五次院士会议。会后，院长胡适主持了下午的酒会，其间，他说了一句后来被广为引用的名言：“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因为这是代表了自由中国的言论自由和思想自由。”
酒会结束，与会者陆续离去，胡适突然面色大变，头部磕桌角而仆地，这位暮色中永远的赶路人，终于以这种方式倒下，从此再未苏醒。
蛾扑火，火焦蛾，果种花，花结果，其言行唤醒过几代人。殁后，三万人瞻仰先生遗容。出殡之日，台湾各界30万人为其主动执绋，备极哀荣。自南京东路经敦化路、松山到南港的路上，人山人海，伫立道旁，向灵榇致敬。夫人江冬秀看着如此浩瀚场景，不由得对长子胡祖望感慨道：“祖望啊，做人做到你爸爸这份上，不容易啊。”
许广平当也有此感慨。1936年10月19日晨，鲁迅去世。名满天下，谤亦随之，然人死不记仇，出殡之日，鲁迅棺木由三十六位政见不同的作家肩抬，大上海则万人空巷，自发的送葬队伍绵延数公里。在万余名送葬者悲怆的《安息歌》中，覆盖着“民族魂”大旗的棺木，缓缓沉入大地。
1977年，诗人余光中专程前往香港拜祭蔡元培，却找不到其墓碑。几经周折于杂草丛中寻获，因此作诗感叹：“想墓中的臂膀在六十年前，殷勤曾摇过一只摇篮，那婴儿的乳名叫做五四。那婴孩洪亮的哭声，闹醒两千年沉沉的古国，从鸦片烟的浓雾里醒来。”
1985年，香港知名媒体人罗孚报章呼吁，应将“北大之父”蔡元培遗骨迁葬北大，香港仔华人永远墓场万墓如蚁，嘈杂不堪，不忍让蔡先生之墓淹没于一坡墓海中。呼吁未及官方响应，倒是激活了民间的无限想象，恭敬之心，油然而生，是非之心，人所不灭。
翻译家巫宁坤随后也恳函北大，表示“恳请母校早日迎蔡孑民先生之灵归葬于北大校园，供世世代代莘莘学子瞻仰”。北大校方则以北大校园属文物保护区，一切翻修重建事宜，须遵照文物保护法有关规定批准后，才可执行为由，婉拒建议。
与拥挤不堪的蔡墓不同，位于“中研院”旁的胡适墓地，幽深廓落，花木扶疏，庭前瑟瑟树影移，一桃复一李。墓地由当地士绅李福人捐两公顷土地而来，后改为“胡适公园”。黄泉索寞，身边添一个可谈之人，或许就能消减许多。随后，董作宾、吴大猷等多位胡适生前同道，也葬于此。南港有幸埋忠骨，胡先生不寂寞矣。
2005年9月，李敖开始“神州文化之旅”。其在北大演讲时慷慨激扬，表示愿捐35万元，为“北大功臣”胡适在北大校园塑像，原因是当年曾得先生千元资助，今愿以数十倍金偿债。此事自然也未果。
生前选择远走，死后何必回来，田园将芜胡不归，魂也无归，只有同志者追随，岂有启蒙人迁就。
北大未名湖南岸原花神庙遗址中心位置，坐落着斯诺墓。醒目的白色大理石墓碑，镌刻着叶剑英的题词。墓旁松柏环绕，绿草如茵，迎面一湖碧水，宁静肃穆。
甲午春，北大校史专家肖东发先生陪我游览老燕园，我任口一词，“鸠占鹊巢”，此风水宝地，当为司徒雷登墓所。1933年4月至1935年6月间，斯诺不过兼任一时燕京大学新闻系之讲师，只因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便得此隆重，而司徒雷登乃“燕大之父”，一生心血皆抛洒于此。
1962年9月19日，司徒雷登在华盛顿病故，其晚年曾庄立遗嘱，“希望自己的骨灰能安葬于燕大校园”。1986年，曾有好事者运作，欲将其骨灰“归葬燕园”，自然是反对声声，聒噪一片，认为此将损害民族利益，为和平演变之前奏。
2008年11月17日上午，其骨灰低调安放于杭州半山安贤园公墓，去时花满枝垂地，归来雨满襟，遗愿完成只半。此消息，国内主流媒体鲜有报道。死事之学，忒大学问。
青山处处埋忠骨，经年尘封往事；何处黄土不掩人，墓碑写满尊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你爹不是你亲爹，奶奶也不是你亲奶奶”，“炎黄子孙”早成“马列儿女”。
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此北大已非彼北大，此燕园已非彼燕园，迁葬塑像动议，还是算了吧。
身为命之所依，名为身之所存。无论葬于何方，人们都记得他们，而风曾怎样的刮，冰也都记得。
文/介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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