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 | 沙特阿拉伯为何如此重要？揭秘二战后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发展壮大
文 | 约瑟夫·奈
摘自《论权力》，中信出版社2015年10月，转载已获出版社授权
毛泽东曾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但今天很多人都认为石油是权力的源泉。在判断由自然资源而获得的权力时，石油资源具有特殊性，因此需要更详细地分析。无论是从经济角度而言，还是从政治角度而言，石油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原料，21世纪也很可能继续保持其关键能源地位。美国的石油消耗量占全球的20%（尽管中国的石油消耗增长更快，但中国的石油消耗量仅占全球的8%）。即使中国的石油消耗增长迅速，世界石油资源也不会很快耗尽。现已探明的石油储量超过1万亿桶，可能探明的还有更多。但目前已探明的石油储量中，有66%以上蕴藏在波斯湾地区，极易受到政治动荡的危害，可能会对全球经济造成毁灭性影响。
几十年来，影响石油市场的规则、规范与制度框架发生了巨大变化。在1960年的石油体制下，垄断市场的少数私营产油商与主要石油消费国政府联系紧密。被称为“七姐妹”的七大英国和美国跨国石油公司决定着世界石油产量。石油价格取决于大公司的石油产量及主要石油消费国的石油需求。国际体系中传统军事力量最强大的国家有时会介入以维持不平等的市场结构。例如，1953年，当伊朗民族主义运动要将伊朗国王赶下台时，英美两国秘密介入，恢复了国王的统治。
1973年石油危机后，支配石油市场的国际体制发生重大变化。大量权力与财富从富国转移到了相对较弱的国家手中。产油国开始调整石油生产速度，强烈影响了油价，富国的石油消费市场不再是决定油价的唯一因素。对此，我们常听到的解释是产油国携手组建了石油输出国组织，但石油输出国组织早在1960年就成立了，在1973年前的十多年中国际石油体制并没有发生巨大变化。1960年，石油输出国组织半数成员国是欧洲国家的殖民地，而到1973年，该组织所有成员国都已经获得独立。随着民族主义的兴起，军事干预的成本越来越高。与以往相比，对已经摆脱殖民统治、实现民族觉醒的国家运用武力，成本提高了很多。眼下看来，1953年英法两国介入伊朗政变时付出的成本并不高，但如果1979年伊朗革命时美国还想保住伊朗国王的地位，要付出的代价就会过高了。
石油市场上经济权力的相对对称也发生了变化。从1956年到1967年，在两次中东战争之间，阿拉伯国家试图发起石油禁运，但它们的努力很快就被美国挫败了，因为当阿拉伯国家切断对欧洲的石油供应时，美国生产的石油足以供应欧洲。1971年，美国石油产量达到顶峰，从此开始进口石油，平衡石油市场的权力又转移到了沙特阿拉伯和伊朗等国手中。美国不再是能够弥补任何石油缺口的终极石油供应国。
在此期间，“七姐妹”逐渐失去了权力。一个原因是它们与产油国之间的协议“行将过时”。当一家跨国公司以新的投资进入资源丰富的国家时，它可以同该国达成协议，获得双方共同收益中的一大部分。在穷国看来，允许跨国公司开发国内资源可以使国家更富裕。在双方合作的早期，跨国公司垄断着资本、技术和国际市场准入，它可以与穷国达成协议，享受最大份额的收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跨国公司在不经意间将资源转移到了穷国手中，并且不是出于慈善，而是在正常的业务过程中帮助穷国培训了本土人才。最终，穷国会想要在共同收益中分得更大的一杯羹。跨国公司可以威胁撤出，但现在穷国也可以威胁独立开展业务。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与东道国的谈判中，跨国公司构建市场，特别是原料市场的权力在减弱。新的跨国公司进入石油市场，“七姐妹”身边多了“小兄弟”。这些小兄弟的规模虽然比不上“七姐妹”，但也足够大，它们开始同产油国达成协议。来自它们的竞争进一步削弱了那些最大的跨国公司构建市场的权力。今天，最大的六家跨国公司仅控制着全球5%的石油储备，而其余部分都被国有公司控制着。
石油输出国组织，即opec
石油输出国组织作为产油国联盟的有效性也有适度增强。石油产业中企业联盟限制供应早就是常有的事，但过去都是“七姐妹”的私下安排。企业联盟普遍存在一个问题，当市场疲软、价格下跌时，它们容易在生产限额上作弊。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往往会被市场力量所削弱。成立于1960年的石油输出国组织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才能够执行价格规则。而石油供应紧缩之后，石油输出国组织协调产油国谈判能力的作用得到了加强。
1973年中东战争促进了石油输出国组织的发展，向外界发出了它可以运用自身权力的信号。出于政治原因，阿拉伯国家在战争期间切断了石油供应，由此开创了石油输出国组织能够有效发挥作用的新局面。伊朗这个非阿拉伯国家按说应该是美国维护波斯湾地区秩序的工具，但伊朗国王却将石油价格提高到了原来的四倍，其他石油输出国组织成员国也纷纷效仿。长期来看，在市场力量的作用下，石油输出国组织不可能永久维持石油的高价位，但其成员国联盟产生的负面影响具有一定的持续性。
在危机中，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曾一度表示，如果面临“扼杀”，那么美国可能将不得不动用武力。石油禁运使石油贸易削减了15%，阿拉伯国家向美国的石油出口减少了25%。然而，石油公司设法确保了各国损失程度相差不至于过于悬殊。它们对世界市场上交易的石油进行了重新分配。美国从阿拉伯国家进口的石油减少了25%，从委内瑞拉或印度尼西亚进口的石油却增加了。来自其他地区的石油缓解了富国的禁运之苦，它们的石油进口量下降都在7%~9%，并没有达到“扼杀”点。各家石油公司出于自身利益考虑而采取的维护市场稳定的行动，帮助阻止了经济冲突向军事冲突转变。
在1973年战争的转折点，石油作为一种经济武器到底发挥了多大作用？通过削减石油产量并向亲以色列的国家实行禁运，阿拉伯国家将它们的问题列入了美国的重要议事日程。石油武器促使美国在赎罪日战争后阿以争端的解决中发挥了更大的调解作用。然而，石油武器并没能改变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基本政策。
为什么石油武器的有效性仅限于此？今天我们能够从中吸取哪些经验教训？部分原因在于，美国与阿拉伯国家的总体相互依赖是对称的。石油市场上举足轻重的国家沙特阿拉伯在美国有大量投资。如果严重损害了美国经济，沙特的经济利益也会受到损害。同时，在安全领域，沙特阿拉伯对美国存有依赖。从长远来看，美国是唯一有能力保持波斯湾地区稳定权力平衡的国家。沙特人清楚这一点，他们在石油武器的运用限度上非常小心。他们一度悄悄地保证着波斯湾地区美国第六舰队的石油供应。美国提供的长期安全保证让沙特人获益。安全相互依赖与石油相互依赖间接相关。公然使用武力成本太高而且不可行，但在此相互依赖背景下，武力作为权力资源发挥着作用。换句话说，危机的结果与市场结构变化引起的不对称有关，但并不是由经济权力单独决定的。直至今天，在权力因为石油资源而形成和受到限制的过程中，这些复杂的因素仍然发挥着作用。
20世纪90年代末，石油价格暴跌。一方面，产油效率在高油价的刺激下提高，导致市场需求缩减；另一方面，新产油国的涌现使石油输出国组织在世界市场上面临的竞争加剧。技术的发展使地质学家有机会发现过去不可能发现的石油储备。然而，2005年后，石油价格又再度走高。战争、飓风和恐怖主义威胁造成的破坏起到了一定作用，但石油需求将伴随亚洲经济的迅速发展而上涨的预测是其中的主要原因。全球人口最多的两个国家中国和印度在现代化和工业化的进程中对能源的需求迅速上涨。尽管20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已经表明石油是可替代商品，并且不管石油掌握在谁手中，市场往往都会分散供应，但两国都在努力推行重商主义，购买并控制外国石油供应。不管怎样，两国经济的迅速发展都将使全球石油需求显著增长，这意味着波斯湾地区等全球最大的产油区仍将在世界政治中发挥重要作用。由于沙特阿拉伯是世界头号产油国，且拥有着全球最多的石油储备，其政治稳定的任何重大变化都可能造成广泛的后果。
将石油市场与天然气市场相比较很有意思。俄罗斯既是主要的石油生产国，也是主要的天然气生产国，但其通过构建市场不对称来获得权力的努力在天然气领域比在石油领域更明显。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石油是一种相对可替代的商品，它的供应来源多元化，运输也相对容易。而直到目前为止，天然气一直都被视为稀缺资源，其供应更依赖于固定的运输管道。尽管未来情况可能会因为液化天然气运输和能够开采丰富页岩气资源的新技术的出现而发生变化，但到目前为止，俄罗斯一直是欧洲的主要天然气供应国。俄罗斯政府整合气田与输气管道所有权，成立俄罗斯天然气公司，利用该公司构建对俄罗斯有利的市场。在与乌克兰等邻国发生天然气价格纠纷时，俄罗斯会毫不犹豫地运用其经济权力，切断天然气供应。后来，更讨俄罗斯喜欢的新政府在乌克兰上台，俄罗斯以大幅打折的天然气价格为诱饵，使其在乌克兰的海军基地获得了延期，使乌克兰加入北约的前景更加复杂。
2007年11月17日，opec成员国首脑在第三届opec首脑会议上合影
德国1/3的天然气供应依赖于俄罗斯，但德国政府表示不会为此而过于担忧，因为它认为德国与俄罗斯之间的相互依赖是对称的。在德国看来，德国客户群体规模很大，德国人的需求是俄罗斯人收入的保证，就像俄罗斯的天然气供应是德国人需求的保证一样。因此，当欧盟想要修建不经过俄罗斯境内的里海天然气运输管道时，德国并不那么感兴趣。相反，德国支持修建北海海下天然气管道，这条管道让俄罗斯能够绕过乌克兰和波兰，也会增加德国对俄罗斯天然气供应的依赖。
这条管道的修建会增强乌克兰和波兰的脆弱性。过去，天然气管道途经两国，它们能够切断天然气运输，因此有能力讨价还价，由此而给德国带来的烦恼增强了两国同俄罗斯谈判的能力。简言之，俄罗斯利用其管道外交加强了经济权力。它有动力信守承诺，为德国这样的大客户提供可靠的天然气供应，但在向其视为自身势力范围的小客户，如波罗的海国家、格鲁吉亚、白俄罗斯和乌克兰供应天然气时，俄罗斯就能够运用其不对称优势。同样，俄罗斯也想要与中亚各共和国签订合同，利用俄罗斯管道完成这些国家向欧洲的天然气运输，但其构建这一市场的努力因为中国修建自中亚向东的天然气输送管道而受到了抵制。更重要的是，近期新技术的发现与利用探明了美国及其他地区蕴藏着大量页岩气资源。意欲向美国输送液化天然气的项目在美国市场上不再有竞争力。相反，随着新发现的页岩气开始向欧洲市场运输，俄罗斯能够通过管道外交获得的权力遭到了削弱。
上述与石油和天然气有关的实例表明，尽管与工业时代相比，在信息时代所谓的轻量级经济中，原料的重要性有所下降，但就经济权力的形成而言，石油与天然气仍然重要。不过，即使是由对能源的控制而获得的权力也有兴衰。经济权力与特定的市场情境高度相关。
国家人文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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