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彭尺木进士书

袁枚 - [清]

来书教以禅学，引文文山诗语云云。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便不能了死生者。仆不以为然。

古豪杰视死如归，不胜屈指，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则佛未入中国时，当无龙逢、比干。居士之意，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莫如禅。夫有生有死，天之道也。养生送死，人之道也。今舍其人道之可知，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以为生本无生，死本无死，又以为生有所来，死有所往。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夫然后画饼指梅，故反其词以自解，此洪炉跃冶，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故于子路之问，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尤谬。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也。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也。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是即出位之思，妄之至也。

虽然，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使佛果能出死入生，仆亦何妨援儒入墨。而无如二千年来，凡所谓佛者，率皆支离诞幻，如捕风然，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祷之而不应。如来、释迹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有异端之虚名，无异端之实效，以故智者不为也。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自谓深于彼法者矣。然而知生之所由来，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甘心为门外人矣。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便速死乎？生死去来，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盍亦听其自生自死，自去自来而已矣。

《易》曰：“乾坤毁，则无以见易。”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生死去来，天地不能自主，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有作圣基，惜于生死之际，未免有己之见存，致为禅氏所诱。有所慕于彼者，无所得于此故也。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不恋亦不惧。”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亦当法渊明。名教中境本廓然，奚必叛而他适！

昔曹操聘虞翻，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类孟德，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答彭尺木进士书翻译文

答彭尺木进士书拼音版/注音版

dá péng chǐ mù jìn shì shū。

答彭尺木进士书。

yuán méi。

袁枚。

lái shū jiào yǐ chán xué，

来书教以禅学，

yǐn wén wén shān shī yǔ yún yún。

引文文山诗语云云。

sì hū wén shān bù yù chǔ huáng dào rén，

似乎文山不遇楚黄道人，

biàn bù néng le sǐ shēng zhě。

便不能了死生者。

pū bù yǐ wéi rán。

仆不以为然。

gǔ háo jié shì sǐ rú guī，

古豪杰视死如归，

bù shèng qū zhǐ，

不胜屈指，

tǎng bì dài chán wù ér hòu néng sǐ jié，

倘必待禅悟而后能死节，

zé fú wèi rù zhōng guó shí，

则佛未入中国时，

dāng wú lóng féng bǐ gàn。

当无龙逢、比干。

jū shì zhī yì，

居士之意，

yǐ wéi bì tōng chán ér hòu néng le shēng sǐ ěr。

以为必通禅而后能了生死耳。

shū bù zhī cóng gǔ lái bù néng le shēng sǐ zhě，

殊不知从古来不能了生死者，

mò rú chán。

莫如禅。

fū yǒu shēng yǒu sǐ，

夫有生有死，

tiān zhī dào yě。

天之道也。

yǎng shēng sòng sǐ，

养生送死，

rén zhī dào yě。

人之道也。

jīn shě qí rén dào zhī kě zhī，

今舍其人道之可知，

ér qiú zhū tiān dào zhī bù kě zhī，

而求诸天道之不可知，

yǐ wéi shēng běn wú shēng，

以为生本无生，

sǐ běn wú sǐ，

死本无死，

yòu yǐ wéi shēng yǒu suǒ lái，

又以为生有所来，

sǐ yǒu suǒ wǎng。

死有所往。

cǐ jiē yóu yú tān shēng wèi sǐ zhī yī niàn yíng jié yú xiōng ér bù shì，

此皆由于贪生畏死之一念萦结于胸而不释，

fū rán hòu huà bǐng zhǐ méi，

夫然后画饼指梅，

gù fǎn qí cí yǐ zì jiě，

故反其词以自解，

cǐ hóng lú yuè yě，

此洪炉跃冶，

zhuāng zi suǒ wèi bù xiáng zhī jīn yě。

庄子所谓不祥之金也。

qí yú shēng sǐ zhī dào le hū fǒu hū zǐ lù wèn sǐ，

其于生死之道了乎否乎？子路问死，

zǐ yuē wèi zhī shēng，

子曰：“未知生，

yān zhī sǐ dàng shí shèng rén ruò nì zhī hòu zhī rén bì yǒu jiè shēng sǐ yǐ huò shì zhě，

焉知死？”当时圣人若逆知后之人必有借生死以惑世者，

gù yú zǐ lù zhī wèn，

故于子路之问，

méng yá chū fā ér nì zhé zhī。

萌芽初发而逆折之。

lái shū yún shēng sǐ qù lái，

来书云：生死去来，

bù kě zhì zhī dù wài。

不可置之度外。

yóu miù。

尤谬。

tiān xià shì yǒu bù kě bù zhì zhī dù nèi zhě，

天下事有不可不置之度内者，

dé zhī bù xiū，

“德之不修，

xué zhī bù jiǎng shì yě。

学之不讲”是也。

yǒu bù kě bù zhì zhī dù wài zhě，

有不可不置之度外者，

sǐ shēng yǒu mìng，

“死生有命，

fù guì zài tiān shì yě。

富贵在天”是也。

ruò yǐ dù wài zhī shì ér dù nèi qiú zhī，

若以度外之事而度内求之，

shì jí chū wèi zhī sī，

是即出位之思，

wàng zhī zhì yě。

妄之至也。

suī rán，

虽然，

fù ér kě qiú yě，

富而可求也，

suī zhí biān zhī shì，

虽执鞭之士，

wú yì wèi zhī。

吾亦为之。

shǐ fú guǒ néng chū sǐ rù shēng，

使佛果能出死入生，

pū yì hé fáng yuán rú rù mò。

仆亦何妨援儒入墨。

ér wú rú èr qiān nián lái，

而无如二千年来，

fán suǒ wèi fú zhě，

凡所谓佛者，

lǜ jiē zhī lí dàn huàn，

率皆支离诞幻，

rú bǔ fēng rán，

如捕风然，

shì zhī ér bú jiàn，

视之而不见，

tīng zhī ér bù wén，

听之而不闻，

dǎo zhī ér bù yīng。

祷之而不应。

rú lái shì jī yǔ xià qí zhī yōng guǐ tóng yī xū wú，

如来、释迹与夏畦之庸鬼同一虚无，

yǒu yì duān zhī xū míng，

有异端之虚名，

wú yì duān zhī shí xiào，

无异端之实效，

yǐ gù zhì zhě bù wéi yě。

以故智者不为也。

shì sī jū shì cān jī èr shí nián，

试思居士参稽二十年，

zì wèi shēn yú bǐ fǎ zhě yǐ。

自谓深于彼法者矣。

rán ér zhī shēng zhī suǒ yóu lái，

然而知生之所由来，

néng bù shēng hū zhī sǐ zhī suǒ yóu qù，

能不生乎？知死之所由去，

néng bù sǐ hū rú pū zhě zì bào zì qì，

能不死乎？如仆者自暴自弃，

gān xīn wèi mén wài rén yǐ。

甘心为门外人矣。

rán ér bù zhī shēng zhī suǒ yóu lái，

然而不知生之所由来，

biàn bù shēng hū bù zhī sǐ zhī suǒ yóu qù，

便不生乎？不知死之所由去，

biàn sù sǐ hū shēng sǐ qù lái，

便速死乎？生死去来，

zhī zhī zhě yǔ bù zhī zhě wú yǐ yì yě。

知之者与不知者无以异也。

hé yì tīng qí zì shēng zì sǐ，

盍亦听其自生自死，

zì qù zì lái ér yǐ yǐ。

自去自来而已矣。

yì yuē qián kūn huǐ，

《易》曰：“乾坤毁，

zé wú yǐ jiàn yì。

则无以见易。

yán qián kūn yǒu shí ér shēng sǐ yě。

”言乾坤有时而生死也。

shī yuē gāo àn wèi gǔ，

《诗》曰：“高岸为谷，

shēn gǔ wéi líng。

深谷为陵。

yán líng gǔ yǒu shí ér lái qù yě。

”言陵谷有时而来去也。

shēng sǐ qù lái，

生死去来，

tiān dì bù néng zì zhǔ，

天地不能自主，

ér kuàng yú rén jū shì níng jìng guǎ yù，

而况于人？居士宁静寡欲，

yǒu zuò shèng jī，

有作圣基，

xī yú shēng sǐ zhī jì，

惜于生死之际，

wèi miǎn yǒu jǐ zhī jiàn cún，

未免有己之见存，

zhì wèi chán shì suǒ yòu。

致为禅氏所诱。

yǒu suǒ mù yú bǐ zhě，

有所慕于彼者，

wú suǒ de yú cǐ gù yě。

无所得于此故也。

dú bú jiàn mèng zǐ zhī lùn shēng sǐ hū yuē yāo shòu bù èr，

独不见孟子之论生死乎曰：“夭寿不贰，

xiū shēn yǐ qí zhī。

修身以俟之。

táo qián zhī lùn shēng sǐ hū yuē fú chén dà huà zhōng，

”陶潜之论生死乎曰：“浮沉大化中，

bù liàn yì bù jù。

不恋亦不惧。

shì jūn zǐ zòng bù néng xué mèng zǐ，

”士君子纵不能学孟子，

yì dāng fǎ yuān míng。

亦当法渊明。

míng jiào zhōng jìng běn kuò rán，

名教中境本廓然，

xī bì pàn ér tā shì xī cáo cāo pìn yú fān，

奚必叛而他适！ 昔曹操聘虞翻，

fān xiào yuē mèng dé yù yǐ dào zéi yú zāng wū rén yé jū shì zhāo wǒ zhī yì yǒu lèi mèng dé，

翻笑曰：“孟德欲以盗贼馀赃污人耶？”居士招我之意有类孟德，

gù gǎn sòng zhòng xiáng zhī yǔ yǐ fèng xiè。

故敢诵仲翔之语以奉谢。

答彭尺木进士书注释

文文山：文天祥，字履善，一字宋瑞，号文山，江西吉水人。宋末宝祐状元，官江西安抚使。端宗时拜右丞相，封信国公。与元军战，兵败被俘，就义于大都。彭尺木来信附《小仓山房文集·卷十九》袁枚文后，有关文天祥一段云：“昔文信公在燕狱时遇楚黄道人，受出世法，始得脱然于生死之际，故其诗云：‘曾知真患难，忽遇大光明。’又云：‘莫笑道人空打坐，英雄敛手即神仙。’”

龙逢：关龙逢，夏贤臣。夏桀无道，龙逢犯颜极谏。桀怒，囚而杀之。

比干：商末大臣。纣无道，比干屡次谏止，被纣剖心而死。

画饼：典出《三国志·卢毓传》：“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因指徒有虚名、无补于事为“画饼”。

指梅：望梅止渴。典出《世说新语·假谲》：“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曰：‘前有大梅林，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此得及前源。”这里与“画饼”同指空想。

洪炉跃冶：语出《庄子·大宗师》：“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

“子路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句：见《论语·先进》：“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

逆知：预先知道。

“来书云：生死去来，不可置之度外。”句：彭尺木信云：“先生英雄根性，所未留意者，独此一着耳。生从何来，死从何去，其可以人生一大事而置之度外乎？”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句：见《论语·述而》。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句：见《论语颜渊》。

出位之恩：非分之想。语出《论语宪问》：“曾子思不出其位。’”

“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句：见《论语·述而》。执鞭之士，指给人充当仆役。

援儒入墨：把儒家学说与墨家学说等同起来。

夏畦：语出《孟子·滕文公下》：“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夏畦本意指夏天在田地里劳动的人，此即指无作为的平民。

异端：指儒家以外的学说。取义于“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

自暴自弃：《孟子·离娄上》：“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后多指自甘落后，不图上进。

“乾坤毁，则无以见易”句：见《易·系辞上》。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句：见《诗经·小雅·十月之交》。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句：见《孟子·尽心上》。不贰，没有两样。

陶潜：晋朝著名诗人陶渊明。引句见陶渊明《神释》诗：“浮沉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大化，即宇宙万物生息变化。

曹操：字孟德，谯人。汉末位置丞相、大将军，封魏王。统一黄河以北，形成鼎立局面。子曹丕篡汉后，尊为魏太祖武帝。

虞翻：字仲翔，三国时吴名士。汉末应召为侍御史，不就。曹操欲辟其为司空，翻云：“盗跖欲以馀财污良家耶？”不应。

答彭尺木进士书评析

清乾隆（清高宗年号，公元1736年—公元1795年）间，程朱理学盛行，而佞佛参禅也是当时士大夫的一种时尚，这封信就是袁枚对这种时尚的有力批驳。

彭尺木（公元1740年－公元1796年），名绍升，字允初，号尺木居士、知归子，江苏长洲人。乾隆二十六年（公元1761年）进士及第，未出仕。他精研佛学，以参禅为事，在所著《一行居集》等集中，颇多佛学论述。在他给袁枚的信中，劝袁枚信佛参禅；而袁枚生平提倡人性，强调生的乐趣，对扼杀人性的佛教素持反对态度，所以在此信中予以辩驳。彭尺木结袁枚的信很短，袁枚针锋相对，逐条讨论，就“生死”这个主题展开，提出注重人道，不盲从天道。

文章献疑送难，合情合理；紧紧抓住实质，不断运用正反两方面论据进行辩论，有破有立，使全文浑然一气，无懈可击。

答彭尺木进士书赏析

答彭尺木进士书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