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依然历历在目
记忆依然历历在目
第一部分: 记忆依然历历在目
我看见狄瑞抓住母亲的肩膀使劲摇晃,摇得她的头不停地前后摆动。我看见他的嘴唇发白。后来——尽管现在我头脑里的一切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一把挣脱他,挣脱了他紧抓着她的双手,跑进壁橱里,从高高的架子上拿下一样东西来。我看见她手中紧握着一把枪,便跌跌绊绊地向她跑过去,想要救她,救我们全家。当时,时间仿佛凝固不动了。那个情景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依然历历在目,但却支离破碎:她手中的枪闪闪发亮,玩具一般,他从她手中夺过枪,来回挥舞着;枪掉到地板上;我弯腰捡起枪;我们身边响起了枪声。这就是我所了解的自我。她是我的整个世界。而我却夺去了她的生命。我和狄瑞就住在南卡罗来纳州西尔万镇郊区,镇上只有三千一百人。卖桃子的货摊和浸礼会教堂是镇上的主要景观。我家农场的入口处竖着一块大木牌子,上面用最丑的橘黄色油漆写着:欧文斯桃业。我讨厌那块木牌。不过,与大门旁边六十英尺高的柱子顶端那个巨大的桃子模型相比,那牌子却算不了什么。在学校里,人人都管那桃子模型叫“大屁股”,我这还是说的比较文明的。不过,那巨桃模型的肉色,更不用说还有中间那条凹下去的沟痕,看上去无疑就像一个大屁股。罗萨琳说,那是狄瑞辱没世人的方式。狄瑞就是那种人。狄瑞不崇尚睡衣晚会 或短袜舞会,这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从来也没有人邀请过我。但是,他也不肯开车带我去镇上看橄榄球比赛、赛前动员会或者贝塔俱乐部洗车比赛,这些活动通常在星期六举行。他不在乎我穿着自己在家政课上缝制的衣服,拉链装得歪歪扭扭的印花棉布仿男式女衬衫,长度过膝的裙子,以及只有五旬节时女孩子才穿的衣服。也许我背上一块“我不讨喜,永远也不 会讨喜”的牌子,他也不会在乎。我需要很好地用时髦服装打扮一下自己,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莉莉,你真漂亮。”除了教堂里的詹宁斯小姐,她是个盲人。我留意打量起自己的形象,不仅对着镜子照,也从商店的玻璃橱窗里看,还从关上的电视机屏幕上看,想确定一下自己到底长得啥模样。我和我母亲一样长着一头黑发,但总是乱糟糟的像个鸡窝,另外,我的下巴太短,这令我很心烦。我一直在想,在我的乳房发育的同时,下巴也会长大的,然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不过,我的眼睛很漂亮,就像索菲亚?罗兰的眼睛。不过,就连梳着鸭尾巴式发型、抹着头油、衬衫口袋里插着梳子的男孩子似乎也没有被我吸引——他们是一群需要宣泄的人哪。我的乳房已经发育得有模有样了,但还没到值得炫耀的程度。开司米两件套上衣配苏格兰方格呢齐膝短裙是当时流行的装束。但狄瑞说,除非地狱变成溜冰场,我才能那副打扮出门——他说,我是不是也想学比特西?约翰逊的样,穿着连屁股都遮不住的裙子,弄到最后被人搞大了肚子?他怎么会对比特西那么了解,这永远是个谜,不过,关于她的短裙和她怀孕生子,倒确有其事。只是,那不过是个不幸的巧合而已。在时尚方面,罗萨琳还不如狄瑞懂得多。当天气转凉时,天哪,她竟然让我穿上五旬节套裙,里面再穿着长裤去上学。我最最讨厌的是,本来挤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女孩子,看见我经过时便沉默不语了。我开始抠身上的伤疤,如果没有什么伤疤的话,我就啃咬指甲周围的肉,直到把手指咬得血糊糊的才罢休。对自己的相貌是否漂亮,对自己的行为举止是否得体,我感到忧心忡忡,缺乏自信。有一半的时间我在扮演一个女孩,却又不像是一个真正的女孩。去年春天,女子俱乐部开办的礼仪学校,每个星期五下午上课,课程长达六周。我曾经想过,上礼仪学校也许是我真正的出路,但是,我却被拒之门外,因为我没有母亲,没有祖母,甚至连一个平平常常的姑姑也没有,所以在结业典礼上不会有亲人给我送上洁白的玫瑰花。如果让罗萨琳献花则违反校规。我痛哭不已,哭得都呕吐了。“你已经很迷人了。”罗萨琳一边说,一边冲洗水槽里的呕吐物。“你不需要到什么妄自尊大的学校去学礼仪。”“我需要。”我说,“他们什么都教。教你怎么走路,怎么转身,教你坐在椅子上时脚踝应该怎么摆,还教你怎么上车,怎么倒茶,怎么脱手套……”罗萨琳吹了一口气。我的天哪。”她说。“还有插花,与男孩子交谈,修眉,剃腿毛,抹口红……”“那么在水槽里呕吐呢?他们也教你怎样呕吐才优雅吗?”她问道。有时候,我真恨她。我吵醒狄瑞的那天早晨,罗萨琳站在我房间外面的走道上,看着我拿着一个瓶子捉蜜蜂。她的下嘴唇向外翻撅,我能清楚地看见她嘴巴里面露出一抹日出时分的粉红。“你拿着那个瓶子在干什么?”她说。“我在捉蜜蜂给狄瑞看。他认为我是在无中生有。”“主啊,赐给我力量吧。”她在走廊上剥利马豆,额头一圈的发际上汗珠晶莹闪亮。她拉开衣服前襟,敞开胸部,硕大柔软的乳房犹如沙发靠枕。蜜蜂落在我钉在墙上的本州地图上。我看着它沿着南卡罗来纳海岸风景如画的17号高速公路蠕行。我将瓶口朝墙上扣过去,在查理斯敦和乔治城之间捉住了它。当我盖上瓶盖时,它吓坏了,一次又一次地撞得玻璃瓶砰砰直响,此情此景让我想起有时候打在窗玻璃上的冰雹。我尽量把瓶子里布置得舒适一些,铺上毛毡般的花瓣,花瓣上沾着厚厚一层花粉,在瓶盖上戳了许多小孔,以免蜜蜂闷死。据我所知,总有一天,人们会转世变成他们所杀害的生灵。我把瓶子举到鼻子前面。快来看,它在反抗。”我对罗萨琳说。当她走进屋里时,一股气味向我飘来,若隐若现,辛辣呛人,恰如她嘴巴里的鼻烟味。她拎着一只小瓶,瓶口如硬币那么大,把手刚好够她的一个手指从中穿过。我望着她将小瓶贴到下巴上,嘴巴撅得像一朵花,然后朝着瓶里啐了一口黑色的液体。她瞪着两眼看了看蜜蜂,摇摇头。“你要是被蜜蜂蜇了,可别鬼哭狼嚎地来找我啊,”她说,我才不会管你呢。”那不是她的真心话。我是唯一了解她的人,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肠比花瓣还要软,她十分溺爱我。我直到八岁才感受到她对我的爱。那一年,她在商场给我买了一只染了颜色的复活节小鸡。我看见染成葡萄紫的小鸡在鸡笼角落里直打哆嗦,转动着忧愁的小眼睛在找妈妈。罗萨琳让我把小鸡带回家,就养在客厅里。我在地板上倒了一盒桂格燕麦片喂它吃,罗萨琳连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这只小鸡拉的屎是紫色的,弄得到处都是,我想,大概是颜料渗入它那脆弱的消化系统里了。我们刚开始动手清理小鸡粪便的时候,狄瑞冲了进来,威胁说要把小鸡煮了当晚饭,还扬言要解雇罗萨琳——因为她是个傻瓜。他开始用沾满拖拉机润滑油的双手去捉小鸡,但是罗萨琳挡在了他面前。“这屋里还有比鸡屎更糟糕的东西哩。”她说,边说边来回打量着他。不许碰小鸡。”他的靴子一路响着走下门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想,她爱我,这是我第一次产生这种牵强附会的念头。她的年龄始终是个谜,因为她没有出生证明。她会告诉我,她是生于1909年或1919年,究竟是哪一年则取决于她当时的心情。她对出生地倒是非常肯定:南卡罗来纳州麦克莱兰维尔,她母亲在故乡编香草篮子拿到路边卖。“就像我卖桃子一样。”我对她说。“和你卖桃子完全不一样。”她反驳说,“你用不着靠卖桃子去养活七个孩子。”“你有六个兄弟姐妹?”我还以为除了我以外,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孤单一人呢。“我确实有六个兄弟姐妹,但是,他们都在哪里,我却一个也不知道。”结婚三年后,她丈夫因为酗酒被她赶出了家门。“你要是把他的脑子装进鸟的脑壳里的话,那鸟准会倒着飞。”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我常常疑惑不解,要是把罗萨琳的脑子装进鸟的脑壳里的话,那鸟会怎么样。我有时觉得那只鸟可能会在你头上拉屎,有时认为它会张开翅膀坐在废弃的鸟窝上。我过去经常做白日梦,梦见她是个白人,嫁给了狄瑞,成了我的亲生母亲。有时候,我又会梦见自己是个黑人孤儿,是她在玉米地里捡到并收养的孤儿。偶尔我还会梦见我们住在异域他乡,如纽约,在那里她可以收养我,我们都不用改变天生的肤色。我母亲的名字叫德博拉。我认为那是我听到过的最美的名字,尽管狄瑞不愿意提到她的名字。如果我说到母亲的名字,他就好像要立刻冲进厨房,去戳什么东西似的。有一次,当我问起母亲生日是哪一天,她喜欢哪一种蛋糕糖衣时,他叫我闭嘴;当我问第二遍时,他操起一罐乌梅果冻向碗柜砸去。直到今天,碗柜上还留有蓝色的污渍。不过,我还是设法从他口中打听到了少许关于母亲的情况。譬如,我母亲安葬在她的故乡弗吉尼亚。得知这一点,我很激动,心想我应该有个外婆。没有,他告诉我说,我母亲是个独生女,她的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他当然会这么说了。有一次,当他在厨房里踩到一只蟑螂时,他告诉我说,母亲曾经花费好几个小时,用少量药蜀葵和全麦饼干屑撒成一条线,将蟑螂引到屋外;还说她救那些虫子,简直就是个疯子。一些最最稀奇古怪的事常常会使我想起她。譬如,学习戴胸罩。这种事情我又能去问谁呢?除了我母亲,又有谁能理解开车送我去参加初中年级拉拉队队长选拔赛的重要性呢?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狄瑞当然不会理解。但是,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想母亲吗?是我满十二岁的那一天——我醒来后发现短裤上渗透了玫瑰花瓣般的斑斑血渍。我为那朵花儿感到无比的骄傲,但除了罗萨琳以外,我不能将之向任何人炫耀。不久之后,我在屋顶阁楼里发现了一个用订书钉封好口的纸袋。我在纸袋里找到了我母亲的几件遗物。 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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