贻赵廷臣书_原文_翻译-张煌言
原文
大明遗臣某,谨拜书于清朝开府赵老先生台前。昔宋臣谢枋得②有云:“大元制世,民物维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窃以叠山业经市隐卖卜,宜可以远害全身;而元参政魏天祐必欲招致之,乃叠山有死无陨。招之不来,馈之不受,却聘书尚在,可考而知也。卒触天祐之怒,执之北去,叠山遂不食而死。盖未尝不叹古人守义之坚,殉节之笃也!况某今日南冠而絷,视叠山所处,已自不同;而台下尚欲贷其余生,屡遣贵属,存注有加,劝之加餐。嗟乎!此固台下褒忠录节之盛心,较之天祐,真不啻霄壤。顾某自律,断不可因此而苟延旦夕也。所以每思慷慨引决,而为馆伴者防间严切,不克自裁。绝餐三日,迫于贵属劝勉,稍稍复食,他人闻之,宁不以某寡廉鲜耻,晚节可嗤哉?揣台下之意,不过欲生膏斧锧,始足为忠义者戒;然大丈夫冰视鼎镬,慷慨从容,原无二义,故郁郁居此耳。犹记去岁华函见及某之报书有宁为文山之语至今日敢有食言夫自古废兴亦屡矣废兴之际何代无忠臣义士何代无逋臣处士?义所当死,死贤于生;义所当生,生贤于死。盖有舍生以取义者焉,未闻求生以害仁者也。某之忧患已过乎文山,隐遁殆几于叠山矣。而被执以来,视死如归,非好死而恶生也。亦谓得从文山、叠山,异代同游,于事毕矣!谓某散兵在先,归隐恐后,可以觊觎赊死。殊不知散兵者,悯斯民之涂炭;归隐者,念先世之暴荒。何期拥兵则岁月犹存;解甲则旦夕莫保!身为累囚,贻笑天下,是某之忠孝两亏,死难塞责者矣!临难苟免,非我本怀;偷存视息,更何所待!今羁留旅邸,以日为年,生不如死。伏冀台下立赐处决,俾某乘风驭气,翱翔碧落,是诚台下大有造于某也。幸甚!
解释/注释/译文
大明朝遗臣(张煌言)我,恭敬地向清朝总督府赵老先生阁下拜送书信。当年宋臣谢枋得说过:“大元开国,民物维新;宋室孤臣,只欠一死!”私下里认为叠山(谢枋得)已经隐居在集市里卖卜为生,应该可以远离祸害保全自身;但是元朝参政魏天祐一定想招降他,于是叠山只有求死而不会屈服。招降他,他不来;馈赠他,他不接受;拒绝的聘书还在,可以考证而知道的。最后触怒了魏天祐,抓住他向北去,叠山于是不吃食物而死。(我)大概从来没有不赞叹古人守护道义的坚贞,殉难气节的诚恳啊!
何况我今天是被拘捕的囚徒,比较叠山所处的环境,自然已经很不同了;但阁下您尚且想借用我余下的生命,多次派遣您的下属,慰问关心很多,劝我进餐多吃。啊!这本来是阁下您表扬忠义录用节臣的热心,比较魏天祐,真不下于天上和地下的差别。只是我自定规则,断然不可以因为这而苟且延长一天的生命。所以常常想慷慨自杀,但是被陪伴的人严密防范,不能够自杀。(我)绝食了三天,又被您的下属劝阻逼迫,稍稍恢复了饮食,其他人听到这件事,难道不会认为我不知羞耻,晚年的气节值得嗤笑吗?(我)揣测阁下您的用意,不过是想用生命去滋润斧锧等刑具,才足够成为忠臣义士们的警戒;然而大丈夫像(看)冰一样看待滚烫的油锅,慷慨激昂,从容就义,原本就没有第二种想法,所以还能郁闷地居留在此罢了。
还记得去年您发信给我,我的回信上有宁可做文天祥这样的话,到今天怎么敢自己说话不算呢?那自古以来的兴盛和衰亡也很多了,衰亡和兴盛的时候,哪个朝代没有忠臣义士?哪个朝代没有避世隐士?在道义上应当死亡,死亡就胜过生存;在道义上应当生存,生存就胜过死亡。大概有舍弃生命来取得道义的,没有听说过追求生命来损害仁义的。我的忧患已经超过了文天祥,隐居逃遁差不多接近谢枋得了。但自从被捕以来,把死亡看得如同回归,不是喜好死亡而厌恶生存啊。也可以说能够追随文天祥、谢枋得,不同朝代的人一同游览,在事业上已经完成了!
说我解散军队在前,归乡隐居唯恐落后,可以用来图谋逃离死亡。实在是不知道我解散军队,是怜悯那人民的生活苦难;我归乡隐居,是顾念我先祖的尸骨抛荒。怎么料想得到拥有军队就多年还能保存;解除铠甲就早晚不能保全!自身成为被拘禁的囚犯,被天下人讥笑,这样,我的忠诚和孝道两面都有亏欠,死亡都难以敷衍责任的!遇到灾难苟求幸免,不是我本来的情怀;偷生保存视力和气息,更有什么期待!如今被羁绊扣留在旅馆,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只希望阁下您立刻恩赐处决了我,使我(可以)乘风驾气,翱翔天空,这实在是阁下您对我有大造化啊。幸运啊!
我自十五岁以来,就喜欢写作诗歌。先父担心我荒废了经史的学习,多次拿这件事来劝诫我,我于是就放下笔不再写歌了,然而还是偷偷地写诗。等到科举考中之后,我和四面八方的贤士豪杰交友也就更广泛了,来来往往的馈赠答谢,时间长了,写的诗竟然填满了箱子。适逢国家灾难接二连三,我在江东倡导抗清大义,凡是以前一展雕虫小技的诗歌几乎丢失殆尽。从此,不管是外出筹划军队,还是入朝掌管起草诏令,还能够在闲暇之时吟诗作对。到清军渡江南下,长短不一的诗歌和奏章的草稿以及起草的诏令,一切都付与战火之中,这确实是文字的不幸啊!
我从丙戌年就开始在海上飘荡,至今已经十七年了。这期间忧虑国家思念家乡,为处境困窘悲伤,为动荡不安的局势忧愁,无时无事不足以扣动心弦的。有时领兵北伐,意气风发放声高歌,有时避让清军向南征讨,在寂静之时空旷之地,低声吟唱。每当风雨飘摇和波涛震荡之时,这些更加令孤独的臣子怀想旧主,令出行在外的游子想念亲人,难道这些诗篇是什么亡国之音吗?或许寄托了忠贞臣子的哀世之音吧!
丁亥年的春天,我的船在长江中翻了,丙戌年创作的诗歌也随之丢失了。然而搜集残缺不全的诗稿,十篇仅存三四篇。等到辛卯年位于浙江舟山的昌国被攻陷,书箱中的草稿竟然一篇也没有留下。文字多么的不幸,竟然达到这种地步!
接着这以后,我才编辑新旧篇章,渐渐地编成卷册。丙申年,昌国第二次陷落,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三。戊戌年,我在羊山一带翻船,诗稿丢失了十分之七。己亥年,在长江之战中,一同抗清的郑成功也战败了,我因隐秘行走才得以回来,大凡留下只能用来盖盛酱的瓦罐的诗文,全部和石头一起沉入江底,这才知道文字也有遭天灾的厄运啊。
近些年来,我悲叹国难未平,期待乱世平定如同盼望黄河变清一样的困难,想着借助乐歌来代替年谱。于是向亲朋好友索要他们收录的,宾客随从依次抄录的诗歌。我的记性很好,又把能够回忆起的旧作,记载在纸上,共得到若干首。这些也只不过像整锅肉中的一块而已。只是过去的诗作不能再查考,所以编订的难度几乎像恢复《广陵散》一样。
唉!国破家亡之际,我又不合情理地担任将帅,既然不能讨贼复仇,难道却想凭借诗作闻名后世吗?只是杜甫面临天宝之乱,在蜀地漂泊奔波,始终没有荒废诗歌创作,从那时到现在,他的诗都被称为诗史。陶渊明亲身遭逢晋乱,辞官回家,写实作文必定写上晋安帝义煕的年号。他的志向令人悲痛,他的真情的确令人怀念啊。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诗集为什么要取名为《奇零草》呢?这是因为卷册稀稀落落大量散失,已经不是全貌,譬如兵家握奇阵中的余阵,又可以用来说明这些都是我在军旅之间所创作的。南明桂王永历十六年,岁次壬寅,端阳节后五日,张煌言自叙。
余自舞象[1],辄好为诗歌。先大夫虑废经史[2],屡以为戒,遂辍笔不谈,然犹时时窃为之。及登第后[3],与四方贤豪交益广,往来赠答,岁久盈箧。会国难频仍,余倡大义于江东[4],[liáo]甲敽干[5],凡从前雕虫之技[6],散亡几尽矣。于是出筹军旅[7],入典制诰[8],尚得于余闲吟咏性情。及胡马渡江[9],而长篇短什,与疏草代言[10],一切皆付之兵燹中[11],是诚笔墨之不幸也。
余于丙戌始浮海[12],经今十有七年矣。其间忧国思家,悲穷悯乱,无时无事不足以响动心脾。或提师北伐[13],慷慨长歌,或避虏南征,寂寥短唱。即当风雨飘摇,波涛震荡,愈能令孤臣恋主,游子怀亲,岂曰亡国之音,庶几哀世之意。
乃丁亥春[14],舟覆于江,而丙戌所作亡矣。戊子秋[15],节移于山[16],而丁亥所作亡矣。庚寅夏[17],率旅复入于海,而戊子、己丑所作又亡矣[18]。然残编断简,什存三四。迨辛卯昌国陷[19],而笥中草竟靡有孑遗[20]。何笔墨之不幸,一至于此哉!
嗣是缀辑新旧篇章,稍稍成帙。丙申[21],昌国再陷,而亡什之三。戊戌[22],覆舟于羊山,而亡什之七。己亥[23],长江之役,同仇兵熸[24],予以间行得归,凡留供覆瓿者[25],尽同石头书邮[26],始知文字亦有阳九之厄也[27]。
年来叹天步之未夷[28],虑河清之难俟[29],思借声诗以代年谱。遂索友朋所录,宾从所抄,次第之。而余性颇强记,又忆其可忆者,载诸楮端[30],共得若干首。不过如全鼎一脔耳[31]。独从前乐府歌行,不可复考,故所订几若广陵散[32]。
嗟乎!国破家亡,余谬膺节钺[33],既不能讨贼复仇,岂欲以有韵之词,求知于后世哉!但少陵当天宝之乱[34],流离蜀道,不废风骚,后世至今,名为诗史。陶靖节躬丁晋乱[35],解组归来,著书必题义煕[36]。宋室既亡[37],郑所南尚以铁匣投史眢井,至三百年而后出[38]。夫亦其志可哀,其情诚可念也已。然则何以名《奇零草》?是帙零落凋亡,已非全豹,譬犹兵家握奇之余[39],亦云余行间之作也[40]。时在永历十六年,岁在壬寅端阳后五日,张煌言自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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