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刚刚在开饭以前,秋蓬走近逍遥宾馆的休息室时,里面唯一的一个人,就是那位伟大的欧罗克太太,她正端坐在窗口,活像一尊巨大的菩萨。
她非常亲切,也非常起劲儿的向秋蓬打招呼。
“啊,那不是布仑肯太太吗?你像我一样,到饭厅用饭以前,下来到这儿静静坐一会儿,是很痛快的事。天气好的时候,这是一间很舒适的屋子。把门窗都打开,就不觉得烧菜的油烟味了。所有这一类的地方,都有这种味道,真是讨厌。尤其是火上正在烧洋葱或卷心菜的时候。布仑肯太太,坐在这儿,告诉我,今天天气这么好,你都在做些什么?你喜欢利汉顿吗?”
欧罗克太太对于秋蓬有一种魔力,她颇有点像儿时记忆中的食人魔。她那样大的块头,那种深沉的声音,那一嘴毫不感难为情的一胡一 子,那深蓝色,亮闪闪的眼睛,还有她给人一种远较常人高大的印象。这一切,都令人感觉到,她的确像儿时想像中的怪物。
秋蓬回答说,她以为她会很喜欢这个地方,并且会很快乐的。
“我是说,”她用忧郁的声调补充。“像我这样,心里一直在担忧,到处都是一样。”
“啊,不要担忧了,”欧罗克太太安慰她。“你那几个好孩了会安全归来的。那是没疑问的,我记得你说过,有一个是在空军罢?”
“是的,那是瑞蒙德。”
“他现在是在法国呢?或是在英国?”
“他目前在埃及,但是根据他最近一封信上说——其实严格讲,他并没直说,而是用一种私用的密码表示的。你明白我的意思罢?我以为我们这样做是对的,你说是不是?”
“我以为是对的,这是做母亲的应有的特权。”
“是的,你明白,我觉得我必须知道他在那里。”
“我同情你。我要是有一个儿子在外国,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骗骗邮件检查人,我会的。那么还有一个孩子呢?那个在海军的?”
秋蓬便很爽一快的讲道格拉斯的英雄故事了。
“你明白吗,”她说。“没有三个儿子在跟前,我真觉得不知所措。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同时离开过我,他们对我都很好,我实在觉得他们对我更像对待一个朋友。”
说到这里,她有点难为情的笑了起来。“我有时候得骂他们,才能使他们离开我的身边。”
她大声接着说:
“我实在不晓得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到那里去。我伦敦的房子租约已满,我觉得要是续定租约的话,似乎是不智之举。于是,我就想:要是能到一僻静又通火车的地方——”
她说到这儿,中断了。
那尊佛又点点头。
“我完全赞同你的意见。目前,伦敦是住不得的。啊,那儿沉闷极了!我已经在那里居住多年。你知道,我是古董商,我的店开在恰斯区康纳比街,你也许知道罢?门上的招牌是凯蒂·柯雷。我那里有很漂亮的货色,大部份是玻璃器一具,有美丽的枝形烛台,分枝吊灯,碰趣酒钵等。也有外国的玻璃器一具。另外还有小家具——都不大,都是代表某个时代的小家具——大部份是桃花一心木和橡木制的。啊,漂亮的货色。并且,我也有过一些好主顾呢。但是,战争爆发以后,统统到西方了。幸亏我已经歇业,损失非常小。”
秋蓬的心里忽然闪过一阵淡淡的记忆。伦敦是有一家店里面摆满了玻璃器一具,多得让人走动都不方便。里面有个块头很大的,咄咄一逼一人的女人,声音宏亮,能言善道。是的,
她到那家店里去过。
“我并不是老是喜欢诉苦的人——不像这里住的有些客人。譬如凯雷先生,老是围着围巾啦,披巾啦,天天抱怨他的生意快垮台了,当然会垮台呀,正在打仗嘛。还有他太太,连鹅都不敢骂一声。还有那小妇人,斯普若太太,老是小题大做的,挂念她的丈夫。”
“他是在前线吗?”
“他才不会呢。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保险公司小职员罢了。他非常害怕空袭,战争一开始,就把太太送到此地来了。不过,要是就孩子来说,我以为这是对的。真是个可一爱一的小东西!但是,斯普若太太呢?她的丈夫虽然一有功夫就来看她,她仍然发愁。……她老是说亚述一定很想她。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亚述并不太想她——他也许别有要事呢。”
秋蓬低声说:
“这些做母亲的,我实在都可怜她们。你要是让孩子们离开你,你就会不住的挂念。你要是同他们一起去,把丈夫抛在家里,对丈夫又太苛刻了。”
“啊,是的!两处开销,是很费钱的。”
秋蓬说:“这地方似乎还公道。”
“是的,我可以说,在这里,钱花得还值得。普林纳太太经营得很好,不过,她这人很怪。”
秋蓬问:“在那一方面?”
欧罗克太大的眼睛闪闪发光说:
“你也许会说我这个人多嘴,不过,这是真的。我对于所有的人都感兴趣,我总是尽可能时常坐在这里,坐在这里可以看见谁走进,谁走出,谁在露台上,也可以看见花园里是什么情形。我们方才谈到什么了?——啊,对了,普林纳太太,谈到她很怪。我想,她是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要不然,我也许猜错了。”
“你真这样想吗?”
“是的。她的玄虚才大呢。我问她:‘你是一爱一尔兰那一带的人?’你相信吗?她却瞒着我,说她根本不是一爱一尔兰人。”
“你以为她是一爱一尔兰人吗?”
“她当然是一爱一尔兰人,我很了解我们的同乡,我可以指出谁是那一郡的人。可是,你瞧!她说:‘我是英格兰人,我的先生是西班牙人。——’”
这时候斯普若太太进来了,后面紧跟着唐密。欧罗克太太的话突然中断了。
秋蓬马上就装出很活泼的样子。
“晚安,麦多斯先生。你今晚真是一精一神勃勃呀!”
“没别的,我有充足的运动,这就是我的秘诀。上午打高尔夫球,下午到海滨马路上散步。”
斯普若太太说:
“我今天下午带贝贝到海滩上去玩。她想到海里泡泡,可是我实在感觉水有点儿冷。我正在帮她堆一座城堡,狗把我的一毛一活衔走了,把一毛一线拉掉不晓得多少码。要把那些针脚补起来真不容易。我打得又那么坏。”
“布仑肯太太,你的帽子织得蛮好嘛,”欧罗克太太的注意力突然转到秋蓬身上。“你织得好快呀。好像闵顿小一姐还说你对于织一毛一活没有经验呢。”
秋蓬的脸有点红。欧罗克太太的眼睛很厉害呢。于是,她装作有点生气的神气说:
“我实在织过不少东西,也对闵顿小一姐说过。可是,她大概是喜欢教人罢。”
大家都同意她的说法,笑了一阵。几分钟以后,其余的人都来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
席间,大家的话题转到顶有趣的间谍问题。于是,一些陈旧的间谍故事,又炒了一次冷饭。像是:胳膊粗一壮的教士用降落伞降落,着地以后所说的话,完全不像是一个教士该说的话;澳洲的厨一娘一,在她卧房的烟囱里暗藏无线电收音机……在座的人把他们七婶八姨所说的故事,都搬出来了。这就很容易扯到第五纵队上面。由此又扯到法西斯蒂,大家都痛骂英国的法西斯蒂;后来又扯到共一产一党一 ,和约,以及那些主张反战,不肯对敌作战的人。这完全是一种正常的谈话,是天天都可以听到的一种谈话。但是,秋蓬特别注意他们谈话时的面部表情和态度,竭力想从这里面捕捉到一些足以泄露秘密的表情或谈话。但是,毫无所得。只有普林纳太太一个人不加入他们的谈话,不过,这也许可以拿她那种沉默寡言的一习一惯作为解释。她坐在那儿,顽固的褐色面孔,绷得紧紧的,露出郁郁不乐的样子。
卡尔·德尼摩今天晚上出去了,因此,他们可以毫不约束的谈话。
快吃完饭的时候,雪拉才开一次口。
斯普若太太刚刚用她那细细的,像笛子似的声音说:
“我觉得德国人在大战期间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槍决嘉维尔护一士 。这件事激起众怒,每个人都反对他们。”
就是在这时候,雪拉才将头一扬,用她那年轻人清脆的声音,气势汹汹地说:“怎么不该槍毙她?她是间谍呀,是不是?”
“啊,不是的,她不是间谍。”
“她帮助英国人逃跑——在一个敌对的国家,那是一样的。她为什么不该槍毙?”
雪拉站了起来。
她说:“我以为德国是对的。”
她由窗口出去,走到花园里。
餐后的水果包括一些不熟的香蕉和一些不新鲜的橘子。这些水果已经在桌上摆了一个时期。可是,大家都站起来,移到休息室喝咖啡。
只有唐密不管闲事,独自走到花园去。他发现雪拉倚着长廊的矮墙,凝视着大海。他走到她旁边。
由她那样呼吸急促的情形看来,他知道,她一定有什么非常烦恼的事。他递给她一支香烟,她接受了。
他说:
“夜色很美。”
那位小一姐用低沉而紧张的声音回答:
“可能是……”
唐密不敢肯定地望望她。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孩子的魅力和蓬勃的生气。她这人有一种激昂的活力,一种让人不得不着迷的力量。他想:她是一种男人见了很容易倾倒的女孩子。
他说:“你是说:假若不是有战争的话吗?”
“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我恨这个战争。”
“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呀。”
“并不都是像我这样。我恨那种战争口号,我恨大家那种沾沾自喜的态度,我恨那种讨厌的一爱一国思想。”
“一爱一国思想?”唐密吃了一惊。
“是的。我恨一爱一国思想。你明白吗?大家都在喊:国家,国家,国家!出卖国家,为国捐躯,报效国家。一个人的国家为什么会这样重要?”
唐密只这样说:“我不知道,只是事实如此。”
“我以为国家观念是不重要的,啊,你们大概以为重要。你们出国,到大英帝国的属地走一趟,做做生意。回来的时候,皮肤晒得黑黑的,不住谈论印度土人,并且要印度酒喝。”
唐密一温一 和地说:
“亲一爱一的,希望我还不至于这么坏罢。”
“我有点夸张——可是,你应该知道我所指的是什么。你对于大英帝国有信心,并且——并且——对于为国捐躯这种傻念头,抱有信心。”
“我的国家,”唐密冷冷地说,“似乎并不特别热望我为它捐躯。”
“是的,但是,你却希望为国捐躯。真是愚蠢!天下没有值得牺牲一性一命的事,都是一种观念——一种空谈——一种夸大的痴狂!我的国家,在我心里丝毫不占位置。”
“将来有一天,”唐密说。“你会觉得奇怪,你的国家,在你心里是有位置的。”
“不会,不会。我已经受够了——我已经看见——”
她说不下去了——然后,突然冲动地问:
“你知道家父是谁吗?”
“他叫帕垂克·麦瑰尔——是大战期间追随克斯曼的人。后来以叛国的罪名伏法。白白地牺牲,为了什么?为了一种信念——他是同其他的一爱一尔兰人在一起,思想才变得激烈起来。他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待在家里,不要多管闲事呢?他在某些人的眼里是殉难的烈士,可是在另一些人的眼中是叛徒。我以为他简直是——愚蠢!”
唐密可以觉得出,她心中郁积的反抗情绪正要发泄一出来,他便说:
“原来,你就是在这种陰影中长大的。”
“是的,母亲曾经改名换姓。我们在西班牙住了几年,她总是说我父亲是半个西班牙人。我们不管到那里,都是假话连篇。欧洲大一陆 我们各处都去过,后来,终于到这儿来,开这个宿舍。我觉得我们所做的事,以这件事顶糟。”
唐密问:
“你的母亲对你们的——景况作何想法?”
“你是说——关于我父亲去世的事吗?”雪拉皱着眉头,沉默片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然后,她慢慢说:“我至今还不十分明白……她后来不曾提起过。很不容易看出母亲的心事。”
唐密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雪拉突然说:
“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告诉你这个,我太激动了,究竟是从什么地方谈起的?”
“是由伊迪丝·嘉维尔谈起的。”
“啊,对了!一爱一国思想。我说我讨厌这种思想。”
“你忘了嘉维尔护一士 的话吗?”
“什么话?”
“你知道她死以前说过什么话?”
他便把嘉维尔的话背了出来。
“只是一爱一国思想是不够的……我的心中万不可有仇恨。”
“哦!”她难过的站在那里,停了一会。
然后,她很快转过身一子,走到花园的暗处。
二
“秋蓬,你看,一切都是吻合的。”
秋蓬一面想,一面点头。这时海滩上四下无人。她自己倚着防波堤,唐密就坐在上面的防波堤上。坐在这个位置上,凡是来到这海滨游憩场的人都可以尽收眼底。他已经查得相当确切,知道今天上午大家都在什么地方。所以,他并不是为了要等待什么人。不过,不论怎样,他今天同秋蓬的晤谈,表面上完全露出是偶然碰头的样子。在女的方面,显得很高兴;男的方面略露吃惊的神色。
秋蓬说:
“是的,她是M,并不是N。一切条件都符合。”
秋蓬又思索着点了头。
“对了。她是一爱一尔兰人——这是欧罗克太太发觉的——她本人并不承认这件事。她在欧洲来来去去的次数很多。她改了名字,叫普林纳,来到这儿创办寄宿舍。这倒是很好的伪装——虽然布满了高xdx潮,却都是没有危险的。她的丈夫以叛国的罪名被槍决——这就是充份证明她在这儿从事第五纵队活动的动机。是的,与事实是吻合的。你以为那个女孩子也有份儿吗?”
唐密最后说:
“绝对不会。要不然,她是不会告诉我这一切秘密的。你知道,我觉得这样骗他们,有点儿卑鄙。”
秋蓬十分了解地点点头。
“是的,我们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在某一方面来说,这工作是有点卑鄙。”
“但是为了达成任务,这是必要的呀。”
“啊,那当然。”
唐密的脸有点儿发烧,他说:
“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撒谎呀——”
“撒谎,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老实说,有时候,自己的谎话要是编得巧妙,我还感到蛮得意呢。事实上使我懊丧的,是有时候会忘记撒谎,那就是以自己的真面目出现,但是,这样反而会奏效。”她停顿一下,又接着说:“这就是你昨晚所遭遇的——同那个女孩子,那个真正的你,在她的身上引起了反应。你心里觉得难过,就是为此。”
“我知道不会错。因为,我也一样——我是说对那个德国青年。”
唐密说:
“你以为他怎样?”
秋蓬马上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他没有参与这种活动。”
“葛兰特以为他是参与的。”
“又是你的葛兰特先生!”秋蓬语气改变了。她嘻嘻的笑了起来。“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的时候,他的脸上不晓得有什么表情,我要是看见了,才过瘾呢。”
“无论如何,他已正式对我道歉了,现在你已经正式担任了任务,这是无异议的。”
她说:
“你还记得战争结束后——我们追捕布朗先生的情形吗?那次任务多有趣!我们多兴奋!你还记不记得?”
唐密点点头,立刻满面春风。
“怎么不记得?”
他将她的话考虑了一下,他那个镇定、难看的面孔,露出严肃的表情。然后,他说:
“我想——实在是年龄的问题。”
秋蓬急忙说:
“你不会觉得——我们已经老了罢?”
“不,我相信我们还不老。只是—这一次—不会像上次那样好玩。可是,除此以外,一切都是一样。这是我们俩第二次参加战斗,这一次的感觉是不同的。”
“我知道!同时,我们看到这次战争多可悲!多一浪一费!多恐怖!这都是当年因为太年轻而不曾想到的。”
“对了。在上次大战期间,有时候我觉得害怕,有一两次出生入死,几乎送了一性一命。但是,也有快乐的一面。”
秋蓬说:
“我想德立克现在的感觉就像那样。”
“你说得对。”秋蓬咬紧牙,“我们既然有任务,就得干,还是谈谈我们的任务罢,你觉得普林纳太太是我们所寻找的人物吗?”
“我们至少可以说,她的形迹顶可疑。秋蓬你觉得没有其他特别值得注意的人了,是不是?”
秋蓬想了想。
“没有了。我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统统品评品评,也可以说是估计估计各种可能一性一。他们有些人是不可能有什么问题的。”
“像是什么人呢?你可以说得再详细些吗?”
“这——譬如闵顿小一姐,那位‘道地’的英国老处一女,斯普若太太和她的小白蒂,还有那个没头脑的凯雷太太。”
“是的,然而,人有时候也会装傻的。”
“啊,不错。可是,大惊小怪的老处一女,和专心照顾孩子的年轻一妈一妈一,这两种角色很难扮,一不小心,就会过火,露出马脚来。同时,就斯普若太太而言,还有那个孩子呢。”
“但不会带到工作的地方,”秋蓬说。“干这种工作是不能带孩子的。唐密啊,关于这一点,我是绝对相信的。我有深刻的体验,干这种工作是不能有孩子的。”
“好好,我撤销前议,”唐密说。“斯普若太太和闵顿小一姐,可以不必谈了。但是,凯雷太太,这个人,我还不敢断言。”
“是的。她也许是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因为,她实在表现的过份些。看样子,她好像是个呆头呆脑的女人,像这样呆女人,实际上并不多。”
“我往往注意到这个事实:一个女人要是变成贤妻良母,她的智力必定会变弱。”唐密低声说。
“你又是由那里发现到这种重大道理的?”秋蓬问。
“秋蓬啊,并不是从你身上。你服侍丈夫,还不像她那样专心。”
“就男人来说嘛,”秋蓬体贴地说。“你生病的时候,倒并不会有过份麻烦太太的地方。”
于是,唐密转变了话题,开始检讨其他可能一性一。
“凯雷,”唐密一边想一边说。“凯雷这个人可能有些可疑。”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敢十分确定。她这人很令人不安,颇有些吓唬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倒以为那只是一种饥鹰捕小鸡似的态度。她就是那一类的女人。”
秋蓬慢慢的说:
“她——对什么都很注意。”
“还有布列其雷少校。”唐密说。
“我同他可以说没说过多少话。毫无疑问的,你对他的认识原该比较清楚些。”
“我以为,他只是一种真正老派的军人,我确实这么想。”
“一点儿也不错。”秋蓬的话,与其说是回答他的话,倒不如说是对他那强调的声音本能地应了一声。“这一类事情,最糟的,就是歪曲事实。明明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我们偏要歪曲事实,硬让他符合我们心目中的可怕条件。”
唐密说:“我曾经在布列其雷少校身上做过几种试验。”
“那一种试验?我也打算做一些试验呢。”
“这个——不过是一些很平常的小圈套。是问他一些关于日期和地点一类的话。”
“你说话不要那么笼统,详细些说,好吗?”
“唔。譬如说,我们正在谈打雁。他提到埃及的法尤穆(Fayum)那个地方。他说:在某年、某月,他在那儿打雁,多么好玩儿。另外一次,他又提到埃及其他方面的事。我就提到木乃伊。我问他:像是十四世纪埃及王杜唐卡门(Tutankhamen)的木乃伊,他见过吗?又问他:他什么时候到过埃及?然后,我再核对他回答的话,看有没有破绽。或者谈到PO.航线(伊伯利安全岛至东方或西方的轮船航线—译者注)的轮船,我就提到一两只轮船的名字,譬如说:某某号的船倒蛮舒服的,我问他坐过吗?他也许提到某次航行的事。过后,我再核对一下。我问的,都是不关紧要的话,不会让他听了以后对我特别提防。我问的话,只要核对他的话,是否确实。”
“那么,直到如今,他还没有出错吗?”
“一次也不错。可是,我告诉你,秋蓬,这种试验是很好的。”
“是的。不过,‘假若’他是N的话,他一定会故意将他的话编得恰到好处的。”
“啊,不错,主要的梗概,可能编得很合适。但是,谈到不关重要的细节时,那就很难不出错。并且,说谎的人,偶尔会露出记得的事情过多,比一个实实在在的人记得多。要是问一个普通的人:他那次打猎的时候,究竟是在一九二六年,或是一九二七年?他也许不会即刻就会想起来。他必须思考一下,才能说出来。”
“那么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发现布列其雷少校有可疑之处,是吗?”
“他的反应都是非常正常的。”
“那么结果是——否定的。”
“一点儿也不错。”
“现在,”秋蓬说。“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诉你。”
于是,她就接着说下去。
三
布仑肯太太在回家的途中,在邮局停一停。她买了一些邮票。出来的时候,他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她在那儿叫到一个号码,找“法列普先生”听电话,然后,同他短短的谈了些话,她出来的时候,面露笑容,慢慢朝回家的方向走,半路上还买了些一毛一线。
那天下午,轻风拂面,天气晴朗,秋蓬本来走起路来是一精一神勃勃的,现在只好约束一下,拖着悠闲的步子,尽量符合心目中扮演的那位布仑肯太太的角色。布仑肯太太除了织一毛一活(而且织得也不高明)和写信给儿子以外,什么事儿也不做。她老是在给儿子写信,并且喜欢将写成一半的信到处乱丢。
秋蓬慢慢爬上山,朝逍遥宾馆的方向走去。这条路因为是通不到山那边的(路的终点是一个叫“走私客歇脚处”的地方,现在是海达克中校的住处)。所以,来往的车辆并不多——每天上午只有些商人的送货车经过。秋蓬经过的房子,她都一所一所的看看那些房子叫什么名堂,倒也怪有趣的。譬如有一所房子叫“佳景”(其实,名不符实。因为由那个房子只能瞥见一点点大海,前面的景物完全让对面的那所维多利亚式的大房子挡住了。)底下一所叫“卡拉其”,其次一所叫雪雷楼。再往下面一所叫“海景”(这个名字倒是恰当的);还有克莱堡”(这名字有点夸张,因为只是一所小房子),和“绰劳尼”,那是一所可以和逍遥宾馆较量的大房子。最后就是普林纳太太经营的那所宽大的,栗子色的宾馆了。
秋蓬刚刚走近逍遥宾馆,就注意到大门口有个女人,正在向里窥视,看情形似乎是有些紧张而警觉的样子。
秋蓬可以说是下意识的放轻自己的脚步,小心翼翼地用脚尖着地。
等到秋蓬走近她身边,那女人才听到声音,转过身来。她转过身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那女人高头大马,穿着很差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下等的服装,但是,她的面孔却是不寻常的。她的年纪并不轻——也许在四十与五十之间——但是,她的面孔和打扮,有显著的差别。一头金发,宽阔的颧骨,当年一定很美,其实,现在风韵犹存。只是刹那之间,秋蓬感觉到这女人的面孔有点儿熟,但是,这种感觉瞬息即逝。她想,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面孔。
那女人很明显的露出吃惊的样子,她眼睛里昙花一现的惊慌神气,并没有因为看见秋蓬而消逝。(其中有蹊跷吗?)
秋蓬说:
“对不起,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那女人说话很慢,一口外国腔调。每个字的发音都很小心,仿佛是背书似的。
“这所——房子是逍遥宾馆吗?”
那女人露出一星星犹豫的神气,然后,她说:
“请——告诉我。这里有一位卢森斯坦先生,是不是?”
“卢森斯坦先生?”秋蓬摇摇头。“没有,恐怕没有。也许以前住过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现在已经搬走了。要我替你问问吗?”
可是,那女子连忙做了一个拒绝的手势,她说:
“不用,不用!我找错地方了,请原谅。”
于是,她迅速的转过身去,飞快地下山去了。
秋蓬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背影。由于某种原因,秋蓬的心里顿起疑窦。她感觉那女人的态度和言语有显著的不同。秋蓬以为所谓“卢森斯坦”先生只是捏造出来的话,她以为那女人经她一问,临时想到一个名字,便顺手拿来搪塞她。
秋蓬犹豫片刻,然后动身下去追她。究竟什么力量促使她追踪那个女人呢?无以名之,只好说是莫名其妙的“预感”罢。
可是,她不久就停下脚来。要是追她,那就有点显著,会引起人家对自己特别注意。她和那女人谈话的时候,明明是正要走进逍遥宾馆;要再去追她,就会引起别人的疑心!哦,原来布仑肯太太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的人物。这就是说:假若这个奇怪的女人是敌人计划中的一个角色,她就会对自己起疑了。
不能这么办!布仑肯太太这个角色,无论如何,要扮演下去。
秋蓬转回头,再朝山上走。她走进逍遥宾馆,在过厅里停顿一下,里面似乎是空无一人的样子,这是午后常有的现象。这时候,白蒂正在打盹儿,其他的人不是尚在午睡,就是已经出门了。
她站在幽暗的过厅里,回想到最近的遭遇。这时候,一种微弱的声音传到她的耳鼓。这是她极熟悉的声音——是很轻微的一声“叮玲”!
逍遥宾馆的电话在过厅里。秋蓬所听到的那个声音,是分机上的听筒拿起来或放下时所发出的声音。那分机是通到普林纳太太卧室的。
要是唐密的话,也许会迟疑。秋蓬却不曾迟疑一分钟。她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将听筒拿起来放到耳畔。
有人在用分机,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秋蓬听见里面说:“——一切进行顺利,那么,照预定的计划,在四号。”
“哦,继续干罢。”
叮玲!听筒放回原处了。
秋蓬皱起眉头,站在那儿。那是普林纳太太的声音吗?只根据那几个字,很难说,要是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了。这当然也可能是极平常的谈话。的确,她所听到的话,实在并无异常的地方。
室内的光线一暗,原来一个人影在门口挡着。秋蓬吓了一跳,连忙把听筒放上,普林纳太太说:
“下午的天气这么好。布仑肯太太,你打算出去吗?或是刚回来?”
原来,方才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不是她本人。秋蓬嘟嘟喃喃的说了些出去散步,多么畅快之类的话,便走上楼梯。
普林纳太太由厅里走过来,也跟着上楼,她今天似乎比以往的个子大些,秋蓬觉得她是个强壮的,臂力过人的女人。
她说:
“我得去把衣服换掉,”然后,便匆匆上楼。当她在楼梯上的驻脚台上转弯时,正和欧罗克太太撞了个满怀。此人的大块头,挡住了楼梯上面的路。
“哎呀,哎呀!布仑肯太太,你好像很匆忙嘛!”
她并没有闪到一旁,只是居高临下的站着对秋蓬直笑。
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有一种吓人的成份,这种情形,在她笑的时候,老是有的。
于是,秋蓬莫名其妙的,忽然感觉很可怕。
那大块头的一爱一尔兰女人,声音深沉,面带笑容,在上面挡住她的路;下面的普林纳太太,逐渐一逼一近。
秋蓬回头望望,瞧普林纳太太仰起的脸上那种表情,是不是确有威胁的样子?难道这只是她在乱想吗?她想:荒唐!这样想法真荒唐!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这个平常的海边的寄宿舍,不会有什么问题罢。但是,这房子现在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如今,她独自一人,被夹在她们两个人中间。在欧罗克太太的笑容中,的确有些奇怪的地方。秋蓬这样一胡一 思乱想:“她活像一只猫在捉老鼠。”
突然,紧张的局面打破了,顶上的驻脚台上,一个小孩子猛然冲下来,一路发出愉快的尖一叫。原来是小白蒂,穿着衬衫短裤,一路高兴得直叫。她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跑过,投入秋蓬的怀抱中。
“啊,小宝贝!长得这么大了。”
下面的普林纳太太已经转身到通厨房的门口了,秋蓬拉着白蒂的手,由欧罗克太太身边走过,顺着过道,跑到斯普·若的门口。这时候,斯普若太太正在等着,准备教训她的逃学的女儿呢。
秋蓬同孩子一块儿走进去。
里面充满了家庭的气氛,使秋蓬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孩子的衣服,散放在各处,还有羊一毛一制的玩具,漆上彩色的栏干小一床一 ;五斗橱上的镜框装着斯普若的像片,样子非常缅腆,也有些不漂亮;斯普若太太咕咕嘟嘟的,痛骂洗衣店,她说价钱太高,同时,她以为普林纳太太不准客人用电熨斗。
这一切情形都很正常,很可安心,很平凡。
不过——方才——在楼梯上的情形就不同了。
“完全是神经的关系。”秋蓬想。“只不过是神经的关系!”
但是,是神经的关系吗?刚才确实有人在普林纳太太房里打电话的呀。会是欧罗克太太吗?要是有人到她那里打电话,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当然啦,在那里打出去,宾馆其他的人准保听不见。
秋蓬想:电话里的谈话,时间一定非常短,只是短短的一交一 谈数语而已。
“一切进行顺利。照预定计划,在四号。”
这也许毫无意义——也许意义重大。
四号。是日期吗?是指——譬如说,一月里的第四天吗?或是——第四号的码头呢?这就不可能断定了。
也可能是指“第四号”。在上次大战期间,曾有人企图炸毁那座桥。
会有什么重要意义吗?
当然,也很可能是打电话,确定一个普通的约会。普林纳太太也许对欧罗克太太说,她要打电话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她房里打。
那么,方才在楼梯上的气氛,那紧张的一刹那,也可能都是由于她的神经过度紧张的关系。……
那安静的宾馆——令人感觉到可能有什么险恶的事或者有什么不幸的事要发生。
“布仑肯太太呀,你要抓紧事实。”秋蓬严厉地说。“然后,你可以继续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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