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有个老人
第一次遇见他,是在一个小乡村的集市上。我在等人,而他正佝偻着瘦削的身躯给人拣鸡蛋。那是盛夏,知了在不知名的繁茂的大树上扰人烦乱地叫着。骄躁的空气里夹杂着农人特有的汗味。友人失约,人群熙熙攘攘。我等得难耐,把一袋水果从右手换到左手的当儿,他直起身子茫然四顾,然后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我要的二十只鸡蛋。我说蛋不是我要的,那个买蛋的人已经走远了。蓦的,老人家凹陷的眼睛里原本某种趋于光亮的东西消逝不见了。世界在那一刻黑暗起来,老人家皮包骨的身躯缩小成一个黑点,融入黑暗中。是的,我悲哀地想到蚊子。农民,蚊子似的活着,糊糊突突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用自己的血汗自己的生命养肥了大地,种出食粮,养出畜类,勤勤苦苦地蠕动在自然的暴君和两只脚的暴君的威力之下。我心疼得不行,赶紧离开。
第二次遇到他,还是在集市。他苦着脸,背着偌大一个背篓;双手一手牵着一个孩子,都是女孩,七八岁的模样。兴许是他的孙女吧。他牵着她们从我身边走过,我肯定他是不记得我了。农民除了淳厚还有善忘。可是似乎自古就有某种习惯思维在代代相传:对某种假意的恩情忘不了。帝王将相几句慰劳的话能够一代传一代,直至天荒地老也不敢忘却。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泥泞的土路,谁也不能把谁跨越。
我对旁边的人说我见过那老头儿。那时他还没有现在老得慌忙,速度简直比时代匆忙的脚步还快。或许他累了,想离开了,想回去了。或许他在某个有雨的午后回忆起自己年少时久逝的梦,可是从漆黑的天空掉下来的雨滴打在花白的头发上,打碎了梦的泡泡。
老人家右手边的女孩炫耀似的唱着一首老调的歌谣,声音很大。周围的红男绿女都望向他们。他似乎迅速破译了投来的目光的密码,窘迫而匆忙地打断了还想继续的小小得意。其实女孩的声音真的很甜,唱得也很美,一点不比灯光闪烁的舞台上扭臀的卖艺人差。
回到城里,不知怎么就听说他死了。我的心咯噔一下:又一个有着多少故事的生命匆匆忙忙就划上了句号!也许还牵挂来不及见的人,也许还有来不及说的话,也许还有渺茫的希望寄托给尚存的年轻人……
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再下乡去,同行的人指着一堆黄土说,偌,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老头儿的坟。
我怔住了,望着眼前活人埋葬死人的坟墓。似乎浩浩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孤零零的坟墓。
风起了,坟墓上几株零星的青草随风摆动,一如艰苦岁月里风雨飘摇的微弱的生命在拼命挣扎。
我问同行的人,老人家的家人呢,怎么不做个像样的坟墓。他说,什么家人啦,至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我立在那埋葬了孤独终老的生命的坟墓前,半晌回不过神来。他养了两个弃儿,旁边的人补充说。
似乎还是在眼前,一个老人家双手一手牵一个女孩,右手边的女孩唱着一首老调的歌谣:
门前有棵葡萄树,嫩绿的叶子刚发芽。蜗牛背着重重的壳,一步一步往上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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