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亡》- 序
序
我是一个有了信仰的人。我又是一个孤儿。
我有一个哥哥,他爱我,我也爱他,然而为了我底信仰,我不得不与他分离,而去做他所不愿意我做的事情。但是我不能忘记他,他也不能忘记我。
我有一个“先生”,他教我爱,他教我宽恕。然而由于人间的憎恨,他,一个无罪的人,终于被烧死在波士顿,查理斯顿监狱的电椅上。就在电椅上他还说他愿意宽恕那个烧死他的人。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爱他,他也爱我。
我常常犯罪了!(I have always sinned!)因为我不能爱人,不能宽恕人。为了爱我底哥哥,我反而不得不使他痛苦;为了爱我底“先生”,我反而不得不背弃了他所教给我的爱和宽恕,去宣传憎恨,宣传复仇。我常常在犯罪了。
我时时觉得哥哥在责备我,我时时觉得“先生”在责备我。亲爱的哥哥和“先生”啊,你们底责备,我这个年青的孩子实在受不下去了!我不敢再要求你们底爱、你们底宽恕了,虽然我知道你们还会爱我,宽恕我。我现在所希望于你们的,只是你们底了解,因为我一生中没有得到一个了解我的人!
我底“先生”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不懂中文,这本书当然没有入他底眼帘的机会。不过我底哥哥是看得见这本书的,我为他写这本书,我愿意跪在他底面前,把这本书呈献给他。如果他读完以后能够抚着我底头说:“孩子,我懂得你了。去罢,从今以后,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你哥哥底爱总是跟着你的!”那么,在我是满足,十分满足了!
这本书里所叙述的并没有一件是我自己底事(虽然有许多事都是我看见过,或者听说过的),然而横贯全书的悲哀却是我自己底悲哀。固然我是流了眼泪来写这本书的,但为了不使我底哥哥流眼泪起见,我也曾用了曲笔,添加一点爱情的故事,而且还编造了杜大心与李静淑底恋爱。
自然杜大心不是我自己,我写其余的人也并没有影射谁的心思。但是我确实在中国见过这一类的人。至于我呢,我爱张为群。
巴金 1928年8月。
指“萨柯与樊塞蒂案件”中被处死刑的意大利工人巴尔托罗美·樊塞蒂。我在巴黎的时候写过两封信给他,也得到他从监牢中寄出来的回信。 这是樊塞蒂上电椅前说的话(1927年8月22日夜半)。 只有第十二章内5月28日的日记是从我自己底日记中摘录下来的。
七版题记
《灭亡》是我底第一次问世的作品,它是在一九二八年八月写成的。现在算起来已经隔了八年了。最近趁着七版的机会,把它仔细校读一遍,删改了一些字句,交给书店改版重排。我在三四年前就有删改这本书的心思,但是被别的事情缠住,未能如愿。今天看完书店方面送来的校样,心里很痛快,这也算了却一桩心愿了。
然而同时我又起了一点感想。我仿佛又回到写这本书的年代去了。关于写这书的动机和经过,我在《写作生活底回顾》一文里说得很详细。这文章已收在我底《短篇小说第一集》中,不便附印在这里。我当时还写得有日记,但在“一·二八”上海战争中散失了。我还写过一篇《灭亡·作者底自白》,是对于某一些批评家的答辩,里面有一大段话叙述我自己对杜大心这个人物的看法,我现在把它抄在这里:
我写杜大心底思想时完全采取客观的态度,我并不曾把我自己底思想完全放进去。我虽然并不是杜大心底信徒,但是我爱他。我自信我对他的态度是公平的,我写出他底好处,同时我也写出他底弱点。不过象刚果伦君底批评却有点不公道。他说杜大心“参加革命的动机是不正确的,他是以工作抑止自己的苦闷,以革命发挥个人的理想”。我承认杜大心“是一个罗曼谛克的革命家”,而且他还是一个病态的革命家。但要说他参加革命的动机不正确,就未免太冤枉他了。他之所以成为罗曼谛克的革命家,他之所以憎恶人类,一是由于他底环境,二是因为他底肺病。最重要的就是他那不停地在发展的肺病。他参加革命是一件事,他以工作抑止自己底苦闷又是一件事。他并不是为了抑止自己底苦闷才来参加革命的。人是一个复杂的、有机的东西,而有肺病的人更是多感的。杜大心参加革命之后,他不能就变成一部机器。他底环境依然使他苦闷,但是他并不幻灭,并不放弃一切,当然只有拿工作来抑止自己底苦闷了。我当时也曾得到一个国内朋友底信,他说他很痛苦,日来“以忙为醉”。这不也是和杜大心一样吗?至于杜大心底死亡,我以为这是必然的。刚果伦君说:“仅止因着一个朋友的被杀去牺牲自己的生命,去报仇,……不是革命党人应有的态度。”这是不错的。不过他如果再深思一下,他一定会明白杜大心底面前就只有死这一条路。一个憎恶人类,憎恶自己的人,结果不是杀人被杀,就是自杀,并没有第三条路可走。何况杜大心又有肺病呢?复仇还是小事,最重要的是他底第二期的肺病使“他开始觉得这长久不息的苦斗应该停止了。他想休息,他想永久地休息”,而事实上在他,也只有“死才能够使他享受安静的幸福”。俄国政治家拉吉穴夫在青年时期中有一个同学得了不治之症,那个人叫拉吉穴夫拿毒药把他毒死,拉吉穴夫不答应,却在自己底日记上写道:“不能忍受的生活应该用暴力毁掉。”他自己后来也自杀了。杜大心“知道他自己在向着死之路上走去,而且分明感到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当然会采取用暴力毁掉生命的这一条路。我自己是反对他采取这条路的,但我无法阻止他,我只有为他底死而哭。
在初版本的《灭亡》底第一页上我印过一句献辞。我把这本书献给我底大哥,他是对我底智的发展给了极大的帮助的第一个人。现在我删去了这短短的献辞,因为我底大哥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写这本书给他看,想求他了解我,让我安心地走我自己底路。然而我们终于不能了解地永远分离了。
我反复地翻阅面前一页一页的校样,想在这些油光纸上面找到什么东西。我害怕回忆,但是如今我又绝望地求助于回忆了。
暮春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周围静寂无声,夜很迟了。一个人枯坐在窗前写些文章,有什么用处?难道我不能够做一点更有用的事情么?
巴金 1936年5月20日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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