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亡》- 第九章 杜大心与李静淑
走出李冷家,众人都雇了黄包车坐上走了,只有杜大心一个人步行。
温和的春天的晚风吹到杜大心底脸上。他觉得他底脑子清爽多了。这一天的生活对于他,并不是寻常的。他似乎进入了一个神奇的梦境,他底冷静的心也被扰乱了。现在他走出了梦境,在这晴明的暮春的晚上,在这幽静而宽阔的马路上,他可以冷静地回忆方才所经过的一切。
第一个念头就苦恼着他。他记起袁润身说完故事的时候他自己底心情。他当时确实感到愤恨,妒嫉,绝望。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苦恼呢?谁侵犯了他?袁润身?然而他自己分明地同情那个人。那个人底故事?那只能引起别人底同情的,而且为了那个故事,袁润身似乎给了他一个较好的印象。那么一定是那个人底最后的话。是!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袁润身爱上了李静淑或任何女子,对他又有什么妨害呢?他既然同情那个人,那么他自然希望那人底爱会被李静淑接受,希望他们两人能过着幸福的爱情生活。……然而一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了,另外还有一个新的自己在反对现在的自己。那个自己在叫喊:“李静淑是不能够属于袁润身的。”他底现在的自己似乎屈服了。是,李静淑是不能够属于袁润身的。这件事情是他不能忍受的。为什么呢?他不能确切地说出来,然而他所感到的是:袁润身可以爱任何女子,然而袁润身不应该爱李静淑。为什么呢?他一时找不出回答来。
一对迷人的大眼含笑地望着他。他知道这是什么人底眼睛。霎时间一个美丽的面孔出现了。他底歌被她唱出来,而且唱得异常美妙。他满意了。她知道作者就是他,而他写的歌词又为她所爱读,爱唱。他满意了。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了。
她是多么温柔,多么美丽!不错,但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很奇怪为什么他今晚上竟让一个女郎占据了他底脑子。他为什么这样地想她?他到底发见了:他自己在爱李静淑,而且好象他对于她的爱,也不只是在今天才发生的。同时他底一个疑问也得到解答了:他爱李静淑,所以不愿意袁润身爱她。
是,他爱上了李静淑。她也许会爱他的。袁润身呢,她不会爱他,他们两人底思想和性格差得太远,而且从李静淑今天对袁润身的举动就可以看出来了。然而袁润身爱她,又是那样情急,袁润身又拿自杀的话来要挟她,难保她不会软化的。那么,他又怎样办呢?
但无论如何他总是在爱她,热烈地爱她,至少在今天听过她底歌声以后,他不能不承认他是热烈地爱上她了。……他爱她?爱上一个资产阶级的女儿?这似乎不可能!这太可怕了。他已决定不爱一切,不爱女人。这不可能!他,一个立誓牺牲个人幸福来拯救人类的人,还有资格爱女人!特别爱上一个资产阶级的女儿!把他底有限的精力分到男女的爱情上面去!这不可能!不应该!
然而事实上他明明爱她,而且深切地觉得他对于她的爱是十分真诚、十分纯洁的。他每想到她,他底心就燃烧起来。他从前自信他底心是坚如磐石、冷若死灰的,现在磐石也被捣碎,死灰也已重燃了。
后悔自己不该常到李冷家去吗?但已经悔不及了。那么,索性让他底爱情继续发展下去。向她自白罢。她会爱他吗?也许,这是可能的。然而她肯象他这样离开富裕的家庭过简单的生活吗?他也许就会被捕,被囚,被杀,那么她又怎么办呢?他能够让她忍受这一切的痛苦吗?他既然真心爱她,就应该使她过幸福的生活。但是事实上他所能带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以及超于痛苦的恐怖。……幸福?他自己既然抛弃了幸福,怎么还能够拿它来给别人呢?
总之,如果她真爱他,她甚至甘愿抛弃富裕的家庭,来和他共同过简单的生活,她又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些什么?监禁,死亡,孤独!这样一个可爱的少女,谁忍心叫她去接受这悲惨的命运?
他自己底命运是决定的了:监禁和死亡。他决定要做一个为同胞复仇的人,如果他不能够达到目的,那么,他当以自己底壮烈的牺牲去感动后一代,要他们来继续他底工作。所以对于他,命运愈悲惨愈好。然而要是她爱上了他,这一切她也不得不分享了。她底青春,她底美丽,她底才华都会为着他断送了。……啊,多么可怕!……多么残酷!……他实在不能够爱她,至少也不能够让她知道他在爱她。……但是他现在是没有力量了!
矛盾的思想反复地来到他底脑中。他不但不能走快,反而把路走错,走远了。
一路上,她底歌声,她底姿态,她底言语都来追逼他。而且在他明白地断定他在爱她之后,她底印象对于他简直成了一个专制的暴君。
将近十一点钟光景,他踉跄地回到家里。汗象流水一般地从额上落下,脑子里乱成一团。他不想睡觉,便打开窗户,在半圆月底清辉下望着静寂的弄堂。
过了一会,忽然从不远的地方送来一声叫喊:
“卖小孩儿啊!”
这一个山东汉子底声音在这样情形下面听起来,非常凄惨。声音近了。他看见一个山东汉子一扁担挑了两个箩筐,后面跟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箩筐里有几个头在动。他分辨得出在前面一个箩筐里坐着两个较大的女孩,后面的一个里面坐着三个男孩。
“卖小孩儿啊!”
这个“小贩”在杜大心底窗下走过不见了。唯有那凄惨的叫声,还在春夜的温和的空气中回响着。杜大心不由自主地用双手蒙了耳朵。
杜大心在康悌路康益里一个亭子间里倚窗望月的时候,在海格路一所洋房中右边楼上有一个少女也在凭栏望月。这就是李静淑。
她很爱月夜,每逢月夜总是睡得很迟。这一天也不是例外,不过心境却不同了。
“如果我再得到那样的结局……我就只有用自杀来了此一生,”袁润身底话还清楚地留在她底耳边。
今天的事情是她完全料不到的。她想不到袁润身会在人前向她求爱,而且拿自杀的话要挟她。她接受他底爱呢,还是拒绝他?平心而论,她找不到袁润身底大坏处。他也许还是现社会中一般人所羡慕的一种人。她又想起他底失恋的故事,她有点同情他,觉得他可怜。她想,如果她这次也拒绝他,对他是不是一个大的打击?虽然她知道他并不会自杀。
然而她又觉得袁润身是一个并不可爱的人,她也找不到他底一点好处。她自问她究竟爱过他没有?
——没有。
究竟现在爱他不?
——不,决不。
以后还可以爱他不?
——……?不,决不。
这是从心之深处发出的答话,她底心不会骗她。她自己确实不曾爱过他,而且也从不曾有过爱他的念头。她和他在性格上、思想上都是不同的。在她看来,袁润身似乎是不能够知道自己底灵魂深处的人。他好象是一个利己主义者,而且他也曾向人宣传过他底利己主义。而且他不是常常宣言他只知道自己底幸福,从来不肯“拔一毛而利天下”吗?她有她底幻梦,而他也另有他底。他底生活和她父亲底生活又有什么分别?她能爱这样的人?
不,自从那晚上瞥见一条新的生活之路,发现自己是在悬崖上生活以后,她就不能够再以这种生活自满了。她无时不在想法来摆脱掉那悬崖上的生活。如果她至今还未能毅然决然地舍弃一切来救出自己,这不是她不愿;事实上她并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走到新的路上去。然而袁润身式的生活,她是厌弃了。她不愿做太太,也不愿做大学教授底夫人。她相信人应该彼此相爱,互助地、和平地生活着。那么她就不能再过那种靠别人底血汗、别人底眼泪来建筑自己底幸福的生活。她不能再过寄生的生活。杜大心底话多么刺人!但是她知道杜大心底话是很公平的,因为她确实是一个千金小姐。
杜大心?她一想到杜大心,她底心境就立刻改变了。似乎一道光明来到她底心中。她望着月亮微笑了。
“杜大心”,特别在今天这三个字确实不是一个寻常人底名字。他是她所爱唱的歌词底作者。他底深沉的眼睛似乎还在她底面前表示他赞美她底歌声。他底冷冷的、淡淡的笑容还在她底眼前荡漾,而且在压迫她,要她驱散一切其他的思想。她觉得自己今天有点古怪。她努力不去想那个人,然而结果她愈想他。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她底心里燃烧起来了。
她以为她现在更了解他,她相信他底出发点是和她底相同的,这就是她所奉为上帝的一个字:“爱”。然而这“爱”何以会变到“憎”,在她还是不能明白的。不过他底举动,他底言语,他底面貌,特别是那一对深沉的眼睛,无一不含得有一个神秘不可解的东西。这是悲哀,而且更是超于悲哀以上的东西。他一定有什么隐痛,一定有一种无可挽救的悲哀藏在心之深处。她固然不能把他底灵魂了解透彻,但这一些日子的观察使她知道他有着一个高贵的灵魂,一颗黄金似的心。她似乎感到他底心之跳动。她觉得在她底面前他底态度中含得有无限的温柔。她又记起《一个英雄底死》的歌词里司顿加·拉进和他底情人的谈话。这一切不是从他自己底心中流露出来的吗?她忽然觉得只要自己能够做拉进底情人,听他底那样的话就很幸福了。为什么呢?她很羞愧地惊讶自己会有这种可笑的思想。……为什么呢?从她底心灵深处发出了一声叫喊:“我爱杜大心!”
她明白了。她现在发见了她底深心的秘密:——她爱他,她爱上了杜大心,一切都在这里面了。
一层红霞上了她底面颜,心灵顿时开展,不厚不薄的嘴唇因微笑张开了。她懒洋洋地用右手抚摩被微风吹乱了的发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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