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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七夜》:一个女军医的79对越亲历记(下)

发布时间:2013-02-10 栏目:专题 投稿:优美的翅膀

中越战争中的女兵

(八)

第三天。

第四天。

我不记得这两天是怎么过的了,只是看到当年的记录中这么写着:“时间又过了两天,两天经历的一切,只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刚才前面小山上响起很激烈的枪声,我提枪向那个方向注意了一下(所长今夜给我们一支步枪。所长已经不在我们这里,小李也配属”师前指“去了,坑道里现在只剩下我和向华两个女兵)。枪声停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用无法形容的心情写信。到今天为止一共四天时间我们接受了近七十个伤员,处理了二十二具遗体。所见所闻,都在狠狠刺激我的心。牺牲了那么战士,心里是多么多么的难过!我从前把战争想得太浪漫太简单了。我不再象原先那样渴望打仗了。不管我们的伤亡是大是小,我都不希望打下去了!今天,是最让我难过的一天,我们所属四十一军的火箭炮营,今天上午被特工队偷袭了,损失相当惨重,十六辆车负了伤,十三个战士被烧死”……

把这些字从记录的纸上一个个敲打到电脑的时候,二十多年前的事和那时候的心情,又慢慢的回来。我想起自己在黑暗中,曾一边写着一边想:假如我不死,假如我的父亲收到这样的信,看到我这样说,他会怎么想?当初要求上前线的事爸爸并不知道。而军人遇战事上前线是天经地义的事,正是在这种东西的熏陶下我对决定让我留下的院长说:我要去!让我去我也去,不让去我也去!而我的爸爸,以他三十年军龄军人的身份战前写信对我说:打仗时要勇敢,越是勇敢人越镇静,越不容易被打死。也许他看到我现在这么写,会生气地批评我,说我思想不对头。可是我真就是这么想,我管不住自己就这么写着。我想不管怎样,毕竟我只是他的孩子,这种不光彩的思想,我只能向他诉说,他会原谅我的。同时我还在想,我为什么如此软弱?为什么如此的没出息?我对自己感到很失望。可是我还是一直软弱地写下去:

“……十三个战士被烧死,其中他们的连长和指导员。也许是当时就被打死了,也可能是打伤了不能动弹,所以关在驾驶室直到烧焦,直到剩下几块骨头”……

事过多年,我还是不愿回想那个时刻。如果人烧到只剩下骨头,还不至于让我惊骇,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烧得依稀能看出人形的惨象,是那些注定要死去却还没死,一个劲儿惨叫着,在死人堆里打滚的活人,那种形状那种剧痛,谁又能忍受!一辆卡车震天响地带着惨叫开过来,全院的人反射般地冲上去。那个时候,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一听到汽车的动静,我们会紧张地跳将起来,或心里面对自己说:是不是伤员又来了?此刻,大家对着还没有停稳的汽车冲了上去!我一下子就看清了汽车上的情景,下意识地转过脸来,求助的四面张望。我看到候院长和齐付院长严峻的表情,我看到我的朋友小赵苍白的脸色,我看到候春华害怕和紧张的样子,几乎看到了所有人无法言表的眼神儿和脸。

而我突然就跑开了。看清那么多膨出的肠子,那么多大块脱掉的人皮,那么些烧得缩成一堆的人形,和那些个仍活着,却疼得在死人堆里,在脱掉的人皮和人肉人内脏里打滚的人,我一下子感到窒息,不加任何思索冲进了旁边的手术室。停在那儿不停的发抖,接着想呕吐,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王丽君正在准备手术器械,她用自己发红的,又象是怜悯的眼睛看我一眼,让我不知所措。我头昏脑胀地想:自己当了逃兵了!可是我就是无力让自己走出去。几分钟后,也许时间更加短吧,我终于恢复神志跑了出去,最可怕的景象已经过去了。惨叫声小下来,短短几分钟时间一些人再也不能叫喊了。可是我心里好受了些,我宁愿他们死去,那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

天近黄昏时,运下来伤员们处理完了。很少有活下来的,好象只有两个还活着,都被全身缠满了纱布。一个安静地躺着,只是不时要喝水;一个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不停地哭叫着他的妈妈。我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内心都在发颤,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把我们的心都哭硬。我仍然为自己上午的表现内疚,想要弥补和抹去不光彩的阴影。悄悄去了堆放尸体的地方,看着那些没有人形的人,对着他们默默地道歉:他们连生命都失掉了,我却没有勇气去抬他们………我站了很久,想让自己再麻木一些。直到觉得仿佛轻松些了才离开。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变得麻木,从此可以直面任何的残酷。

如今,那些当年的愧疚早已不在,但是现在讲出这件事情,还是觉得一阵轻松。

从堆放尸体的地方出来,西边的天空血一样红,阵地暂时非常平静。手术室外面烧着一堆火,在烧从尸体上,从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些死去的战士身上留下来的衣物和武装带。上面有很浓很浓的血迹,所以很不好燃。那烟仿佛也发红,并且很沉重地往上升,往上升。冷不丁有被烧炸的子弹爆响。我站在火堆前,心里默默地想:那是谁的衣服?他们生前什么模样?多大了?他们的父母如果知道自己的孩子已不在,唯有衣服在遥远的地方燃烧,什么样的心情?我悲痛但平静的想着。我又想,人不管怎么死,总会要留下些痕迹吧。那爆炸多象灵魂的呼叫。我看着那堆忽明忽暗的火,觉得它固然烧去了什么,可是又那么象是祭奠,让人如此悲痛又有些许安慰。

从前的日子,每当敌人的炮打过来,立刻就会有我们的炮声给予同样的还击,这时候你会感到:哦,我们一直被保卫着呢!你会变得那么安心;听到火箭炮雷霆万均般的还击。你就会变得兴奋不已,感到胜利始终在自己一边。甚至会有人激动地唱起《喀秋莎》。真的,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验到那种连空气也在颤动的轰击,那从自己头顶上扫过的美丽。我们毕竟是为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家来的,我们想要自己国家取胜!可是从那天下午开始,我们的火箭炮沉默了。

这天晚上我有岗。记录中没有说具体的时间。关于这个时间,回国后为表彰那天晚上汽车连的临危不惧,《战旗报》有过比较详细的报导,其中提到了时间。好象是午夜时分吧。当时突然敌人的炮声响了,炮弹一发又一发从我头顶上飞过,我又一次吓坏了。虽然炮弹落得离我有一百多米远,可我还是害怕极了。一个人被炸死在坑道外面,这是我不敢想像的事。我抬起头,四处寻找,没有找到半个人影,炮弹飞过的阵地竟是如此的寂静!我感到自己好象被战友们遗忘了,好几次想跑回掩体,可是跑回去当逃兵这个念头同样让我害怕。我只好克制着恐惧,徙劳地抱着头听心脏狂跳。这时候,我多么怀念我们的喀秋莎啊。最后大桥方向燃起了大火,很快映红了整个夜空;然后是人们的喊叫声,然后是汽车的轰鸣声,一辆燃着熊熊烈火的汽车被什么人开着,勇敢地离开了车队,象一头狂怒的狮子吼叫着独自向前冲。我清楚地知道那车上是弹药;我被惊呆了,远远地看着,紧张得不能呼吸……

当炮轰终于过去,我回到自己的掩体时,向华正在哭呢。对此我十分不满,我忘记自己刚才有多么恐惧了,在黑暗中瞪了她一眼。而她一边哭一边吃着压缩饼干,真让我我哭笑不得。不过我也很快吃起来。知道吗,在可怕的时候,有时候吃东西,也是一种镇静的好方法。我除了常常用写来驱逐害怕外,也常常在深夜和向华一道,拼命地吃压缩饼干。回国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无法离开压缩饼干。

(九)

第五天。

当时那样紧张的形势,不是每天都可能写上几笔。所以,两天或者三天发生的事情合在一天写的时候较多,也有一天发生的情况却分成几次写完的情况;还因为当时情绪激动不安,所以条理不清,次序颠倒的地方比比皆是。细细整理是一件有点吃力的事情,毕竟我不是在编故事,我想完全忠实于事实。

以下的内容,其实仍是前一封信的记录,里面写道:“短短几天所受的教育,胜过十几年的空想,从前对于生和死的理解,是多么的肤浅呀……那种抢救伤员的情景,真是令人难忘。所有可以动手的人,背的背扛的扛,全是拼的感觉。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心不是铁石,你自然就会想,多抬一个伤员,就多一分安慰……呆在手术室里面的人,有时候抢救任务紧张得一天也下不来。

“今天运下来伤员不多,但是遗体突然增多了。有个连长死去的样子,我怎么也无法忘记:他是个瘦小个的中年男人,尽管人已死去看着仍有一张聪慧的脸庞;一定是在前线呆了很久,所以胡子好长,面目憔悴,他右腿股动脉处被炸开一个拳头大的洞,那样的伤,注定他在极短的时间就没命了,还好,那样他不会太痛苦。他死了,躺在堆放尸体的地上和很多尸体堆在一起,可是他腰里仍插着红绿两面小旗,在他被颠簸送到我们这的路上,竟没被弄丢,像个忠实的伙伴跟着他,那让他在死人堆里如此的醒目,那无疑是他生前指挥战斗时用的,他生前曾多少次勇敢地挥午着那两面小旗呀!我心里想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幸好看不到这些;可自己心里真是难受得无法形容……

“这里白天如盛夏一般,我们个个挥汗如雨;夜里气温急剧下降,我因为少了件厚衣服被冻得直打寒颤。战士们很可敬,昨天送来一个伤员我们给他水他不喝,说是水太缺了,要留给受了伤的班长,我们对他说:喝吧喝吧,这里有的是水”……

其实我们也缺水!白天忍着酷热大力救治伤员,抢救那些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抢救下来伤员,同时处理那些也是许多人冒着生命危险运送下来的遗体,因为缺水,即使处理腐烂的尸体也很少能冲洗一下手;寒冷,夜间受不了的寒冷,我有幸拣来一条血迹斑斑的棉被,拖进掩体大家一同合盖;这样的被子也很少,旁边坑道的刘大伟来问从哪弄到的?我说从运尸体的车上扔下来我拣的,可惜只有一条,要不晚上来和我们挤在一起吧!

生活变得格外简单:每天面临的问题只有一个:生存和死亡。每天面对的事情,是抢救伤员和处理不能逃避的死人。至今记得经我手登记的一个名字,在旧文里我又曾忽略了一个问题,现在要把他的名字隐匿下来,我真怕万一被他家人看到,会是如何悲痛。这战士性刘,性别:男,年龄:二十六岁,职务:排长。我能记得他是因为我还能从他上衣口袋里翻出这些资料,而他的下半身已经完全腐烂不见,他的面孔已变成黑色。苍天在上,在此写下他,是想告慰他的在天之灵,虽然他为国捐躯,但还活在这些人心里。可惜我所能记住的名字太少了,尽管他们的面孔,我怎么也不会忘记。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简单而艰险地过去。

我们坚持到了第五天。我这里这天的记录很简单,只有二百多字:“今天我们救治了大批伤员,处理了十二个烈士的遗体,整整一天,我们都在坚持工作,而这不过仅仅是我们的责任……头晕得很,嗓子疼了好几天,吞咽口水都很困难了。可这比起死去的人们算不了什么,我自己能力所做的工作太少了………爸爸妈妈,十点钟到了,我要上岗了,等有空再写吧。”显然这是晚上写的。

不过这一天实在没有这么平淡,从第二天的记录中可以知道,那天下午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炮轰。

在那些日子里不夸张地说,我不记得我们曾吃过饭。但就是那天的炮击,让我记得自己那些时刻也曾吃饭来着。第五天下午时分,大家聚集在我们坑道不远处吃饭。此时炮声响了。这是敌人通常炮击的时间。没等管理员的哨音落地,炮弹紧跟着落下来,并不密集,但不同以往,炮弹近到“突突”地从头顶掠过,然后在身边落下。而让我首先感到情况危急的,是三所的于欣丽,她不知道怎么的就从外面掉进我们坑道,砸在我的身上,再看看我们坑道里,除了于欣丽又掉些别人进来。而后勤部加上医院总共二百人左右,集中在不过几百平米的地盘里,坑道间相隔不过几米,但炮弹下来快得有些人无法跑回自己坑道。

我看到了于欣丽的眼泪,有一瞬觉得自己楞楞的。不过吓人的爆炸一定让我的眼光也显得很无助。我别无选择,学着大家面朝坑壁双臂抱头,明知道无济于事也只有如此。炮弹一发接一发从远处呼啸而来,一路发出突突的怪叫,真象是在用锉子锉我们的神经,然后发出振耳欲聋的爆炸。可怕的是,一直没有象样的还击,很明显没有喀秋莎,我们当时的炮火不足以压制对方。

撑过了一次次的爆炸,我们没有死。没有死,所以时间被无情地拉长了。心一次次提到嗓子眼儿,又一次次沉到深渊。受着这种煎熬,我的思维却是格外清晰:千万千万只炸我的背后,只炸我的手和腿,不要炸我的头,不要炸我的脸,我害怕死后让人害怕,这些日子看可怕的面孔,已经让我比怕死,还要怕死后模样可怕。可是炮弹却落得更近了。一阵硝烟冲进了坑道,土块石子儿冲破伪装的树枝哗地落下来,重重砸在我们身上和头上,我仿佛听见有哭泣的声音,或者那只是我的错觉?在激烈的爆炸中我怎么可能听到哭声呢?不过我的确又看到于欣丽的泪眼,那么恐惧和绝望。那时我脑子开始一片空白,我想自己不是吓傻了,就是真的麻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炮轰停止了。大家一头一脸的尘土,互相对望了一阵---都还活着?还是汤司令他老人家有大将风度,不愧是战争年代走过来的,临危不乱,马上带人跑步来检查医院的伤亡情况,当他惊见这边所有人居然毫发未损,如此的幸运,来人和我们自己,都笑疯了。不过当时真实的情况是,炮声一停,我们立刻奔去查看伤员了。远远看去,临时病房的屋顶被穿了好几个大窟窿。炮来得突然没能及转移的伤员居然个个安然无恙,我们长出一口这才真的笑疯了。我跑到那个离我们坑道只有几米的炮弹坑里,拣了两块炮弹皮,那东西还有些烫手。我收藏了它很多年。我不很清楚那是为了纪念光荣,还是为了纪念悲痛?还是光荣和悲痛必定是悲剧地纠缠在一起?

能干的于欣丽现在国家某部委工作,常在全国跑来跑去;不知何时在网上看到此文,忙找到我朋友赵智杰,对她说:你说这是谁呀,怎么写的都是我们的事儿?里面还写我哭,你说我多丢人呀!你们说,她是不是仍是那么可爱?后来电话里和小赵通话时我说,哭又有什么丢人,我们都会哭,是呀,我们都会哭。这次如果她去,想必总会有人让她表演战前每逢停电,就跑到走廊里对我们大喊“起床了”那一声喊,因为她嗓音低沉,我们送了她个称号:女中音。

(十)

第六天。

对了,我们那个连头也挡不住的掩体,第三天上午就被来检查的“汤司令”发现,他大发脾气,责令所里立即加以改进。所里派来了男班长曹内银,我们抽空干了两天,到了撤退前的两天,掩体成了全所最宽敞的掩体之一;这就是为什么能在那次炮击中让于欣丽,让现在已记不起是谁的战友从容躲避危险的缘故---呵呵,我们从容吗?坑道改造好了,我们自己和旁边坑道的人都有点欢欣鼓舞。刘大伟跑来和我商量,我是否能和他换着住?说自从刘医生和小李子随师前指走了,坑道只剩他和王丽君两个人,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很别扭。我一听有意思,呵呵呵笑:你就老老实实睡你那个老地方吧!真的,那种时刻难得会有件舒心事。

我想,真正让我不想换的原因,是我对那个生死与共的地方产生了依赖感吧。坑道加宽加深以后,晚上我写东西的时候不必弯着腰低着头了,也不用担心手电的光线会泄露出去。第五天的时候,曹内银被派来加强我们坑道的战斗力,但是因为奶液的缘故他一直不想惹我,我仍然有空就做些笔记,不必担心他告发我。而到了撤退的前一天,我大白天也明目张胆地写。后来我想,在那种炮火连天的日子里,谁还来制止这个。事实上我们是在中国对全世界宣布撤军的当天晚上,进入越南的。三年前因为某种考虑,我未交待这一情节。当时据我所知,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轮战”。毕竟中国的军队,有很多年没打过仗了。

然后就到了第六天:“爸爸妈妈,我又在给你们写信了。我还没写过一封符合自己心意的信。我想表达的东西时刻都提醒我,让我写,可是月光下提笔之时,一切却又消失了。今天能安静地在日光下写信,真是难得啊……令人宽慰的是,听说我们师这41名女兵,是极少数出国作战的女兵中,深入前线最远,危险最大,至今无一伤亡的女兵,值得骄傲吧?我们卫生科崇敬道科长站在阵地前,用他洪亮的,天生适合演讲的大嗓门儿说:真没想到,我们的女兵会表现这么勇敢,这么镇静,完成了任务又未出丝毫差错,要集体请功!听听这些话,真让人自豪呀。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明天,我们就要撤退了。可惜我不是个男的,不然可以留下来我们所的男兵由所长带队全留下了,负责后卫部队的保障工作;我只有和女兵一道,随指导员先走了”……

而撤退前一天的那个晚上,照例是来了一阵炮轰。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通知说敌特工队已摸到我们前面,所有带武器的都进入掩体准备战斗。一直呆了两个多小时,敌人并没出现。几乎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八点钟的时候,撤退拉开了序幕。当时我们不懂得,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战争中的撤退,也是一埸那么残酷的事情。 第二天到了。原定八点钟出发,届时将带上前面下来伤员。然而一直没见伤员下来我们只得沉住气待命。前线部队已经在大踏步后撤了,远远能看见大路上人流滚滚,炎热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车流和人流激起的烟尘直上云霄。就那么看着看着,大家心情开始紧张起来。九点多时,汤司令终于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因为电话打不通了。他带着李丙恒跑到前面去打听。。。过了很久,是一种漫长的等待,刘部长气喘噱噱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前边指挥部已经没人了!他老人家一边大骂指挥部“他xx的”!一边当即下达命令:撤!

女兵立刻由指导员带领登上第一辆汽车。记得有个女兵试图小跑,李指导员当即怒喝:慌什么!他是不想引起慌乱想把光荣保持到最后一刻吧。说实话我那时候很佩服他那一声断喝。我们后面紧跟着部分男兵和后勤机关,这支车队仿佛一股急冲而下的水流,汇入汹涌的撤退大军之中。

我不能形容那种情况下撤退的心情。已经接近中午,又是炮轰的时间,不可想象这个时候敌人如果向这一带炮轰,会造成怎样的伤亡。我们要开始通过高平大桥了。而七天前来时的那个黄昏,已恍如隔梦。那天我们多么兴备地从桥上通过。现在天真烂漫已不见踪影。心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压抑得不敢呼吸。我差不多是屏住气通过大桥的,那桥是那么长,那么长啊。

终于通过大桥了。还是来时待命的那个地方,现在却是从前线下来走得尘土满面十万火急的一地战士他们步行着不断避让汽车,让我们顺利通过,坐在车上的我有些不忍卒看。人流中,我突然看见一个姓解的男战士,认出他是我们那期卫训队的学员,他背着沉重的武器一身尘土汗流满面大步往后撤着;我突然又看见我们黑脸膛的刘师长,手里柱着一根木棍,混在他的士兵当中,也在大步大步往后撤,就是他带领的前线指挥部居然在混乱中,忘记把撤退的命令送给我们从而把我们给漏掉了吗。刘师长的脸看上去铁青着;苏豪杰挎着一支冲锋枪跟在他身边让我吃了一惊:他现在是师长的警卫员吗?

苏豪杰是师蓝球队的主力队员。一年前患肠胃炎来住院那天晚上,轮到我和王丽君值班,我值前夜王丽君值后夜。液体里的四环素输得这个男兵一个劲叫疼。那时我们都很负责,他蓝球打得漂亮又招人喜欢,一笑露出颗调皮的虎牙和酒窝.我一边给他做热敷,一边和他聊天,一直聊到下班。我发现,一个礼拜的夜班下来,王丽君和我一样,都喜欢上了这个并不算漂亮,但是挺帅的男兵。出院的时候,他溜进治疗室和我告别。记得他高大的个子靠在窗口把光线都挡完了,他弄得很随意的样子,对我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说不能了吧。他说:那也不一定,就算将来复员回到郑州,还可以写信和你联系呀。我低头往药盒里摆着药没再接他的话,因为不知道怎么接才好。不料今日如此的相遇。

苏豪杰只抬头看了看车上。情况那么紧急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车快速通过大队人马向后方撤。开出大部队前,车速曾一度慢过,有一次曾有过几分钟的停滞,我们把尚剩余的干粮拿出一些,给了一个站在路边,拖着几个可怜孩子,站在烟火中张望的越南妇女。然后汽车又一次发动了。没有走来时的路。事实证明,选择另一条路和没按计划时间撤退,使我们躲过了一埸劫难;战后确切消息显示,越南人曾埋伏在我们来时的路上等候,一直到我师某个营因为同前线失去联系,走错路线误入圈套,结果在那一带被堵截,以致于勇敢者几乎无人生还。这不能不说是当时指挥的不利,不能不说是军队久未经历战争。可当时我们的装备落后,尤其是通信设备的极其落后,是造成那次悲剧的最重要的原因。

是去年十一月吧。我接到王丽君从大连打来的电话,她是我知道的我们这一拨唯一一个参过战,仍在从军的女兵。没错,和前面每个电话一样,这是我们分开二十多年因这篇文章的缘故,她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并给我的一个电话。我们当然谈到那次战争我们还谈到我们当年共同喜欢的苏豪杰,谈到目前的生活。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的所有意义无非是:我们都还活着。

(十一)

上面这个日期,应该是当年我写故事的老时间。而现在故事接近尾声,心情已觉得很累,想快一些结束这次讲述。还好,故事就要结束了。

天将黑时,我们到达边境一个叫安乐的地方,虽然仍在越南境内,但处在大部队的保护之中。我们在那儿过了一个虽然没什么危险,然而至今想来仍是不比死可怕,但却比死痛苦的一夜,我们不能动弹地在硬木箱子坐了整整一个夜晚,那种苦痛让我终身难忘。那一天,我把它算做是在越南战场上的第七个日子。

有个著名的电影叫《最长的一天》,说的是举世闻名的诺曼底登陆那场战役,相信很多人看过。那电影我看过两次,只可惜总没看到开始,我又是个事事并不追求的人,至今没想到弄张碟来看全它。我们的遭遇固然不能和那次伟大战役所发生的事情相提并论。可战争中每个人的生与死,却又都同样只是瞬间的事情,而做为一名普通士兵,他并不能纵观全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个体对于战争的感受,和战争对于他们的意义,都是相同的:要么死去,要么活下来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下来了。

我们继续向后撤退。第八天的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我们跨过国境线,回到离开了七天八夜的祖国,所以这个时间被我从容不迫,准确记录在了纸上。我们个个灰尘仆仆,我们早也面目全非,可是我们活着,我们活着,我们十分幸运十分幸福!!!

从什么地方进入国境已经不清楚了。象出去的那天晚上一样,我们没有立刻赶赴目的地,而是在一个叫北斗的地方又停了一个夜晚。那会儿我想,这也是大部队作战不可避免的吧。而随着又一个夜晚的到来,坏消息也开始传来,最多最可信的说法是,我们有整整一个营的人被围在里面了,国内指挥员在下决心增援解救,毫无疑问,我们是在此等待抢救任务。不幸的消息一下子传遍,当时说竟有约五百左右的人被围!我们重又变得沉重和紧张不安。这也就是我军此次战争中非常沉痛的,四十一军某营因撤退时联络不利,导致几百人被残酷包围,一个加强营遇难的惨痛事件。

当天晚上,伤员不断下来,我们仍未能完全撤出战争。从前线又拉回来七具尸体。极坏的消息从前面下来战士口中一个一个地得到证实;所长带领男兵留在离前线更近的地方没有回来,处境据说仍很危险。到了深夜,又变得没有人说话,仿佛我们没有回到国内仍在阵地上的坑道里。我又拿出了我的纸和笔,打开我的手电筒:“爸爸妈妈,现在我们一切都很好,但是……我们师有一个营被包围了,已派部队增援,到现在仍没有消息,你们知道我们的心情是多么难过吗...让我们共同祝愿他们突出包围,平安归来吧!”

忘记剩下来的路途是怎么走完的了,完全忘记了。因为那都不重要了吧。最终,我们经过总共四夜五天的艰苦行军回到了驻地。一阵完全能想象到的兴奋过去,天又黑下来,在房东的小竹楼上,我眼睛潮湿地写着信:“爸爸妈妈,趁着昏暗的灯光,又在给你们写信了。现在我很好,已经回到国内,可是...当所有的人躺下来没有炮击没有枪声,仿佛进了天堂的时候,我仍是那么难过,总是想到被包围的战士们”...

当时增援部队三进三出,做出了巨大努力,可是到我写信那时为止,仍有几百人没有出来。又过了些天,国内开始组织部队在边境上进行收容工作,收容人员不断从极少侥幸突出来的战士们口中得到种种消息:说他们千真万确被包围,被打散了,他们迷失在险恶的山里;说里面的人仍在各自为战;说他们正在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突围;突出来的战士们还说,很多战士们都很英勇,一直打到弹尽粮绝;一些负伤的战士为了不连累自己的战友,毫不迟疑地留下来掩护同伴儿,甚至开枪打死自己。。。

军委终于下达全体撤出的命令,所有部队不得不在某日全部撤回国内。我们只好撤出增援部队了。这一切听来真是令人痛苦。曾经就要看见生的希望,却又看见它一点点关闭,那是何其残酷。是呀,他们战士战士们要长眠在异国他乡了!

部队全部撤回国后,可以想象边境线的另一边,仍然在进行着零星的也是惊心动魄的战斗。那时,我们的战斗机群日夜不断在边境上空盘旋。有那么一天,那时,我和陈雪凤被抽到军里接待中央慰问团,有个湖南老兵指着天上的飞机告诉我,那是为迷路的战士们指引方向呢。这话有时会让我觉得安慰。当时我们真有位战后闻名全国,被军委授予“钢铁战士”称号的士兵,硬是在屁股上中了一弹的情况下,在大部队撤退的第八天,爬回了自己的国家,收容部队发现他时已奄奄一息,被送到我们医院接受治疗,是个性格挺逗的战士,我想,他是凭着自己那股子乐观态度才战胜了恐怖坚持到了最后。可是能回来的战士毕竟一天比一天少。至于战后我所知道的,在那次突围中没出来的熟人,自然不忍数说。这就是那次撤退,它给那次撤退中有幸活着回来的人,留下了永久的痛惜。

不久自然是庆功会。来广西的慰问团由曾志带队。演出活动由中央歌剧舞剧院的郭兰英,东方歌舞团的赵青担纲。那些日子,我们三个师合抽了六名女兵,我们从最近处看鲜花歌舞,观欢宴庆胜利;在最前面看战士整齐列队前来看演出,听鼓舞人心的报告,掌声雷动...那些列队你看不出和战前有什么两样,可很多次我看着那场面都会发呆,心里有个声音问:他们中都少了那些人?他们现在又在哪里?难道战争竟不曾发生过么,难道一切这么快就平息了么。

是呀,我们不能老是悲痛,我们仍然要过正常的生活,从战争中拼杀出来的曾志,她那时神彩弈弈,令人起敬;曾赴朝鲜战场慰问演出过的郭兰英,二度出山,也还是谈笑风生;赵青化了晚妆跳起红绸舞来,仍像天真的小姑娘,歌舞团的美女和俊男,偶尔投来尊敬并羡慕的目光,可是,我没有什么真正的快乐,无法接受年轻的生命尸骨未寒,或者下落不明,不知在受何种磨难时忘情的欢声笑语。是呀,我不是个坚强的人。我相信坐在队列里失去战友的士兵,很多人也和我一样吧。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世界仍在不停地发生战争。我总是在想:不知道我的战友们现在怎么想?是不是和我一样,希望“战友”这个伟大同时又表现人类相互杀戮的名字,最终会从人类的字典当中消失?同时,不管在什么时候,每当看到边境上战士们林立的墓碑,都会让我想起高原诗人马丽华激扬而又沧然的诗句,也因此, 我当年文章的标题用了其中的一句:

哦,兄弟,你看那远远的天边

开拓者的尖顶帐篷真象墓群

而死亡盛开在珠木朗玛脚下的

登山者的坟莹,则犹如花圃……

阅读生生死死,只是在这儿

生死才如此和谐和美地交织

......

我们说,在小小的草原之上

有一部大大的诗集

这诗集中最浪漫的一页

由我们一群执笔

哦兄弟,就为当年那个小小的意念

往高处走,往高处走

我们把灿烂韶光都交给了诗

不悔不悟的只有这颗童稚到永远的心!

现在,就让我用三年前的老话结束全文:

谨以此纪念那次战争中我所送别的牺牲者!

谨以此怀念那次战斗中我的伙伴们!

后 记

1"一只奇怪的队伍"

应该去睡觉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写后记了。是深夜的缘故吧,突然有种情绪熟悉并亲近地笼罩了我,那让时光也倒流,“过去仿佛又调过头向我款款走来"----我重新感到那种远远的,深深的,青春的忧郁,那是种让人思绪丰富而且头脑清醒的情绪,我就开始写了。

而这些天一直没有认真想过开始,因为很想把后记写好一点。这听起来好象挺矛盾,其实不然,写得好一点又是个什么样子,自己也说不出来。一件事情的开始和结束,有时是那么引人注目。甚至结尾可能也必定会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而这篇纪实的开始和结尾,注定要晚于正文三年多以后,如何能够气脉相通,如何能够浑然一体?都让我生畏。那天匆忙带上家门,又慌慌张张跳进的士对司机催道:快,火车站!是的,我出门是晚了些不经意了些,对于酝酿已久很多人向往的那场聚会,我早早就怕会有什么失望。不错,对这世界对这世上的事情,我是个悲观主义者。而那天,也就是“五一”那天上午九点半钟,当我赶到售票口时,里面的小伙子很干脆地对我说:“票早卖完了。”

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我毕竟一定要去的。我不想晚点不想耽误。我急急电话找人找朋友,而我极少这么做。因为做事一般守规则讨厌钻空子。磨砺和曲折过后,你自会感觉其中的份量和美妙,你会有丰富的回忆。丰富的回忆会拉长你的人生,那该是十分自豪的事情。

十分钟后我坐在贵宾室里。电视新闻正在报告长假出行人次将达4.3亿,超过今年春运高峰,我想象得到室外人们的拥挤和混乱。接下来新闻报告伊朗的声明:如果联合国安理会对伊朗动武的话,铀浓缩活动将转移到俄罗斯境内进行.....然后援引赖斯的话:伊朗在玩小把戏。是的是的,世界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向我们传递着战争的消息。好在,那些离我们暂时还远。

下来我打量眼前的大厅:很少的人。有个长得标志的小伙在看报纸,不时起身晃一圈展示自身;而央视四台开始讲一个女孩求学的悲惨故事,我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当节目看,感觉到一些小小的卑鄙,突然又想起,我那篇旧文其中一次被转载后,那后面有个离了题的跟帖是这么说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的确,这世界真的有些荒谬和离谱。

火车晚点二十多分钟由南向北压过来。下午一点多钟我到达郑州站,一路慢慢穿越广场,穿过人流如织的大街,绕过人头攒动的银基大厦,很容易就找到了郑磁宾馆,这就是刘振超两天前告诉我的集合地点。那天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他,果然是他。我进门对前台便问:赵振西在吗?赵振西,当年我们的政委或者称教导员,总之怎么叫都是一回事。现在他兼管着这个宾馆,他用这个地方把从前的兵们又集合到一起。可能这一生,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成规模地集合我们了吧。我当年总是无法忍受部队生活的管束。可是只有那类地方才有种叫做"场"的东西,让我此刻情愿靠近它。

服务员特别的看我一眼,告诉我如何走,我就见到了二十几年前我的曹所长。然后,大概三十分钟后,我站在五楼和服务员说话,电梯门一开我便大叫一声:徐汝臣!将他,连同他身后一位中年闰土样的农民叫了出来。那是一位我并不认得的老兵。到了六点左右,我们的人数增加到八个,晚上十点,增加到十一个。负责购买火车票的杜艺开始给每人分发车票...而二十六年前,从广西出境前最后一次分发干粮的情景,又浮现出来。往事其实从那时起就调过头向我款款走来,只是走来的步伐总是被接踵而来的现实打断,让我眩晕。这一夜,据刘振超次日早上交待,他兴奋得把话一直说到早上近五点,男兵们几乎没睡成觉,声音从隔壁传过来,也吵得我们房间的人很晚才睡成。

二日上午九点多,我们一行十一人在宾馆几位服务员的预祝声中出发了。

郑州的大街上阳光明亮人来车往。总是走不快的我,慢慢就落到了最后。看着前面不甚分明但有明确走向又未列队的队伍,曲曲折折穿行在银基批发市场熙熙攘攘的大厅里,它拨开人流,人流又很快关闭那条“历史的空罅”。那让我想起毕飞宇的《叙事》----“汽艇驶过的水面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疤,使清凉变成一种视觉上的灼痛”。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不认得的那位老兵,是张班长用电话恳请来的。说是极想他了一定要去。你看他一付"苦大仇深"的贫农模样,在城市里你当然认为他是个悲苦的民工,此刻他抱着一盒沉重的想必是见面礼的东西,拱着背急急跟在这队伍里要奔火车站;而教导员身板仍然挺直,精神焕发走在最前面;杜艺是都市成功女性的形象,宋莉莉则浅浅挽着她那牛仔裤管,一袭长发清纯依旧的昔日女兵;刘振超坐了多年办公室有些发胖,可是面部严肃,执行任务似的往前紧赶......看上去,这队人马从里到外都极不一致极不和谐,但却义无反顾向着同一个目标奔去。

没有挽起牛仔裤管的习惯,我左手提着白塑料袋里我的衣物,右手提着白塑料袋里我的零食,嚼着口香糠,看着看着那队伍,就嘿嘿,嘿嘿地笑开了。我的笑,惊动了河南省周口市华县某大队支部书记,当年我院的大活宝徐汝臣,他停下来等我靠近, 然后瞪圆了眼睛拉长声音好奇地问:“傻---子,你笑啥笑?”我笑而不答,往前走,而我内心却深深的感慨-----那道历史的空罅呀,你已吹不起历史的风,因为那场战争义与不义由来已久的争论,你早已被边缘化,你瞬间即逝不被人注意,却灼痛了我的眼睛我的心。

九点四十一分,第2097次始发郑州时,我们的人数增加到十四个,叶霞和她的丈夫,一位当年来自某汽车团和我们在同一战区的男战士加上另一位女兵;两小时后,火车从洛阳站启动,我们的人数已增加到十七人。列车此时仿佛一条激流,战士仿佛藏于大地的细流,一支一股汇入大河澎湃着向前奔腾,在阳光下在车厢里激起朵朵浪花。晚上八点半时车已过秦岭车站,车厢里已经打开了车灯.车灯下的刘振超整整一天仍是不断地说着什么,其余时间,大多绉着眉看那个《纪实七天七夜》,不时走来对我指点没写到没写细的地方,他对那些惨烈的人事没在我这得到全面反映的责备,又一次感动了我。我们就这样,就这样随着列车渐渐进入秦岭盘踞穿行在黑夜的大山里,回忆往事,等着天亮。

火车出凤州站时,已近午夜,车厢里无关的人们都睡了。不眠的电波却追逐着环绕着跟踪着崇山峻岭中的我们。电话滴滴的响着.是绵阳打来的,是张班长打来的,是大会筹备处什么人打来的,是从武汉出发以张明京为首的战友打来的,是走另一条路的本省战友打来的。是胡玉妍从天津打来的,说是明天上午的飞机;杜艺只得站在车厢连接处,轻轻通告我们的情况,我们的人数,我们到达的时间。接着,火车到达阳平关了----虽是初夏,可黑暗中,听着那铿锵的声音,想象铁轨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我还是想起岑参风雪十足的诗: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行军戈相拨,风头如山面如割...

黑夜一分一秒的过去.早上七点三十一分,火车到达绵阳车站.这个地方我曾五次带着复杂的心情路过,现在终于有了报酬.有个哲学家说得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

2"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三号绵阳的早晨,这是个初夏的清晨,一支奇怪的队伍重新出现在绵阳火车站站台上,只是,只有我们自己才能看得见,出了剪票口,一眼看见站外右侧等候的张班长一行。然后是正前方,意外之意外的看见了苹姐,我惊叫着冲上去,大家拥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的世界是我们的,因为这个忘情的拥抱,那个短暂的清晨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可惜没法顾得上注意了。

绵阳已成四川省第二大城市,绵阳是全新的,整洁的,美丽的。可我们千里迢迢只是想见见这个崭新城市中老旧的面孔,别的对我们几乎没有意义。大约八点多钟,一行人在新华宾馆门外见到了大会的发起人候院长。和我握手时他有两秒钟想不起我是谁。后来他说,因为我又长高了。没错,我比离开部队时又长高然而也细瘦了好多,况且二十五年过去,桑田已变苍海,时间在人类的身上,最能够翻覆地。

150师医院在军史中从组建到一九八五年撤销番号,不过短短十七年历史,毫无疑问所有历史阶段都有人来参会,直到结束时,本地未被及时通知到晚报到的人,仍陆续前来签名。所以,真实到会者约二百人参加聚会的主力军,便是我们这批兵,参战人员的主力自然还是我们这批兵。所以对所有参加聚会者,那些天留下来的记忆自然就是相见,惊叫,拥抱,留影,彻夜不眠的谈话....而对于我们这一批兵来说,话题总是少不了你上前线了没有?当时你在哪个所?你在哪个小组?在越南又如何如何,诸如此类。这样的谈话在到达的当天,我们几乎谈了一个晚上。其中刘英对我提出强烈抗议:我和你一个组,为什么没有写到我?她当即出示几张放大的合影,的确的确,我错了,你看,里面还有吕小红,还有第一个伤员献血的李川苹,有同楚楚一样独挡一面送伤员回国的焦俐-----焦俐,你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五年了,那年你十九岁,现在我把你写进来,你仍然和我们在一起,你在那边还好吧?这是你姐姐特意嘱咐我做的,也以此告慰你的父母------因为时间的短促,因为那时心理上毫无防备,因为那时的无比震惊,因为我的眼睛突然被血沾染,因为我的心灵被死去的人被伤员被炮火被时时刻刻可能到来的死亡所充塞,再无法顾及更多.所以.原谅我无力把所有人都写进来。

四号上午十点钟,隆重的大会开始了。可惜的是,被激动的人们弄得几乎开不下去。尽管几位主持人甚至老院长也走下来维持秩序,可还是不行,那种热烈和那种失控,完全超出大家预料之外。而在老医院的合影虽然站了那么那么累人,大家却是既合作又统一。是的是的,因为时间到了下午,上午才到的人总算回过神来平静下来。又因为那个瞬间要定格,定格就是某种永恒,对于永恒的相信和崇拜,使得没人不想成永恒中的一分子。没人不想那一分子尽量完美。那种完美甚至还在于,合影终于结束,大家乘的车刚刚回到宾馆,倾盆大雨浇了下来,火爆的情绪也才得以慢慢平息,苍天既是有眼也自然有情呢。

那两天里,我看到好多不似从前却又是那人的人。从他们和她们身上看到自己增长的年轮。当年天天相见并没想过要亲近,如今却无奈地感觉时间过得太快。那种惺惺相惜,那种扩张胸怀想亲爱所有人的冲动,来的真是突然。让我们喝了好多好多的饮料以代酒,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来彼此真诚的祝福。

五号中午的聚餐,是最后一次聚餐,也是最后一次全体聚会的机会。梁所长和他妻子黄太秀举杯走到我面前,他们是我见过的天下最和谐的夫妻之一,当年他们丢下五岁的女儿,双双走上了战场,如今想来,仍令我们叹服。现在梁所长仍从军,也早已不是梁所长,可我们还是一概那么叫。他笑着和我开玩笑:那时我总是说,你是我们所最漂亮的女兵...要不是因为早成了家....我一听就笑得抱住了黄太秀;而梁所长不因人家笑就说不下去,他笑眯眯继续说着笑话。我笑得更响了。笑声中想起二十多年前初到越南的那个夜晚,大家高举着手电给他做无影灯辅助,在那个被炮火掀掉了隔壁房屋的战地手术室里,给第一个到来的伤员做开颅手术。在四周的炮轰声中,梁所长是那么的镇静,双手是那么的灵巧;眼见他一点点锯开伤员的头骨,一点点扩大缝隙,用钳子一块块钳掉颅骨,然后抽出血肿止住伤员剧烈的抽搐。第二天把那伤员送回国去,他回国并活了下来。那是什么样的往事哦,可是再过一个小时或者二个小时,我就要和他们长长的分别了。而此刻,远远的,我祝愿他们永远年青和幸福。

聚餐就要结束时,候院长对我说:回去以后把你写的东西给我寄来,我说好的。想起去世的齐付院长,我的心情有些复杂。院长又问:你父亲多大年纪了?我告诉他父亲74了,他听后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挺复杂,或者那只是我的感觉?而自己的内心,早就一时比一时紧张,时间无情的溜走,分别的压力慢慢增加。所有人的嗓门都不觉中提高,大家都明白,这将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隆重的聚会了。所有的人都默默在想:下次相见的日子,会在何时?而人生的道路,总是有长也有短。

走出餐厅时被夏所长笑着拦住:来来来,我们一个猫耳洞的合个影。当年那个总叫我们娃娃的人,头发也快掉完了,而那些总被他叫做娃娃的人,也都快要老了。来吧来吧一起留个影,我们叫喊着向华,要照几张相,虽然很快记不得是什么人给我们照相,也不知能否得到那相片,更不去想曾经同一个猫耳洞里生死相交的人,何时还能再见。我们尽量用笑语来分别,一个猫耳洞的小李子人在北京,这次他没来,希望他为此永远后悔,呵呵。

正要再走时,被代祖煇教导员叫住:来,和写七天七夜的合个影!哦,谢谢七天七夜里所有和我在一起的人们,谢谢命运让我们活着让我们今天得以相会!

最后还是到了分手的时刻,我不得不走了,大家都得走了。我跨出宾馆大门,可是在人行道上,又一次次被拉住,或者自己就跑进随便什么人的镜头里一次次留影。虽然聚会将被编辑制作成光盘发给每个人,可大家还是感觉远远不够,远远不够。唯有合影,拼命的合影,有什么可以真正长久?没有的,可是还是拼命的合影又合影,人生如果没有过这样的激情,没有过这样的真诚相依,没有过这样的纯真这样的珍惜还叫真正的人生么?

可是我得走了。为了无法接受的离开,我要去德阳呆两天,两天后,也许我能从容一些离开这里,真正接受这次分别了。就在我转身时,忽听有个声音提到苏豪杰。我停了下来----时间瞬间拉回二十多年以前,那个撤退时在人流中挎着冲锋枪向车上张望的高个子战士,他现在什么样子?于是我高声问道:谁是苏豪杰!那人转过身来,看见了我:我是苏豪杰,我便无语。他肯定没认出我来,而我,也终于找不到当年的苏豪杰-----面前这个陌生的人,他是谁?然后就是他热心地跑进大厅找纸,给我写下了电话,而我,则什么也没给,笑着接过他的纸片,道了谢转身离去。人生,也只能如此,也总是如此。感谢人生给我们编辑的悲喜剧,感谢人生的相聚和分离,感谢相见却不相识。

而那边,站着我的苹姐,汽车也正在开出来。像两天前火车站相见那样,我结束性地抱住了她。我把头深深埋在她肩上,软弱地说:我不想走....苹姐不久也会登上北上的列车返回西安;而好多好多的人,将相继北上和南下,像聚拢时一样,从这一个点,重新分散到百里千里之外的四面八方,天涯和海角,不知此生是否还得相见。这是个揪心的时刻,苹姐用不忍的语气哄着我:那你就别走嘛,我的泪突然流下来,转身上车,什么也不看,埋头擦泪,直到车开得看不见身后的战友,看不见身后的绵阳。是的,那一刻我真不想走,不想离开二十五年前留下我悲喜青春的地方,而从此,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注定是天下所有短暂聚会真实而且遗憾的写照。谢玉苹用心开着车,我看看身边坐着的春华,扈小荣,刘英,楚楚。还好还好,暂时还有她们在。而此去德阳的道路,几乎没什么过往车辆,道路和青山,美好宁静得仿佛能通达传说中的桃花源。我因此慢慢平静了自己。人生况且有个尽头,相聚又怎么可能没有相离?尽管这么安慰自己,还是心下自伤感,此也似: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绵阳绵阳,别了。

3历史如酒一样寂寞

德阳,庐山北路一段149号楚俊荣家里的酒柜上,一大瓶自制的红葡萄酒。我们品着葡萄美酒,仿佛就彻底回到了现实中来。可我不久发现,当年只觉性格像泼皮男孩儿的楚楚,倒是个记忆力极好粗中有细的人。她有着我全然不知的战地视角;又因为她的记忆,和像刘振超一样的执著,当年发生过而我却不知道的故事,又一件一件的,在她自己那栋大房子里重新摆出来。小蓉没上过战场。说听着听着,情绪又一次被调动起来。唉,我们总是不能彻底从二十多年前那场战争中走出来。

当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喝荼,享受著名的川人的休闲。一切毕竟已成历史。慢慢说些别的事情吧,我们开始谈太极拳,说跳舞;说工作说父母,说爱人和孩子。深夜回去,楚楚那张宽两米的大床和坑道相比,岂不是天堂之天堂,倒头睡到鸟语花香才醒转来,然后参观楚楚的花草;中午时。搜出大米来,和小蓉一起煮稀饭,春华和楚楚上街采购菜蔬分分秒秒地享受和平宁静的生活。饭后的午觉,大家一齐睡到下午四点多。

就到了六号的晚上,德阳城亮起点点灯火,这里和那里,美丽而且宁静,喜欢极了这个小城。我们踱步行到灯火下粼粼波光的锦湖边,围着草地上一张小桌坐下,慢慢喝荼聊天;初夏的风送来了清爽,谁还会去追问那风来自哪里?忽然间轻风变成了强劲的西风,几乎吹断了荼桌边的小树,谁又能预知那风来的速度?不想,大风却引来邻桌一阵嘈杂,我们闻声看过去,快人快语的楚楚,喊出不久前我们还在谈论的一个人名。那个精干潇洒的男子闻听,回过头来,看看,然后向我们走来。原来邻桌也是战友,叶霞和她丈夫竟在其中。马上把两桌合成一桌,竟又是十六个人聚在一起。

我在隐约的灯光里,盯着坐在对面的男子,借楚楚介绍的空当,单刀直入地问:你们448团当年到底为什么被围在里面?

话说完,我静静等他的反应。我知道自己又在撕开一道伤口,可是我需要知道,一直以来,我并不真正知道那几百人如何在大部队撤退时,被越军围在里面。又是什么样具体的原因,造成了那样的损失?只是,我无意去追寻,要让二十多年的的疑团解开,可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有个人等在这里,他极有可能澄清二十多年来我心中的那团迷雾。他极有可能让我修改我的纪实。

所有的眼光,都从黑暗中投向说话的我。我没有回头,也没有抱歉,也没有犹豫,我坚定而且真诚地看着他,我想他是军人更是战士,我们是战友。他最终能理解我。

对面被问的人楞了一瞬,不过他不动声色,在黑夜中用眼睛逼视我:报上你的身份!

不等自我介绍,楚楚和春华抢着做了说明。弄清我的来历和用意后,我能感觉他一下子进入了什么样的状态,他一把拉过椅子,在我对面坐下,整个姿态都倾向桌子这边的我,那一段令人痛心的历史,眼看就如打开闸门的潮水,要向我汹涌而来。我也有些激动,不敢怠慢,拿出挎包里的纸笔摆到桌面上,所有人的眼光又聚集拢来,而我这一辈子像这样做,也只有这一次。

他看见我的纸和笔,只说了一句话:我保证我说的情况真实,但是,不要提我的名字,我答应了他。

下来就是他的讲述。前后约三个小时,就在他用心为我标出一条条道路,一个个山头,一条条山沟时,大雨突然从天而降。我们不得不搬进室内,在突如其来的大雨中,那道路上死去的人们,山头上倒下的战友,沟渠里失踪的亲密朋友,那些鲜活的生命,不为时间不为风雨所阻隔,还是来到了我们中间。重新活过来又重新死一回。不是我们不让他们安宁呵,是曾经和他一起拼杀的战友,不敢忘记他们

"你们知道不知道,那一年我为什么放弃被单位派去做对越贸易的机会?"

最后他这么问。我们看着他,明白他,却无语。

是呀,他放弃最早一批成为富翁的机会,只因为在那儿他曾丢失了自己的战友。只因为他有战友没能活着从那回来。只因为他在心里,把他们永远定格在了十九岁。

"那年我十九岁!"他这么喊了一句。

"现在我活下来了,可是他们呢?他们死了!"

他结束了自己的讲述,沉默。

外面大雨哗哗的下着。我望着这个二十几年前在撤退时负伤倒在地上,又伤又病不能再动,只是碰巧被路过的哥哥发现,拼命背了回来,而有幸活着的人,深深的敬他;深深敬他说过的话;深深敬他为死难战友做的一切,而我早就知道,他的哥哥,仅仅因为背的是他而不是别人,该立的二等功,变成了三等功....

午夜十二点半钟,风雨仍然吃紧。只是我们应该分手了。他开车分批把我们送到住处,一句"常联系!"就消失在风雨中,他所讲述的许多真实情况,他的不平,他的委曲,他的愤怒,他的怀疑,我不能也不必再提起,就让一切成为历史吧。

有关那次战争,前些日子我看过一份战后总结,对那次撤退失利是这么描述的:16日,广西方向我军胜利回国,各部周密组织,交替掩护,整个过程比较顺利,越军没有占到什么大的便宜。只是在广西方向作战的第50军150师出了纰漏。 因为一个"纰漏",那么些年青生命永远消失了。而自古以来,战争就是战争战争,竟也是种遗憾的艺术。战争中的每个遗憾都意味着不知什么人生命的消失。而一旦战争结束,那一切必将成为历史。是什么人说过:历史如酒一样寂寞。

七号下午七点五十分,我和春华,楚楚,刘英,小蓉在黄昏里相拥而别,尽管那火车开过来,车上有早从成都上来的吕小红和宋莉莉,还会有杜艺在绵阳站等着呢。可分别还是让大家流泪,都二十五年过去了,我们的行为还是那么稚气,我们总像孩子般动不动就流泪,让旁人看得莫名其妙。是不是,我们再也长不大了?跳上火车回首的那一刹,我突然想起焦伶说妹妹的话,和昨晚448团战友的话一模一样:那一年十九岁!哦,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一生,因为经历了二十多年前那埸战争因为念着那些甚至不到十九岁,却是十八岁,十七岁就死去的战友,那颗心,注定永远永远,停留在了容易流泪的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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