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斋记

刘大櫆 - [清]

天下之物，无则无忧，而有则有患。人之患，莫大乎有身，而有室家即次之。今夫无目，何爱于天下之色？无耳，何爱于天下之声？无鼻无口，何爱于天下之臭味？无心思，则任天下之理乱、是非、得失，吾无与于其间，而吾事毕矣。

横目二足之民，瞀然不知无之足乐，而以有之为贵。有食矣，而又欲其精，有衣矣，而又欲其华；有宫室矣，而又欲其壮丽。明童艳女之侍于前，吹竽之筑陈于后，而既已有之，则又不足以厌其心志也。有家矣，而又欲有国；有国矣，而又欲有天下；有天下矣，而又欲九夷八蛮之无不宾贡；九夷八蛮无不宾贡矣，则又欲长生久视，万历祀而不老。以此推之，人之歆羡于宝贵佚游，而欲其有之也，岂有终穷乎？古之诗人，心知其意，故为之歌曰：「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夫不自明其一身之苦，而第以苌楚楚可怜之无知为乐，其意虽若可悲，而其立言则亦既善矣。

余性颛而愚，于外物之可乐，不知其为乐，而天亦遂若顺从其意。凡人世之所有者，我皆不得而有之。上之不得有驰驱万里之功，下之不得有声色自奉之美，年已五十余而未有子息。所有者，惟此身耳。呜呼！其亦幸而所有之惟此身也，使其于此身之外而更有所有，则吾之苦其将何极矣；其亦不幸而犹有此身也，使其并此身而无之，则吾之乐其又将何极矣。

旅居无事，左图右史，萧然而自足。啼饥之声不闻于耳，号寒之状不接于目，看碟以为无知，而因以为可乐，于是「无」名其斋云。

无斋记翻译文

没有天下的事物，就没有忧患，有了天下的事物就有了忧患。人的忧患，没有什么比有自己的身体更大的了，次一等的是有家庭。如果人没有眼睛，怎么会有对天下色彩的喜爱？没有耳朵，怎么会有对天下声音的喜爱？没有鼻子没有嘴，怎么会有对天下气味和滋味的喜爱？没有思想感情，那么就会任凭天下治与乱、是与非、得与失，我不参与其中，我也就没有什么事情了。

一般的人，愚昧不懂得「无」是足以使人快乐的，而认为「有」是宝贵的。有食物了，又希望它更精美；有衣服了，又希望它更华丽；有房屋了，又希望它更壮丽。洁净的童子漂亮的婢女在前面侍奉，吹竽击筑的乐工在后面施展才艺，已经有了这些，可是还不足以满足自己的欲望。有家了，又想要有国；有国了，又想要有天下；有天下了，又想要众蛮夷都臣服进贡；众蛮夷都臣服进贡了，又想要长生不死，历经万年而不老。以此推论，人们羡慕富贵、无节制的游乐，想要拥有它们，哪里会有终极穷尽的时候呢？古代的诗人，心里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写了这样的诗歌：「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不明说自己一身的痛苦，而只说苌楚的无知是快乐，诗歌的大意虽然好像令人悲伤，但它的见解却也已经很高明了。

我生性愚昧无知，对可使人快乐的外物，我不知道它是可乐的，而上天也就顺从我的愚昧，凡人世间所有的东西，我都不能拥有。从大处说我不能取得驰骋万里的军功，从小处讲我也不能得到以声色自我享受的快乐，我年龄已经五十多岁了可还没有后代。我所有的只有我的身体而已。呜呼！我也庆幸所有的仅仅是我的身体，假使我在这身体之外还有其他拥有的东西，那么我的痛苦将哪里会有尽头；我也不幸我还有这身体，假使我连这身体也没有了，那么我的快乐又将哪里会有尽头呢！

客居于外没有正事，以书为伴，虽凄凉而自足。因饥饿而啼哭的声音我听不到，因寒冷而号哭的样子我看不到，自己认为自己没有知觉，因此也就认为一切都值得快乐，于是用「无」字命名自己的书斋。

无斋记拼音版/注音版

wú zhāi jì。

无斋记。

liú dà kuí。

刘大櫆。

tiān xià zhī wù，

天下之物，

wú zé wú yōu，

无则无忧，

ér yǒu zé yǒu huàn。

而有则有患。

rén zhī huàn，

人之患，

mò dà hū yǒu shēn，

莫大乎有身，

ér yǒu shì jiā jí cì zhī。

而有室家即次之。

jīn fū wú mù，

今夫无目，

hé ài yú tiān xià zhī sè wú ěr，

何爱于天下之色？无耳，

hé ài yú tiān xià zhī shēng wú bí wú kǒu，

何爱于天下之声？无鼻无口，

hé ài yú tiān xià zhī chòu wèi wú xīn sī，

何爱于天下之臭味？无心思，

zé rèn tiān xià zhī lǐ luàn shì fēi děi shī，

则任天下之理乱、是非、得失，

wú wú yǔ yú qí jiān，

吾无与于其间，

ér wú shì bì yǐ。

而吾事毕矣。

héng mù èr zú zhī mín，

横目二足之民，

mào rán bù zhī wú zhī zú lè，

瞀然不知无之足乐，

ér yǐ yǒu zhī wèi guì。

而以有之为贵。

yǒu shí yǐ，

有食矣，

ér yòu yù qí jīng，

而又欲其精，

yǒu yī yǐ，

有衣矣，

ér yòu yù qí huá yǒu gōng shì yǐ，

而又欲其华；有宫室矣，

ér yòu yù qí zhuàng lì。

而又欲其壮丽。

míng tóng yàn nǚ zhī shì yú qián，

明童艳女之侍于前，

chuī yú zhī zhù chén yú hòu，

吹竽之筑陈于后，

ér jì yǐ yǒu zhī，

而既已有之，

zé yòu bù zú yǐ yàn qí xīn zhì yě。

则又不足以厌其心志也。

yǒu jiā yǐ，

有家矣，

ér yòu yù yǒu guó yǒu guó yǐ，

而又欲有国；有国矣，

ér yòu yù yǒu tiān xià yǒu tiān xià yǐ，

而又欲有天下；有天下矣，

ér yòu yù jiǔ yí bā mán zhī wú bù bīn gòng jiǔ yí bā mán wú bù bīn gòng yǐ，

而又欲九夷八蛮之无不宾贡；九夷八蛮无不宾贡矣，

zé yòu yù cháng shēng jiǔ shì，

则又欲长生久视，

wàn lì sì ér bù lǎo。

万历祀而不老。

yǐ cǐ tuī zhī，

以此推之，

rén zhī xīn xiàn yú bǎo guì yì yóu，

人之歆羡于宝贵佚游，

ér yù qí yǒu zhī yě，

而欲其有之也，

qǐ yǒu zhōng qióng hū gǔ zhī shī rén，

岂有终穷乎？古之诗人，

xīn zhī qí yì，

心知其意，

gù wèi zhī gē yuē xí yǒu cháng chǔ，

故为之歌曰：「隰有苌楚，

yī nuó qí zhī，

猗傩其枝，

yāo zhī wò wò，

夭之沃沃，

lè zǐ zhī wú zhī。

乐子之无知。

fū bù zì míng qí yī shēn zhī kǔ，

」夫不自明其一身之苦，

ér dì yǐ cháng chǔ chǔ kě lián zhī wú zhī wéi lè，

而第以苌楚楚可怜之无知为乐，

qí yì suī ruò kě bēi，

其意虽若可悲，

ér qí lì yán zé yì jì shàn yǐ。

而其立言则亦既善矣。

yú xìng zhuān ér yú，

余性颛而愚，

yú wài wù zhī kě lè，

于外物之可乐，

bù zhī qí wéi lè，

不知其为乐，

ér tiān yì suì ruò shùn cóng qí yì。

而天亦遂若顺从其意。

fán rén shì zhī suǒ yǒu zhě，

凡人世之所有者，

wǒ jiē bù dé ér yǒu zhī。

我皆不得而有之。

shàng zhī bù dé yǒu chí qū wàn lǐ zhī gōng，

上之不得有驰驱万里之功，

xià zhī bù dé yǒu shēng sè zì fèng zhī měi，

下之不得有声色自奉之美，

nián yǐ wǔ shí yú ér wèi yǒu zǐ xī。

年已五十余而未有子息。

suǒ yǒu zhě，

所有者，

wéi cǐ shēn ěr。

惟此身耳。

wū hū qí yì xìng ér suǒ yǒu zhī wéi cǐ shēn yě，

呜呼！其亦幸而所有之惟此身也，

shǐ qí yú cǐ shēn zhī wài ér gèng yǒu suǒ yǒu，

使其于此身之外而更有所有，

zé wú zhī kǔ qí jiāng hé jí yǐ qí yì bù xìng ér yóu yǒu cǐ shēn yě，

则吾之苦其将何极矣；其亦不幸而犹有此身也，

shǐ qí bìng cǐ shēn ér wú zhī，

使其并此身而无之，

zé wú zhī lè qí yòu jiāng hé jí yǐ。

则吾之乐其又将何极矣。

lǚ jū wú shì，

旅居无事，

zuǒ tú yòu shǐ，

左图右史，

xiāo rán ér zì zú。

萧然而自足。

tí jī zhī shēng bù wén yú ěr，

啼饥之声不闻于耳，

hào hán zhī zhuàng bù jiē yú mù，

号寒之状不接于目，

kàn dié yǐ wéi wú zhī，

看碟以为无知，

ér yīn yǐ wéi kě lè，

而因以为可乐，

yú shì wú míng qí zhāi yún。

于是「无」名其斋云。

无斋记注释

瞀然：愚昧不明。

厌：满足。

九夷八蛮：泛指中国四周各民族。《后汉书·东夷传》：「夷有九种，曰畎夷、于夷、方夷、黄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阳夷。」又《礼记王制》正义引李巡《尔雅》注，八蛮为「天竺、咳首、僬侥、跛踵、穿胸、儋耳、狗轨、旁春。」

万祀：万年，商代称年为「祀」。

隰（xí）：低下的湿地。

苌（cháng）楚：植物名，又名羊桃、猕猴桃，蔓生，花赤色，果实似家桃。

猗傩（ē nuò）：同婀娜。轻盈柔美的样子。

夭（yāo）：少壮。

沃沃：肥美而有光泽。

子：指苌楚。

知：知觉。以上诗句出于《诗经·桧风·隰有苌楚》。

左图右史：《新唐书·杨绾传》：「独处一室，左右图史。」意为以书为伴。「图」、「史」皆指书。

无斋记评析

刘氏一生不得志，至老年仍孑然一身，故不无孤寂之感。文中写的是「无知」之乐，抒的却是潦倒之情。文章先写世人贪得无厌，不知「有则有患」，后写自己「所有者，惟此身也」，不知「外物之可乐」，因以「无」名其斋，构思精巧，富有意味。

无斋记赏析

无斋记辑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