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生_原文_翻译-蒲松龄
原文
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困于名场。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铩羽。生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请先发。”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日:“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公乃束装戒旦。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居之期岁,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旋中亚魁。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授部中主政。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竟领乡荐。会公子差南河典务,因谓生日:“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大恸,抱衣悲哭。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古今痛哭之人,卞和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伊谁?天下之昂藏①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解释/注释/译文
河南淮阳有个姓叶的秀才,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文章词赋,在当时首屈一指;但是命运不济,始终未能考中举人。恰巧关东的丁乘鹤,来担任淮阳县令。他见到叶生的文章,认为不同寻常,便召叶生来谈话,结果非常高兴。到了开科考试的时候,丁公在学使面前称赞叶生,使他得了科试第一名。丁公对叶生的前途寄予极大的希望。乡试考完,丁公要叶生的文稿来阅读,拍案叫好。没料想时运限人,文章虽好命不佳,发榜后,叶生仍旧名落孙山。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感到辜负了丁公的期望,很惭愧,身形消瘦,呆如木偶。丁公很同情他,约好等自己三年任满进京,带着他一起北上。叶生非常感激。辞别丁公回家,从此闭门不出。没过多久,叶生病倒在床上。丁公经常送东西慰问他;可是叶生服用了一百多副药,根本不见效。
丁公正巧因冒犯上司被免了官职,将要离任回乡。他给叶生写了封信,大致意思说:“我东归的日期已经定了,所以迟迟不走的原因,是为了等待您。您若早晨来到,我晚上就可以上路了。”叶生看着信哭得非常伤心,他让送信人捎话给丁公说:“我的病很重,很难立即痊愈,请先动身吧。”丁公不忍心就走,仍慢慢等着他。
过了几天,看门的人忽然通报说叶生来了。丁公大喜,迎上前来慰问他。叶生说:“因为小人的病,有劳先生您久等,心里怎么也不安宁。今天有幸可以跟随在您身边了。”丁公于是整理行装赶早上路。丁公回到家,让儿子拜叶生为师,并让好好伺候,早晚都和他住在一起。丁公子名叫再昌,当时十六岁,还不能写文章。但是却特别聪慧,过了一年,公子便能落笔成文。加上丁公的力量,于是他进了县学成为秀才,不久公子考了个第二名。丁公认为叶生长期客居外省,怕他耽误了参加岁试,便劝他回家。叶生听说后脸上现出了凄惨不乐的神色。丁公不忍心强让他走,就叮嘱公子到京城参加会试时,一定要为叶生稍纳个监生。
丁公子考中了进士,被授部中主政。上任时带着叶生,并送他进太学国子监读书,与他早晚在一起。过了一年,叶生参加顺天府乡试,终于考中了举人。正遇上丁公子奉派主管南河公务,他就对叶生说:“此去离您的家乡不远。先生已经功成名就,衣锦还乡该何等令人高兴。”叶生也很喜悦。
叶生到家下车,看见自己的门户很萧条,心里非常难过。他慢慢地走到院子里。妻子正好拿着簸箕从屋里出来,猛然看到叶生,吓得扔了簸箕就走。妻子站在远处对他说:“您死了已经很久了,之所以一直停放着您的棺木没有埋葬,是因为家里贫穷和儿子太小的缘故。如今儿子阿大已经成人,请不要作怪来惊吓活人。”叶生听完这些话,显得非常伤感和懊恼。他慢慢进了屋,见自已的棺材还停放在那里,便一下扑到地上没了踪影。妻子惊恐地看了看,她悲痛极了,抱起地上的衣服伤心地大哭起来。丁公子听说,泪水浸湿了胸前的衣服。他立即乘着马车哭奔到叶生的灵堂祭拜;出钱修墓办理丧事,用举人的葬礼安葬了叶生。又送了很多钱财给叶生的儿子,并为他请了老师教读。后来丁公子向学使推荐,使叶生的儿子第二年入县学成了秀才。
异史氏说:“魂魄跟从知己,竟然会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听说的人都表示怀疑,我却深信不疑。叹息啊!命运不蹇,时运不济。经历之处,总难遇合。古今痛哭的人,只有献和氏璧的卞和和你啊;举世贤愚倒置,能慧眼识人的伯乐如今又在哪里?天下才华不凡却如叶生那样沦落的才子,也是不少,回首四顾,天下哪里会再有一个丁令威出现,让人生死跟随他呢?唉!”
太原王生,一日早行,遇一女郎,手抱包袱,独自奔波,走路很吃力。王匆忙赶上,见她才十五六岁,很美,不觉艳羡。问她:“为什么大清早一个人走?”她答说:“赶路的人,忧心忡忡,何必多问。”王说:“你把忧愁说出来,也许可为你效劳。”女神色凄惨地谘:“父母贪财,把我卖给富翁。大老婆非常妒忌,朝晚非打即骂,实在受不下去,所以出走。”问:“走到哪去?”她说:“没一定。”王说:“我家离此不远,请去暂住,如何?”女高兴回答愿意。于是,王代她提包袱,领她至家。
入门,女见屋内无人,便问:为何没有家眷?答说:这是书斋。女说:这里很好,如果你同情我,让我生活下去须保守秘密。王答应她,竟与同居。安置在密室中,无人发现。
几天后,王稍微透露给妻知道,妻姓陈,怀疑女子是阔人家的小老婆,劝丈夫送她走,王不理会。
一天,王在路上和一道士相遇。道士见他,立即感到惊奇。问他:你遇到过什么?王说:没有。道士说:你身上尽是邪气,怎说没有?王极力为自己辩白。道士临走,说:你已经受迷惑啊!世界上本有死期来临还不觉悟的人。王因他话中有因,怀疑女子身上。但又想:明明是个美人,哪会是妖怪!
也许是道士想借口除妖,骗几个钱吧。走到书斋,门拴着,不得进去,心有所疑,就翻墙而入。但房门也紧关,悄悄走到窗下偷看,果见一恶鬼,脸碧绿色,牙齿象锯,人皮铺在床上,手里拿着笔正在人皮人描画。不久,把笔抛去,将人皮披上身,顷刻化成女郎。王吓得要命,象狗样爬到外面,急急忙忙地追赶道士。可是,不知道士在哪里?找来找去,最后在野外相逢。王“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哀求救命。道士说:这鬼也很可怜,好不容易
才找到替身,我也不忍伤害他的命。说着,把手中拂尘交给王,要他悬挂卧室门上,并约他有事可往青帝庙来找。
王不敢进书斋,夜里睡在内室,把拂尘挂在门上。大约一更时候,门外响声,王自己害怕,叫妻去看。只见女子来了,望着拂尘不进屋,站了许久,咬牙切齿地恨恨而去。片时又来,骂道:道士吓我,我总不能把吞进口的东西吐出来。边说边把拂尘取下毁了,闯到床边,部开王的肚子,抓起心脏就走。王妻大哭,丫头点烛一照,王已死,满腔鲜血,吓得都不敢出声。
第二天,王的弟弟二郎赶去告诉道士。道士发怒说:我可怜这鬼,谁知他敢这样做。随即同二郎来到王家。女子已不知去向,道士抬头四望,说,幸得并不远走,又是问,南院是谁家?二郎说,是我家。道士说,那鬼在你家。二郎大惊,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事。道士问:有生人来过吗?答说:我绝早就去青帝庙,不知道,可回去问问。不一会,回来说:果然有,清早来一老妇人,想在我家做仆人,内人拒绝,现在还留在那里?道士说:正是那家伙。
于是同去,道士手执木剑,站在庭院中间,叫说:孽鬼,快还我拂尘来!老妇人在室内吓得脸色大变,出门想逃,逃士追击,妇人往地下一倒,人皮哗地一声脱下,立刻化为厉鬼,躺着作猪叫。道士用木剑砍下它的头,顷刻头化为烟,遍地皆是。道士取出葫芦,放在烟中,转瞬间已把烟全吸进,道士收好葫芦,看那张人皮时,眼眉手足,无不齐全。道士象卷画般把人皮卷好,纳入口袋。正要告别,王妻陈氏跪求在门口,哭着请把王生救活。道士说我无此能力,陈哭得更伤心,伏地不起。道士想了想,说。我的道法不深,确实无边起死回生。我指给你一个人,也许他能求。问是谁?说:“市上有个疯子,常常睡在粪土中。试去哀求他,他如果侮辱你,千万别生气。二郎也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与道士作别后,陪着嫂子进城,原来是一乞丐,正在路上唱歌。满身污秽,鼻涕有尺多长,简直不能接近。陈氏跪行走过去,乞丐笑说:爱我吗?陈告诉了恳求他的目的,他大笑说,人人都可以做丈夫,何必把他救活,我又不是阎王。说着,用赶狗棍打她,她含泪受之。看热闹的市民越来越多,形成一堵墙,乞丐咳痰唾涕成把,举到陈氏口边,说:吃下去!陈氏满脸通红,十分为难。
但是想起道士所说的话,咬一咬牙,吞食下去了。觉得喉咙里有象棉絮一样的东西格格而下,停在胸部不动。乞丐大笑着,说:美人真的爱我啊!说完,起身就走进庙中,无踪无影,前前后后,遍寻未见。
陈氏怀着羞愧回到家里,想到丈夫惨死,自己当着众人,吞食痰液,真是奇耻大辱,伤心至极。恨不得立刻死去,正要收拾丈夫尸体入敛,家里的人,谁都不敢
靠近,陈氏一边抱尸拾肠,一边号啕大哭,声也哑了,突然要作呕,胸膈中停结的东西直往上冲,哇的一声涌出,来不及看,就跌进丈夫的胸腔,原来是一颗人心,在胸腔不住地跳动,热气蓬蓬。陈氏心中非常奇怪,想也不想,赶紧用手把胸腔合抱。稍微一松手,热手就从缝中溢出,于是随手把缯布撕成带子,紧紧
捆住。尸体慢慢转温了,陈氏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守着。半夜掀被一看,丈夫有了呼吸。天亮时,活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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